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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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爾離開以後,我們現在要來說一說葛朗臺的事情了,是關於紀堯姆·葛朗臺商社的事。銀行家動身後一個月,葛朗臺就收到一張十萬法郎的公債登記證,是八十法郎一股買進的。至於生性多疑的葛朗臺當時是用什麼辦法把十萬法郎的款子撥到巴黎的,誰都不知道。克呂旭公證人猜是娜農做了運送鉅款的工具,因爲在那段日子裡,她有五天不在家,說是在弗洛瓦豐收拾什麼東西。

在當時的法國,法蘭西銀行對於在巴黎和法國各個省份的大富豪們,都有極其精確的調查和紀錄。像在索漠城,德·格拉桑和費利克斯·葛朗臺對法蘭西銀行來說,都是榜上有名的人。和那些有大片沒有抵押的地產做靠山的金融大戶一樣,他們也有極高的信譽。所以當索漠來的銀行家,帶着索漠的另一位名望人士――葛朗臺的命令,爲了替巴黎的葛朗臺清算債務而來時,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爲可憐的夏爾賺到了足夠的顏面,也使得夏爾免受被那些債權人拒絕清算的羞辱,要知道,要是夏爾自己去做這件事情的話,是沒有人會給他這個身無分文的毛頭小子清算的機會的,不羞辱他一番就是好的了。

巴黎葛朗臺的財產在巴黎公證人的證實下,當着所有債權人的面清點。索漠的銀行家德·格拉桑成功地把所有的債權人招呼在一起,大家一致推舉他和弗朗索瓦·凱勒爲清算員,把挽救葛朗臺家的名譽和挽救債權所必須的一切權限,都委託給他們。凱勒是主要的債權人之一,本身也是位家底殷實的人。而德·格拉桑代表了索漠的葛朗臺的信譽,這樣的組合無疑給所有的債權人都帶來了希望,所有人都對他們妥協了。事實是,居然沒有一個債權人從中阻撓這件事情。更沒有人想到要去計算盈虧,因爲在他們心中都有了這樣一個信念――索漠城的葛朗臺會償還的!

半年後,那些巴黎人把轉付出去的債券回收了,葛朗臺就這樣不費一分錢實現了自己的第一個目的。

在這次會議之後的第九個月,兩位清算員給所有的債權人發了百分之四十的債款。這筆錢來自已經去世的葛朗臺的證券、動產和不動產,以及他所留下的各種財產。出售的過程做得非常精細,賬目也做得一絲不苟。由於整個清算工作做得十分工整,所有債權人都一致認爲葛朗臺家的信譽是無可置疑的。等到這些讚美之詞廣爲流傳後,債權人開始要求償付債款的餘額,他們聯名寫了一封信給葛朗臺,希望能得到剩下債款的償還。

老頭子收到這封信之後直接把信件丟到了火爐中:“不就是這些嗎?你們就慢慢等着吧,債權人們。”

當然老頭子並非沒有任何作爲,作爲對信中提議的答覆,葛朗臺要求把所有的借據都集中到一位公證人處,並附上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據,以便覈對賬目,正確做出遺產現狀的總賬。這個要求,引來了許多爭執。要知道,一般情況下,放債的人都是些喜怒無常的怪人。他們今天準備達成協議,明天又會不顧一切地推翻,再過幾天,他們又會特別好商量。今天太太興致好,小兒子長了牙,家裡什麼都順利,他們就錙銖必爭,一點小虧都不肯吃;明天下雨出不了門,他們心裡悶得慌,只想能做一件事情,任何條件都肯答應;到後天,他們又提出要擔保;到月底,他們就非逼得你上吊不可。

葛朗臺早把債主的脾氣摸透了,債權人的那點小心思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果然,不少債主對他的要求憤憤不平,有人乾脆拒絕;另外一批少數同意交存債據的,表示他們必須確保自己的權利,而且他們絕對不放棄任何自己應得的權利,甚至還要保留宣告債戶破產的權利。

葛朗臺在家中收到了德·格拉桑有關此事的來信,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得很。”這正是他所期待的局面,看來葛朗臺的計策就快奏效了,正像所有的守財奴一樣,葛朗臺正爲了自己的精明大爲得意。

經過幾次磋商,葛朗臺裝作勉爲其難地允許他們保留所有的權利,由於他的這一“讓步”,債主們漸漸都把借據交了出來。

這時,時間已經過去快兩年了。但許多債主忙着做生意,他們被巴黎那起起落落的行市忙得團團轉,早把葛朗臺到期應付的款項忘得一乾二淨了;那些沒有忘記的,也只是想:“看來,剩下的是拿不到了。”

葛朗臺向來相信時間的力量。到第三年的年底,德·格拉桑寫信給葛朗臺,聲稱他已設法讓債權人同意,只要葛朗臺家再拿出二百四十萬法郎中的十分之一,債權人們就願意把所有的債券都還給他,這件事情便可以了結了。

葛朗臺回信說,那個破產而拖累他兄弟自殺的公證人和經紀人還活着,既然他們都還在世上,都成爲了安心度日的好人,那麼葛朗臺家現在就要對他們提出公訴,讓他們多少負擔一部分,以減少虧空。

事情就這樣拖到了第四年,在這一年,拖欠的債務已經被縮減到了十二萬法郎。接着,清算員和債權人之間,葛朗臺和清算員之間又磋商了接近半年之久,直到他被逼到非付不可的時候,也就是那年九月,葛朗臺突然給兩位清算員寄去了一封信,說他已經收到了自己侄兒的來信,信上說他已經在印度發財了,不久將回來償還父親的全部債務。所以,葛朗臺自己絕不能越俎代庖,他必須等侄兒回來再說。

就這樣,債權人們被“全部償還”的謊言騙到了第五年,每次葛朗臺提到這件事情的時候都忍不住露出鄙夷的表情,說道:“這些巴黎人!”一方面,這是對巴黎人的鄙視,另一方面這也是他對自己才智的沾沾自喜。

等到公債漲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時,葛朗臺就毫不猶豫地拋售了所有的公債。這樣一來,他就拿到了自己從巴黎賺到的二百四十萬法郎的黃金,還有買公債所得的六十萬法郎的利息,他欣喜若狂地把這筆錢全都倒進了自己的金庫裡。

至於銀行家德·格拉桑,從那以後一直都住在巴黎,第一個原因自然是因爲他當上了議員,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一直都向往巴黎那紙醉金迷的生活。身爲一個有家室有孩子的男人,他卻同巴黎劇院的一位漂亮女演員弗洛麗娜勾搭在一起了。這好色的老毛病是他在當兵的時候染上的,自然,他的這種行爲在索漠城人的眼中是不道德的,他因此被索漠城的人們狠狠地鄙視了一番。

銀行家的妻子跟他分了家,爲了管理被丈夫的荒唐行徑鬧得面目掃地的銀行,她一直艱苦經營。可惜被克呂旭叔侄落井下石,這位活寡婦的日子更加不好過,以至於她兒子阿道爾夫也不得不放棄娶歐也妮爲妻的想法,另外娶了一位家境一般的女孩。後來,阿道爾夫也到巴黎去找自己的父親了,據說他後來變得下流不堪,娶的老婆也不是很如意。克呂旭叔侄沾沾自喜,在他們眼中,他們纔是這件事情最後的贏家。

就在德·格拉桑夫人拿着抵押品來找葛朗臺借錢的時候,葛朗臺對她安慰道:“唉,您的丈夫真是糊塗啊!有這樣賢惠的妻子卻不知道珍惜,實在是太過分了,我很是同情您的遭遇。”

“唉,先生,”可憐的太太回答,“誰能料到,他從您府上動身去巴黎的那一天起,就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了。”

“老天有眼,”葛朗臺連忙說,“太太,您是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不願意他去的,那時候都跟庭長說好了,可是他非要堅持自己去,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一開始就懷着這樣的目的啊。”

就這樣,葛朗臺就把自己跟這件事情的關係撇得清清楚楚了。從此,葛朗臺對德·格拉桑一家,就不欠任何情分了。

在任何情況下,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而且程度也更深。男人永遠能爲自己的生活找到目標找到動力,高瞻遠矚,不拘泥於現實,比如夏爾,他可以活動、奔走、思考、展望未來,並從中得到安慰。女人就不行了,她們待在家裡,跟憂傷形影相伴,無法排遣,最後一步步走向深淵,這也是歐也妮目前的現狀。

對現在的歐也妮來說,她的幸福就像是牆上稀疏的釘子,無論你撿多少個,也永遠遮不住手掌,手心裡總是感覺空空的。而她的憂傷卻像是奔涌的河流,簡簡單單就可以決堤。

在夏爾離開後的第二天,葛朗臺家的人表面上都恢復了寧靜。在大家看來已經和過去一樣了,只有歐也妮一人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她覺得夏爾走了,整個房間突然之間像少了很多東西,怎麼都填不滿她的心。她刻意把夏爾的房間保持成夏爾還在的時候的樣子,葛朗臺太太和娜農也不阻止她,甚至很樂意在這件事情上幫助她。

歐也妮經常會這樣說:“或許他能比預期回來得更早一些呢!”

娜農也附和道:“是呀,我多麼希望還能在這裡見到他,他就像是我們自家的少爺一樣,那麼和氣,爲人善良,伺候他是件愉快的事情。夏爾少爺人長得也俊俏,一頭鬈髮跟姑娘似的。”

從那天起,歐也妮的美具有一種全新的面目。現在,她的眉宇間常透出一種畫家們用光環來表現的光彩。堂弟來之前,歐也妮可以比作未受聖胎的童貞女;堂弟走後,她就像是當了聖母的瑪麗亞,她已經感受到愛情了。

一天,歐也妮從教堂做完彌撒回家,在路過書店的時候,她買了一幅世界地圖,並把地圖掛在了自己的房間裡面。這樣,她就可以幻想自己一路跟隨堂弟去印度。每次當她看着那地圖的時候,她就像自己也跟着夏爾漂洋過海了似的,似乎她就跟夏爾在一艘船上,每天關心着夏爾的生活,見到他,問他:“你好嗎?早餐吃了沒?……你看到天空的星星了嗎?你想到我了嗎?”

每天早晨,歐也妮坐在覈桃樹下那覆蓋青苔的板凳上發呆。在那,她和夏爾曾說過多少傻話,甚至還一起做過終成眷屬的美夢。她一遍一遍、一句一句地回味一起說過的情話,那些話現在想起來是多麼甜蜜啊。其實,在這一整天,她與母親和娜農都在談論夏爾。彷彿只有一直談論,才能緩解她對夏爾的思念。晚上,當葛朗臺老爹的那些自稱是朋友的人來打牌時,歐也妮裝作很高興的樣子,把真情藏起。她已經不是那個無知的小女孩,她比之前更加散發出一種成熟的光輝。

歐也妮就這樣守着自己孤獨的愛情,這愛情在她一個人的世界裡面茁壯成長,甚至變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老僕人娜

農非常理解自己的小主人,她對歐也妮說:“要是我能跟小姐一樣,有一個真心對我的男人,那我甘願跟着他下地獄。可惜我沒有小姐這樣的運氣能遇到這樣一個好人。高諾瓦葉那個老頭子倒是總討好我,可惜我知道他根本就是看上了我的錢,就像這些每天來巴結小姐您的人一樣,他們都是看上了老爺的錢。”

兩個月就這樣慢慢過去了,葛朗臺家的三個女人依舊重複着過去那種單調的生活。但是這種單調的日常生活,現在因爲關切歐也妮的秘密而變得有趣起來,她們三個女人的關係也因此變得更加親密。在她們心中,夏爾還和她們在一起,他還活在這個天花板下面,就住在樓上的房間,和之前那段時光一樣一直都陪伴着她們。

與過去不同的是,歐也妮每天又多了一件事。早晨和夜晚,歐也妮都會打開梳妝盒,端詳一番夏爾父母的肖像。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歐也妮實在是太想念夏爾,於是又打開梳妝盒,觀察那兩幅肖像畫。當她正從這兩幅肖像中尋找夏爾的相貌特徵時,恰好被葛朗臺太太看到了。直到這時,葛朗臺太太才知道侄兒用這件禮物換取了歐也妮所有的積蓄,這個秘密讓葛朗臺太太嚇壞了。

葛朗臺太太驚恐地問歐也妮:“你把錢都給他了,你父親新年的時候都會看你的寶貝金子的,到那時候你怎麼跟他說?”

“這……”歐也妮一時語塞。戀愛中的人都是盲目的,歐也妮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過後果,她一心只想幫助自己愛的人。母親的這一提醒才讓歐也妮如夢初醒,內心開始恐懼起來。要知道,這時離元旦只有三天了。

因爲這個事情,她們母女倆都嚇得惶恐不安,甚至錯過了正場彌撒,只好去做讀唱彌撒。

回到家中,葛朗臺太太依舊憂心忡忡:“這可怎麼辦,我們怎麼解釋這件事情呢?”這兩個月以來,葛朗臺太太由於受到諸多的干擾,以至於耽誤了她的活計,到了快冬天的時候,她的羊毛袖套卻還沒有織完。這件小事,看起來無關緊要,對她卻發生了不幸的後果。由於沒有袖套,葛朗臺大發雷霆,狠狠地罵了她一通。以至於葛朗臺太太嚇出一身汗後,患了惡寒。

“可憐的孩子,”葛朗臺太太一心想要解決金幣的事情,“歐也妮,要是你早點把這件事情告訴我,說不定我們還可以找德·格拉桑先生,我可以抵押一些東西給他,讓他幫我們找一筆相仿的金幣,說不定你父親看不出來。可是現在人家在巴黎,我上哪兒找人去呢。”

“就算他還在這裡,我們哪裡有那麼多錢去換這麼多金幣,”歐也妮回答,她被甜蜜的愛情衝昏了頭腦,現在纔想到事情的嚴重性,“現在做這些都來不及了。”

“可我們哪有錢去買金幣呀?”

“拿我的財產做抵押呀,再說,格拉桑先生不一定會……”

“太晚了,”歐也妮聲音都變了,她打斷母親的話,說道,“明天一早,咱們就得上父親的房間去祝他新年好了。”

“那我們能不能去找克呂旭想想辦法呢?”

“不可能的,媽媽,”歐也妮鎮靜地分析道,“去找他們就相當於自投羅網,他們一定會把這件事情告訴父親的,畢竟父親纔是他們的債主。就算他們不把這件事情告訴父親,今後他們也會用這件事情來要挾我們,我們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歐也妮說着,安慰自己的母親,“您不要擔心,這件事情我既然做了我就不後悔,就算被發現了我也不怕。我現在只希望仁慈的上帝能保佑我,其他的聽天由命吧。”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 1820 年正月初一,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屋頂上積滿了雪。母女倆在驚恐之下,反倒想出了一個不鄭重其事地到葛朗臺房間裡拜年的辦法,或許這最自然的藉口。

葛朗臺太太一聽到丈夫的房裡有動靜,便說:“葛朗臺,叫娜農給我的房裡生點火吧,我在被子裡凍僵了,天氣太冷了。我這把年紀的人,要多加保重了。要是不注意身體,很容易就會生病的。”葛朗臺太太說完咳嗽了一陣,頓了頓,繼續補充道:“還有,讓歐也妮一會兒也到我房裡來穿衣服吧,這裡有火。這天氣,孩子要是在她自己的房裡梳洗會鬧病的。等會兒天暖和了,我們再到客廳壁爐邊給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說得多好聽!你這叫新年大吉吧,太太?你從來沒有這麼能說會道過,你像鸚鵡一樣能說會道,我看你就知道享受吧。”

葛朗臺太太沒有回答,老頭子想了一下,覺得太太說得也不無道理,要是真生病了,那請醫生不是得花更多的錢?於是,他又說道:“讓娜農幫你生火吧。你是個好太太,我可不願你在這個年紀還得病。雖然拉倍特里埃家的人身體都那麼硬朗,但是我既然得了你家的遺產,總得好好對待你,是不是?”

“老爺,看來你今天心情很好,是嗎?”葛朗臺太太開心地說。

“是呀,我每天都挺開心的。”葛朗臺回答完,還歡快地唱起歌來:“開心,開心,真開心,我是葛朗臺……”

葛朗臺一邊唱着,一邊穿戴得整整齊齊地走進妻子的臥室。“好傢伙,還真冷。今天我們得吃頓好的。德·格拉桑給我寄來了鵝肝,一會兒我得上驛站去拿,說不定他還會順帶送歐也妮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崙呢。”葛朗臺故作可憐地說,“我現在都沒有金子了,本來我還有一些古錢的,但是爲了生意,已經全部花光了。”說完,他吻了吻妻子的額頭,表示新年祝賀,然後便準備出門了。

父親離開後,歐也妮來到母親的房間,葛朗臺太太對歐也妮說:“我的孩子,不知道你父親做了什麼好夢,反正他今天心情非常好。我想,說不定我們今天能熬過去,不被他發現。”

恰好娜農也來到了葛朗臺太太的房間,她疑惑地問道:“老爺今天是怎麼了?他先跟我拜年,還吩咐我上來給太太房間生火。接着還給了我六法郎嶄新的硬幣,天啊,太太,您看,我都傻了,老爺什麼時候變這麼大方了。太太,老爺真好。怎麼說呢,有的人越老越吝嗇,可是老爺,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樣,越陳越好,他真是個十足的好人。”

葛朗臺爲什麼會這麼開心呢?原來,他的投機生意又大獲成功了。德·格拉桑先生託驛車把一個季度的利息三萬法郎帶給了葛朗臺,並且報告說,葛朗臺買的公債繼續上漲。這時候公債的市價已經是八十九法郎一股了,很多赫赫有名的投資者們甚至願意出價九十二法郎收進一月底的期貨。這樣算起來,除了利息之外,葛朗臺在兩個月內賺了百分之二十的錢,說不定更多。對老頭子來說,從今以後,每半年他至少有五萬法郎的收入,不用付稅,也沒有其他花費。雖然很多人對公債有種不安全感,以前的葛朗臺也一樣。但是現在,葛朗臺終於弄明白了這種投資方式的好處。他知道,五年以內,自己可以不費心機,甚至可以說毫不費心思就能連本帶利賺到六百萬法郎,再加上他四處購買的地產的價值,勢必會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他也必然將成爲一個大富豪。所以,他今天早上給娜農的六法郎,當作她無意中幫了他大忙的酬謝吧。而這小小的六法郎,與他龐大的資產比起來,簡直是什麼都算不上。

“哦!哦!葛朗臺老爹一清早就像去救火似的,他上哪去呢?”商店的商人剛開門就看到葛朗颱風風火火地朝驛站去了。商人們都在嘀咕:“這老頭子一大早幹什麼去了?”

後來,商人們又看到葛朗臺從驛站回來,身後跟着一個送郵件的腳伕,推着一輛裝滿大包小包的獨輪車。商人們就全明白了,有人說道:“水總是往河裡流,老頭兒是奔着錢去的。”有人說道:“巴黎、弗洛瓦豐、荷蘭,所有人的錢都往他家滾呢。”還有人說:“這老頭子早晚都會把整個索漠城都買下來。”有人附和道:“是啊,你看他忙着做生意連寒冷都不怕。”

“葛朗臺先生,要是您覺得礙事,我可以幫您把這扔了。”一個布商招呼他說。

“是挺重的,都是些銅板。”葛朗臺說。

“是銀子。”腳伕低聲補上一句。

“哼,你想要我照應你,就管好你那張臭嘴。”老頭兒對腳伕說。

“啊!老狐狸,我還以爲他耳朵聾呢,看來他耳朵挺靈的。”腳伕心裡暗自想道。

“給你二十個子兒,你閉上嘴滾吧!”葛朗臺到家後對腳伕說,“娜農會把獨輪車還給你的。娜農,她倆做彌撒去了嗎?”

“是的,老爺。”

“那好,幹活吧,”他喊道,“幫我把這些東西都搬到我的工作室。”

不一會兒,錢都運進他的那間密室裡,他把自己也關在了裡面,並對娜農吩咐道:“開飯的時候,你就敲牆叫我。現在,你把獨輪車送回驛站去。”

這時候,葛朗臺太太在回家的路上跟女兒商量那袋子金幣的事情:“我們就待在我房間裡面,這樣的話,你父親總不會叫你把錢拿到我房間來看。所以你一定要裝作很怕冷,什麼都不願意動的樣子,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慢慢地把錢湊齊。捱過今天,等到你生日那天,說不定我們就能把你的那袋子金幣裝滿了。”

葛朗臺從樓上下來的時候,一邊走一邊還在思考要怎麼把自己的錢變成黃澄澄的金子。他認爲自己在公債上的投入非常英明,既然公債上的投機如此成功,他決定把所有的錢都投進去,直到行市漲到一百法郎一股爲止。他這樣一盤算,歐也妮就倒黴了。

母女倆站在客廳,一見葛朗臺來了,兩人立即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的樣子向葛朗臺祝賀新年好,歐也妮還撲到他的懷裡撒嬌。

“哎喲,我的好孩子,”葛朗臺親了女兒的兩腮,高興地說道,“我這麼操勞,還不是爲了你,你看到了嗎?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你要是想過舒服的日子,就得有錢,沒有錢,什麼都是假的。給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崙,是讓人從巴黎捎來的。家裡一點兒金子都沒有了,只有你還藏着金子。拿出來給我瞧瞧,寶貝兒。”

“哎,天氣真冷,我們先吃飯吧。”歐也妮機警地回答。

“那好,吃完飯再看,”葛朗臺說,“德·格拉桑那個胖子還給我們弄來了好東西呢,可以幫助消化。吃吧,我的女兒,我們沒有花錢。我對這老傢伙很

滿意,交代給他的事情辦得都不錯。夏爾的事情也是他辦的,我那可憐的弟弟的名譽都是他挽回的。”葛朗臺吃了一口飯,讚歎道:“真好吃。一頓飯把兩天的營養都補回來了。你也吃點吧,太太。”

“我不餓,天太冷了,我很虛弱,你知道的。”葛朗臺太太故意說。

“啊哈,你多吃點吧,太太。我看你一點都不虛弱呢,你可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後代呀,身體好得很。”葛朗臺笑嘻嘻地說道。

老葡萄園主越是談笑得起勁,母女倆就越是心裡發緊,她們倆現在的心情說不定比那些等待被處死的死囚還要忐忑。不過,做女兒的比母親好,她還有愛情的力量可以依靠。這足以讓她可以像個勇士一樣,勇敢地面對一切。

“爲了他,爲了他,千刀萬剮我也情願。”歐也妮心裡默唸着,想到這,還向母親望了望,眼裡閃爍着勇敢的火花。可憐的是歐也妮的母親,這老夫人就要遭受無妄之災了。

十一點左右,大家都吃完飯,葛朗臺吩咐把菜飯撤下去:“娜農,把這些都收拾了,桌子別撤走,我要高高興興地看看歐也妮的小金庫。”說完,葛朗臺兩眼發光地看着自己的女兒,“你那小金庫可不是真的 ‘小’,讓我算一算,光從面值來看,你就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加上我剛纔給你的四十法郎,幾乎就是六千法郎,我一會兒再給你一點兒補足六千法郎……哎,你怎麼在聽我們說話,娜農,幹你的活去。”老頭一發話,娜農趕緊溜走。

葛朗臺的慷慨越發讓歐也妮和母親覺得恐怖:“好了,歐也妮,趕緊去拿吧,把你的金子給我,這是你父親的命令,別站在那兒不動。”

母女倆瑟瑟發抖,不敢說話。葛朗臺沒發現她們的異樣,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繼續說道:“你聽我說,歐也妮,你得把你的金子給我。知道嗎,我的小乖乖?我沒有金子了,曾經有過,但現在沒有了。我拿六千法郎現款和你換,但你要照我的吩咐把錢放出去。現在你別想什麼壓箱錢了,等我把你嫁出去的時候,我會給你一筆驚人的壓箱錢。聽話,乖乖。現在機會很好,你聽我的吩咐,把它拿去買公債,每半年就有兩百法郎利息,還不用付稅。不怕冰雹、霜凍,也不怕發大水。我知道你可能捨不得跟自己的金子分別,但是你聽我的,不會錯。快去吧,把金幣拿給我,以後我還會給你攢更多金幣的,荷蘭的、葡萄牙的、熱那亞的,怎麼樣,好孩子?每個國家的都給你攢。再加上你每年生日我給你的,不出三年,你又能恢復這小金庫的一半了。快去拿,心肝兒。你可真該過來親親我,因爲我告訴了你錢怎麼生錢的奧秘。”。

歐也妮別無選擇,只能站起來,她朝門口走了兩步之後,忽地轉過身來,定睛望着父親,勇敢地說道:“父親,我的金子已經沒有了。”

“什麼?”葛朗臺似乎沒聽明白女兒的意思,他大叫了一聲,“你的金子沒有了!”

“是的,”歐也妮又重複了一遍,“我的金子沒有了。”

“怎麼可能!”葛朗臺大叫,“歐也妮,你的金子怎麼可能沒有呢!”葛朗臺氣得臉都紅了,他狠狠地跺着腳,一邊咒罵着,這聲音把整個樓板都震動了,葛朗臺太太被他嚇得臉色發白。

娜農忍不住說道:“哎喲,老爺,太太的臉都嚇白了。”

可憐的葛朗臺太太說:“葛朗臺,你總這樣發火,我遲早會被你嚇死的。”

葛朗臺生氣地大吼:“得,得,得,得,你……你死不了的。歐也妮,你告訴我,你把錢弄到哪兒了?”他這句話依然是大吼出來的,樓板又被他的聲音震得一顫。

葛朗臺太太被葛朗臺嚇得身體晃悠,幾乎站不穩了,歐也妮趕緊扶着母親坐下,趴在母親膝頭,難過地對葛朗臺說:“您有什麼不滿就對着我,別把媽媽嚇壞了。您看她現在多不舒服,您真要把她逼死嗎?您自己來看。”

葛朗臺看到妻子那張平時蠟黃的臉完全發白了,也害怕起來。

“娜農,你把我扶到牀上去吧,”葛朗臺太太有氣無力地說,“我要死了。”

娜農趕緊過去攙扶,歐也妮也上去架住母親,她倆費盡全力,才把葛朗臺太太扶上樓,送到了牀上,這可憐的夫人已經走也走不動了。

葛朗臺留在客廳裡,但不多一會兒,他就登上七八級樓階,對着妻子的房間嚷道:“歐也妮,等你母親好一點,你就下來。”

“是,父親。”歐也妮回答,她在母親的房間安慰了她好一會兒才下樓。

葛朗臺一見她就問道:“你說,你把金子弄到哪裡去了?”

歐也妮回答:“父親,我認爲您送給我的東西,我完全有權利處理。如果您送給我的東西,不能由我完全做主的話,那您不如收回去。”說着,她拿出剛纔葛朗臺給她的那枚拿破崙,遞給葛朗臺。

葛朗臺一把搶過拿破崙,放到自己的荷包裡面,然後對歐也妮說:“當然,我以後再也不會給你什麼東西了,一個子兒也不會。” 說着,他用大拇指的指甲蓋,在自己的門牙上彈了一下,惡狠狠地說道:“既然你不尊重自己的父親,不相信你自己的父親,那我也不會給你留顏面。告訴我,金子究竟在哪兒?”

歐也妮回答:“父親,雖然您生氣,但我還是愛您,尊重您。我知道您脾氣大,在我們傢什麼都是您一個人做主的。我雖然愛您,但我也希望您理解一下我,我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我是個成年人。我已經能爲自己的行爲負責了,所以我把錢用掉,用在什麼地方,希望您不要過問。您只需要知道,我用我自己的錢,做了我喜歡做的事……。”

“什麼事?”葛朗臺打斷歐也妮的話焦急地問道。

“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您也有自己不願意說的秘密,不是嗎?”

“我是一家之長,我有那麼多事情要幹,自然會有秘密。”

“我也有我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所以我也會有秘密。況且您之前說過,每個人都應該學會自己保守秘密,不是嗎?”

“如果不是什麼壞事,你爲什麼不能和爸爸說,葛朗臺小姐!”

“是真真正正的好事,但是我不能說。”

“最起碼,”葛朗臺讓步了,“你要告訴我,你什麼時候把這些金子拿出去的。”

歐也妮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葛朗臺依舊不死心,繼續追問道:“那你至少要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把金子拿出去的,你生日的時候還在嗎?”

歐也妮依舊搖搖頭,什麼也不說。就像葛朗臺因爲吝嗇而變得狡猾一樣,歐也妮也因爲愛情變得精明,所以她不回答父親的話,連時間也不告訴他。

葛朗臺生氣地大喊:“你這個死心眼的孩子!居然有人從我家把我的金子拿走了,我都不知道!你還不告訴我是誰拿走的,金子是最值錢的東西,你丟了什麼也不能丟了金子啊!如果你是借給別人,那總得有張收條吧?”葛朗臺的聲音越喊越高,屋頂都要被掀開了。

“錢是您送給我的,我有權利處理,不是嗎?”歐也妮回答。

“可是你還小,你……”

“我已經成年了,父親。”這句話把葛朗臺說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發白。他跺着腳大聲咒罵,嚷道:“你這該死的丫頭!你知道我疼你,你就胡來。你是要氣死你爹,你纔開心嗎?你居然把黃燦燦的金子隨便給別人了?要是我能取消你的繼承權(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我……”老頭子說到這裡,也無話可說了,“我要詛咒你,詛咒你喜歡的堂弟,詛咒你的兒女……”說到這裡,老頭子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放大聲音吼道:“要是你敢把錢給夏爾,給那個不成器的敗家子……是那小子拿走了你的錢?”葛朗臺質問道。

歐也妮始終冷靜地不說一句話,只是毫無畏懼地看着自己的父親,她那帶刺的目光徹底惹惱了他,大聲吼道:“歐也妮,聽着,你是住在我家,在你爸爸家裡。你如果想繼續住下去,就得服從我的命令。你居然在我最心疼的事上傷我的心,除非你屈服,否則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回你房裡去吧,不讓你出來你就不許出來,一步也不許離開。我會吩咐娜農給你把食物送到你的房間,希望你在房間裡面好好地反省。”

歐也妮傷心地哭了,這麼久以來和自己心愛的人分離的痛苦加上父親如此地蠻橫讓她的淚水徹底決堤了,她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跑到母親的房間,趴在母親腿上,放聲大哭。葛朗臺則自己一個人到了花園,在花園裡面的雪地上轉了幾圈,這也是他這個冬天以來,第一次感到寒風那麼刺骨。他一邊踱步一邊想,女兒現在一定跑到她母親那兒去訴苦去了,說不定她們會談起那筆錢的下落,不管怎樣他必須搞清楚情況,就算用一些卑鄙的手段也沒關係。想到這裡,葛朗臺悄悄地爬上樓梯,像貓一樣輕捷地沒發出一點聲響,他闖進了妻子的臥室,正好看到母親撫摸着伏在她懷裡哭泣的女兒的頭髮。

葛朗臺等了半天,女兒一直沒動,只聽他太太安慰歐也妮說道:“別哭,可憐的孩子,你爸爸的氣會消的。孩子,你放心吧,你是你父親的女兒,他一定會原諒你的,只要他消氣了,他會讓你出房間的。”

“她沒有爸爸了,”葛朗臺忍不住站了出來,說道,“我不是她父親,我沒有這麼不聽話的女兒。你還教導她信仰上帝呢,你看她連自己的父親也不愛,父親的命令也不聽,我沒有這樣的女兒。歐也妮,你給我動作快一點,快回自己的房間去,老老實實地待着!”

“哎喲,”葛朗臺太太由於發燒而臉頰通紅,現在更是痛苦地呻吟出來,“老爺,難道你要把女兒從我的懷抱裡趕走嗎?”

葛朗臺不高興地說:“要是你再維護她,就說明你們是一夥的。要麼,你們把金子的下落告訴我,要麼歐也妮就趕緊滾出去,回到她自己的房間。”

歐也妮聽了父親冷酷的聲音,反而不哭泣,她抹了抹淚花,站起來,高傲地擡起自己的頭,看了父親一眼,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等歐也妮一進門,老頭子就毫不客氣地把她的房間鎖起來,以防她再跑出來。

“娜農,把客廳的火滅掉。”說完,他坐到妻子屋裡的壁爐前,準備對自己的妻子進行盤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