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伏殺

我的生活大約並不是健康的,我這麼認爲。

然而外人看起來,或許會豔羨無比。這倒絕不是因爲我的容貌、我的家世,恰恰相反,我其貌不揚,家世清寒,加之性格惡劣,從前人人都避而遠之。人們對我突然另眼相看的原因,不過是因爲我交了一個男朋友,而且是一個有錢的男朋友。

說來奇怪,人們藉以提高自己身份的,常常並非是自身的質素、修養、談吐,恰恰相反,都是外在的一些冠冕堂皇的東西,譬如,一個有錢的男朋友。

有人疑心我是施了什麼媚術,有人覺得是那男人瞎了眼睛……總之,衆說紛紜,一時之間,人們對我道路以目。

而我照樣旁若無人地來去。就算千夫所指,我也斷不會無疾而終。

我最煩心的,就是每晚接到那個男人的“愛情熱線”。

男人繞起舌來,原來一點也不遜於女子。他滔滔不絕地告訴我有關他的一切:他的愛好、他的朋友、他的父母兄弟……這倒也罷了。最讓我要掩耳尖叫的是,他每天翻來覆去,居然說的也就是這點破事,沒有任何新鮮話題。自從有一次我輕輕地把電話放在一邊,半小時後才恍然想起這個電話,拿起來一聽,他居然毫無覺察地繼續在口若懸河……我下了結論,原來我這麼冷靜的人還是會有被人逼瘋的可能。

而我也確實不知道這男人如何會愛上我……爲何又認爲我也已愛上了他。我不過是在婦產科實習的時候遇到他——他是一名主治醫生,年逾三十尚未娶妻。他主動向我示好,我並無任何反應,他便把我的“和顏悅色”當成了默許——兩個星期後,他在我父母來學校給我送衣服時恭恭敬敬地介紹了他的“身份”——我的“男友”,在父母“驚喜交加”的眼神中他受到了鼓勵,表示完全不“嫌棄”我的“鄙陋出身”,想要“接受”我。

而我在父母眼中一向是滯銷貨色,現下有如此良機出倉,豈不欣喜若狂?

於是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和這個男人訂了婚。

我反應依然平淡。嫁給誰不是一樣,如果能讓我已年邁的父母放心,我倒也沒有理由反對。儘管我連這男人的名字還沒記清。

我不是屈從於這個世界,這個男人,我只是屈從了我那滿心爲我着想的雙親,想要他們安樂。

然而這個男人又實在超出我的接受能力。又一個星期的晚上,他約我出來,含情脈脈地蹲在我腳邊:“涼玉,我以後可以叫你親愛的麼?”

彼時不幸的我正在喝水,一聽這話,“噗嗤”一聲,我疑心礦泉水從我的鼻孔裡噴了出來。他居然也不介意我這般狼狽情態,眼神無辜地說:“幹嘛呀?”

他胖胖的臉仰起,噘起厚厚的嘴脣,想做出小孩兒的嬌憨神情,聲音也甜的發膩。成功地引起我想扁人的衝動。

然而我也不愧是泰山崩於前依然面不改色的沈涼玉。我擋住他湊過來的嘴:“等等,你還不夠了解我呢。”

“沒關係,我愛你。”

“我貌醜。”

“沒關係,我愛你。”

“我脾氣臭。”

“沒關係,我愛你。”

“我平胸。”

“沒關係,我愛你。”

男人泫然欲泣:“涼玉,你爲什麼就不能相信我呢……”

但事實上,我非常相信這個男人……是個白癡。但我已不能再拒絕他的嘴了——不然那也太矯情了。

男人肥大的舌塞進了我的口腔。然這接吻也不過像我清晨起牀後睡意朦朧的漱口,事後並不能清楚回憶。完畢之後,我嘆了口氣:“你叫那個……李什麼晨來着?”

男人叫李漢宸。

我把這個名字默唸了三遍之後,跟着他走進了他父母的別墅。

這場家宴非常重要——當然是對李漢宸而言,因爲他要把我介紹給他的全家,讓他們也“接受”我。

我也曾聽他介紹過自己的家庭,然而從來也未曾專心聆聽。拜我攻讀醫科而培養出的勝人一籌的記憶力所賜,我大概對他家的人口有個瞭解,然而事先他也沒有預告我,今天的家宴是如此隆重——除了我這個“外人”,他兩個弟弟的女朋友也在。

跟着他穿過一個獨立的花園,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廳,我確知這個男人出自於一個文化層次並不高的家庭。這種出身一直影響着他的審美能力,因此他纔對滿室浮華的裝飾那樣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地想向我這個“土包子”炫耀他家的“品味”。我垂下眼簾一言未發,耳邊卻乍然響起一個狐媚至極的嗓音:“哎喲,大嫂來了啊!”

我擡起頭,打量從大廳的樓梯上款款而下的伊人。同樣生爲女性,她卻勝我百倍地懂得怎樣突出她的性徵:翠綠的旗袍,豐滿的胸部高高隆起,越發顯示出纖腰的不盈一握;開衩下面雪白修長的大腿若隱若現,看不清五官的真面目——因爲全被湮滅在誇張的濃妝之下,鮮滴滴的嘴脣嬌俏地噘起,一雙極不安分的大眼顧盼生輝。

“是二嫂?”電光石火之間,我判斷出了來人的身分。李漢宸有兩個弟弟,一個28歲,經商,另一個比我還小一歲,還在讀書。這濃妝豔抹的女郎當然不像是弟弟的女友,更像是商人的伴婦。既然她叫我“大嫂”,我也不用“惺惺作態”,反口便叫回去。

女郎大約也吃了一驚——雖然濃妝之下她的表情看不真切,腳步卻實在的頓了一頓:“大嫂真聰明,不愧是讀書人啊,和我們家大哥一樣,前途無量,前途無量,哈哈……”

我瞥了李漢宸一眼,這才發現他緊盯着我,臉上有不明來意的喜色。我眼珠一轉,方醒悟過來,剛纔我對“大嫂”稱呼的默許讓男人顯然又自作多情起來。爲了擺脫掉這種令人發毛的注視,我索性轉臉直面着他:“你的父母兄弟呢,還不趕緊替我引見一下?”

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臉上的喜色更濃,颳了一下我的鼻子(我極厭惡這個動作):“還是你聰明。”一溜煙往樓上衝去,一邊大叫:“媽媽!涼玉來了……”

我注意到他一直未和旗袍女郎招呼,樓梯上經過她身邊時也視若無睹,那女郎顯然不是第一次來,好像也熟知他對她的態度,不然也不會只叫我了。不過她似乎也不以爲忖,扭腰下來,拉了我的手往沙發上坐,一邊嬌笑:“大哥30歲了,還像個小孩,遇事就叫媽媽。”

她的聲音裡有掩藏不住的嗤笑。我不但不生氣,反而非常贊同。記憶裡李漢宸說過:“……我最愛的,就是摟着媽媽一起看電視……”30歲的胖男人摟着媽媽的樣子,這畫面的確有點讓我消化不良,如果背景再配上他當時說這話的嬌氣嗓音……我就不明白,男人怎麼也會扮演小孩發嗲的角色呢,如果是七八歲清秀的小男孩倒也罷了,但如果是三十多歲五大三粗的男人……我打了個冷戰。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我略一分辨:笨重的那個是李漢宸,他前面的一個腳步透着小心謹慎,應該是他媽媽了,後面一個聲音虛浮,似乎走路時加以蹦跳,顯見是個小女孩兒。

擡頭看時,果然除了李漢宸之外,還有一位富態的老年女性,華貴的衣服不能隱藏她出身貧賤的事實,她的臉上沒有一般貴婦人的紅潤氣色,反而是長年操勞的黑黃形容。另一個果然是個清麗可人的女孩,正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老太太也在打量着我,一時並未開口,老臉上神情嚴肅。我知道這是等着我在主動招呼。按理我是晚輩,本就該上去拜見,居然叫李漢宸把母親叫下來,實在是不成體統。但我天生不知禮數,也厭惡這些所謂“常理”,居然也僵持着和她對視。李漢宸雖然情商低下,好歹也是個成年男人,於是笑嘻嘻地出來圓場:“媽,這是涼玉。涼玉,還不叫媽媽。”

老人臉上的神情如泥塑木雕,動也未動。我也沒什麼興趣憑空多一個“媽媽”來,於是只是輕輕頷首:“幸會。我是沈涼玉。”

這聲無禮的招呼預示了這場晚宴的不愉快。除了李漢宸興致勃勃以外,他父母和兩個弟弟的表情都很冷淡。弟弟們的兩個女友——旗袍女郎和可人女孩也只能低頭吃飯不開腔,整個飯桌都非常沉悶。

我本來對此趟之行就意興闌珊,這下倒遂了我的意。但我也並沒有故意和李漢宸分崩離析的打算,於是偷偷盤點着這個將來我要進入的家庭:李漢宸的父親名叫李翰海(倒是個不俗的名字,和他鐵匠的出身全不相稱),現在經營着一家全國連鎖的服裝專賣店,這名字說出來你也許會吃驚,因爲你很可能也穿過這個牌子,至少也看人穿過。從鐵匠到服裝業富豪,創業固然艱辛,其一大半功勞倒是歸功於妻子方如花——她原本是一個裁縫,因爲衣服做的好,遠近聞名,後來自己辦起了服裝廠,三十五歲生下李漢宸後,視如瑰寶(慈母多敗兒,果然這是李漢宸情商低下的原因),後來又生了漢年、漢星,於是把服裝廠交給了丈夫,回家一門心思當起了賢妻良母。

因爲是年紀很大才生下的兒子,李母對李漢宸非常嬌慣,後者也和媽媽最親(從摟着媽媽看電視可見一斑)。相比而言,李母對第二個兒子李漢年就沒那麼寶貝,加上他幼年時期異常頑皮,遠不如李漢宸乖巧聽話,父母對這個兒子便不怎麼重視,後來年紀輕輕就棄學從商。李父雖然也是商人,卻十分希望兒子成爲知識分子,對二兒子更不器重——我看得出來,李漢年對父母也無多少感情,入桌前甚至沒招呼他們,就徑自動了筷——李父還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卻無動於衷。

而小兒子李漢星,是李母四十五歲才生下的兒子,比李漢宸整整晚了十年。彼時李父在商場上已卓有成就,把這個兒子的降生視爲福貴之兆,分外寵愛——這個也明顯看得出來,因爲李父看愛兒的眼神,根本不加掩飾。甚至對李漢星的小女友好像也很滿意,而不像對旗袍女郎——和李漢宸一樣熟視無睹。

以上訊息部分是我觀察結果,大部分則是來源於李漢宸——他那反反覆覆的家經居然我也能背得出大概了。李漢宸和二弟感情倒還不錯,和三弟卻有些代溝——畢竟有那麼大的年齡差距了。李漢年是典型的商人外表,一雙不大的眼睛冷冰冰,看人皆帶算計;李漢星倒是長得憨態可掬,傻乎乎的模樣,和小女友不時竊竊私語,但礙於父母在場,也不敢做出什麼親熱舉動。

吃完了飯,李漢宸帶我去花園散步。靜默了一陣,我剛以爲他要責怪我不尊敬長輩,不料他甜膩的開口:“涼玉,親愛的,知道我爲什麼會愛上你麼?”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李漢宸等了一陣,看我實在沒有問他“爲什麼”的打算,便“嘿嘿”一笑,自顧自說下去:“那是那次實習操作,你站在我身邊,我演習給你看,你身上有一股清寒氣質,教我情不自禁被你吸引,後來你不小心碰到了我手,那麼熱的天氣,你的手隔着手套也能感覺出清涼,我只覺得無比舒適,一股甜意從心底涌出,從此便認定非你不可。”

我不知什麼緣故,自小身體便不易溫暖,就算夏天,手也半溫而已,冬天更是凍如冰塊。這也是別人不樂與我親近的原因之一。想不到居然還有人,就看上了這點,這段感情來得如此莫名其妙,讓我啼笑皆非地想到:胖子最是怯熱,怪不得李漢宸總愛抓着我往他汗津津的懷裡塞,原來是爲了貪圖涼快。

人們的感情大抵是如此。不外於對自身有利。沒錢的會愛上富家千金,無勢的會對達官小姐一見鍾情。李漢宸看上我,當然不是因爲我是“玉”,而是因爲我“涼”。

我突然起了戲謔之心:“原來是這樣呀,可我比你那兩個‘弟妹’可難看多了,你不嫌丟人?”

“那種殘花敗柳,怎麼能和你相提並論。”

我知道他說的自是那個旗袍女郎,故意追問:“那老三的小女友呢,她多麼可愛?”

“唉,只不過故作清純而已。”他搖頭不屑一顧。

我微微驚訝,那小女孩我都未看出破綻,怎麼這一貫不識好歹的男人卻說得如此肯定?正待細問,李漢宸卻湊到我耳邊,低低地道:“涼玉,親愛的,你在我眼中,是最美的。” шшш★ тт kān★ ¢Ο

長到23歲,這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我“美”。當下不但未添歡愉之意,反而徒增嫌惡之心。我扭過頭去。

偏還有人以爲我是害羞,將我臉扳轉過來,爲了證明之前謬論,在我臉上輕輕一吻。

“咳……”背後突然響起了一聲裝腔作勢但卻拯救我於水火的咳嗽聲。我們回頭一看,原來是李漢宸的父母。他媽媽嗔怪地看了兒子一眼:“這麼熱的天,怎麼不去拿點冷飲給沈小姐喝。”

李漢宸聞言一拍腦袋作恍然大悟狀,一溜煙地跑開去。我知道這是他父母要探我虛實,當下斂眉垂眼,作洗耳恭聽狀。

“沈小姐,”果然,他父親一開口就想給我個下馬威,“你愛不愛漢宸明眼人都看得出,漢宸是個單純聽話的孩子,這次居然都沒事先告知我們就和你訂了婚,一方面說明你很有些手段,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對你用情很深。不管你有什麼目的,只要你肯專心對他,我們也就遵從他的意願。所以,你們結婚也可以,但要答應我的條件。”

“哦。”

長篇大論之後,我沒有一秒鐘的停頓就漫不經心地接口。李父本已做好了我要爲自己大肆辯駁的打算,凝神戒備之時,突然聽到這樣毫無鬥意的一個字,有如萬丈高樓一腳踏空,又如雷霆萬鈞的一拳擊打在棉花上。我眉毛都沒擡一下,他面色先變了數變,悻悻地道:

“結婚之前,你們要做一下財產公證。”

“哦。”

“婚後,除了房子之外,我們不會給你們有力的經濟援助,直到你們的孩子出生。”

“哦。”

“萬一離婚,你只能平分和漢宸共有的家產,我的家產你不得染指。”

“哦。”

李瀚海以爲我用盡心機嫁入豪門不外乎爲一個“錢”字。孰知我想要的,只不過給自己父母一個粉飾太平的假象:一段完滿幸福的婚姻,一個對自己言聽計從的男人。而李漢宸能夠給我這一切,這就是爲什麼我能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挑戰我極限的原因。

至於這內裡的瘡痍,我已早有準備。千萬個女孩都曾作過灰姑娘搖身變爲公主的美夢,我卻深知這世上決沒有一本萬利的交易,沒有不勞而獲的幸福。

在看似波瀾不驚的人生表面,往往隱藏着生活的千瘡百孔。

就算對我沈涼玉而言,生活也沒有任何例外。

“看來我的父母並不像我大哥一樣喜歡你。”李父、李母剛一離開,一個陰沉的聲音就在我背後出現。

“干卿何事?”我回以同樣的冷淡聲調。

李家老二漢年,如鬼魅一般在我面前現身。

“你好像並沒有刻意地討好他們?這倒讓我真有些意外。”李漢年並沒介意我的態度,“桀桀”地笑了一聲,“難道你不是爲了錢?不要說你真愛上了我大哥。”

我敏銳地覺察到他的後半句話裡,對“愛上大哥”這種事情,充滿了嘲諷,顯然是並不認爲他的“大哥”會有被人愛上的可能。

“李漢宸呀李漢宸,你二弟對你,可並不像你自己所認爲的這般友好哦。”我暗自思量。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對李漢宸其人起了一絲憐憫之心,他堂堂男兒,除了還能向父母撒撒嬌之外,這世上,估計再沒人對他有一份真心對待。而他渾然不覺,生活對他而言,美好光明,如此混沌一世,倒未嘗不是一件美事。

然我是冷眼旁看這世界人情冷暖的人。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若我果真沉醉,又該是何等景象?可惜,真相的帷幕總要揭開,那還不如由我,親手將它撕碎。

以完全漠視的態度攆走了李漢年,我信步向前。不希望李漢宸馬上回來找到我,走入一片濃蔭掩藏自己。終於沒有人再來干擾我,綠意之下,炎暑中難求的一抹清涼,直撫慰得人昏昏欲睡。一陣微風吹過,傳來花草款款甜香,令我的思維漸漸停滯。我坐在一枚石凳上,閉上了眼睛。

事後回想起來,就在這李家唯一令我內心愉悅一刻的同時,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那場令人髮指的屠殺正欲進行。

那麼這於我如天堂的一刻,對另一人來說,地獄的號角卻甫吹響,而他跌跌撞撞,在最不甘心的時侯,遠離他所熱愛的人間。

而我,他所熱愛的人,將成爲他遠離的見證。

我正昏睡之時,忽然聽到不遠處“簌簌”響動,有人一路向我奔來,腳步沉重踉蹌。

突來的入侵令我不快,更讓我不爽的是,這分明就是李漢宸的腳步聲。他居然這樣也能找到我!

我正想轉身躲避,但清醒之後,細聞那腳步聲,竟覺有一分異樣。

我立時感到了什麼不對,這一遲疑思索,眼前一花,綠蔭被人撥開,李漢宸龐大的身軀,就這樣直直地撞上我!

他身上濃重的汗臭薰得我頭昏眼花,用力將他推開幾步,正待喝斥,卻一眼瞥見他慘敗的臉色,嘴巴張得老大,眼睛幾乎掙脫了眼眶,他晃了幾晃,手向我伸來,這架勢,竟是又要朝我身上貼來。

在推開他一瞬間,我也疾退幾步,這一來拉開了我倆之間的距離,反而增大了我觀察的角度。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他張大的嘴巴里,慢慢涌着血泡,他就如一隻螃蟹一般,源源不絕地吐着泡沫——帶血的泡沫。

他依然向我伸着手:“……涼……涼……”他喉嚨裡發出噝噝拉拉的聲響,終於不能完整地喚出我的名,身體慢慢倒下。

我在電光石火之間,終於作出扶他一把的決定。他栽倒在我懷中,我雙臂搭在他的後背,立刻摸到了溼漉漉、粘稠的液體。

在急診室實習過的我當然明白這是什麼。這時,我在他左背上又摸到了一把溫熱卻堅硬的物件。

我如遇蛇蠍地縮回手,心中暗叫不妙,兇器上這下可留下了我的指紋。看他情態,這匕首扎入之深,已刺穿他的左肺,而周遭血管縱橫,看他眼神漸漸渙散,已是凶多吉少了。

我拍打着他的臉頰讓他清醒,大聲問:“誰?誰幹的?”

他雙眼已失去焦距,嘴脣嚅動,含糊不清地呼喚:“……涼……涼……”

我苦笑,這男人難道當真如此情深?這當口還叫我的名。這下可好,我可萬萬不會把你這最後遺言告訴警方,免得惹禍上身。

他頭一歪,終於失去知覺。我支持不住他身體的重量,也跟着他向下歪倒。情勢所逼,我終於放棄我一貫良好的風度,放聲大叫:“來人啊!救命啊!”

當警察擡走李漢宸冰冷的屍體時,我心裡一陣唏噓:人生如逆旅,誰能想到一小時前還生龍活虎的李漢宸已變成如此?

低下了頭,想到父母將爲已踏入婚姻門檻一隻腳的女兒這樣不尷不尬地擡回腳而憂心,心中好不懊惱。

但李漢宸的死帶給我的感受也僅限於此。莫怪我鐵石心腸,我對他本來就沒什麼感情,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現在他已死,那我們之間的“情緣”,當然是一筆勾銷。我唏噓之後,竟大感輕鬆之態。

我看看四周,除了他的父母是真正悲痛欲絕之外,其他人雖然都想竭力扮作傷心模樣,卻都不怎麼成功。我暗自冷笑:別墅是獨門獨戶,入口有最嚴實的門鎖,我和李漢宸進來的時候,還要先按門鈴,然後有傭人嚴嫂接通了可視電話,看清了誰以後方纔進入。這也難怪,有錢人的豪宅,誰能輕易潛入?那麼兇手毋庸置疑,自是我們當中的一人。

這便是愛慕虛榮的女孩竭力想要入住的豪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我平素唯一的愛好是炮製一些文字。失去了一個未婚夫,卻得到了我下一篇小說的素材,兩相權宜之下,我居然覺得事情還不算太壞。

現在唯一的麻煩,就是快點擺脫自己的嫌疑,置身事外。

雖然當時我大聲求救,但也無人應聲,最後我還是放倒李漢宸的屍體,掏出手機報警。

現在想來,有幾個可能。一,有人聽見了我的呼救,但不予理睬,這又分兩種可能:聽見的就是兇手,當然巴不得李漢宸死絕;或者是誰以爲我出了麻煩,這深門大院裡除了我手上的這具屍體,可沒人對我有什麼好感,當然不會義伸援手。(難道如果那人知道了是李漢宸出事,就會義伸援手?)據我看來,如果有人聽見的話,還是後一種可能更大,因爲兇手殺了人以後,應該儘快離開現場,給自己找好不在場證明,不會還在花園裡磨磨唧唧。

二,我更認爲是根本沒有人也在花園,沒有人能聽到我的呼救。李家花園本就大而深,我在裡面走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這也可能和我是路盲有關),我的聲音又怎能穿透這偌大的花園,傳到別人的耳中?事實上直到警察來到李家之後,大家才知道出了事,才找到還守着屍體的我。

(我和屍體一共一起待了三十分鐘,這可真有些晦氣。)

當然現在只是我憑空揣測,我現在更想知道的是,別人的證詞。

我並沒有太爲自己擔心。雖然發現屍體和報案的人往往嫌疑最大,但當時我對屍身上的匕首隻是輕淺一觸,和緊握匕首殺人的指紋當然大不相同。而且我認爲兇手也不會在匕首上留下什麼指紋。雖然我當時一度還興起“不如把它擦乾淨算了”的念頭,但爲了不弄巧成拙,我最後還是沒有那麼做。學醫的我對法醫的勘驗還是有一定信心的,我希望他們根據屍僵的程度可以推斷出我說的都是事實。當然,除了李漢宸那句“dying message”。

那個刑警隊長顯然也把我當成了頭號嫌疑人。勘查了現場之後,第一個就把我單獨叫進了一間空客房盤問。

“你是死者的什麼人?”

我一邊感嘆人死如燈滅,李漢宸一死,就連名字都沒有了,簡單叫成“死者”,一邊收斂了我一貫散漫的態度(我可不想徒增警察的反感),認真嚴謹地回答:“女朋友。”

可憐的李漢宸只有在死後,纔得到了我唯一一次和他關係的承認。

“不只吧……死者的母親說,你們已經訂婚了?”

“嗯。不過訂婚又不是結婚,我說女朋友,沒有錯吧。”

對方被我噎了一下,臉上閃過不悅的神情。我趕緊端正態度,暗自提醒自己,對警察說話可不能掉以輕心。

“你既然是他的女朋友,更確切地說是他的未婚妻,可是我看你對他的死好像也不怎麼傷心?”

(不傷心的又不只我一個,一個人死了,真正爲他傷心的又能有幾個?)“他對我的感情比較一廂情願,我是看他人老實家裡條件也不錯,就答應了。”

這應該算是一個非常現實又可信的回答了,那警察果然也算滿意,點了點頭。

“不過我看他也算相貌堂堂,學歷職業也不錯,你還對他有什麼不滿意?”正當我暗自鬆口氣的時候,他又殺了個回馬槍。

“哦,也不是什麼不滿意,只是個性不太適合而已。”我平靜地說。

“個性不合”這四個大字,不但是萬千情侶演變成怨偶的罪魁禍首,更是情人們喜新厭舊之後拋棄舊愛的最佳理由。就算你遇到再死纏爛打的女子,只要拋出這四字真言,萬沒有甩不脫的可能。

警察果然也點點頭表示理解,我又過關了。

“前面雖然你已對我們說了一遍事情的經過,但有幾個問題,我還想再仔細地問一下你。”

我點頭。

“你說聽見死者向你奔來的腳步聲,你確定只聽到了他一人的腳步?”

“嗯。當時周圍很靜,他的腳步突然由遠及近,雖然雜亂,但我也確定沒有聽到第二個人的腳步。”

“那就奇怪了,”警察身子往後一仰,這是人們揪住了別人的小辮子之後發出的得意洋洋的信號,“既然死者當時還沒有死,還有氣力向你奔來求救,兇手居然就這麼放過了他?而他找到了你之後,還沒嚥下最後一口氣的他,怎麼可能不告訴你兇手的名字呢?”

我的心沉了下去。警察果然精明。事實上,在和屍體一起等待的時間裡,我也想到了這個問題。既然李漢宸並未氣絕,兇手怎麼會輕易放過了他?我甚至寒毛林立地想到,如果兇手就在李漢宸身後,那麼看到和他在一起的我,必然擔心李漢宸告發了他而將我滅口。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從警察的角度來看,這件事便非常可疑,無怪乎要懷疑我賊喊捉賊了。

我背脊上有一滴冷汗正在往下流……那警察看着我,似乎已料定我無計可施……一秒、兩秒……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愣了。

笑一向是我的特長,我無時不刻不在笑,有時在笑別人,有時是笑我自己。然而這一刻我的大笑完全是緩兵之計,嘴角抽動的同時,我的大腦飛快地轉動着,終於當我的笑聲停歇,我已有了說辭。

“警察同志,你忽略了兇器——那把刀,如果我沒看錯,那把刀應該是李家的水果刀——我在大廳的水果籃裡還看到過,兇手選擇了這樣的一把刀,又在這樣一個相對密閉的範圍裡,殺人倒很有可能是臨時起意的哩。至於爲什麼李漢宸中刀之後仍能逃脫,而兇手也並未追趕,我也感到十分奇怪哩,但既然兇器是那樣一把刀,至少殺人的決不是我——很簡單,我短袖短裙,衣服上全無口袋,也無其他可攜帶凶器之處,李漢宸邀我去花園散步有目共睹,我又怎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攜帶凶器?後來李家父母支開李漢宸與我說話,之後又和李漢年搭訕了幾句——這些你都可以去問他們,雖然他們走後我一人在綠蔭之下假寐了片刻,但這樣短的時間,我想回到大廳確保那裡無人而拿到兇器,又返回這裡找到李漢宸殺人,不是太費事了嗎?而且你也看到了,李家花園面積不下百平方,裡面竹榭亭臺,花草叢生,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根本不辨方位——你們進來找到我們,不是也頗費了一番事嗎?我看你們應該好好調查一下李漢宸和我分開之後的動向,看看他和哪些人有所接觸,兇手應該在那其中才對。”

這樣一番長篇大論,初時我自己也未理清頭緒,但這樣口若懸河,居然也頭頭是道,連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欣慰。同時我也不由自主開始思考李漢宸離開花園回去“拿冷飲給我吃”的過程裡到底經歷了什麼,居然還惹來殺身之禍?

那警察也被我這一番說辭完全弄懵。好在他還算機靈,片刻呆怔之後假借記錄我的證詞掩去尷尬。大約他也認爲我說的有些道理,一時也未想清我身上還有何其他可疑之處,於是重新擡起頭之後,他衝我點點頭:“沈小姐,你向我們提供的線索十分有利。我希望你再想起什麼之後會隨時和我們聯繫,我們也很可能會再次麻煩到你,所以請你給我們留一個聯繫方式吧。”我知道自己終於逃過一劫,不禁也鬆口氣,點頭拿過了筆。

之後警察也單獨將其他人叫進去問話,時間長短不一,我注意到警察也搜索了餐廳、廚房,還問及了傭人嚴嫂水果刀的問題。不過我倒是錯了一點,那把刀的確是水果刀,卻是廚房裡備用的一把,還未被人用過。想想也是,這些老爺夫人怎麼可能自己削水果吃呢?

我在漫長的等待裡感到疲倦不堪,於是警察終於離開李宅的時候真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可是這時已至凌晨。李瀚海儘管悲傷,還是口氣和緩地吩咐我就留在李宅休息。我也並未推辭,雖然心下對李父並未遷怒於我有些驚奇。李母一直沒有停止她的哭泣,以至於中途還暈厥一次,令我也起了一絲悲憫之心(真是難得)。出於同情,我也跟在衆人後面安慰了她幾聲,她卻置若罔聞,最後大家也只得由她去了。

我觀李漢宸兩個弟弟的形貌情態,看不出死者是他們的親生兄弟。李漢年一直在抽菸,低頭一言不發。旗袍女郎坐在他身邊,開始還安慰他幾句,後來發現並無此必要,也就緘口不言。李漢星則和小女友緊緊依偎,玩着女孩的小手,不時低聲交流,也聽不清在說些什麼。那女孩期間還捂着嘴巴輕輕笑了兩聲,顯見是與死亡無關的話題了。

這一幕也並沒讓我心寒幾分,只是暗自慶幸自己並無兄弟姐妹。若有一天我離世而去,黃土一抔,也無須誰來替我燒紙,假惺惺掉幾滴眼淚。當然父母是例外,如果說我還相信什麼,也就是父母親情了,否則我也不會輕易決定,將我一生交付李漢宸廝混,他可實在不是我的那杯茶。

那一夜我倒是好睡,只是夜半忽然醒來,想起李漢宸臨終最後幾番言語。腦海裡濾過幾遍,驀地覺出一人的可疑來,未及多想,便又昏昏睡去,醒來忘記一切,只想快點離開李宅,從此與李氏一家,便是永無瓜葛了。

然而世事難料,第二天剛從醫院實習回來,便被李瀚海派來的一輛小車,再度接回了李宅。

車窗外同學的諸多眼光一晃而過,羨慕、嫉妒、厭惡……他們還並不知我那“有錢的未婚夫”已亡故的消息,若是知曉,多半人人幸災樂禍。可憐的李漢宸,因爲不幸看上了我的關係,你的死會讓很多人額手稱慶。

這次我留了個心眼,特別注意了一下,花園曲徑通幽,就算是徑直穿過花園,不四處流連,也要花三四分鐘,若不是嚴嫂領我進去,可真找不着道路。

入得廳堂,我又吃了一驚,原來大廳之上,除了李瀚海,昨天諸人皆在。見我進來,李母轉過眼來,惡狠狠看了我一眼。她因長時間哭泣而水腫通紅的老眼之中,滿是怨毒之色,令我暗暗心驚。

“讓我來,是因爲命案有了新的線索了麼?”

“那是警察的事,我們可管不着。”李漢年冷笑地說,“沈涼玉,我大哥可真是對你死心塌地,他居然把自己保險的受益人改成了你,他死了,倒讓你發了一筆小財。”

我腦子“轟”的一聲,不但未對這筆突如其來的財富有絲毫驚喜,反而懊惱不已:本來李漢宸的死按理我“損失”最大,這下卻平白多出了個“動機”來,那些警察少不得又對我生疑。怪不得李母那樣恨我,她最愛大兒,我卻因他的死而得益,唉唉,真是惹火上身。

“不過案子還沒查清,大哥自殺他殺還未定論,你暫時還拿不到這筆錢。”李漢年越發在火上澆油了,我瞥他一眼,見他眼角眉梢,隱有得色,也不知何種用意。

“大寶決不可能是自殺!一定是你們其中的誰殺了他!”一個嘶啞怨毒的聲音響起,嚇了衆人一跳,原來是李母突然站起,哆嗦着手指,把在座其他人都劃了一圈,老臉上那瘋狂的神色,讓其他人誰也不敢與她目光接觸,連李漢年也別過了頭去。

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大寶”是誰,不由得暗暗好笑,加上問心無愧,我倒無懼於李母的眼光,看到衆人噤若寒蟬的模樣,更是對李家心生不屑。於是自己找個位置坐了,翹起二郎腿道:“要找兇手,倒也不難,兇手一定就在我們當中。大家把昨天晚飯後的行蹤說一說,自然就清楚了。”

對李漢宸離奇的被害,我不否認內心有探究的好奇。倒不是爲了替李漢宸找出真兇,告慰他在天之靈什麼的,而是對面前的這一張張臉孔後面隱藏的真相有揭開的興趣。我對人性向來有最壞的臆測,更不認爲李家這腌臢之地上還有什麼好人(我必須承認包括我在內,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既然今天又回到了這裡,閒着也是閒着,還不如找點事情,讓自己的大腦不要生鏽。

“誰說要找兇手了?你們以爲比警察還能幹?”隨着一聲威嚴的喝斥,一家之長露面了。我悻悻然放下了腿。李瀚海明知兇手就在我們當中,居然還聚集我們,這當中難道還有什麼隱情?

吃完了晚飯,我沒精打采地上客房準備睡覺。

“姐姐,”突然身後有人叫住了我,回頭一看,居然是李漢星的小女友。她清麗的小臉上有惶恐的神情,跑上來攥住我的手,“殺了大哥哥的人真的就在我們當中麼?”

我沒有與人親密接觸的習慣,於是不動聲色地掙脫了她的小手:“應該是吧。”看她畏縮的模樣,又安慰她:“怕的話就回家吧。”

“我也想啊,可是李爸爸不讓我走。”她哭了,我見猶憐的模樣,讓人心中不忍。

“心畫,幹什麼呢?”李漢星出現了。“在說什麼呢?”

“星星,我害怕。”小女孩跑回男友身邊,依偎在他懷裡。李漢星一臉寵溺,拍了拍她:“不怕不怕,星星陪你。”

李家的人,對人的稱呼都是不肉麻死人不罷休。我翻個白眼,決定還是回房睡覺。

“沈……小姐……”李漢星猶猶豫豫地叫了我一聲,我頭也不回地應聲:“嗯?”

“我們……聊聊吧……”

李漢星讓小女孩先回房等他。他帶着我,一起踱到花園入口。

“想聊什麼?”我不想再往花園裡走了,白日裡的錦簇,這時看來不覺陰森,加上昨天的命案……我又隱隱約約地想到,其實我對李漢宸還是有所信任的,不然我也不會不加考慮地和他進入花園深處……而他父母能很快地找到我們……李漢年也緊隨其後,事先也並沒讓我發覺……

想到這裡,不禁有點毛骨悚然。昨天警方勘查過李漢宸出事的“第一現場”,是離我位置並不遠的一處,地上有倒翻的兩杯奶昔,血跡一路奔我而來,這也是爲什麼警方還算採信我的證詞的原因——符合現場情況。也就是說,在花園內殺人,又能馬上全身而退,非得對花園地形熟悉不可,這樣的人,當然是李家的人。

而現在,身邊就有一個這樣的人……還想把我往花園帶……

我全身的毛都警覺地立起來,對身邊的人全神戒備。還好他彷彿也看出了我不想進花園的意圖,抱歉地笑笑:“家裡雖然大,卻只有花園這個地方好說話……算了,在這兒說也是一樣。”

我看向他似乎溫和無害的面孔。李漢宸的三弟和他長得其實頗爲神似,一樣胖乎乎的臉,一樣傻乎乎的神情。但我並未因此小覷他,凝神等着他下面的話。

“沈小姐……是大哥的真愛哩……”停頓片刻,他卻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大哥長到三十歲,除了……只有對沈小姐如此鍾情過,雖然沈小姐長得……”他看了我一眼,嘻嘻笑着,“大哥是看中了沈小姐的內涵吧……不因外表而惑,當然是真愛……”他又停頓了一下,忽然用一種充滿熱情的腔調鄭重說道:“我對心畫,也是真愛……而且絕不是因爲她長得漂亮……”

我看看他,十年之後,李漢星和他大哥定有的一拼,一口一個真愛。我很想問問他,你以何判斷此人是你真愛?就憑這刻腎上腺素的脈衝式釋放?真愛,我嗤之以鼻,真愛幾毛錢一斤?

追尋真愛,這實在是人類喜新厭舊的最大謊言。彼時如膠似漆,然而大腦中介質釋放一過,對不起,我們結束,我要繼續尋找我的真愛。醫學院有一教授,離婚六次,至今仍在追尋真愛。而他乃我校諸多男生追捧榜樣,只因他“不畏世俗眼光,敢於追尋真愛”。我呸,既要當婊子,也要立牌坊。人類的無恥,真是到了極處了。

我心中諸念一閃而逝,臉上並未露絲毫痕跡。只是對他那句“除了……”留了個心眼,按他所言,我並不是李漢宸第一個“鍾情”之人,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李漢宸三十歲了,我不信他能光棍到現在。不過李漢星這般對我宣揚他的“真愛”,也不知是何用意?

李漢星沒有得到我對他已找到“真愛”的“熱烈祝賀”,似乎有所不滿,又或是以爲我不信,於是摸出他脖子上掛的一枚配飾,展示給我看,原來是一把小小的同心鎖,正面有“永生摯愛”四字,翻過來,有“李漢星、樑心畫”的名字,他歡欣地告訴我:“這鎖的鑰匙只有心畫纔有,如果有一朝我負了她,我就得被這同心鎖鎖一輩子。”

我漠然瞅了他一眼,這李漢星心智的不健全,除外李漢宸,是我生平僅見。還好我被李漢宸噁心慣了,對這番陳腔濫調也有了免疫力。沒了鑰匙,也不見得非得砍了腦袋才取得下這破鎖。此廂把自己說得像情聖一般,它朝翻起臉來,恐怕不比翻書來得慢些。

出於禮節,我還是微微點了點頭,表示了一下他對愛情難能可貴的忠貞的欣賞:“不錯不錯,你和你大哥一樣,是個好同志哩。”

終於擺脫了李漢星,我回到客房。洗了個澡,打開空調躺在牀上。享受着學校宿舍無法相比的舒適環境,我不禁想到“還是有錢好哇”。我窮,但我不會對有錢人產生“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就像我醜,但我不會否認美貌的確是女人與生俱來的美德。錢與美貌,本身並不是罪過,罪過的是利用它們來達到自己猥瑣目的的人。

太舒服了,自然而然生出睡意,不知不覺竟入了夢,也許是這兩天發生的事太多,連夢境都是記憶回放:李漢宸吐着血泡向我栽倒下來,李母怨毒的眼色,李漢年陰霾的面容,李漢星向我炫耀“真愛”,李家的人走馬燈般在我面前閃過,讓我頭昏目眩……“叮鈴鈴……”一陣刺耳的鈴聲將我從夢境裡拯救出來,原來是牀頭上的內線電話。

“喂?”我不禁納罕,這又是誰找我?電話裡卻猶猶豫豫地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沈小姐嗎?我是李漢年的女友趙莎莎……”

是她?我腦子清醒了一半,終於知道了旗袍女郎的芳名,“有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事……漢年有點事出去辦了,我一個人睡不着,想和你聊聊……”

我看了眼牀頭的手機,才九點不到,於是含糊不清地“嗯”了聲:“想聊什麼?”

“呃……你和漢宸……大哥交往了多久了?”

我佯裝沒有發現她對李漢宸稱呼上的改變,想了想說:“不久,才一個多月吧。”

我並沒有問她爲什麼問這個。她既然有心對我說什麼,我也不用逼她,省得她徒生戒備之心。

和人交談就是這樣,你越不要聽他越要讓你知道,你想知道的他偏不告訴你。

“才這麼短的時間啊……我就知道……漢宸他一向容易對人一見鍾情……”對方頓了頓,似乎想探測我的反應。

我一聲未吭。

打電話就是這點好,不用強裝笑臉和耐心表情(雖然即便是面對面的交談我也未必肯強裝),但至少我不用看到對方吞吞吐吐,想說不說的模樣。而這幅模樣總是會讓我火冒三丈。

我的沉默讓趙莎莎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硬着頭皮往下說:“你知道嗎,在你之前,漢宸還有過別的女朋友,其中一個就是我……”

“哦,”我故作恍然大悟地應聲,“怪不得他看到你都裝看不見你。”人都死了,還說這個幹嗎?難道是眼紅我得到了李漢宸的保險金?向我示示威?我出言挖苦,不是嫉妒,而是想催她說出她的意圖。

“……他恨我……你知不知道,有時候那麼恨一個人,其實是因爲心裡對她還有情……”

我沒有打斷她多情的敘述。

“我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他對我……也是一見鍾情……”

看來對李漢宸來說,一見鍾情就像吃蠶豆一樣。

“可是……後來我們就分了手……他愛上了別的女子……”

不出我所料,李漢宸的感情廉價無比。

“那也是一個醫學院的女孩,她很天真清純,溫柔善良,漢宸對她一見鍾情……”

那這個人一定不是我。

才幾句話不到,李漢宸就“一見鍾情”了三次。我無聊地挖挖耳朵,李漢宸的愛情故事看來和他本人一樣乏善可陳。

“他們交往的時間不算短,兩人也愛得死去活來,直到漢宸發現,她不是處女……”

這話說的,都“死去活來”了,處不處有什麼關係。再說,你又是怎麼發現人家“不是處女”的?像你這樣的人多點,這世上還有處女嗎。

“漢宸對女孩家的貞潔非常看重,不由分說,和她分了手……”

看吧,這世上秉性涼薄的,可遠不只我沈涼玉一人。

“喂……你還在聽嗎?”

“哦,在聽在聽。”

“你是處女吧?不然漢宸怎麼輕易和你訂了婚。”

“應該是吧。”李漢宸沒有“檢驗”過我,看來果然是隻圖涼快。

“呵呵,你是不是有點妒忌?”

“我妒忌誰?你?第二任女友?不不,他人都死了,有什麼好妒忌的。”就算活着,也無妒忌的必要。這樣的李漢宸居然有人愛過,確實有點出我意外。誰愛誰拿去用好了,早點說呀,我決不攔着。

“是啊,他死了……”這一句說得非常惆悵,結尾竟帶出哭腔來。我想起什麼,問:“那你倆是爲什麼分手的?你怎麼又和李漢年好上了?”

“……”

看來不用說,多半也是因爲你不是“處”。而和李漢年交往,又是爲何?對李漢宸不能忘情?看中了李家的財產不能放手?

“我和漢宸分手之後,漢年愛上了我……爲此兩人還搞得很不愉快……”

我越聽越厭惡,這家人鬧的,不就一點小愛情嗎,犯得着你丟我撿的?這下好了,李漢年殺人動機有了……

轉而一想,那趙莎莎豈不是也有動機?被拋棄後積怨難消,勾搭上弟弟,令兄弟反目成仇,現在還想殺人嫁禍……

然而,又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兒……

“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一切呢?”我問。

“……我也不知道……漢宸死了,我很難過……他一直不肯原諒我……對我視若無睹……我總想對他解釋,又無從說起……昨天……我想和他說一句話……就一句……他最後都沒有理我……他不想看到我……”趙莎莎哭了,聽起來不像是假的。

“你是說你看到他回來過?那其他人呢?”我一下意識到趙莎莎很可能是最後一個看到李漢宸活着的人,趕緊追問。

“……我回房間洗了個澡,出來後不見漢年,就下樓來找他。他人沒見着,就看見漢宸和漢星站在廳口低聲商量着什麼,看見我來了,兩人就不說了。這時爸爸媽媽從花園裡出來了,媽媽瞪了漢宸一眼,說:‘怎麼還在這?’就上樓看電視了。爸爸則看了漢星一眼,說:‘到我書房來。’漢星好像有點無可奈何,這幾天爸爸老叫他去書房,也不知爲了什麼。然後就剩下我和漢宸。他也不看我,去廚房拿飲料,我看看沒別人,就想和他說兩句,他一點也不理我。這時漢年不知怎的也出現在廳口,看見我倆僵持,瞪了我一眼,上樓去了。我怕他怪我,也趕緊跟了上去。”

“那你有沒有看到,誰跟着李漢宸一塊往花園去了?”

“沒有……我沒在意……”

這樣看來,如果趙莎莎說的是實話的話,那麼她就是和李漢年在一起,在樓上的臥室;李母也在樓上看電視;而李瀚海和李漢星在書房……那麼不知所蹤的,就只有李漢星那個小女友了……難道……

當然也不能排除,趙莎莎這番說辭有詐,如果兇手是她和李漢年其中的一人……她告訴我李氏兄弟的恩怨,誰知道是不是想轉移視線?

我又想到先前李漢星那番“真愛”的告白,到底又有何用意?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枚可笑的“同心鎖”,那可笑的“永生摯愛”……

突然我全身一震,如遭雷擊——那麼明顯的線索,我居然沒有想到?!我想到事發當夜我夜半醒來對一人的懷疑……“李漢星、樑心畫”!樑心畫!我問李漢宸誰殺了他,他只能說出:“……涼(樑)……涼(樑)……”李漢宸臨死前叫的不是我的名!他是在告訴我兇手的名字!兇手是李漢星的小女友——貌似清純無辜的樑心畫!

而動機呢?動機就是我半夜醒來想起李漢宸曾對我說過的言語。他說樑心畫“只是故作清純而已”。他爲什麼說得那麼肯定?爲什麼?他是不是知道什麼?這簡直是一定的!別忘記李漢宸的職業!他可是個婦產科醫生!

也許樑心畫因爲什麼病去看過婦產科醫生?性病?墮胎?而李漢宸曾對她留下了一定的印象。而當他發現後來和弟弟交往的這個女孩這麼面熟……李漢星愛這個女孩,樑心畫本可以順利進駐李家,但李漢宸對她既往的瞭解卻構成了她的阻礙……於是……

我滿臉通紅,激動不已,僅僅根據一句話和一個名字得以破案,怕是偵探史上的首例了吧。我現在就去報警?突然又一個念頭如冷水一般把我的熱情熄滅。爲了怕警察懷疑到我頭上,我沒有告訴他們李漢宸的死亡留言……這時候再說的話……而且李漢宸和我說過的話現在是死無對證,儘管可以讓警方來醫院查一下樑心畫的病史,她也可以一口咬定這些只是巧合……我連連捶打自己的腦袋——幾乎在瞬息之間,我偵探的熱望便平息了……算了算了,李漢宸,你就白死吧,誰讓你死前不把話說清楚點?不管我事,不管我事……

而且……心裡隱隱有一個疑問……按理警察找到兇手應該非常容易,從背後那麼近距離的刺殺,兇手身上難道完全沒有濺到血跡?而後來大家被警察聚集起來的時候,我並沒有注意到誰換過衣服……身上有血的人……只有我……

這樣無精打采地又過了一天。回到李宅,樑心畫就走過來叫我“姐姐”,我沒好氣地問了她一句:“你都不用上學啊。”她“咯咯”地笑着:“我才高中生,早下課了。莎莎姐纔不用上學呢。”我看着她甜美的笑容,怎麼也無法把這個嬌滴滴的小女孩和喪心病狂的殺人兇手聯繫在一起,信口問道:“李漢星呢?怎麼也不陪你?”

“他呀,他又被爸爸叫到書房裡訓話了,也不知犯了什麼大錯。”她吐吐舌頭,一派天真,“姐姐,你去陪媽媽看電視吧,自從大哥哥和你好了之後,都不怎麼陪她看電視了,她就抓着我陪。現在大哥哥死了,我看着她的模樣,覺得老害怕的,你去陪着她吧。”

開玩笑,那她還不把我吃了。我抗拒地擺擺手,正想轉身去衛生間洗把臉,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趙莎莎曾經說過,她看到李母回來後,是去樓上“看電視”了,這顯然是對李母日常行爲的一種猜測……而樑心畫說李母現在“看電視”都讓她陪着……“那大哥哥死的那天呢,你也陪着看電視了?”

“對啊,那個時間段有一部片子,媽媽是一定要看的,每次我都要陪她看完才能走呢。那天我就在她房裡等她來着,不過還好那天我和她在一起,不然……”她一定是想到了那天的慘案,人瑟縮了一下。

“啊?”我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來。這麼說樑心畫是有肯定的不在場證明的,而且這個證明是李母,她總不會爲樑心畫做假證吧。而李漢星,當時又在書房和李父在一起。那麼有動機又沒有可靠的不在場證明的人,只有李漢年這一對了,趙莎莎果然沒有說實話!

說實在的,李漢年是讓我有些發怵的一個人,如果他確實是兇手,我去和他交鋒豈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麼?我又暗恨警察,都兩天了,還不見你們有所建樹,按理除了李家這些亂七八糟的關係,你們手裡的證詞和線索應該比我更多更有用纔對,怎麼還輪得到我在這裡妄加揣測?

我這樣一想,悻悻之餘,又開始意興闌珊,撇了樑心畫,去衛生間洗浴。不料一推開門,裡面也有個人,不禁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卻是一張秀麗白皙的陌生臉龐,我怔怔地問:“你是……”心想這是誰又帶了美女回來。

“哈哈,沈小姐,我是莎莎呀,卸了妝你不認識我了?不好意思,樓上臥室裡的衛生間壞了,我就下來用了。”

“啊?”這倒是又一個意外。我不是“只認衣冠不認人”的那種人,不過莎莎小姐化妝前後的臉的確有天壤之分。

這樣看去,她所陳述的和李漢宸有過的戀情便可靠的多了。李漢宸喜歡“清水出芙蓉”,趙莎莎也的確符合這“標準”,後來爲了迎合“新歡”,不得不“改頭換面”,甚至連學也不上了……我想到方纔樑心畫給我的信息,心中又是一動:不對呀,樑心畫只說趙莎莎“不用上學”,而我爲什麼便以爲她肯定是後來退學的呢?眼珠轉動,我找到了答案:按趙莎莎所說:李漢宸的第二任、第三任女友(也就是我)都是來自於醫學院的,顯然李漢宸是啃窩邊草啃慣了,如果他好的是“清純、貞潔”這一口,如果趙莎莎是毫無學歷的風塵女子的話,他又怎麼會和她有上一段情緣呢?心念電轉,我想到趙莎莎對李漢宸第二任女友的描述……“哈哈……”我忽然大笑。

趙莎莎被我笑得一哆嗦:“你怎麼了?”

“莎莎,其實沒有所謂的‘第二任女友’吧,你是第一任,這沒錯,不過,根本不存在另外一個‘天真清純,溫柔善良’的女孩,試想,作爲把你的心上人搶走的情敵,你怎麼會用這麼美好的詞彙去形容她呢?而且你連人家分手是因爲她‘不是處女’這種極隱私的原因都知道,你是在說你自己吧,是你自己曾和李漢宸‘愛得死去活來’過,你很想告訴別人你和李漢宸是真的相愛過,可是現在作爲李漢年女友的你又怎麼把這一切說得出口呢?只好用第三人稱敘述,你也讀過醫學院,對不對?只是現在輟學了。”

趙莎莎愣住了,一抹赧紅在她白皙的臉頰上蔓延,她秀氣的眉毛也蹙了起來。就在我以爲她就要惱羞成怒的時候,她突然嘆了一口氣:“沈小姐,你真聰明,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嘴角抽了抽,表示“彼此彼此”。

“這件事其實家裡人都知道,因爲我最初是以漢宸女朋友的身份到這個家裡來的,可是漢年看上了我……你也知道,漢宸雖然是個好人,可是卻沒什麼情趣……我沒經受得住漢年的誘惑,後來漢宸知道,對我怒不可遏。他不相信是漢年勾引了我,而是認爲我見異思遷,背叛了他……我百口莫辯,也曾想過和漢年分手,離開這裡,可是我已習慣了漢年帶給我的奢侈生活……他們的父母也很反感我,認爲都是我在作怪,當然他們也不喜歡漢年……漢年雖然事業上最爲得意,卻不受父母賞識……他老覺得他大哥是個傻瓜……媽媽卻最維護大哥……所以他執意要和我在一起,住在家裡,也是爲了氣大家……”

這李漢年,倒真愛沒事兒找抽……不過我反而覺得他不像兇手了……要知道,越是陰損的人,越喜歡從精神上折磨人。殺人?這麼痛快的事這種人不愛做。他還怕死呢。

然而我驀地想到了什麼:“你說你叫莎莎?可是我聽樑心畫叫你時怎麼是‘sasa’?難道這是你的英文名?你本名叫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有此念頭,大約是覺得李漢年的嫌疑也排除了,於是就剩下趙莎莎……

“哦,我以前的名字漢年說土,就給我重新起了個名字。”趙莎莎不好意思地說,“我本來叫趙良生,善良的良,生命的生,有點像男孩子吧。”

我怔住了……良生……難道……李漢宸死前的“……涼……涼……”不是“……樑……樑……”而是“……良……良……”?!

趙莎莎(良生)曾說過,她想趁沒人和李漢宸說說話,可他“不想理她,不想看到她”……

我們不想看到某人的時候會怎麼樣?肯定會背過身去……雖然按理說真不想理會某人應該會爽快地轉身跑開,但李漢宸就是那麼一個優柔寡斷自作多情的人……他也想知道舊情人想跟他說什麼呢……也許趙莎莎也知道他會這樣……於是趁左右無人,拔刀向他刺去……

不過這樣說來,二人說話所在並不在大廳裡,而是在花園某處。一來掩人耳目,二來如果在大廳的話李漢宸只需大叫救命,萬不會往花園深處逃跑。而趙莎莎的不在場證明,很可能就是謊稱和李漢年待在一起……

這番推理看來的確也有板有眼……然而我隨即就想到了其中的最大破綻!

如果李漢宸要告訴我兇手的話,他只需說“……趙……”就可以,我又不知道趙莎莎的本名,幹嘛最易區分的姓氏不叫,叫半個名字?難道是李漢宸對舊女友深情未了,內心日日呼喚,這時被其殺害終於忘情,吐出了昔日戀人的名字……呸呸呸,我又不是韓劇編輯,怎麼連這下三濫的劇情都想得出,李漢宸儘管弱智,還真不至愚鈍至此。

所以,我的推論肯定又錯了……

兩次失敗令我心灰意冷,一下子蔫了下去。而對面的趙莎莎見我發呆,渾不知自己剛從“嫌疑人”到“兇手”又被“無罪釋放”,還拍拍我的肩膀:“你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呢。早點去休息吧。”

我也想“早點休息”,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太過戲劇性,以至於……

就在我和趙莎莎面面相覷的時候,突然有警察進了李宅,宣稱:我就是殺害李漢宸的兇手!我被捕了……

李母看我的眼神,恨不得將我撕成碎片。而趙莎莎驚愕地望着我……李漢年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樣……李漢星和樑心畫手拉着手,不屑地看着我……只有李瀚海,他臉上並無意外和驚訝,只是不動聲色地,將李漢宸的保險協議交給警察。

我終於明白了李瀚海將我留在李宅的用意,我也隱隱知道了,兇手的真面目……

可我仍然有一些困惑,我沒有大叫冤枉,因爲我看到那個刑警隊長,趁人不注意的時候衝我眨了眨眼睛,同時,在“抓獲”我之後,他又在李家各處兜了兜,號稱是尋找我的“罪證”……

果然,到了公安局,那隊長將我帶到一間審訊室,向我道歉:“對不起,沈小姐,我們並不是懷疑你是兇手,只是需要你的配合讓我們完成任務。”

我沒好氣地說:“你們是警察,我還敢不配合嗎?快點把事情搞清楚,把我放出去,可別毀了我一世英名纔好。”

那隊長哈哈大笑:“沈小姐好像知道我們真正懷疑的人是誰了?你在李家這幾天,可有什麼懷疑的對象?”

我知道他是在挑戰我的智商,不覺也起了應戰之心:“我知道的還不少,不過,你們既然有備而來,應該也知道了吧。”

“哦?說說看。”隊長饒有興味,眼睛熠熠發光。

“比如樑心畫應該在李漢宸工作的那家醫院、那家科室看過見不得人的病;比如李漢年的現女友原名趙良生,也曾是我們醫學院的學生,而且她是李漢宸的前女友,後來被李漢年搶了去。”前一個推論雖然曾因爲樑心畫可靠的不在場證明被我懷疑過,但是憑着李漢宸的那句言語,我意識到這很有可能就是事實,並且,我也隱隱覺察到了它在李漢宸被殺事件裡的意義。

“不錯,我們也都去調查過,沈小姐,看來你知道的信息還真不少,那麼,你懷疑過這兩個人?”

我心裡一樂,打開天窗說了亮話:“其實李漢宸死前我曾問過他兇手是誰,他含糊不清地說過一個‘liang’字,但我怕你們會懷疑到我身上,就向你們隱瞞了這部分,後來我發現樑心畫、趙良生姓名中都有一樣發音的字,自然懷疑到她們身上,可是事實證明,李漢宸那個發音,或許也只是在叫我的名字。”

隊長一愣,隨即大笑:“好啊,你還向我們隱瞞的這麼‘重要’的線索。”

“這哪是什麼重要線索啊,李漢宸沒告訴我兇手的名字,是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又怎麼能告訴我呢?”

那隊長聽見這句,這才收起了笑臉,問:“你怎麼知道他不知道?”

“我說過,當時我只聽到了他一個人的腳步聲,並沒人在他後面追趕,而他爲何不往大廳逃跑呼救,而向我所在的綠蔭跑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因爲他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因爲他知道危險的來源正是大廳!他只能往相反的方向跑!

“我一直奇怪,如果是近身刺殺,那兇手的身上怎會不濺上血跡?可是那天警察來了之後,我並沒有發現有人曾換過衣服,那又是怎麼回事?現在我明白了,因爲那人是遠距離射殺李漢宸的!”

隊長用一幅讚賞的眼光看着我,示意我說下去。

然而我又不想再說了:“該換你了吧?”

“呵呵,其實這幾天警方並沒有閒着,像你前面說的那樣,我們將李家每一個人的來歷都調查得清清楚楚,包括樑心畫在醫院就診的紀錄,趙良生和李漢宸的恩怨,她倆的確有動機殺人,可是動機,卻是遠遠不夠的。

“不要小看我們警察現場調查科的力量,我們驗證出,向李漢宸身上刺入匕首的力量,連成年男子都不能做到,更何況你們這些瘦弱女子,而且兇器入口十分光滑平展,顯示出兇器是以非常快的速度、力量刺入的,而人力幾乎無法做到。這些,都是通過電腦模擬分析得出的。”

我點點頭。所以李漢宸連肺也刺穿了,按理他皮厚肉粗,不會這麼容易被刺死纔對。

“怪不得我看你到處踱步,連樓上也去了,是在看能從什麼角度射中花園裡的李漢宸吧。”

“哈哈,這也被你看出來了。那你現在說說,你覺得兇手是誰?”

“那還用說,兇手當然是李漢星。”

李瀚海當然不至於兇殘到殺死自己的兒子,那麼他處心積慮地留下我,想讓我去頂罪,到底要維護的是誰?看看他給誰作了不在場證明吧?他最疼愛的小兒子李漢星。

刑警隊長也告訴我,那份李漢宸的保險是僞造的,目的當然是給我嫁禍一個“動機”。

李瀚海是鐵匠出身,年輕時特別喜歡自己打造一些彈簧機括,我在李家大廳的牆壁上曾看到一把鐵製弓箭,與周圍裝飾不符,一想便知道這是李瀚海親手鑄造,而且顯然對自己的手藝十分得意。想來這樣的玩意兒李家不在少數。

李漢星殺死大哥,一半是蓄謀,一半是臨時起意。他可能早就改裝好了一把能發射匕首的弩之類的發射器。然後殺人要做的,只是找尋一個時機。

這一天終於來了。

當着趙莎莎的面,他跟着爸爸去了書房,而趙莎莎,雖然有李漢年的警示,但他既然徑自先上了樓,這多情的女子少不得目送舊情郎走進了花園才離去。

而李漢星,也許用了一個上廁所的理由又回過頭,射殺了自己的大哥。

之所以用普通的水果刀,就是爲了僞裝成臨時起意,近身搏殺。

這個射殺的過程也許只用了一分鐘。然後若無其事的回頭,聽父親的訓斥。

讓我猜猜,李瀚海爲什麼這些天一直叫李漢星進書房訓話?也許就是因爲李漢宸告訴了父親,樑心畫並不是個貞潔的女子。

而樑心畫可是李漢星的“真愛”,李漢宸這麼做無疑是與弟弟結下了樑子。那一天趙莎莎在廳口看見二人“低聲”說話,難道不是就爲了這事在爭論?

而李漢星那番“真愛告白”的意圖我也明白了,他是在探知我是不是知道這件事情,生怕我向警方說了,這樣他也就有了殺人動機。如果我聽到他的話出言嘲諷樑心畫並不值得他愛,他說不定連我都得殺了。

李瀚海這個老傢伙,也許剛開始還不明白這是兄弟相殘,但他略一琢磨,就會明白個大概。

興許李漢星改裝弓弩的技術還是他傳授的,他不是最愛這個小兒子麼。

既然大錯已經鑄成,只好保住還活着的兒子。

於是便利用我來做替罪羊。

還好警方也來個順水推舟。

在接到“沈涼玉就是兇手,因爲她可以獲得保險金”的匿名舉報後,他們也有了充分的理由再次上門。

隊長告訴我,自從他們知道殺人另有工具後就一直在嚴密監視李宅,怕兇手丟棄證據。但是也唯恐已經來不及,沒有足夠的理由上門搜查。

而他們認定李漢星是兇手的根據和我不同,遠距離射殺,一定得經過事先的練習,這不是一日之功。而根據他們的調查,在前一段時間裡面,李漢星曾利用週末時間,去一家體育館苦練瞄準射擊。

在李漢星的房間裡,警察果然搜查到了我想象中的射擊工具。上面還有李漢星的指紋。

愚蠢的李漢星居然還留着它!

(也許他想利用它再次殺人?)

這個念頭令我毛骨悚然,也許是,那麼那個人很可能就是我。

只不過是善意的提醒,李漢星喪身在親生弟弟手下。

而我重獲自由。

儘管如我意料之中,人們對我被“打回原形”慶幸不已,一時之間,挖苦、嘲弄、惡意的“安慰”又鋪天蓋地朝我席捲而來。

而我守護自己的方式,仍然是一如既往的不動聲色、無動於衷。

因爲我深知,隨着時間消長,這一切總會平息,只不過暫時遂了衆人的口舌之慾。

能娛樂大衆,我何必攪局?

而風平浪靜之後,我的生活,仍然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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