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五、心事

阿哥走進了二門,纔回頭對先前說話的那人道:“我回來了,到廳上去做什麼?府上的太太想必事也忙吧?我直接進去就好。”然後便徑自往裡面走。那人一臉焦急,卻又不敢再攔,只好回頭訓那幾個守門的:“你們怎麼沒把這位主兒攔住?大太太早吩咐了的,你們都不聽!這事兒一個字都不許傳出去,要讓我在外頭聽到一點兒風聲,仔細你們的皮!”

衆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有氣無力地應了。那人又對旁邊一個瘦子道:“你暫且在這裡守着,我回大太太去。”然後便走了。

淑寧認得那人是二門上的管事,人稱忠叔的,而那瘦子,卻是素馨的小叔叔,勉強算是個副管事。但這些不算什麼,她注意到的是,五阿哥似乎有了些變化,雖然給人的感覺仍然很溫和,卻添了一絲強勢,面上神采飛揚,朝氣蓬勃,再沒有了往日的鬱色。

正奇怪着,卻聽到身旁的桐英道:“嘖嘖……昨天才回京,今天就……”她這才發覺自己與桐英離得有些近了,對方還拉着她的手肘,忙往旁邊移了兩步,輕輕掙脫開來。桐英也有所察覺,直起了身,摸摸頭,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淑寧這時才發現,桐英其實長得很高大,已經與成人無異了,自己踩着兩寸高的花盆底,還比他矮了大半個頭。回想方纔的情形,她覺得有些不太自在。便狀若無事地問:“桐英哥爲什麼要避着五阿哥?你與他可是有什麼不對?”

桐英苦笑道:“哪有什麼不對?他最近可神氣了,又立功又得皇上的嘉獎,人人都對他刮目相看。他如今是貝勒爺,明年春天就要搬進新府裡了。我聽說了他地事,也是很佩服的。”

“那你又爲什麼要避開?”

桐英猶豫了一下,道:“其實說起來也沒什麼。我在京中幾年,諸皇子中,我與三阿哥四阿哥和七阿哥比較親近。五阿哥往日很少與我們一起玩。只是與四阿哥友好。但近來不知什麼緣故。他忽然疏遠了四阿哥,見了面,也只是虛應故事,看到我們也沒什麼好臉色。所以我便索性避一避,免得尷尬。”

淑寧有些意外,記得當初第一回見這些皇子時,四五兩位還會一起逛街。前年四阿哥來自己家,還問婉寧是否需要帶話給五阿哥,照理說他們兄弟感情應該不錯纔是,而且五阿哥性格溫和,一向與人爲善,忽然與四阿哥疏遠,莫非……淑寧想起某位美人,難道是她的緣故?

她看向桐英。桐英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也想到了這個原因。他當初在房山時,是知道婉寧的心思的,只是不好說出來。她不由得嘆了口氣。

桐英輕咳一聲。小聲道:“我該走了,你多保重,記得用我給你的藥。”淑寧低了頭,輕輕應了一聲。

桐英笑笑,忽然原地踏了幾步,然後朝前走。淑寧領悟到他的意思,便也踩着花盆底跟上了,只聽得他高聲道:“老端今兒是怎麼了?這麼晚還不回來,我不等了。明兒可得叫他好好說明白。”

淑寧偷笑,也跟着正色道:“真對不住,哥哥一回來,我一定對他說,叫他好好給您陪不是。”

桐英爽朗一笑:“算了,我今兒也看過新院子了,該添些什麼樣的字畫,我心裡有數。叫你哥哥放心,管保叫他滿意。只是這個人情他可欠下了,一定要他請我吃頓好地,必須要是京裡一等一地好館子。”說着就跨出了二門。

淑寧道:“是,您放心,我一定告訴他。”她停在二門裡頭,端端正正福了一禮,口裡說着:“您慢走,請恕小妹不能遠送。”桐英擺擺手,往大門方向去了。淑寧瞧了一眼旁邊地周老八,道:“還不快跟上?難道要客人獨自出門不成?馬呢?快去牽。”

衆人都愣着呢,周老八聽了這話才醒悟過來,忙應了聲,招手喚過一個小廝去牽馬,自己追上去了,笑着跟前跟後應承着。淑寧直看到他們消失在轉角,纔回過頭來掃了衆人一眼,問:“怎麼不見忠叔?”

衆人你望我我望你,一個機靈些的婆子忙回道:“忠叔有事走開了,三姑娘可是有什麼吩咐?”淑寧自然知道他去了哪裡,只不過是借這話暗示自己並不知道方纔發生的事,於是便故意皺了眉頭,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轉身回去了。

周老八回來時,滿面得意,別人問他是不是得了國公爺的賞,他便掏出兩個銀錁子來,足有二兩重,衆人都滿臉豔羨。他瞧見方纔去牽馬的小廝有些不忿的樣子,便撇撇嘴,從腰帶裡摸出些碎銀,看着大約有五錢左右,丟給那小廝,道:“拿着,別說我一個人佔了好處。這位爺今兒心情好,出手也大方。你以後見着他,機靈些,總有你的好處。”那小廝忙換了笑臉,把銀子收了。

旁邊有個十三四歲地小廝問:“八爺,這位爺是誰啊,怎的他可以隨意出入二門,方纔那位阿哥我們卻要攔着?”

周老八斜了他一眼:“小子,新來的?”先前那婆子忙道:“周管事,這是我侄兒,因我兄弟病了,便讓他兒子來頂班。今兒頭一回上差,您多幫襯些。”然後又拍了那小廝腦袋一記,要他給周老八見禮。

周老八聽到“周管事”三字,十分舒心,便道:“不必多禮了,小子看着挺機靈麼,日後定有出息。要說方纔這位爺,那是簡親王府的小王爺,正而八經嫡福晉肚子裡出來的金枝玉葉。他與咱家端四爺是發小,常來常往,就是最近兩人都進了衙門辦事,纔來得少些。看方纔那情形。多半是來找四爺,偏四爺回來得晚了,纔沒遇上。這位小爺常來,找的又是三房地爺,自然不能攔着。可方纔那位……”

他左右瞧瞧,壓低了聲音,才道:“那位可是皇子,天家貴冑!你們也聽說了吧?咱們家二姑娘。明年選秀。已經內定是這位五阿哥的嫡福晉了。你說這小兩口婚事還未辦。怎麼好見面呢?所以大太太說了,要攔着,請到外頭大廳上奉茶。可偏偏這位皇子是個癡情地,定要進來見二姑娘。我們攔不住,只好管住自己這張嘴,不讓外頭人知道這消息,免得惹來什麼閒話。你們說是不是?”

衆人都點頭,又奉承了周老八一把,他正得意着,冷不防聽到那忠叔回來見到,喝了句:“都在做什麼?!”他抖了抖,忙小心帶笑地湊過去說好話。那忠叔只是“嗯”了聲,愛理不理地,半日才道:“方纔大太太說了。今兒就算了。日後五阿哥再要進來,定要攔住了,不然就打你們板子!但是也不可得罪貴人。知道了麼?”

周老八與衆人都心中叫苦,偏忠叔又看都不看,徑自踱進旁邊的屋子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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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寧回到槐院時,正好看到先前在新院子書房裡監視地那個婆子對崔嬤嬤回報自己與桐英相處的情形:“……姑娘一直在打下手,後來又談了會兒詩詞,什麼花啊風地,倒也沒什麼異處。畫在這裡,您看看。”

淑寧看到桐英送給自己地那幅紅梅圖正在崔嬤嬤手裡,心頭不禁冒火,瞪了那婆子一眼,道:“這是別人送我地東西,你怎麼擅自拿走了?!”

那婆子垂手退後,崔嬤嬤卻淡淡地掃了眼那畫,道:“姑娘生什麼氣?雖說是別人送的尋常圖畫,但到底是年輕男子的東西,姑娘想必也不方便放在自己房中,還是讓老身替你收着吧。”

淑寧不怒反笑:“這位小公爺,往日也是常來的,他畫的畫,我這裡有好幾張,哥哥那裡也有,多一張少一張的,也不打緊。只是您不是在我家裡長住的,若是要替我收東西,又打算什麼時候交還呢?”

崔嬤嬤頓了頓,有些嚴厲地望了淑寧一眼。淑寧卻仍是微笑着:“不過嬤嬤也是一番好意,自從您來了,我學會了許多東西,心下實在感激。只可惜您是外祖母地人,不能在親戚家裡久住,不然我把所有東西都交給您,心裡也放心哪。對了,我屋裡還有幾幅古畫,都是男子畫的,也值幾個錢,嬤嬤是不是也一併收了去?”

崔嬤嬤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卻是老身逾越了。往日也聽說過這位小公爺的畫好,今兒卻是頭一回見。只可惜老身不懂這些,還是請姑娘自己收好吧。”

淑寧笑笑,望了邊上的冬青一眼,她忙走過去小心接下,退下去了。

院中一時冷了場,淑寧微笑着對崔嬤嬤說:“嬤嬤,離晚飯還有些時間呢,我該練些什麼?”

崔嬤嬤木無表情地道:“今兒姑娘可晚了不只半刻鐘,怎的送人送了這許久?”

淑寧眯眯眼,笑道:“方纔送客出二門時,正好見到五阿哥進來,我就避了一避。嬤嬤,我這麼做對不對?”

崔嬤嬤略皺了一下眉,道:“自然是對的,只是府上怎麼總有男客進二門?也未免太不講究了。”

淑寧沒理會,又繼續道:“後來人走了,我見二門上的人少了幾個,問了才知那裡的管事不知何故走開了,但他是大房裡地人,我也不好過問,便回來了。只是這一耽擱,就晚了些。”

崔嬤嬤輕輕頜首,道:“這倒罷了,姑娘原是個玲瓏心肝地人。”

淑寧笑笑,轉了話題道:“太陽都要落山了呢,嬤嬤,我該練什麼?”

崔嬤嬤輕咳了聲,才道:“請練練坐下的動作吧。”

淑寧應了聲“是”,便大大方方地走進屋裡,練起了坐姿。

晚上過了飯時,端寧纔回來,早餓得不行。淑寧忙忙張羅了他的晚飯,他匆匆塞了幾個餑餑下去,又喝了碗熱湯,方纔放慢了手上地動作。等吃飽喝足,端寧捧着一碗熱茶在書房坐下,纔對妹妹道:“今兒可忙死我了。忽然來了一堆要翻譯的公文,都是急件,我們五六個人做得天昏地暗,才做了七成去,明兒一早還要繼續,午前就要上交的。聽前輩說,年前少說還得這麼來上兩三趟。”

淑寧道:“既然這樣,我就叫廚房多做些點心,專挑容易存放、味道好又能充飢的幾種,哥哥每日出門都帶上一包,就算回來晚了,也可以先填填肚子。”端寧忙說:“這法子好,多做些,我也可分給別人吃。”淑寧笑着點點頭。

接下來端寧就象平常那樣,問起妹妹今日做了些什麼。當聽到桐英特意過來找他,卻沒等到人只好先走的事時,他臉色有些古怪,又仔細問了妹妹當時的細節,聽完後,忍不住笑罵:“臭小子!”

淑寧奇怪地問是怎麼了,端寧笑道:“那些公文來時,他就在兵部,另一位筆貼式還跟他說過今日要晚歸。他根本就知道我不會那麼早回來,裝什麼糊塗啊?”他頓了頓,似笑非笑地望着妹妹:“莫非,他跟你說了什麼話,我是聽不得的?”

淑寧臉上有些發紅,嘴硬地說:“怎麼會?他就是來聊了些家常小事,看了看你的新院子,畫了幅梅花,然後就走了。”她見兄長一臉“我纔不信呢”的神色,臉更紅了,忙起身道:“不信我這就把畫拿給你看。”說罷果真轉身回房,將那幅畫取來給端寧看。

端寧光看畫當然看不出什麼不對來,便把它隨意放到一邊,見妹妹神色有些緊張,似乎挺寶貝那畫,心中有數,便道:“這畫畫的是我院裡的梅花,不如掛我那兒吧?”

淑寧一時緊張,脫口而出:“可這是桐英哥送我的……”她看到端寧眼中的戲謔之色,耳朵都紅了,忙住了嘴,低頭不語。不一會兒,卻聽得端寧輕嘆一聲,摸了摸她的頭,道:“傻丫頭,在哥哥面前有什麼好隱瞞的?我不會貪了你的東西去。”

她很是不好意思,忙拿過畫回房去了。端寧一臉笑意地望着她遠去的身影,心中隱隱有些發酸,但又很快平復了下去。

晚上,淑寧又睡不着了。她翻來覆去地,索性爬起牀來,就着月光翻開了那幅紅梅圖,回想起今日與桐英的對話。

桐英看來果然對她有些意思,不但暗示會去求指婚,還爲增添自己說話的份量而做出許多努力。她不知道對方是幾時開始對自己有了這種心思,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這個人。但想到自己面對桐英時,心底冒起的那種古怪感覺,似乎也不是完全的無動於衷。

桐英是宗室,若要求指婚,也是在皇帝、皇子、親王郡王挑完秀女之後的事了,若他果然立下大功,或許可以再提前一點,但無論如何,也比自己指望落選更有把握。對於目前的她而言,桐英的確是很理想的對象,又是相識已久的,彼此都比較瞭解。

但她對桐英的家庭情況也多少知道一些,那是個比伯爵府更復雜的大家庭,充滿了女性間的鬥爭。她真的願意嫁入這種家庭,卻經歷那種可怕的鬥爭麼?更何況,當中似乎還夾雜了兄弟間的權利糾紛。

打住打住!她到底在想什麼啊?桐英付出了這麼多,她首先想到的居然是那麼現實的問題嗎?太對不起他了!

淑寧打了自己一巴掌,雖然不算重,卻也在深夜裡發出一聲輕響。外間的素馨模模糊糊地問了聲:“姑娘怎麼了?”她忙道:“沒什麼,打蚊子而已。”素馨嘟囔幾聲,便沒了聲響。

淑寧鬆了口氣,望着那圖,心中暗歎:兩輩子活了近四十年卻從未碰觸過男女感情的自己,面對桐英的付出,是否真的能付出同樣的感情,回報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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