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唐子山,一山之隔,與棗陽縣不同,唐縣境內,卻是淅淅瀝瀝飄着微雨。
前後皆是或急或勻的喘氣聲,夾在行伍中隨行的廣文祿目不轉睛地看着不遠前羅威的背影,感受着酥酥撲面的雨絲。走了一陣,前列響起幾聲號響,緊接着旌旗搖動,整支隊伍逐漸慢下了腳步並最終停住。
手執紅旗的萬勇撥開人羣走到隊中,大聲道:“軍令,原地休整片刻,聽號響三聲,隨旗小跑前行。”一句話連說數遍。
待他說完,廣文祿叫一聲“萬大哥”,萬勇斜眼瞅見他,皺皺眉,挪動腳步靠近過來,低聲道:“外面別叫我萬大哥,叫旁人聽見了不好。”
廣文祿忙道:“是我忘了,對不住萬大......萬材官......”
萬勇將手中紅旗往地上一插,這時候環顧左右,大部分兵士都已經席地坐下休息,他與廣文祿便也隨着蹲了下去。
“天色將暗,隊伍不停反進,難道有仗要打?”
萬勇點點頭道:“估摸着是。統制大人要打唐縣的流寇,保不準前邊探到了敵情。”繼而又道,“羅管隊已經與我說了,這一仗好好打,只要有點功績,他都會往上報。”
廣文祿眨眨眼,垂下頭道:“我只求無過,哪求有功。”
萬勇一拍他頭,教訓道:“你這小子,總說喪氣話。咱們這次打得不再是官軍而是流寇,怕個驢逑?更有郭統制親自指揮,手腳勤快些,撈些功還不是手拿把攥。”並將臉一黑,“羅管隊把你當他弟弟,可別讓他失望了。”
廣文祿聽了,咬咬牙道:“曉得了。”右手同時不自禁搭上了胯側的弓鞘。
趙營在擊滅川中巨寇袁韜後吸收了一些棒賊以作補充。廣文祿與羅威及萬勇便是從那時候加入了趙營,並隨軍一直來到湖廣。前些日子趙營上下全面整軍,通過考量身體素質、技擊水準以及反應能力,絕大部分棒賊都被篩選出了野戰軍,分配爲屯田軍。廣文祿、羅威、萬勇三個是少數不多依舊留在野戰軍的棒賊,而能編入起渾軍頭牌前哨的棒賊僅僅他們三個。其中羅威因強健孔武且威能服衆被任命爲哨中的管隊,萬勇憑着身高體長當上了紅旗手,廣文祿則由於臂長善射成爲了一名步弓手。
萬勇隨手翻了翻廣文祿的箭囊,數了數道:“十五支箭,夠射嗎?”擡眼顧視周遭其他弓手後道,“我瞧他們箭囊都鼓鼓的,必不少於三十支,你小子好生拿大。”
廣文祿搖頭道:“萬大哥,你有所不知,每名弓手起初都撥有五十支箭,若消耗過快超了規制,就要從月餉裡頭扣。”
萬勇一挑眉道:“那你省着點用不就得了?”
廣文祿解釋道:“營中規定,步弓手每戰準備十五支箭。”
聽他這麼說,萬勇方醒悟道:“原來如此,這些人實則都攜了一倍以上的箭支。目的恐怕就是統一齊射後,個人能有更多射殺敵人的機會。”按照營中軍紀,臨陣梟敵一首賞銀一兩,三首則直接拔擢一級。多帶些箭,或許會因消耗過快而損失些補錢,可一旦得功,所獲利潤遠大於成本。
廣文祿應道:“正是。”
萬勇又敲他一下,道:“你小子懶惰!人家都有這心思,你還無動於衷。多帶一支箭難道就能壓垮了你?”見廣文祿忽而神情一黯,續問,“怎麼,我說的不對?”
廣文祿道:“萬大哥,我想多存些銀子。我爹我娘有病在身,還有兩個妹子,現都在巴州過得不好。從前爲賊時,一來沒臉去見他們,二來確實身無餘財,所以想幫他們也幫不上。現在好了,我是官兵了,往後積攢點錢,統統都可託人帶去川中給他們,只盼能治好我爹孃的命,也給我妹子們存嫁妝。”
他邊說,輕輕抿了抿脣。萬勇看着他,良久無言,恍然間卻是憶起了那早已過世多年的雙親與髮妻。又過不久,前列清亮的號子連起三聲,一聲賽一聲高亢,同時有傳令兵大呼:“大旗手、紅旗手等歸位舉旗!”看來短暫的休整已經結束,部隊要繼續前進。
萬勇嚯地站起,默然轉身就走。但走出兩步,復折回來,拍了拍也已站起的廣文祿的前胸,低聲道:“富貴不靠存,靠賺。”言訖,邁步而去。
這一次的行軍,較之此前更急,廣文祿餘光甚至都瞥見有兵士的草鞋都在飛步中脫滑。不過那兵士並不敢稍稍遲疑,依然健步如飛。雖說這時節當兵的腳底板都有一層厚厚的老繭,但這麼長距離走下去,滋味怕也不好受。
廣文祿只稍稍分神,就重新聚回了注意力。天色漸暗,但軍速很快,顯然,統制郭大人的目的必是搶在夜幕降臨前打一仗。及至此時,記得萬勇離去前對自己說的那句話,他又想到箭囊裡的箭支數目,忽而有了幾分後悔。
據報,回營張雄飛的部隊在澄水南岸。郭如克揮軍全速前進,不斷從歸來的夜不收們口中詢情。可以確定的是,張雄飛從始至終都未曾離開澄水。
郭如克似乎從來沒有感到過這般鬥志昂揚,他現在心裡別無所想,唯一暗自立誓,今番若是給張雄飛跑了,他就自刎在澄水邊也無臉回見趙當世、侯大貴、王來興等營中老弟兄們。
“姓張的賊慫還在否?”
幾乎每一名夜不收到面前,郭如克都會脫口而出問此一句。只要夜不收確認張雄飛未離,他就激動的渾身微顫。龐勁明馳馬回來,對他道:“老郭,探明白了,張雄飛所部八百人,均是馬軍,咱們都是步軍且無火器,這仗不太好打!”
郭如克瞪他道:“怎麼就不好打了?我看正好打!”
龐勁明無奈,轉馬而去,須臾之後再度回來,道:“張雄飛似乎已經覺察到我軍動向,正沿着水岸向西移動。”
郭如克罵道:“個狗日的東西想跑,傳令下去,讓弟兄們加把勁,拼死命攆上去!”側旁的景可勤以及彭光聽了,無多言語,各自行動。
龐勁明則道:“兩腿怎麼跑得過四蹄?回營的人既然要走,我們攔不住。”
郭如克虎着臉道:“澄水向西直抵唐縣縣城,哪裡有縣兵守岸,姓張的難過去。是以他必然會在中途找淺灘渡水,我軍腳步快點,正好搶上掩殺。”尋即道,“老龐,我知你不願打這一仗,但此間主帥是我,你不幫忙,也別搗亂。否則軍法無情,公事面前休怪我不講情面!”
龐勁明氣得不輕,撥馬就走,景可勤隨即上來,於馬上拱手道:“哨內五隊皆已做好作戰準備,隨時聽候統制發落!”
彭光亦道:“所有大旗並各處紅旗及塘撥、走遞等也準備完畢!”
郭如克思忖片刻道:“讓二隊脫哨,先單獨東進,夜不收有報,東邊一里有片密林連綿不絕,這隊於林中鼓譟,未得令不得擅出交戰!一、三兩隊爲前部,奔跑向前,遇敵暫峙而不動,四隊守中軍,五隊押後策應。”
景可勤與彭光領命各去,郭如克捏掌成拳,目光炯然。少頃,一、三兩隊派人回報:“敵軍背水列陣,似有決戰之意。”此報方了,不遠處三騎驟至,兩個是趙營夜不收,居中的人眼生。
“小人是張頭領麾下......”來人在馬上行了一禮,開口才說半句,怎料眼前刀光一閃,衆目睽睽下,竟是給郭如克一刀砍落下馬。
“大人!”
左右見狀,無不驚諤。一名夜不收跳下馬背,一探血泊中那人的鼻息,搖了搖頭。
郭如克用左內肘將染血的刀刃夾緊,右手一拉以衣甲刀將血漬擦拭乾淨,奮然道:“你兩個回去告訴姓張的,今日但有一戰,有我無他、有他無我!”那兩名夜不收心驚膽戰,領命飛馬馳去。
澄水邊,廣文祿眼望着對面黑壓壓森然而立的回營馬軍,沒來由感到恐懼。他是川人,此前從沒出過省,川中促狹少有馬戰,他歷戰至今也沒有見過近千規模的馬隊,這時候看着那層層疊疊將粼粼水面都遮蔽了的黑牆,心中自然震撼。
伴隨着一聲號響穿破雲霄,列陣最前的前哨三隊的大旗開始搖動。身處陣中廣文祿瞥見十餘步外,萬勇也開始賣力地搖起了紅旗呼應。與此同時,明顯可以看到,對面馬軍陣中出現了些許騷動。
縱然河風橫吹,但廣文祿還是能聽到回營馬軍中也斷斷續續傳起了短促有力的竹哨聲,那些竹哨聲響了不久,第一批迴營馬軍當先躍出,往前小步走了會兒,停在了距離趙營前哨三隊將近五十步的距離。這麼近的距離,廣文祿甚至能清除的看到這些回營騎兵們每個人背後插着的那隨風展動的三角小旗。
“這叫什麼?我看叫插標賣首!”廣文祿聽到右手邊的一個弓手呸了聲,看來他並不是唯一注意到那些三角小旗的人。而這個弓手一說這話,周遭幾個聽見的都“嘿嘿”暗笑起來,彷彿緊張的心情能因此寬解一二。
“帶箭起弓!”
隊中的幾名塘撥隊長的號令整齊劃一,萬勇等執旗材官也再度搖起了紅旗。廣文祿斜眼望見右上角的三杆大旗中,掛有飛鳥旗的大旗立最高,其餘二旗則微微傾斜,由此可見,三隊最開始策略當是以弓箭迎敵。
五十步外,回營的頭排馬軍發現了趙營的旗語變化,只聽一聲尖嘯,竟不知是誰放了一支竄天猴,回營的馬軍們緊接着便催動馬蹄,開始朝趙營的陣地徑直衝擊。他們由一個圈慢慢展開,臨近二十步時,幾乎已經展成一條線。這條線從側面看凹凸不平乃至多有脫節,但從正面看,仿若潮涌。
“放箭!”
倉皇中,廣文祿也不知自己聽到的這兩個字是真實的軍令還是幻覺,他只覺得那些騎兵們來得是那樣快,快到如果自己不盡快將弓弦鬆開,恐怕就再無出手的機會。
“放箭!”
自己的箭才射出去,並沒有什麼收穫,但廣文祿又聽到了接踵而至的軍令。他確信自己以及身邊的弓手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絕不可能有隙再發一矢。然而,一擡頭,猛然聽得“咻刷”一聲,密如蝗羣的一排飛矢竟從自己的腦後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