風止息,雪又落,宿鳥歸巢,天色暗下。
蘇蔬出了李師師的家,盤算如何向徽宗逼問出心玉的來歷,除了他,唯有一個朱勔知道,自己決計不敢去問朱勔,怕遭遇朱堂,狹路相逢,朱堂還不得殺了自己報仇。
噠噠噠……
她正神思恍惚,聽見馬蹄聲由遠而近,舉目去看,馳來兩騎,依稀中發現那馬上之人很像徽宗和魏喜,她腦袋嗡的一聲,想轉身逃,怎奈後面是李家,左邊是民居,右邊是貨棧,無處可逃,索性就當街寬衣解帶,撓亂一頭秀髮,再把帽子囫圇扣上,直挺挺站着,等徽宗靠近,她突然哈哈一聲笑。
徽宗業已看到蘇蔬,聽她狂放的一笑,嚇了一跳,再看她眼神迷離,亂髮披散,衣衫不整,不知出了何種狀況,急忙下馬走上前。
“大膽!”魏喜除了這兩個字,再無其他開場白,“你見駕不跪,該當何罪。”
“當你個頭。”蘇蔬嗤之以鼻,然後故意東倒西歪,再朝徽宗呵出一口氣,酒味甚濃。
“一個女兒家,白日裡便酩酊大醉,不成樣子。”徽宗斥責道。
蘇蔬繼續狂笑,一仰身,近乎彎成九十度,右手拇指、食指交接成圓圈,做酒杯狀,一番醉飲的樣子,口中吟道——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這是當朝詞人朱敦儒的《西江月》,她既吟且舞,身姿兼具女子的曼妙更有男兒的疏狂,時而婷婷若貂蟬拜月,時而回眸若玉環簪花,時而佇立若昭君出塞,時而嬌柔若飛燕掌上舞,忽一陣恰如李白月下獨酌,又一陣好似武松醉打蔣忠,以手爲劍,好個公孫大娘,踢腿成柱,威武不輸霸王,衣袂飄飄,矯若遊龍,發遮面龐,媚眼如絲,那笑或狐媚或鄙薄或黯然或憂鬱……
雪落無聲,看呆了徽宗,他不知油嘴滑舌、稀奇古怪的蘇蔬,還有此番技藝,一朵雪花落在蘇蔬那不塗自朱的脣上,她伸出舌頭一舔,徽宗心就跟着一震,感嘆她爹孃何樣的造化,才能生得此女。
蘇蔬吟詠完畢,看呆愣在那的徽宗,呼哧撲去,抓住他胸前的衣服,臉色突變,惡狠狠道:“我是元始天尊下凡,懲治邪魔外道,先殺蔡京,再斬朱勔,當然,皇上萬壽無疆,哈哈……”
她口出狂言,嚇壞魏喜,驚了徽宗,蔡京朱勔皆是朝堂大員,她這樣對朝廷命官喊打喊殺,其罪當誅,後聽她喊皇上萬壽無疆,徽宗轉怒爲喜,看她與自己近在咫尺,不禁心神搖曳,柔聲道:“走,去師師家裡小坐,醒醒酒。”
蘇蔬畢竟之前醉的太厲害,雖然此時清醒很多,所謂酒壯英雄膽,亦是比往常少了理智,剛剛一番殺蔡京斬朱勔的話,是她想起心玉,氣氛難當,就想問出口,後終於明白,眼下還不是最佳時機,才改口喊了皇上萬壽無疆。聽徽宗要拉她去李師師家,知道自己不能去,李師師總不能當着外人的面向徽宗撒嬌,爲她求請去蘇記站臺。
“你只知道師師,你不知道還有個蘇蔬,我等了你好久好久,難道除了在李家,我就永遠無法見到你嗎?”
“大膽!”魏喜繼續這枯燥的臺詞,“你這刁民,敢如此稱謂皇上,該死。”
蘇蔬朝他呸了一口,“皇上現在是微服出巡,倒是你該死,大呼小叫,泄露皇上身份。”
魏喜知道自己講不過她,氣的就想飛出眼珠子打來才能泄恨。
徽宗聽蘇蔬此言不禁暗想:她平素對我一副漠視,如今因何說出這番話來?忽然心頭一喜,司空軒武再年輕峻拔,我畢竟是皇上,天下哪個女人不想得到我的垂憐呢,試着問:“你想見朕?”
蘇蔬拍拍他的胸脯,魏喜剛被徽宗呵斥,當下又是禁不住要喊,誰敢拍打皇上,母儀天下的皇后如何,權傾朝野的蔡京如何,最得寵的李師師又如何。
“大膽!”
徽宗此時被魏喜不時插嘴弄的厭煩,呵斥道:“朕讓你開口了嗎?好不聒噪。”他被蘇蔬拍打在身,非但沒怒,還非常舒坦的感覺。
蘇蔬看徽宗款款深情的樣子,知道自己剛剛的話有些曖昧,當即話鋒一轉,道:“我當然想見你,你說,司空軒武何時回京?你爲何把他弄到那麼遠的地方?”
徽宗聽她想的原來是司空軒武,登時惱怒,用力一推,蘇蔬本就醉酒未全醒,腳下無根,踉蹌一下,眼看就要跌倒,徽宗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再氣的丟開她的手,疏眉拱起,臉色鐵青,喝道:“你想見的是他!”
本來是場戲,聽徽宗如此問,蘇蔬心裡哀嘆:我當然想見他,我好想他,想的肝腸寸斷,想的痛不欲生,想的夜夜難眠。不自覺的,眼淚潸然而下,抽泣道:“他不在,誰來照顧我?我那蘇記酒樓,被人欺負,剛開業,就要關門大吉了,他在,誰敢對我如此。”
這句話,說的並非虛假,司空軒武在京,蔡京也不敢貿然對付蘇蔬,更別說賴大有。
徽宗此時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一個小女子而已,一個酒樓而已,難道朕不比那個司空軒武更能保護你,他氣道:“蘇記酒樓在哪兒,哪個又敢欺負你,你起來,帶朕前往,朕倒要看看,這汴梁,誰想凌遲,誰想腰斬,誰想十惡不赦!”
聽徽宗如是說,蘇蔬驀然清醒似的,皇上,要去我的蘇記?她依舊吧嗒吧嗒掉着眼淚,心裡卻狂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現在不用那李師師吹枕邊風了。
“皇上,你當真會去蘇記?”
徽宗一甩衣袍下襬,反身上了馬,命魏喜道:“把馬讓給蘇姑娘。”
魏喜下馬,極不情願的,把繮繩丟給蘇蔬。
蘇蔬朝他擠眉弄眼,得意非凡,翻身上馬。
徽宗道:“前邊帶路。”
蘇蔬應聲,“好咧!”揮繮打馬,徽宗在後邊跟隨。
魏喜邁開兩條小短腿,拼盡吃奶的勁也攆不上,不停喊着:“等等我!”
此時從各處閃出一些人,均是護衛打扮,魏喜似乎早有預料,喊他們道:“跟上,護駕。”
那些侍衛應聲而去。
魏喜總算鬆口氣,剛想走,卻被人喊住:“魏公公!”
他回頭去看,不知何時,也不知從哪兒冒出蔡京和朱勔兩位,他急忙打招呼,“呦喂,兩位大人緣何在此出現?”
蔡京呵呵一笑,邁着方步走上前,他年過古稀,依然步履穩健,老眼渾濁,卻透着狡詐,身材中等,仍是挺拔,他近前道:“不是公公透露給老夫,皇上今日會來這裡嗎?”
魏喜聽了,尷尬的笑笑,“太師也不必親自前來,朱大人也同着迎風冒雪,倒叫咱家心不安了。”
朱勔比之蔡京,矮壯一些,雖然魏喜僅是太監,但因他在徽宗身邊當差,這些權重人物都對他不敢小覷,道:“敢問公公,適才那當街而舞之人,可否就是那個馬童?”
魏喜撇着嘴道:“是呀,瘋癲之氣的一個人。”
朱勔與蔡京相互對視,忽然兩個人一起哈哈而笑,朱勔道:“果真是個雌兒,怪不得皇上如此着迷。”
老奸巨猾的蔡京和詭計多端的朱勔,早聽聞徽宗新結交了一個人物,便是蘇蔬,他們手眼通天,多番打探,已經知道蘇蔬的諸多事情,比如,她是青州蘇家的寡婦,比如,她託男契女搬家到汴梁,比如,她新開了家蘇記酒樓,又比如,她與司空軒武相好。
魏喜驚呆,“二位大人,原來你們知道?”
蔡京道:“當然知道,只是今日所見,這女子果然不簡單,看似瘋瘋癲癲,一番胡言亂語,只怕內裡暗藏計謀,試問天下哪個女子不想親近皇上。”
朱勔與蘇蔬,淵源頗深,在青州時就聽朱堂提起,過門即寡,貌似天仙。更知道兄弟朱堂對其垂涎三尺,後被她踢廢了寶貝,現在是生不如死。
朱勔對蘇蔬忽然心悸,不知她此番來汴梁,單純是因爲蘇家被藍雲闊奪去,她在青州無立錐之地,還是因爲那塊心玉。做賊心虛,若這小寡婦真是爲了心玉,那麼她接近皇上,只怕是早有預謀,必除之而後安。
朱勔急忙對蔡京道:“皇后數度規勸我主,不可與這李師師過從甚密,李師師爲ji,朝秦暮楚,誰知是清水貨還是渾水貨,若染上花柳病,卻如何是好。再說,皇上經常便裝出行,安全難保。然皇上依然故我,不停皇后勸解,如今又喜歡上一個寡婦,李師師並不可怕,無非想討個好的生活,但這小寡婦不同,她心機頗重,接近我主,只怕想飛上枝頭,太師拿個主意,要不要報給皇后得知,皇上,怎能與一個寡婦親近。”
蔡京手捻鬚髯,沉思片刻,“此事先不急,皇后那裡早晚得知,現在,老夫要請朱大人你吃酒,就在蘇記酒樓。”
朱勔錯愕,“太師的意思?”
蔡京晃晃頭,“說不得說不得,一說就錯,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