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沉寂了數月之後,趙營轅門外那大如磨盤的十餘面徵鼓暌違已久地被再度擂響。隆隆咚咚的鼓點聲不絕,無數肆意招展的旌旗中,趙營起渾營統制郭如克跨馬自絡繹的兵隊中緩步而出。
轅門外,騎着黃驃馬的鹿頭店巡檢司巡檢蘇照帶着數十名弓手迎將上去。郭如克與他交談數句,便即一拉繮繩,揚鞭指點。蘇照訕訕着笑了笑,尋即有兵士引導他並巡檢司的弓手們匯入長隊。兩騎自隊中脫出,立於郭如克左右,一爲景可勤,一爲宋侯真。景可勤目視匆匆而去的蘇照背影,面有譏諷之色道:“統制,此戰當真要捎上他們?”
郭如克聳聳肩道:“鹿頭店本便爲巡檢司,雖有我營坐鎮,然大敵當前,巡檢司也不好當那縮頭烏龜。否則姓蘇的頭上烏紗帽保不住。”
宋侯真笑道:“世上無人總能一帆風順。孩童蒙學,每季每年都少不了考試這一場劫難,姓蘇的優哉遊哉當他的太平官,撈得了不少好處,終歸也該受此一遭。我看他雙股顫慄、雙脣發白,心裡想必哭成了個受氣的小媳婦兒。”
郭如克一笑了之,環顧左右,問道:“老魏去哪裡了?”
景可勤回道:“在隊後面壓陣。”
郭如克吩咐道:“此戰一如咱早前說定的,老景、老宋你兩個爲主,老魏壓陣。回頭知會老魏一聲,要他好生照看着蘇巡檢,免生是非。”
景可勤與宋侯真聞言皆應,郭如克雖未明說,但話中意思二人曉得。所謂“好生照看着”,明面上保護蘇照不要收到殺傷,暗地裡爲了的則是防止巡檢司的弓手遇敵自亂,從而波及到趙營的陣腳。戰陣之上,一切都得有條不紊、謹慎再三,巡檢司人數不多但怎麼也有數十人,真鬧起來,對趙營影響甚大。
昨日軍議上,趙當世接受了郭如克搶險佔據湖陽鎮佈陣、在回營必經之路上打一仗的提議。今日晨光熹微,郭如克便率領起渾營出征。起渾營下轄三哨,每哨編制五百人,由景可勤、宋侯真及魏山洪分別擔任哨官。按計劃,景可勤的前哨與宋侯真的左哨爲此行主戰力,魏山洪的後哨爲後備。本來自覺萬無一失,然而臨了趙當世忽派人傳信,說是巡檢司助戰,安排起渾營偕巡檢司弓手共赴前線。郭如克心中是千百個不情願,但軍命難違,他對蘇照也不抱什麼指望,只能徑直塞進魏山洪哨裡好生護着,只求別出幺蛾子拖了己軍後腿便是。好在蘇照膽小怕事,臨戰之際六神無主,很是聽話,郭如克這才稍稍心安。
從鹿頭店走官道至湖陽鎮的路程六十里出頭,按正常行軍速度,入夜前就能抵達。但郭如克一向奉行“兵貴神速”,喜歡鞭策軍隊強行。他認爲全軍清晨出發,正午必須到湖陽鎮,再利用午後的時間趕在入夜前將陣地簡營佈置好,方纔穩妥。
有他不斷彈壓,起渾營上下軍兵全都卯足了勁兒奮力趕路。這可苦了蘇照及一衆弓手,他們平日裡很少訓練,快走上二里地都得喘息,哪裡能跟得上趙營健兒的腳步。一開始,蘇照等巡檢司弓手打點精神,尚能勉強追隨大部隊,待到半個時辰後,已然人人氣喘如牛、步履蹣跚。
景可勤與宋侯真兩哨在前,魏山洪則引哨在後,因巡檢司弓兵走走停停、連連叫苦,魏山洪不得不屢次停下照應,以至於與前、左二哨漸漸拉出了好大距離。郭如克發現這情況,親自去找蘇照交涉,希望他能以大局爲重,抓緊弓手們的步伐。蘇照此人倒也實誠,坦率表示弓手們缺乏訓練,實在難以爲繼。如此一來,郭如克便趁機委婉表示希望巡檢司的兄弟們脫離隊伍,但蘇照卻死活不肯。僵持了好一陣,因顧及到趙當世軍令,郭如克沒有與他翻臉,想了個折衷的法子。即將軍隊路線稍稍向東北方傾斜些許,中途能夠經岑彭城歇腳。巡檢司的弓手們在岑彭城過一夜,起渾營則繼續前進,等湖陽鎮佈陣完備,再派人將蘇照等帶去前線。
蘇照考慮了片刻,望着手下叫苦連天的弓手們,實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只得應承下來。於是又行半里,起渾營的隊伍漸次走出官道,折向東北。居於部隊最前方的宋侯真親自回馬找到郭如克道:“散出的斥候依舊沿官道前行,若臨時轉去岑彭城,恐怕與斥候之間的聯繫將暫時脫節。”又建議,“斥候外散甚衆,我軍臨時改道,一時半會兒難以知會。若這般,我軍將暫時與斥候斷聯,猶失耳目。不如讓前、左二哨直行官道,右哨一部護送巡檢司的人去岑彭城。”
郭如克點頭道:“甚是。你與老景先去湖陽鎮,安排好前事,我與老魏先去岑彭城,爭取及時趕到。有突發情況,你和老景一起定奪。”岑彭城在鹿頭店與湖陽鎮的中點偏東北,距離不算太遠。景、宋二人也都是行伍老手,應當不用操心。
宋侯真領命而去,不多時,前、左哨一千人向北、後哨五百人向東北,起渾營兩部分道而行。
岑彭城一名岑彭馬城,相傳乃漢光武帝雲臺二十八將之一的岑彭徵秦豐、董欣、許邯等割據勢力時築城牧馬而成。這裡荒廢已久,但明初因附近山中有賊寇害民,縣中復修城垣以爲駐點助剿,所以如今還有齊人高的夯土牆圍繞。等郭如克與魏山洪帶着後哨,將蘇照及巡檢司弓手們送到此地時,日影已開始西斜。
城裡還有些巡檢司的弓手駐紮,蘇照邀請郭如克吃了午飯再走,被郭如克拒絕了。來岑彭城的一路不比官道,雖算平坦,但道路狹窄,四野長滿荒草,兵士們走的實則很不順暢。郭如克根據城中廟場上擺着的日晷粗略推測,自己所在的後哨落後前、左二哨至少已有兩個時辰的路程,再不快馬加鞭,入夜前趕不趕得到湖陽鎮還兩說。
起渾營後哨在城內小駐一刻鐘,郭如克就催着部隊起身。纔出城門,郭如克忽感眼皮直跳,沒來由地生出一種低落情緒。再走片刻,一直在前方帶隊的魏山洪卻突然轉馬來到他面前。
“湖陽鎮來消息了?”郭如克暗有不好的預感,但嘴上如是道,“老景他們怕是到了。”
今日天氣不算太熱,可魏山洪竟滿臉汗珠,他急喘着氣聲音微顫,情緒緊張致使原本就有的口吃更加嚴重:“是、是,湖、湖陽鎮......湖陽鎮......敵、敵......已、已經......到了!”
即便話說不清楚,但僅憑着幾個詞,郭如克猶遭當頭棒喝。
陝西三邊總督洪承疇曾在奏疏中說:“先時賊避兵逃竄,今則迎兵對敵,左右埋伏,更番迭承,則剿殺之難也。賊人人有精騎,或跨雙馬,官兵馬三步七,則追逐之難也。”用以說明流寇中馬匹衆多的情況。
流寇起於西北,素爲產馬重地,又有與邊塞部落易物市馬之便利,日積月累下來,所擁馬匹數量遠遠超過正常比例。一般而言,一營之中,大頭領普遍有馬六七十匹乃至百匹、小頭領亦二三十騎,且皆體恤馬力,能夠善加利用。平時走動徙轉,多乘驢騾,不到戰時絕少騎馬,“唯以妻子牽之,衣服婦女器械等項,各載以驢,團聚同行曰老營”。是故機動性極強,往往輾轉千里亦只數日之工而已。
趙營起家晚,且一直以來缺少提高戰馬數量的手段和渠道,無奈之下才改弦更張,以步兵爲重、馬軍爲輔。此外因爲多在四川、鄖陽等山地作戰,遭遇到以馬爲主的敵人比例亦少,長期的客觀條件的影響造成了趙營上下基本對馬軍缺少必要的認知。
然而,趙營的短板卻是回營的長處。
回營起初分馬光玉與馬守應兩營,馬光玉年老,稱“大老回回”;馬守應年輕,稱“小老回回”。馬光玉是流寇中的元老,但早在數年前即已病歿,馬守應時爲其心腹兼有遠房親緣關係,迎娶了他的遺孀,同樣自號“老回回”。所以,與“闖王”之號流傳接替相似,在西北之地威望素高甚至超過“闖王”的“老回回”,香火同樣不曾斷絕。而在馬光玉、馬守應兩代“老回回”苦心經營下,本就多西北牧民、馬賊成分的回營在流寇中最以騎兵見長。常論其部“馬七步三”仍不貼切,說是人人乃至婦孺皆有馬,纔算中肯之語。
趙當世自崇禎八年離開趙營後與回營就幾乎沒有了聯繫,他與侯大貴等在回營中算是小軍官,對回營尚且沒有全面的認識,更不必說當初地位比他們更卑微的郭如克以及根本就不曾在回營歷事過的景可勤與宋侯真。
預計中二日前還在唐縣集結、再過段時日或許纔會開拔的回營兵馬的行軍速度完全超出了趙營所有人的想象。今日正午時分,回營馬軍早已進入了湖陽鎮。
上承天意下順民心回營先鋒制大將兼左右翼統領馬。
景可勤一遍又一遍看着湖陽鎮側山坡上飄動着的一面面素白大旗,聽着左右兵士給他念着上面的文字。擁有這這拗口又冗長的頭銜的人無他,只有回營大將馬軍左右翼統領馬光春。在昨日的軍議上,趙當世也特別提過此人,此人乃大老回回馬光玉的幼弟,馬光玉死後即爲馬守應效力,如果說張雄飛是回營鑿山碎石的鐵錘,那麼馬光春就是回營開河劈林的利刃。
遠處湖陽鎮低矮的城垣已然在目,不過半里,起渾營的兵士就可將腳踏入這朝思暮想了一日的目的地,可是,景可勤卻是從所未有的恐慌。
“宋領哨與賊兵鬥,所部傷亡大半,宋哨官本人身中十餘箭,受困於北坡,請景哨官及早救援!”身畔斥候的喊叫聲一遍又一遍,景可勤在無比的喧囂亂局中反倒出了神。他從未想過,己軍伏擊的目標會反將一軍,將自己的部隊衝亂了大半。如此危局之下,對他而言已無關勝敗,只論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