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6:20。
“起來了,起來了。”緊鎖着的病房門打開,護士們走進來挨個喚醒病人。有的人好像已醒了很久,正靠在牀頭髮怔。有的人神情木然地起牀疊被。“嘭嘭嘭”,有人在大力敲打廁所的門。
“怎麼回事?”護士過來阻止。“37牀啊,總是在裡面不出來。”護士用鑰匙開門進去。37牀正拼命搓洗着已經發紅的雙手。“好了,好了,37牀,你該把位置讓給其他人了。”“不行,我才洗了25遍。”“……可以啦。”
小小的騷亂過後,護士長清點了人數,將病人帶入飯廳。護士開始給病人發放早餐。
早餐完畢。6:50。
“大家吃完了嗎?我們出操了。”護士長再次清點人數。沒有錯。掏出鑰匙,將病人帶出去做早操。
病房的門,飯廳的門,統統被鎖上了。空蕩的室內,似乎涌動着奇妙的信息,悄悄蔓延到每一個角落……
7:10。
打掃衛生的秦阿姨照例慢吞吞地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日復一日例常的工作讓她黑黃的老臉上顯出一種漠然的疲倦。
先打開飯廳的門。一股令人不快的氣息迎面撲來。秦阿姨並未皺眉。她早已習慣醫院裡的這種陳腐氣味。她慢吞吞地又去開病房的門。和平時一樣,讓這終日禁錮着的房間汲取一點清新氣息。
病房的鎖打開。秦阿姨輕輕一推……
“啊啊啊啊……”
聲嘶力竭的慘叫聲,驚慌的腳步聲,迴盪在樓梯,常年照不進陽光的樓房,在這驚叫和腳步的振盪之中,卻始終靜默着,顯出令人窒息的陰霾……
病房的門難得這樣毫無防備地開啓。一陣陰風吹過,樑上懸吊着的屍體輕輕搖晃。垂下的長髮遮去了面目,但隱隱看到青白的臉色和吐出的長舌。而最觸目驚心的,卻是地板上鮮紅的血字:
絕我生之信念者必絕己命。
又一陣陰風吹過。將病房的門吱吱呀呀地掩上。似是天也不願看見這幕慘景……
而窗外,腳步聲蜂擁而至,驚惶的人們正聞訊趕來……
作爲實習醫生的第一站竟是以精神病院開始的嗎?危峻皺了皺眉,眼前壓抑的環境已經讓他有些不快,再加上他身旁的這位同伴……和他已同班快三年的同學,他卻完全不記得她的名字……似乎是有些古怪的女生,印象中他從沒見過她和任何女孩走在一起過……而且,長得也不漂亮呢……危峻嘆了一口氣,接下來整個實習的一年,他都必須和這樣一個相貌平淡無奇還一直繃着個臉的女人一起嗎?老天,你不能因爲我長得帥就這樣懲罰我呀……
身材中等,皮膚黝黑的危峻,事實上生得實在不能說是英俊。然而,那溫柔得近乎輕狎的眉眼,豐潤的嘴脣和挺直的鼻樑,都讓他的五官帶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令人看過一眼就久久不能忘懷。
“每人一把鑰匙,記住,不可以弄丟,否則責任自負。”身着綠裙紅鞋,臉色和聲音同樣陰沉的女主治醫師,遞過兩把鑰匙來,“精神病院和一般的醫院不同,爲了防止病人逃跑、鬧事,病房和醫生辦公室之間用上鎖的門隔開。只有醫務人員纔有鑰匙進出。”
危峻點點頭,看了一眼緊閉着的病房大門。他知道這鑰匙不能遺失的重要性了,如果給某個病人撿到……危峻打了個寒噤。
“好了,”女主治有些不耐煩地道,“現在和我進去看病人吧。”
“吱呀”,在鑰匙的轉動之下,門被開啓了, 映入眼簾的,是整齊的幾排桌椅,前排的櫃檯上,居然還有一臺電視,“這裡是病人的飯廳兼休息娛樂室。”
“這門是裡外都要上鎖的,”服飾顏色搭配不協調的女主治的低沉嗓音在繼續,“走在最後一個人鎖門,這是規矩。”
“……知道了。”危峻向後望去,卻見身後默不作聲的女生已經掏出鑰匙在鎖門。
飯廳並不大,十幾步開外,又是緊閉的門。
“這扇門後面纔是病房。我們病區的病人都不是重病號,所以病房是公共式的。”
再次開門。
門的隔音效果顯然不錯。和之前死氣沉沉的飯廳迥異的,門一開,嘈雜聲就兜頭蓋臉而來。
這聲音非常奇妙,有種類似於集市的喧譁——
有人在大聲拍手歡笑。
有人在自言自語。
有人在交談——如果各說各的也可以算是交談的話。
開門的這一瞬間,危峻有種錯覺,似乎滿室的聲音忽然停頓,人們紛紛轉過臉來,種種古怪、僵硬、呆滯的眼神在自己臉上逡巡——這一瞬間,他似乎有奪門而出的衝動,冷汗已流下,他轉過頭去,想從身邊同樣對眼前陌生的同學的臉上找到同樣的驚慌來撫慰自己,然而視野所見,理應更加膽怯的女生所呈現的,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靠,”他心裡暗自罵了一聲,“這麼快就融入這鬼地方了麼?”
這惱恨卻消泯了他暫時的懼意。再定睛看時,病房其實並無任何異樣——病人們仍然各歸其位,並沒有人注意進來的人。
“哈,有新的實習生來了麼?”雪白的白大褂將正常人輕易構現了出來。幾米開外,一張病牀前的幾個醫生轉過頭來,爲首的一個男醫生居然俏皮地吹了一聲口哨,“這下咱們的工作負擔又減輕了不少。”
他身旁與之並肩的女醫生看了他一眼,笑道:“可不,你又能偷懶了……”
這兩人的談笑風生和英俊俏麗終於讓危峻鬆了一口氣。還好,還是有正常人的呀……儘管,他看得清楚,這兩人,尤其是前者的輕快口氣和舉止讓女主治稍稍皺起了眉。
而另一位戴眼鏡、模樣沉穩的男醫生,微笑着待危峻三人走近:“同學,辛苦了,我叫江林峰,是這個病區的住院總醫師,以後你們有什麼問題和需要,請儘管和我說。”
危峻知道,這便是要負責他們實習任務的帶教老師了。真是個和氣的人啊。方纔緊繃着的心情放鬆了下來,他也笑着點點頭:“江老師您好,我叫危峻。”
隨後響起的,是身邊一個似乎是冷冰冰,又似乎是懶洋洋的聲音——“您好,我是沈涼玉。”
原來,這便是那個沈涼玉啊。危峻恍然大悟。
先後涉入幾場兇殺案,在校園內引起軒然大波的女生,就是她啊。危峻抓抓腦袋,爲何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呢,他只不過,是和這個人一起實習而已,不是嗎?而且,實習的時間,只有……一年……不是嗎?
危峻不自覺地嘆了口氣,一年啊,他該怎麼來說服自己,這……“只是”……很短的時間?
就在危峻這口氣還沒有完全吐盡的時候,他已聽到一個蒼老的、不辨男女的、尖銳又魯鈍的聲音響了起來:
“鬼!真的是鬼!……是願生……願生她回來了!……”
……
不過是精神病人的無聊囈語,不應該把警察也引了來吧?
當危峻看到醫生辦公室裡出現了身穿制服,臉色嚴肅的年輕警官時,不禁這麼想。
面對着不速之客,女主治也在皺眉。
“警察同志,不是已經說了沒事了嗎?”
“你們爲什麼把秦阿姨辭退了?”
“咦,醫院的正常人事調動,也要經過警方的同意嗎?”
“和她上次的報警事件無關?”
女主治不悅的神色一覽無遺:“她老眼昏花,無故報警,爲醫院帶來不良影響,我們沒有追究,已經不錯了。”
“我們來到現場時,雖然沒有看到她所說的什麼‘屍體’,但地下確有她所說的字跡。‘老眼昏花’,恐怕不足搪塞吧。”人民警察的涵養好的出奇,居然這樣笑着說。
“……恐怕是有哪個傢伙覺得這樣的惡作劇很有趣,才寫上那樣的話的吧……”
“王醫生前面剛剛斷然否認秦阿姨所看見的景象,現在又臆斷那爲無聊人士的惡作劇,我想,你這樣的話對自己都是沒有說服力的吧。”警官搖頭,不理會女主治一青一白的臉色,又問,“我剛纔聽見裡面起了很大的騷亂,是什麼事情呢?”
“沒什麼事,一個病人滑倒了。”
“王醫生,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所作所爲,是在阻礙警方辦案。”警官突然板起了面孔,其面部表情變化之快,連一直望着他的危峻都沒有看清,“事實上隔着兩扇門,我是完全聽不到裡面的動靜的,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爲聽見從裡面出來的護士在說:‘24牀那個老太婆又看見鬼啦!’‘還是那個死了半年的23牀嗎?’而據我所知,那天秦阿姨打開病房時看見的,也就是半年前在醫院裡自殺的23牀病人吧?醫院病房三番兩次地鬧‘鬼’,王醫生不但不想搞明白事情來由,卻一心想扭曲事實、掩蓋真相,這又爲何?我希望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義正辭嚴,危峻偷眼看女主治,後者明顯已慌亂起來,臉色漲紅不知如何應對。目光一轉,危峻驚訝發現,原來不光是女主治,她身後的那三個住院醫生,也都各自有不同的表情:江林峰也是一副尷尬無奈模樣;女住院醫生(此時危峻已知道她姓謝,芳名逸秋)表情疑惑,目光在女主治王亞南和警官身上來回逡巡;而另一個住院——宗旭,方纔還俊朗佻達的臉,不知爲什麼這時竟是一片漠然。在這種情況下,這份漠然,不知怎的,竟讓危峻覺得有些可疑。
“這是醫院方面的意思,我們也只是照辦而已。”王亞南在咄咄逼人的警官面前,終於放下了先前的傲慢姿態。“希望警察同志不要讓我們爲難。”
“嗯。我們也希望警民互相配合。”這句話說得實在有些裝腔作勢,危峻心裡暗笑,看了那警察一眼,不料對方正往自己這邊看來,好像認識自己般的使了一個眼色,一時之間便有些莫名其妙。還好那警察很快收回眼光,仍然微笑着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看一下那個23牀病人之前的病歷,這應該不過分吧。”
關於之前到底發生了何事,危峻並不知道。不過這也難不倒他。只稍稍和幾個小護士套了套近乎,便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原來在兩個星期前,打掃病房的公務員(便是那個秦阿姨)在本應是緊鎖着的病房裡看見了半年前在病房懸樑自盡的女病人的鬼魂,同時還有地下留下的血一般顏色的古怪字跡。而24牀,一直靠着23牀的那個老病人,也已經是第二次一口認定了自己在半夜也看見了魂魄歸來的23牀。具體場景是這樣的(當小護士惟妙惟肖地模仿老病人的聲音說給危峻聽着,他已覺得自己的寒毛都豎起):當24牀從夢中驚醒時,赫然發現鄰旁的23牀上,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因爲23牀的自殺,這張牀被認爲不吉,此後就一直空着),人影梳着一頭長髮,同時嘴裡小聲地哼唱着“飄搖”這首曲子。24牀在醫院住得久了,自然認得,那人影就是已死去半年多的23牀!而“飄搖”,本就是她最愛的歌。哪怕老病人抖抖霍霍藏在被中,也聽見歌聲在耳邊飄蕩直至天亮。
“她第一次,也就是在一個星期前這樣說時,我們還半信半疑,今天她又這樣說啦,而且還很肯定的樣子!”
“是呀,太嚇人了,難道這世上真有鬼麼?”
兩個小護士互相看了看,同時露出害怕的表情。危峻正待出言安慰(這難道不是發揮男子氣概的大好機會麼),卻聽到仿若從地底下鑽出的清寒嗓音:“除了24牀,還有沒有別的病人也看到23牀的身影,聽到她的歌聲呢?”
“靠!”危峻嚇了一大跳。這面無表情的女生,是何時開始站在自己身後的呢?聽着這樣的事,再突然聽到這樣的聲音,若非自己還算膽大,怕不是要被嚇出毛病來?他好像已渾然忘記,自己在幾個小時前被初入病房的場景嚇得差點奪門而出的事了。
而小護士們顯然是一直看見涼玉的,於是回答:“你們要是在病房看看就知道了,23牀和24牀恰好在房子的邊角里,病房裡四角有四根頂樑柱看到沒?有這麼粗,”說話的小護士做了個雙手合抱的動作,“她們的兩張牀就在這柱子後面,尤其23號那張牀,根本就是死角,從外面看過來,就是有人也肯定都被柱子擋住了。”
“哦。”女孩低下頭沉吟着。危峻心想:嘿,這是在幹嗎?就聽她居然又問:“那24牀是因什麼病住院的呢?”
“她是有比較嚴重的被害妄想和輕微的抑鬱症……”
哈。危峻心想,有被害妄想的人說的話也可以相信麼?
不過又聽到護士繼續說道:“……不過經過這麼多年的治療已經控制得不錯了,只是因爲沒有家人才一直住院的。”
這麼說來,她說的話又有一定的可信度羅?
危峻胡思亂想之際,卻聽見女主治喝斥的聲音:“不工作在這裡嚼什麼舌根!”
於是,作鳥獸散。
第二天星期二,是規定主任查房的日子。
方主任的樣子和危峻想象中有較大出入。因爲着裝怪異、脾氣暴躁的主治,他便認爲資歷較深的精神科醫生多少都有些神經兮兮的。而笑眯眯的主任卻似乎是好脾氣的模樣。
精神科的主任查房和普通醫院略有不同。不是進病房,而是把病人單獨叫出來查問。而精神病人的問病史方法也和一般不同,採用的是問答式記錄。通過詢問病人一些簡單的生活常識或邏輯問題,看他們有哪些方面的思維情感障礙。大部分病人只要通過簡單的對話,就可以被有經驗的醫生診斷病情。
第一個病人進來了。這是個面色蠟黃、氣色甚差的婦女。
“你好啊。”主任和氣地跟她打招呼。
“哼。”
“你好像在生氣嗎?怎麼啦?”
“我能不生氣嗎,來了這麼個地方。”
“你是怎麼來這兒的啊?”
“擡來的。”
“哦?被八臺大轎擡來的?”
“哼,八臺大轎擡我也不來。是他們把我綁住擡來的。”
“他們是誰?爲什麼綁你啊?”
“誰知道?他們想害我。他們有病。”
“他們爲什麼害你呀?”
“不是說了麼?他們有病。”
“禮拜幾來的?”
“禮拜五。”
“那來幾天了?”
“一天。你不會算啊。”
“哦。叫什麼名字啊?多少歲了?”
“你叫什麼名字?多少歲了?”
“呵呵。我叫方勝恩。54歲。”
“王芳妹。31歲了。”
“耳朵裡經常能聽到什麼聲音麼?”
“你的聲音呀。”
“一個人時能聽到什麼聲音呢?”
“別人罵我。”
“誰罵你?罵什麼呢?”
“我哥哥嫂子。罵我在家裡佔地方。商量着怎麼把我趕出去。”
“罵你的時候他們人在什麼地方?”
“在上班啊。可他們不知道,我這裡……”病人指着胸口,得意地一笑,“有個廣播電臺,能收到他們心裡的聲音呢。可他們誰也不知道,還以爲說我的壞話我聽不見呢。”
危峻聽着主任和病人煞有其事的對話,覺得有點好笑。顯然,這是個有被害妄想的病人,有明顯的幻聽症狀。雖然不是精神科醫生,但只要憑着從書本上學到的簡單知識,他也能下判斷了。再繼續聽下去,便有些不耐煩,而主任卻仍然有條不紊地和錯漏百出的病人繼續對話着。這是主任的假面還是專業精神?危峻不知道。只是奇怪他在精神病院工作這麼多年,難道從未對這份工作產生過懼怕與厭倦?也許是看盡人生百態後的波瀾不驚。
王亞南主治用一貫平板的聲音吩咐坐的離飲水機最近的宗旭給主任泡茶。
危峻轉而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這位三十好幾至今仍未婚的女主治醫生身上。今天她穿的又是一身耀眼的紅裙,腳下蹬一雙足以摔死人的高跟鞋。書上說躁狂症病人的一個特點是喜好誇張的裝扮,王醫生看起來也很符合該條,可看她冷淡的面孔和聲音又覺得她也有抑鬱症病人的傾向。危峻暗自笑了,想什麼呢。
第一個病人終於結束了,下一個病人被帶了進來。
危峻又犯了注意力不集中的老毛病,隨着時間的推移,聽查房便越來越心不在焉。坐在那裡只看見主任的嘴張張合合。也許口渴了,主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
接下來發生的事在危峻眼裡好像是電影裡的慢鏡頭,主任的手一抖,杯子掉在地上;主任的口角抽搐,呼吸急促;主任慢慢倒下……
驚叫聲,有人撥打電話叫救護車……危峻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涼玉面無表情走上前去探主任的鼻息,又湊近去嗅了嗅主任的口腔。“苦杏仁味,是氰化鉀。”她站起來,搖了搖頭,“沒救了。”
如果還有比這鏡頭更荒誕的事情,那便是接下來的景象:原先和危峻一樣呆若木雞的宗旭,突然像發了瘋似的衝上前推開涼玉,伏在方主任屍體(如果可以這麼叫的話)上:“怎麼會這樣!?爸爸!怎麼會這樣!?”
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殺了人。
當看見熟悉的警官出現在現場時,危峻腦海裡才反映出這樣的現實。
那個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警官,原來還是個頭兒(危峻聽見其他警察叫他“隊長”)。危峻看着他面色嚴峻地指揮着手下在辦公室裡四下查看:主任的水杯、茶葉罐、飲水機、飲水機櫃裡的一次性水杯……危峻猜想,他們是在尋找毒藥出處。
“恕我冒昧,你和主任是父子?”刑警隊長問宗旭,“可是據我所知,你姓宗……”
“我雖母親姓。”宗旭神情漠然地說。此時他已恢復了鎮定,但從聲音仍可聽出哀慟。
“哦……這裡有多少人知道你和主任的父子關係呢?”
“只有王醫生……我剛來工作不到一年,不想別人認爲是依靠父親的關係纔得到這份工作的。我不想別人對我有偏見。”
女主治點頭證實他的說法。
不是依靠父親,嘿,危峻心想,醫院這麼大,你就偏分在了父親所管轄的病房?
想要證實自己的能力,也要別人給你機會。
“是這樣啊。”隊長摸着下巴沉吟,又轉向主治,“王醫生,你是怎麼看待方主任的被害的?”
“啊?我怎麼看……我什麼也不知道……”失了方寸的女醫生道。
“你覺得這和前些日子病房的鬧鬼事件有無聯繫?”
“……那個?難道主任的被殺和鬧鬼有關?不可能……”
“方主任之前是如何看待鬧鬼事件的?”
“主任……他認爲這都是無稽之談……”
“辭退秦阿姨,阻止警方的調查,也是他的意思嗎?”
“這個……有一些吧……當然這也是醫院領導的想法……”
“不管主任被害的原因爲何,應該都和之前鬼魂的出現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兇手,也必然和此有關。”刑警隊長下了一個在危峻看來有些武斷的結論。然而前者後面的話卻更加令他吃驚,“也就是說,兇手就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人!”
“啊……”屋子裡不意外地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真倒黴!”在詳細地問過每一個人當時事發的經過後,危峻才被允許離開。
爲什麼別人的實習都是太太平平的,自己卻遇上了這碼子事?
他不禁把目光轉向身旁的女同學。
事情發生以後,他注意到她都有着可疑的沉默。但那種沉默又似乎並不是因爲思考,只是一種漫不經心。
因爲下班後還是回到學校宿舍,基於是同學,他想不出任何不和對方同行的理由。
而這種同行又實在是尷尬:對方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邁着自己不緊不慢的步伐,而他卻不得不跟着她的節奏。
危峻已經完全可以想象到今後的實習生活是有多麼的無趣。
“呃……”他已下決心主動打破沉默。
“沈同學,等一等!”背後卻傳來這樣的呼喊。
危峻回頭一看,是刑警隊長!
被叫的人卻彷彿完全沒有知覺,仍自顧自地往前走。
“喂,叫你呢。”危峻提醒她。
“嗯?”對方好像剛剛回過神來,看了一眼危峻,又回頭看到大步追來的警察。
危峻注意到當她看清來人時,冷淡的面孔上終於出現了些許表情:女孩的小嘴撇了一撇。
她的嘴脣輕薄,大部分時間嘴角上揚,似笑非笑。
眉眼細長,眼神晶亮。
哪怕大部分時間這晶亮的眼神是散漫的。
黑色長髮被隨意紮起,部分散落在兩鬢。
她決不能說成漂亮,但也不醜陋。五官沒有什麼特別,卻又不能被說成平淡無奇。
她不是一個立刻被重視到的人,但也無法讓人忽略。
在危峻認真打量起她的這一刻,女孩帶給他的,是一種深深的迷惑感。
還好這種迷惑馬上被來到眼前的警察打破。
“沈同學……涼玉……”刑警隊長叫着女孩的名字,卻好像並不是爲了顯示熟識和親近,“哎,怎麼有你在的地方,總是有謀殺案啊……”
這句話說得頗有戲謔的成分,卻又是一句事實。
馬上讓危峻反映過來:沒錯!原來這一切,都是這個女孩造成的!
人們在無法解釋所面臨的困境時,總是習慣地把責任推究給他人。
而女孩面對這種話的反應,不過是擺了擺手:“楚隊長,彼此彼此。”
“我昨天不還示意你在這個地方要多留意來着。”
危峻恍然大悟:原來昨天刑警隊長那個眼神,是在向自己身後的女同學致意。
他倆顯然是通過別的兇殺案相識的。
“關我什麼事,留意什麼?”
“因爲那個鬼魂的示警啊,也可以說是預告殺人。”
“啊?”這聲驚歎,卻是從危峻口裡發出。
這個警察爲什麼要把這一切告訴沈涼玉呢,還是在有自己這麼個旁聽者的情況下?
他剛纔還說過,兇手應該就是早上查房時在那辦公室裡的某一個人。換而言之,自己和沈涼玉也有嫌疑的,不是麼?
“因爲那個鬼魂在你倆來這裡實習之前就出現了,所以你們倆可以排除。”好像在回答他的疑問似的,楚隊長這麼說。“而且,那個所謂的鬼魂是半年前就自殺的病人,因此,兇手可能也和那件事有關,而非最近。”
“鬼魂到底說了些什麼呢?”沈涼玉問。
“不是說,是留了字。”警官出示照片。
“絕我生之信念者必絕己命。”危峻喃喃地念出聲來。原來這就是護士們提到的古怪字跡。照片上略爲模糊的血色痕跡給人噁心的感覺。
“看來秦阿姨看到的鬼魂也並非是天外飛仙。”女孩道。
“嗯。據她說,屍體的位置和狀態和半年前自殺的23牀都是一模一樣。”
“這句話涵蓋了兩個意思。一,‘我’的確是自殺,但卻是被逼迫或誘使的;二,‘我’來報仇來了,矛頭就是那個始作俑者。”
“你是說主任?”
“嗯。而主任和住院醫生宗旭還是父子關係,所以他也脫不了干係。”
“嗯。有沒有興趣看一下那個23牀病人的病歷?”警官晃了晃手裡的材料。
“那就看看吧。”
“這個23牀和你差不多年紀,也曾是你們醫學院的學生呢。”
“不那麼讓人愉快的巧合。”沈涼玉翻開病歷,“原來還和我同姓……沈願生……願生願生,結果卻成了怨生……”
現在還變成了怨靈。危峻心說。湊過去看沈願生的照片。
照片上的願生纖瘦、美麗,乖巧文靜的模樣,看不出是精神病人。
“病歷上說她是精神分裂症,有抑鬱傾向。藥物控制得不錯,但每當考試前因爲緊張又會發病,所以周而復始地出入院。”警官說。
“嗯……管理她牀位的,是江林峰醫生。”沈涼玉翻看着病程錄。“她最後一次入院,是什麼情況?”
“那時她已經畢業,在你們學校附屬的一家市級醫院工作。按道理說發病的隱患應該解除了,卻不知爲什麼,再次發病,而且還特別厲害。抑鬱症的症狀非常明顯,看這,記錄了她幾乎已進入木僵狀態,不言不語、不吃不動。”楚隊長指給她看,“一天晚飯時間,病人們都在活動室吃飯,她一人卻遲遲不出病房,當值班醫生覺得不對勁,去看她時,她已經懸樑自盡了。”
“哦。那當日值班的醫生是誰?”
“那個姓謝的女住院。”
抑鬱症的病人本來就有嚴重的自殺傾向,這並不奇怪。危峻心想。不過……他卻隱隱覺得,這幾句簡單的話裡,又有着什麼不對勁。
不知道沈涼玉是否也這麼覺得,危峻只見她略略翻了翻病歷,就遞還給了警察。
“怎麼,沒興趣?”警官笑着說。
“不是。肚子餓了。”
倒。危峻心想。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女生這種時候最大的感受。
“請你們吃飯吧。”年長的男人笑着說,似乎一點也不介意。
“毒藥的來源發現了嗎?”安靜地吃完一碗飯後,沈涼玉問。
“沒有。除了主任使用的水杯以外,沒有發現別的地方也有毒。茶葉罐裡沒有、飲水機的水也是乾淨的,其他的一次性杯子……都沒有。”
“兇手的目標很明確啊。”
“他是如何在衆目睽睽之下把毒藥放進主任的杯子的呢。”
危峻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警察發現了:“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呃……我覺得一個人嫌疑蠻大的,但又不太可能是他……”
“說來聽聽。”
“……就是宗醫生啊。是他給主任倒的水,所以有可能是他倒水時偷偷放進了毒藥。但……他是主任的兒子……”
“除此之外,作爲唯一的經手者,他這樣做所冒的風險太大了。”涼玉不以爲然地搖頭。
“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毒是之前一個喝水的人放的。他把毒放在下一個一次性杯子裡,而大家都知道主任查房時會喝水的……”危峻又冒出了一個想法。
“那麼兇手又如何敢確定在那之前就一定沒有別人喝水?不對,兇手的目的是爲了願生報仇,他不會濫殺無辜。”涼玉又慢條斯理地否決了。
“這……”危峻泄了氣,“總之,兇手就是當時在屋子裡的某一個人,這個範圍也不太大,除去我倆,也就一個主治、三個住院了……”
“不對,楚隊長前面的這個結論是錯的。”涼玉擺手。
“哦?”刑警隊長饒有興趣地望着她,“有何高見?”
“你們忽略了最顯而易見的事實,實際上,下毒的可能是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護士,甚至任何一個今天早上來這個病區送化驗單的公務員,任何一個只要熟知主任生活習慣的人……”涼玉拿出餐巾紙擦了擦嘴巴,“現在是剛開學,九月份的天氣仍然很熱,一般人喝的都是飲水機的涼水。可是主任呢,他卻是喝茶的,總要用熱水才泡得開吧。所以毒應該是抹在了飲水機那個熱水龍頭上,倒水的時候將毒藥衝進杯子裡……你們可以去查查看那個熱水龍頭上還有沒有毒藥的殘餘……所以,兇手可能是有機會走進辦公室的任何一個人……嗯……就是這樣……”
“啊……”危峻目瞪口呆,沒錯,他早上也喝過飲水機裡的水,也看到很多人都喝過,自然理所當然地想毒是在別的過程中投放的,是在查房的當時……“對了,水是王醫生叫宗醫生倒的……難道,是她想嫁禍給他……”
“不對,王醫生叫他倒水,只不過是因爲他坐的離飲水機最近,這是一個隨機事件。兇手就是想嫁禍給爲主任倒水的人。所以,這次謀殺只能讓我們知道兇手把詛咒變成了現實,至於他是誰,我們還是一無所知。”涼玉臉色愉快地下了這個結論。“我們要回學校啦,楚隊長,謝謝你的晚餐!”
回去的路上,危峻憂心忡忡。
“你說,兇手的範圍既然有這麼大,那什麼時候才能找出來啊?我們還要在這實習半個月呢,想想真嚇人。”
“範圍不大啊,說是每一個都有可能,那不過是說說而已……”涼玉漫不經心地接口。
“什麼?那可是你自己說的……”
“我只不過是覺得那個刑警隊長太武斷而已。我不喜歡他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表情。”涼玉笑得歡快。“這個案子其實很簡單,本可以在命案發生之前就阻止這一切的。所以說,警方無能。”
“啊?”危峻張大嘴巴。
“真討厭啊。死了人一定會影響我們的實習,這半個月算是糟蹋了,什麼也學不到。”
危峻看看女生。不該相信到這個時候,她還想着學習。
一股厭惡之情油然而生。
他討厭她那種自以爲是又漠不關心的表情,討厭她把謀殺看的理所當然、習以爲常,討厭她明明是個女孩子,卻沒有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該有的天真和畏懼,更討厭自己爲什麼也會身陷其中。
“哼。”他冷冷地道,“你既然這麼聰明,爲什麼不協助警方找出真相?”
憤恨挖苦的語氣令對方調過臉來。危峻確信她看清了自己眼裡的情緒。
“因爲那與我無關。”涼玉並無退縮示弱,她聲音輕薄,神色安然,“兇手既然那麼做了,必然有他實施的理由。我爲什麼要阻止?這世上的所謂公平正義本來就只是對弱者的束縛罷了,我才懶得插手改變。哦,不過,我可以把它寫在我的小說裡,這真是一個不錯的素材……”
“你真是一個瘋子!”危峻忍無可忍,衝她大吼一聲,轉身跑遠。
“暈。叫那麼響作甚。”涼玉無辜地掏掏耳朵。
如果可以,真不想再看到那個瘋子。
第二天早上,危峻頂着兩個黑眼圈來到醫院。
事實上,他也知道這不可能——他在精神病院實習——卻不想看到瘋子?
想想也知道這話有多荒謬。
他無精打采地走進辦公室。
“你遲到了。”正翻看着厚厚一堆病歷的女生道,“他們已經進去早查房了。”
“那你怎麼不進去?”危峻衝她扮個鬼臉。
“喂,你想不想知道爲什麼這一次那個24牀這麼篤定沈願生的鬼魂確實回來過?”
“爲什麼?”明明不想和她說話,卻被她突如其來的話題所吸引。
“因爲……這個……”涼玉停下手裡的活,從褲兜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層層打開。
“這是……頭髮?”三兩根黑亮的長髮,赫然躺在紙包中。
“嗯。24牀確定願生魂魄歸來的確鑿證據——這是她在願生的牀上找到的……有人扮演鬼魂夜半梳頭,卻扮過了頭……這麼長的頭髮,又和願生身形肖似,是年輕女性無疑了。”
“啊……快把頭髮給警方,他們可以通過比照找出那個‘鬼’……”
“不要。”女生簡單明確地拒絕。
“爲什麼?!”
“那樣就不好玩了。”
“……”危峻再次確認,眼前的女孩不是常人。
她是個瘋子!
“危……呃……你是叫什麼來着……”
“危峻!”
“對。危峻,你想不想比警方更早知道這個女鬼是誰?”
“不想。這個女鬼可是個怨靈。我可不要做下一個被害者。”一口拒絕。
“你真是個膽小鬼。”女孩嘲笑。“女鬼就是女鬼,女鬼不是兇手。”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咦,你昨天還在怪我爲什麼不協助警方找出真相,今天真相就在眼前,你卻不想知道。”
“不是……難道我們不能更加安全地找出真相麼?”
“我們是不夠安全。如果讓王醫生知道我們不進去查房而是在翻看病人的病歷,她會有多生氣?”說着令人發毛的場景,女孩的表情卻是好整以暇。
“你到底想幹什麼啊?”危峻哀嚎。他有不好預感。這女人沒經他同意,已拉他跳入同一個火坑。
“在夜半進入病房,扮演女鬼,你覺得這可能的機會能有多大?”涼玉摸着嘴脣,不知是在自問,還是問他。
“……”
“有鑰匙的女醫務人員只有主治王醫生、住院謝逸秋和護士長,還有當天的值班護士。”
“王醫生是短髮,護士長體型偏胖,而沈願生是長髮、瘦削,所以她們都不可能扮的像,只有謝逸秋是長髮,身材、年紀也和願生相仿,難道是她?”危峻驚叫,“願生自殺那天也是她值班,難道是她有問題!沒錯!我說爲什麼會覺得願生的自殺有點不對勁呢,精神病院裡每個病人的東西都會嚴格檢查,杜絕每一樣可能會傷人或者傷己的物品。這也是爲什麼值班醫生會掉以輕心的原因吧,不擔心病人有自殺的工具。願生怎麼會有能用來上吊的繩索呢?家屬不可能給她帶這種東西,就算帶了也會被護士檢查到,可能只有一個,是醫院內部人員提供給她的。那就是那天值班的謝逸秋了。”
“說你傻你就是傻,扮願生的明顯是要爲她報仇的人,照你這麼說,謝逸秋反倒成了害她的人。你有點邏輯性好不好。”女孩嗤之以鼻。
“沒……錯……啊……”危峻抓頭,“那……難道是哪個護士乾的?”
“危峻啊……”涼玉不答,繼續翻看手裡的病歷,“你覺得一個人僞裝成精神病患者成功的機率有多少?”
“什麼!?”
“這樣做……真的好嗎?”
“沒事的。他們都去聽那個國外的資深專家講座去了,現在除了護士,我們就是這裡管事的。”涼玉若無其事地道。“這是個多麼自由的下午啊。”
危峻看着她懶洋洋的表情,確信自己和她在一起實習是件極其不幸的事。
“病房裡現有36名病人,全爲女性,其中和願生年齡相仿,在18歲到30歲之間的共14名,天,現在年輕人真是精神病的高危人羣。”涼玉一邊發着感慨,一邊指揮着危峻抱好那一堆她篩查後的病歷,“走,我們進去,一個一個地看。”
“這個短頭髮,不是!”
“說不定她帶假髮……”
“在精神病院?這裡比監獄查的都仔細。”
“……”
“這個矮而胖,不是!”
……
這樣一圈看下來,又刪減至只剩5人。
“哎,我少考慮了一個必要條件,這兩個也不可能!”
“咦?這兩個都是身材苗條、長髮飄飄的少女……我看很像呀……”
“胡扯。這兩個病人青春期就開始發病了,不要告訴我她們從那時就扮演到現在。裝鬼者分明心智健全。”
“沒錯。”危峻恍然大悟,“既然是爲願生復仇而來,又是裝成精神病患者的,肯定是這半年內入院的。”
“也許沒有半年,很可能是近期才入院的。這也是爲什麼願生死了近半年,而那個復仇者兩個禮拜前才搞鬼的原因吧。”
“怪不得你會懷疑病人,原來是從這個角度考慮。可不對啊,病人哪來的鑰匙出入?我聽護士長說過,病人的每一次出行她都會嚴格點數的,絕不會有錯。”
“我什麼時候說過秦阿姨看到的鬼和24牀看到的鬼是同一人了。”
“……可是除去病人以外還能扮成願生模樣的就只有謝醫生一人了……也許還有護士……”
“危峻,你真笨。24牀看到的固然是酷似願生的少女,可秦阿姨看到的不過是吊在房樑之上,長髮披面、吐着舌頭的鬼魂。這樣的東西,看一眼就奪路而逃了,你能看清那真是什麼嗎?是男是女都不能肯定呢。”
“……”危峻再次被她反駁得啞口無言。
女孩漫不經心、似乎是不加思索說出的每句話,仔細一想,卻是極具邏輯性的、最接近事實的可能。
“好了,讓我們來看看這最後挑揀下的三個人吧。”
溫梅,女,19歲,診斷:精神分裂症。主要症狀:幻聽、幻嗅。被害妄想。自稱家中聞見煤氣味,稱有人潛入其家中要害她。
樑珊,女,21歲,診斷:躁狂症。主要症狀:喋喋不休,誇誇其談,稱自己是億萬富翁的女兒。
徐小小,女,22歲,診斷:抑鬱症。主要症狀:厭食、寡言少語、木訥呆滯。
19歲的溫梅是個身材高挑、巧笑嫣然的姑娘。乍眼看去並無任何不妥,除了那眼神。一坐下來,她就用充滿警惕的眼光盯着二人。“找我做什麼?是不是抓住想害我的人了?”
“這個這個……”危峻用眼神示意涼玉回答這個問題,不料後者像根本沒瞧見似的,任危峻眨的眼抽筋。
“搞什麼嘛,”危峻嘀咕,轉而笑對溫梅,“那個啊,壞人暫時還沒抓到,我們已經在加強注意了……”
“你騙我,”溫梅冷笑,“他們已經潛入醫院來了,想伺機在我的飯菜裡下毒。還好我一直心存警惕,他們纔沒機會下手。”
“啊?”
樑珊讓危峻更爲頭疼。
只見她穿着一身五彩斑斕的裙子,頭髮上彆着漂亮的水鑽。一坐下來,危峻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已經開始炫耀自己的這一身穿着,然後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對流行的看法,對服飾的追求,一講就是半個鐘頭。危峻開始還強笑着傾聽,後來只注視着她嘴巴的一開一合,進入失神狀態。樑珊脖子裡掛着一隻不知什麼動物的飾物,甩着大尾巴,厲爪揮舞,隨着她越講越興奮,身子也開始前後擺動,那飾物也似乎扭動起來,向危峻耀武揚威。可憐的男生到最後只聽見頭頂的風扇咔咔作響,脊背上熱汗涔涔而下……
直到遇到小小,危峻才知道什麼叫對牛彈琴。
和樑珊的情況完全相反,危峻使出渾身解數,先是誠懇地表示想和她聊聊,見小小眼皮都沒有擡一下,又開始講笑話,不知是笑話不好笑還是危峻沒有表演天份,笑話講完,活動室只聽見危峻自己在哈哈大笑,不但小小沒反應,連涼玉都冷冷地看着他不吭聲。危峻氣的心裡直罵娘……臉上卻還不得不和顏悅色,見涼玉完全是袖手旁觀的姿態,索性也不賣力了,打開病史牌,用溫和的語氣問小小一般的邏輯問題,諸如:今天星期幾?一斤棉花和一斤鐵哪個重?最喜歡什麼顏色?爲什麼?當然沒有任何迴應。自言自語半個多小時,終於等到涼玉的聲音:“行了行了,就這樣吧。”才如獲大赦,逃一般地退出來。
“我說,爲啥都是我在問,你就在一邊涼快?這大熱天的,裡面又沒開空調,我容易嗎我?”
一進辦公室,危峻就把空調開到最低,同時再也忍不住,質問涼玉。
“我動腦筋你賣力啊。”涼玉一臉無所謂,好奇地看着危峻臉上的汗珠,“真有那麼熱麼,我怎麼一點也不覺得?”
真的,女孩乾淨的臉上連一滴汗星都看不到。
“你老人家那是冰肌玉骨。”危峻挖苦道。“難怪叫涼玉。”
女孩這次沒有反脣相譏。她低下頭看三個病人的病歷:“誰是假的?你怎麼看?”
“我看不出,都快給她們逼瘋了。”
“還真巧,這三個人分別是江、宗、謝三個人負責的。”
“哪個是宗旭負責的呢?還是覺得他嫌疑最大啊。當然,謝逸秋也很可疑。”
“別忘記,江林峰曾是負責沈願生牀位的醫生。”
“……還真一個都不能少。”
“還缺少一些信息啊。”涼玉摸着嘴脣。男生已發覺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爲了這些“缺少的信息”,下班後,涼玉不知找了什麼理由,拉了危峻和三個住院一起,在醫院門口的餐廳吃飯。
“危峻,你不知道吧?原來三位老師都是我們的校友呢。宗醫生和謝醫生只比我們大三屆。”涼玉快活地說。
這不奇怪。附屬醫院的醫生絕大多數都是本校醫學院畢業的學生。危峻想。他倒是注意到了另一個事實:只比我們大三屆?沈願生不也是我們學校的麼?那個警察說了她本來應該剛剛參加工作……算一算……她居然和宗旭、謝逸秋是同屆的?
怪不得涼玉笑得像只狐狸。
“在精神病院工作危險麼?”涼玉問,“聽說去年有個教授看門診時被病人砍了三刀。”
“還好吧,我們病區的病人都沒什麼攻擊性的。”謝逸秋笑着說。
“是啊。”江林峰也笑了,他比另兩位住院應該只大了三四歲吧,氣質卻明顯成熟不少,面孔說不上英俊,卻棱角分明。君子端方。看着他的臉,危峻腦子裡冒出這樣的句子。
“江老師,那個23牀以前是你管的吧?”涼玉開始進入正題了,“她最後一次住院,是個怎樣的情景?按理她剛大學畢業,工作也不錯,怎麼又突然發了病?”
“是因爲剛開始工作有些不適應吧,”江林峰扶了扶眼鏡,“她是養女,和養父母交流比較少,也沒有什麼朋友,有壓力自己不知怎樣疏解,才釀成了悲劇吧。可惜了,好好的一個女孩。”他臉上露出醫生對病人常見的惋惜。
也許是說到自殺後又鬧鬼的病人,飯桌的氣氛明顯地低沉了下來。宗旭因爲父親的事本就沒什麼笑容,一直埋頭吃飯。聽到談及願生,明顯手裡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謝逸秋看了他一眼,也沒吭聲。
“是養女啊。那她還有什麼別的親人嗎?”涼玉像沒發現大家的異狀似的繼續問。
“沒有了吧。她養父母后來又生了孩子,對她就不怎麼在意了。她自殺以後,遺物他們都沒來領,還放在醫院儲藏室呢。”
“哦?”涼玉來了興趣,“那,老師,吃完飯你領我去看看好嗎?”
“可以。”
“怎麼去了這麼久?有什麼發現沒?”危峻焦急地問。
吃完飯後他們並沒回學校。江林峰帶涼玉去看了願生的遺物後也下班了。宗旭留下值班。但回到醫院就悶悶不樂地把自己關進了辦公室,根本沒發現涼玉和危峻也在。
“哦。覺得沒吃飽又出去買了包薯片。”回答危峻的,是快氣炸了他的肺的理由。他咬牙切齒地低聲又問了一遍,“願生的遺物發現了什麼沒?”
“衣服、鞋、毛巾、洗漱用具什麼的……沒什麼特別。”涼玉像沒發現他的急躁,仍然慢條斯理,“不過,你猜願生是用什麼來上吊的?江林峰說她是把牀單撕成一條條的,再綁成一根繩。而那致命的兇器在她自殺的騷亂之後居然不見了。有趣的現象。”
“這又是一個疑點啊。”不明白哪裡有趣的危峻決定以後對對方的奇言怪論自動無視,“牀單做成的繩索,足以支持一個人的重量麼?而且護士每天整理牀鋪,如果事先準備,很難不被發現,如果是剛剛準備的,在別的病人出來吃飯後那麼短的時間,就能做出能夠成功自殺的工具,而且撕牀單沒有聲音麼?就沒人聽見?”
涼玉看了危峻一眼。後者馬上明白自己的分析有多麼多餘:對方顯然早已想到了。然而他還是有些興奮地下了結論:“那個謝逸秋一定有問題。一定。”
“我們去見那個女鬼吧。”涼玉不置可否,只說了這樣的一句。
“啊?你已經知道是誰了?”
“嗯。”
“能告訴我們你明明不是本市人,爲何不住在當地的醫院,而要到這裡來呢?還有,爲何送你入院的不是你的親人,而是你的男友……樑珊?”
“哈,我父母周遊世界去了。他們一路先去巴黎,再去洛杉磯,然後是……”
“恐怕你父母根本不知道你來上海是爲了住精神病院吧。樑珊,知不知道只要測試你此刻的腦電波,就能知道你是否精神異常?”涼玉冷冷地說道,掏出紙包,“還有,這是你留在願生牀上的頭髮吧。物證在此,樑珊,你抵賴不掉的。”
“呃……”趁樑珊面色大變之間,女孩突然又掏出一枚銀白色天平狀的掛件,丟在桌上。
“你們在哪找到的……咦?”樑珊一見那飾物,便急急地拿起來看,待她發現不對,已經來不及。
“你錯了。這並不是願生隨身佩戴的那件,只不過我從小地攤上買來蒙你的,比願生那個要粗糙的多吧?”涼玉微笑,“你,10月7日生,天秤座;而願生,11月16日生,她的星座就是你佩戴的那個——天蠍!我在她的病歷上看過她的半身照。佩戴同種款式掛件的女孩,在同一個醫院同一個病房,可不是那麼湊巧的事呢。雖然不知道你倆是什麼關係,但這是你倆交換的信物,沒錯吧?”
樑珊冷冷地望着涼玉,臉上,早已不見初見的那種躁動和輕浮。
“你們發現晚了呢,惡詛早已應驗……我理當功成身退了。”
“大概12歲時,我就知道我曾經有過一個姐姐,親姐姐,2歲大就被人販子拐走了。我想念她,想知道她是否還活着,是否過得好。我在各個網站發帖尋找她,因爲媽媽說過在她身上有個不規則的胎記,就憑着這個特徵,17歲那年,我終於知曉她的下落。”
“她比我大三歲,在上海。我從蘇州跑來找她,希望她回去和爸媽相認,全家團聚。可她拒絕了,說養父母對她很好,她還未報答養育之恩,而且這麼多年,爸媽應該也習慣了沒有她的生活,相不相認也沒有關係。我當然不肯。迫於無奈,她告訴我,原來她有精神分裂症,常常發病住院,她不願意爸媽知道她有如此難以啓齒的疾患,害怕給他們帶來困擾。在她的含淚請求下,我答應了。回到蘇州,我們一直電郵來往,她把她的生活事無鉅細地告訴我。當然,每次她一發病住院,我們就會好久失去聯繫,她一出院也會以最快速度通知我,怕我擔心。終於,她大學畢業了,工作也不錯,精神狀態一直很穩定。就在我以爲她快得到幸福的時候,卻傳來她病發入院自殺的噩耗!”
“我不能相信!姐姐曾經告訴我,原本養父母給她起名叫願心,她得病以後,爲了時刻告誡自己不要向病魔屈服,爲了不讓關心她,愛她的人傷心失望,她自己改名爲願生!”
“嗯……沒錯……願生,原來不是怨生……願生的意思就是不願死……”涼玉喃喃插了一句。
樑珊冷冷看了她一眼。
“所以就算她不是被人謀害,也一定有人趁她神志不清的時候誘導了她自殺!我不能放過這個人,不能忍受那麼善良、那麼堅強的姐姐就這樣被剝奪生命。所以我來了。我要揪出這個罪魁禍首!”
“那是誰呢?”危峻急急地問。
“你說是誰?”涼玉沒好氣地說。又轉向樑珊,“24牀所看見的鬼魂就是你對吧。你是想讓害願生的人心虛。”
“哼!”
“那秦阿姨看見的鬼魂也是你嗎?”危峻問,不在乎涼玉的白眼。
“沒錯啊。”
“不可能……你是怎麼辦到的?”危峻驚呼。
“太簡單了,那天,我根本沒出病房,而是躲在牀底下,等人都走了以後,出來裝鬼。”
“不可能!護士長說了,她再三清點過人數,沒有錯漏。”危峻不相信如此簡單。
涼玉在一邊,不住冷笑。
“哼,她真的數清楚了麼?每天常規清點,多少是不耐煩的吧。不過是事後發現人數不對,但怕追究她的責任,才一口咬定沒錯。哈哈,只有你們才相信她的話。也是,全部推到鬼魂身上,倒也乾淨。”樑珊不屑地說。
“真的麼?不踩凳子就吊在樑上,你是怎麼做到的?繩子又是哪來的?”
“我用幾條毛巾紮起來乾的。至於怎麼吊上去的,很簡單。房樑不高,人掛在那裡腳離地面也只有幾十公分。我把長髮披散下來,遮住臉和胸部以上的身體,那天我特意換上白色的衣服,雙手縮在長長的衣袖裡,然後輕輕跳起,雙手隔着袖子抓住毛巾,維持身體的平衡。一兩分鐘不成問題,不信我可以當場表演給你們看。”樑珊仰頭挑釁地說。
“可是……”危峻還要追問,卻被涼玉一個手勢阻止了:“行了行了,該說的她都已經說了。”
“爲啥不讓我問完?”走出病房,危峻氣呼呼地說。
“下面都是廢話了。”
“你……我問你,通過腦電波真的可以證明她沒有精神病而是僞裝的?我怎麼不知道?”
“因爲本來就不可以。我詐她的。”涼玉說得天經地義。
“……”危峻無語……他早該想到的。
“無聊無聊啊……”涼玉不住摸着嘴脣。“破綻百出的廢話,還有人聽得津津有味、信以爲真。”
“哪裡有破綻了,你說說看!”
“我問你,讓你混進精神病院,扮個躁狂病人,你不是學醫的,你扮得像嗎?生病就得吃藥,精神病院爲了防止病人偷偷停藥,服藥時都有醫務人員在旁監督,而正常人服用抗躁狂藥物可以出現抑鬱症狀,換了你你會真吃下那些藥嗎?”
“不會……”
“她說願生會把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事無鉅細地告訴她,言下之意,她之所以熟知醫院裡的情況,都是願生告訴她的。但你不覺得不對嗎?願生是個堅強的女孩,精神分裂症給她帶來的身心傷痛極大,她怎會把醫院裡的這些難以啓齒的事告訴妹妹,讓她替她擔心?況且半夜起來梳頭、唱歌,分明是願生髮病時纔會有的行爲,她又怎會把這些告訴妹妹?”
“樑珊說願生一旦發病住院就會和她失去聯繫,可是願生自殺以後,遠在蘇州的她又是如何得知願生在醫院裡的情形的呢?她又如何如此肯定願生是被人誘使自殺的而不僅僅是自身對生活絕望,就憑她對願生不會自殺這樣一種信任嗎?”
“最後一點,實際上也是告訴了我們樑珊隱瞞我們的目的所在,她提到一句,‘就在我以爲她快要得到幸福的時候’,不錯,畢業了,工作了,精神狀態穩定了,可這就算幸福了嗎?一個女孩子,怎樣的情況下才算‘得到幸福’?”
“……你是說……願生有一個……戀人……?”
“又是無聊的情愛糾葛啊……”涼玉嘆氣,“而真相,就在這扇門背後……”他們已經走到醫生辦公室的門口,而涼玉指向的,就是這扇門。
“你是說……宗旭?”
打開門看到二人,宗旭臉上是明顯的意外。
“這麼晚了,還沒回去?”
“想和你說些事情。”
“我很忙。”
“想問你……是如何喜歡上願生的呢?”涼玉緊緊盯着他的眼睛道。
半晌無言。隨後,宗旭退後,讓他們進去。
門,復又關上。
“那是我們大三那年,學校舉辦了一次個人書法繪畫展。我看到願生參賽的作品——名叫《自省》的自畫像。畫中的女孩柔弱纖細,卻有我從未見過的堅定眼眸。她的凜冽意志,透過畫面迎面撲來,我在瞬間被其俘獲。”沉浸在回憶之中,宗旭臉上露出恍惚笑容。“我愛上她,這個和我同屆的女孩。然而她始終退讓閃避。直到父親嚴厲警告我,不要再靠近她,我這才知道,原來她竟是我父親的病人。”
醫生有責任爲病人隱瞞病情。方主任卻爲一己之私,將事實外泄……危峻暗中嘆氣,他已完全可以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而那時我才明白畫名的涵義——精神病人一般都缺乏自省力,她是在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喪失自己的意識,不要向自己的疾病低頭。願生願生,怎樣堅強的女孩!”宗旭激動地道。
愛一個人,如同沉溺深海。他已不可自拔。
“也許就是你的不願放棄,讓你父親找到願生,警告她不許和自己的兒子交往,否則就公開她是精神病人的身份。這莫須有的罪名應該就是導致願生精神再次崩潰的直接原因吧?剛剛開始擁有充滿希望的生活,就受到這樣的威脅。於是,她再次發病入院。”
“而在這裡工作的你,卻對她更加憐愛。這讓你的父親更加憂心如焚。爲了兒子的將來,他再次鋌而走險……對一個資深的精神病學家來說,誘導病人,特別是抑鬱的病人自殺,應該不是很難……”
“胡說!不對!根本不是!我父親……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人……你敢誣衊他!”宗俊突然粗暴地大喊。
“是麼?難道你自己就沒懷疑過麼?”涼玉冷冷地道。“願生的自殺,你從來沒有追究過原因麼?而現在你父親的死,你也從來沒有想過,是誰,恨他到要他死的地步?”
“……”宗旭無言以對。他的眼睛已變得通紅。惡狠狠地注視涼玉。後者並無畏懼,也直直看着他。
“喂,你別刺激他了……”危峻小聲說。
“對了,你拿走了願生的掛件是不是?”沉默許久,涼玉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你怎麼知道?”宗旭愕然。
“我在願生的照片上看到她隨身佩帶這個掛件,顯然珍惜已極,奇怪的是,在她的遺物之中卻完全沒有發現。所以懷疑被人拿去了。不過,你是什麼時候拿走的呢?”涼玉摸着嘴脣笑道。一旁的危峻卻覺得她笑得古怪,顯然心裡又有了什麼策劃。
“是有一天我聽江師兄說要把一批病人遺留下來的東西處理掉,我一下子想到了願生的遺物也在裡面。我害怕連她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證物也完全消失,所以……”
“聽警察說,願生的鬼魂出現那天,病房的所有醫務人員都和全部病人一起,到操場做早操的。是這樣嗎?有沒有人中途離開過?”危峻明白了,原來她還是認爲留下地上血字的鬼魂不是樑珊。難道還是那個謝逸秋嗎?
“其實……我就是那一天去偷拿願生的掛件的……醫務人員爲了防止病人出早操時出意外或逃走,是站在他們的隊列四周邊的:主治站在最前面,小謝和護士們站在左右方陣,我和江師兄站在最後。於是那一天,我和江師兄打了個招呼,就偷偷溜回去拿了儲藏間的鑰匙——那把鑰匙放在護士長專有的抽屜裡,而她每天上班幾乎都不會離開——我先回辦公室拿了儲藏室的鑰匙,然後去儲藏室,儲藏室在下一個樓面,我找了一會才找到那個掛件,正要走,忽然聽到樓上起了一陣騷動,有個女人在大喊大叫着什麼,想上去看看,又覺得不妥,正遲疑間,很多保安上樓了,我一驚,躲在那裡等他們上去了才趕緊溜回去,連鑰匙也是後來偷偷放回去的,剛巧趕上護士長就要再次查覈人數……”
“是江老師相信你不會幹什麼壞事,才爲你作證你並沒有離開的對吧。”
“是。”
第二日。
“是你吧。”涼玉靜靜地說。
“什麼?”聲音的主人站在牆角的陰影裡。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中午的太陽火辣辣地刺眼。危峻在一旁,揮汗如雨。他看一眼表情鎮定的女孩,奇怪她是否真的是不怕熱的。
女孩沒有任何遮掩地站在陽光之下。周身卻散發清寒。她皮膚不算白皙,在烈日之下,卻反射出奇異的透明感。
“你替宗醫生作不在場證明,其實根本是他爲你做了不在場證明。你誘騙他去取願生的遺物,他事先和你說好他會趁出操的時候溜走一會,你便利用了這個空檔。”
“真幸運呢,儲藏室和病房不在同一層,不然你們倆可要撞到了。他前腳溜你後腳也去了。躲在暗處等他拿了鑰匙走後,你便進入病房裝鬼,時間很緊張啊,一定要趕在秦阿姨出現便準備好,把自己掛在房樑上,和樑珊比起來,高個頭的你更容易做到了……”
“殺了主任,是爲願生報仇吧?你纔是願生真正的戀人……她竟會在你的眼皮底下自殺,心痛之餘,你一定產生了懷疑。你在這裡工作已經好幾年,一定熟悉願生這個老病人了吧?不知不覺產生了感情……也對,按願生的性格,一定怕拖累別人,不會輕易動心,可你,熟知她的病情,一直在她左右,你給了她康復的信心,你們相愛了。儘管這愛情,只能暫時隱藏。”
“願生一定答應過你,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生活,放棄你,放棄自己。可是,在你們就快幸福的時候,她竟違背了自己的諾言?爲什麼?你很快懷疑起其他醫生,當你發現宗旭對願生的傾慕,以及主任是他父親這個事實,你明白了……”
“和樑珊裡應外合的你,試圖用鬼魂的出現喚起罪惡的人的良知……可他們也只不過是爲了保全自己……而你也明白,願生確實是自殺,警方,也是無能爲力的……”
“別說了,沈同學。”江林峰從暗影裡走出。平靜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感情起伏。“我會去自首。已經爲願生報了仇,我無憾。其實我本不想殺主任,可是就算願生的魂魄出現控訴,他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愧疚,我不能忍受他對願生生命的漠視……而且,自從願生走了以後,我對於生活的所有勇氣和希望,都已經完全喪失。”
江林峰表情自若地擡頭看向青天暖日。
“願生……她辜負了我……我也不能原諒她……就像不能原諒那些人一樣……”
“是嗎……我只知道,能誘導她讓她失去生活勇氣的,除了是害怕被公佈自己病情後對你的拖累以外,我想不出任何其它原因……她一定希望你能擁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人……願生是善良的女孩,而你們,她的愛人和妹妹,這個世上本該最體諒她的人,卻以她的名義,冠以惡魔的詛咒……辜負她的人,是你。”
涼玉頭也不回地離去。身後,被擊潰的男人發出痛苦的嗚咽……
“不用這麼狠吧。”危峻尾隨涼玉身後,小聲說。
女孩毫無反應。連腳步聲都靜寂。
“你……你要通知那個警察麼?”
“他會自首的。”
江林峰自首以後,所有的醫務人員都大吃一驚。
宗旭尤其悔恨。因爲自己一廂情願的感情,他摧毀了別人的人生。和自己的。
而涼玉和危峻的實習繼續。
半個月一晃而過。
危峻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病房。
這地方仍然是那樣鬼氣森森。奇怪的是他卻產生了一絲留戀。
在這陰霾的樓房裡,曾經埋藏過愛情……生命……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咦,這是最後一天了,該下班了,那女人跑哪去了?
算了,不找她了,自己走吧。反正明天……在另一個科室裡,還要再見。
走下樓梯,穿過操場……他站住了……一顆大樹之後,站着剛剛尋找的女孩。
還有謝逸秋。
他悄悄將身影隱在樹後。
“……你覺得主任真的會因爲兒子愛上了精神病人就違反自己的職業操守去威脅病人,甚至還誘導病人自殺嗎?江林峰說,他最恨的是主任完全沒有對願生的死表現出絲毫的愧疚,主任真的如此道貌岸然?”
“呃?我……我不知道……”
“願生懸樑自盡那天,是你值班吧?”
“嗯。我很抱歉……”
“那根願生用來自盡的據說是牀單結成的繩索,後來卻不翼而飛。去哪了呢?江林峰不可能拿走,因爲那有可能是讓警方發現願生是被誘殺的證據,他應該希望警方注意到這可能是想害願生的人提供或者替願生遮掩自殺意圖的工具。宗醫生開始不會想到願生自殺有特別原因更不會拿,其他人也如此,那它到哪去了呢?”
“願生選擇了一個極好的時機自殺,一個她愛的男人,一個愛她的男人,只要他倆在,勢必受到最大的關注。她很聰明,選擇了你值班的時機。可是,就算沒有人協助她,給她提供自盡的工具,她用牀單來自盡,也沒那麼簡單吧?”
“可是不能用刀、藥一類的來自殺,因爲病人不可能接觸到如此危險的工具,那樣就會很明顯是有人從中協助。而最受懷疑的首當其衝是醫生。太聰明瞭,用牀單上吊,在一個不夠關注她的醫生值班時。”
“可到底是不夠關注還是故意縱容?”涼玉的目光,如刀一般射在謝逸秋臉上。
兩人對視良久。
“謝醫生,你喜歡宗旭,對吧?”涼玉忽然笑了,儘管笑意並未反射到眼中。
“可他卻不曾在意到你對他的情愫。因爲,他全心全意都投射在願生身上。而願生,竟是一個精神病人。”
“宗旭那樣不擅掩飾自己情感的人,你一定也和江林峰一樣很容易發現他對願生的感情,況且你對宗旭,應該早就十分在意。早在學校,你就發現他對願生的追求了吧?”
“同樣貌美德端的你應該也是個驕傲的人吧,卻沒想到會在感情上受挫。當你知道她還是精神病人這個事實的時候,那種不甘心的感覺,一定讓你抓狂吧?”
“你去找願生,對她說一些威脅的話,比如告訴她所在的工作單位她是精神病患者。願生受不了壓力再次發病住院。可是你也再次發現,這根本不會讓宗旭對她死心!你的嫉妒和怨恨,終於達到了頂峰!”
“你開始誘導願生自殺。”涼玉輕輕地說。
一直保持沉默的謝逸秋臉色已一變再變,卻還力圖保持鎮定:“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女孩的嘴角露出冰涼笑意。
“別緊張。我並不是在指控你。沒錯,我剛纔所說的全部,都不過是我個人的揣測,沒有任何證據。”
對方的臉色稍稍緩和。
“而且,在我慢慢了解了願生之後,”涼玉忽然搖頭,“我又有了個很奇怪的想法。”
“也許願生剛開始是確實發病了,可入院一段時間後,她清醒過來。卻開始感到更加絕望。”
“原以爲畢業後開始工作,少些壓力就會漸漸康復的她,發現原來自己還是那麼脆弱,如何能夠承受進入社會後更加激烈的挑戰?她對自己的病感到絕望。雖然也許並不知你爲什麼要威脅她,但你說要公開她的病情,不僅對她自己,對對她一往情深並且希望和她共度餘生的江林峰更是莫大的傷害。”
“她可以忍受別人傷害她,卻不能讓人傷害她心愛的人。怎樣才能讓江不受傷害?只有自己離開。善良的願生,她卻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有多麼錯誤……”
“懷着死的信念,她開始引着你誘導她自己……”涼玉下了結論。
對方低下頭。兩人之間瀰漫着幾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久久。
謝逸秋終於開始說話。
“沒錯,我是喜歡宗旭。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一直在他身邊。這將是我對他、對自己一生的承諾。”女人一字一頓地道,語氣比涼玉更冷,“你剛纔所說的一切,既然知道是你自己的妄自揣測,那就最好不要到處亂說,否則,我也絕不會放過你。”姣好的臉蛋上有陰影一閃而逝,最後只剩下若無其事的笑容:“宗旭有我。不管怎樣,他有我。”
這女人……危峻心臟一陣收縮,目光卻沒有錯過女孩嘴角露出的冷冽譏誚。
“放心。我,只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旁觀者。”女孩傾身過去,湊在警告者耳邊,危峻需得屏息凝神,才聽得清寒之音在女孩口中跳躍:
“你將永生守在一個不會愛你的男人身邊,眼睜睜地看着,被奪走了幸福的你最愛的人,和你一起,一生將要活在苦痛的深淵。”女孩在夕陽餘暉之下仰天而笑……危峻從未見過女子有這般張揚神態……“這纔是願生,不,是你自己,對自己的惡詛。”
女孩說完,眼光一轉,看着樹後已目瞪口呆的危峻,嘴角上揚,露出促挾笑意。
然後她拋下已石化的女人,往醫院門口走去。
“明天去衡山醫院報到,你可不要遲到啊……”路上,危峻沒話找話。
“你纔是。”涼玉笑着接口。
“呃……能不能問一下你爲什麼突然會改變主意管這閒事了。”
“哦。那是因爲有人衝着人家大喊大叫的模樣又難看又好笑。”
“……”危峻決定閉嘴。也許還是申請不要和她一個組實習好些?
然而他轉過臉去看見女孩兒抿嘴忍笑的樣子……
好吧。也許,和她在一起實習一年,並不是真的那麼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