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梅思

書房裡坐下後,淑寧叫硯香奉茶,而茶香則按往日做槐院陪崔嬤嬤,那婆子進了屋,便守在離門口不遠處,硯香退下去時,瞟了她一眼,在門外站定,聽候差遣。

淑寧問:“桐英哥最近可好?我聽說你忙得很,看着連人都瘦了一圈,可要多保重身體。”桐英笑道:“沒事,就是累了些,你還不知道吧?皇上如今已經許了我,等明年開春就調我到兵部去呢。不過現在要繼續辦禮部的差事,時不時地還要到兵部去幫點忙,因此十分忙碌。”

“咦?那你可是得償所願了。只是桐英哥爲什麼要調到兵部去呢?”

“在兵部容易立功啊,我總不能光吃老本吧?”桐英微微一笑,“如果我在皇上面前更有份量,想求什麼事也容易心想事成啊。”

咦?淑寧忽然覺得桐英的目光中有些別樣的含義,但一時又捉摸不定。

“而且禮部的活雖然體面,卻瑣碎得緊。”桐英很快訴起了苦,“你說這些王公大臣怎麼就那麼奇怪呢?秋天的時候,扎堆似地娶妻納妾,到了冬天,卻又扎堆似地辦喪事。我這個月,至少有一半時間在穿素服。”

淑寧認真看去,果然他這身衣服與平日見的白衣服不同,完全沒有裝飾花紋之類的東西,連荷包也只戴了一個藍色的:“可是有哪位貴人了麼?”

桐英有些詫異:“你不知道?宮裡的貴妃娘娘沒了,就是鈕祜祿家那位。”不過他很快就醒悟過來:“是了。你最近都在家裡學規矩,外頭地事都不知道吧?”他瞥了一眼門口那婆子,悄聲道:“是不是很辛苦?我聽你哥哥說,你受了大罪了。”

淑寧微微笑道:“還好,剛開始有些難受,但現在已經習慣了,就是有些累。”

桐英摸摸頭,吱唔了幾聲。從袖裡掏出一個小匣子來。遞給淑寧道:“這裡頭有個小瓶。裝的是特製的藥水,滴兩三滴進一盆熱水裡,晚上泡泡腳,第二天會鬆快許多。還有這個……”他從另一隻袖子裡掏出一個藍色綢包來:“這個也是我們家的秘方,裡頭的藥丸,你每晚取一粒,用熱水化開服下。可以減輕疲勞。”

淑寧有些吃驚:“這……這可太感謝你了,這藥很珍貴麼?”

“呃……”桐英笑笑,“沒什麼,你用完了再問我要。其實我早該送過來的,先前我光顧着忙自己的事了,竟然疏忽了你這邊。”

淑寧心下感激,其實現在自己已經習慣了,除了累些。也沒什麼難受的地方。不過桐英地一番心意,她還是會收下地。她再次向桐英道謝,桐英只是搖手說不必。

淑寧想到彼此地交情。覺得也不必太客氣了,便大大方方收下,然後請桐英參觀新院子,順便給點意見。

雖說她每日過來半個時辰,是端寧的藉口,大多數佈置新房的工作仍由長福二嫫夫妻負責,但她既頂了這個名頭,也不好不出一點力,因此還會給些意見。除去正房不歸她管,幾個僕役住的屋子交給長福負責外,其他地方她都插了手,尤其是書房。這裡的所有佈局擺設都是她負責的,因此纔會收拾得格外清雅,連用的茶具與文房四寶也與衆不同。

除了書房,她最得意地便是院子裡種的幾叢梅花。那是特意請了極有經驗的老師傅出馬,分別從房山別院和伯爵府花園裡移植過來的,多數是紅梅,也有幾株粉的白的黃的。她親自選擇了栽種地點,讓那梅花看起來彷彿佈滿整個院子似的。加上昨天剛下了雪,有幾株紅梅開得格外鮮豔,映着白雪好不精神。

她早盤算好了,府裡地幾個院子,包括自家地槐院,大房的竹院,四房的菊院,以及現在慶寧住地桃院和順寧住的杏院,都是以院中所種的植物命名。如今哥哥的新院子種了梅花,就該叫梅院了。

桐英似乎也很欣賞院裡的梅花,笑着說:“看那紅梅開得這麼好,這院子乾脆叫梅院算了。”淑寧怔了怔,也笑了,看來桐英也有一樣的想法呢。

“哎呀!”桐英忽然叫出聲來,嚇了淑寧一跳,只聽得他說:“怎麼辦?我手癢了。淑妹妹你不知道,我自入冬以來便一直練畫梅花,天天都要畫上幾幅,是老師佈置的功課。結果現在我一見梅花,就忍不住想畫了。這裡可有畫具?我想畫兩筆。”

“自然是有的。”淑寧道,“哥哥雖然不愛畫,可即將過門的嫂子卻是學過的,因此我在這書房裡添了全套畫具顏料呢。”她找出一疊大幅的夾江紙,鋪了一張在案上,又把幾樣畫具一一擺開,見桐英正盯着屋前那叢梅花細瞧,便索性到屋後的水缸裡舀了水,親自幫桐英磨起墨來。

不一會兒,桐英有了腹案,走到案前執筆,因見那畫筆是新的,便取了端寧平日用的舊筆,蘸了墨,看了看筆頭,在紙上刷刷畫了幾筆。起初看不出是什麼,後來漸漸顯了山石的模樣,可以認出那是梅花底下堆的幾顆怪石,只是比實物更有氣勢些。然後他又從下到上畫了曲折的粗枝,漸漸變細,最後用筆尖收了頂端,又再從底部開始畫另一枝。

淑寧看着他畫出了一叢梅枝,又另換了細筆畫起了旁枝,看樣子是幅水墨寫意。她瞧了眼屋外那叢紅梅,忽然覺得桐英或許需要紅色顏料,便尋了硃砂和幾個白瓷碟子來,斟酌了一下份量,調出半碟紅色來。

桐英畫完了梅枝,手上的筆在空中略晃了晃,似乎只是無意識的動作。淑寧看見,猜想他會不會是需要清水,便把那青瓷蓮葉水丞往他右手邊挪了挪。不一會兒。桐英果然將筆往水丞裡沾了沾,瞧見旁邊有白碟子,便在那碟子上頭調了點淡些的墨色,畫了幾枝遠些地枝幹,然後端詳片刻,才用另一枝筆沾了硃砂,點起梅花來。

他幾筆點成一朵紅梅,有盛開的。有含苞的。也有花骨朵。紅豔豔地佈滿了枝頭。等他點完幾朵花蕾,顏料已用去七八成,他又將剩下的硃砂加水調成淺紅,畫了幾朵背影中的梅花,然後用細筆沾墨勾了花蕊。

他這裡修修,那裡補補,又再看了一會兒。滿意地點了點頭,待要找水洗筆時,卻看到淑寧捧了筆洗進來,裡頭是剛換上的清水。他愣了愣,瞧了眼案上的東西,笑了:“怪道我今天畫起來格外順手,原來是淑妹妹在幫忙的緣故。看來你我合作得挺默契麼,你連我要用什麼東西、畫什麼顏色都知道。”

淑寧笑道:“好歹我也是學過畫地。雖說比不上你地本事。卻也知道些皮毛。院子裡地梅花,今天紅得這樣好看,若你只用水墨。未免辜負了它的好顏色。要想畫得精神,自然是要調出最鮮豔的硃砂來

桐英笑笑,又看了一下自己的作品,問:“你覺得我這畫怎樣?”淑寧仔細瞧了,道:“自然是好的,不過與平日尋常見的梅花圖略有些不同。如今的人畫梅,都愛畫出清冷孤傲地感覺來,但桐英哥筆下的梅花,卻開得欣欣向榮,瞧着比真花還要繁茂些呢。”

桐英笑道:“那梅花若是長在山野之地,在凜冽寒風中傲然開放,自然是該畫出一株瘦梅,孤芳世外的清冷感覺來。但你家這紅梅,生於富貴之家,日日有專人看守照料,若還擺出孤傲清冷的模樣來,未免太過矯情。既是生於富貴,便索性盡力開得繁盛些,既報答了照顧它的人的一片好意,也能得到更多關注不是?”

淑寧道:“聽你這話,倒覺得這梅花也有心思,更象是個人了。”桐英笑笑:“你不是梅花,又怎知它沒有那個心思?”

他提起筆,欲在畫紙上題字,卻又住了筆,看了看淑寧,猶豫一下,對她道:“我想給這畫題首詩,但又不知合不合適,淑妹妹幫我看看可好?”說罷便拿過另一張紙,在上頭寫了首詩,遞給淑寧瞧。

淑寧看了,卻是一首七絕:“並蒂連技朵朵雙,偏宜照影傍寒塘。只愁畫角驚吹散,片影分飛最可傷。”這詩她讀過,是元朝馮子振的《鴛鴦梅》,但看這詩句內容,她卻覺得很是古怪。這詩與畫格格不入,桐英就算再不擅長詩詞,好歹也讀了那麼多年的書,又是學畫地,對詩詞應該有一定地鑑賞能力纔是,照理說應該不會犯這種錯啊?

難道他是故意的?可這又有什麼用意呢?

她忽然有了一個念頭,但又不敢相信。擡眼瞧瞧桐英,只見他正微笑着看她,目光溫柔,她心中一動,有些不敢肯定起來。

門邊的婆子咳了一聲,淑寧皺皺眉,收回了目光。桐英沒理會那婆子地目光,仍舊笑道:“可是不好?淑妹妹有話照直說就是,不必爲難。”

好吧,她就試一試。於是她開口道:“桐英哥用這首詩,卻有些不合適。你畫的梅不是兩枝而是一叢,旁邊也沒什麼水塘,而且梅花都聚於枝頭,而不是在風中吹散。更何況,詩讀起來有些悲了,與畫中的欣欣向榮並不匹配。”

桐英卻並不在乎,仍舊微笑道:“原來如此,是我錯了,我只是覺得這詩名兒好,便用上了。”

詩名?《鴛鴦梅》嗎?淑寧忽然覺得心跳有些快。

桐英又拿過一張紙,刷刷寫了幾句,道:“你瞧這首如何?”淑寧看了,卻是蔡襄的詩:“日暖香繁巳盛開,開時曾達千百回。春風豈是多情思,相伴花前去又來。”

她心跳得更快了,望向桐英,他仍舊溫柔地望着她,目光中似乎包含着什麼意思。她咬咬脣,瞥了一眼婆子,輕咳一聲,道:“這詩……雖說比方纔的更合適,但如今正是寒冬臘月,吹的都是寒風,哪裡來的春風呢?”

“如今雖然吹着寒風,但冬天過後,吹的就是春風了啊。只要耐心等待,梅花相信春風總會來的。”

這個……是不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啊?好象轉換了特指的對象?她擡眼望望桐英,見他只是笑笑,低頭不語。她想了想,也低了頭道:“可一到春天,就有無數鮮花開放,那春風還會顧得上這梅花麼?只怕這梅花到時候也會凋零了。”

桐英輕聲道:“春天的花再多,又怎比得上冬天裡唯一開放的梅花?在整個冬日裡,只有它裝點了這個世間。就算一時不再開花,它仍舊存在着,等待下一個冬天時再開放。春風最是多情,自然不會忘了它的功勞。”

淑寧心跳得很快,低頭不語。桐英也不再多說,直接提筆在畫上題了詩,卻是另一首:“揮毫落紙墨痕新,幾點梅花最可人。願借天風吹得遠,家家門巷盡成春。”一筆揮就,他落款“苿園主人桐”,然後在荷包裡掏出私章蓋上,對淑寧道:“淑妹妹,這畫送給你吧。”

淑寧看了一眼,便問:“這詩我好象沒看過,苿園主人……這是你新起的名號麼?”

桐英卻忽然紅了臉,咳了幾聲,恢復了正常的臉色,才道:“沒什麼,一時心血來潮起的罷了,聽着還不錯麼。那詩是別人寫的,我也不記得是在哪裡見過,如今且借來用用。”

淑寧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多想,只是鄭重謝過,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了畫,忽而瞥見桐英衣服下襬有些破損,便問是怎麼回事。

桐英不在意地道:“大概是下馬時掛到馬蹬子,沒什麼,回頭補了就行。”他頓了頓,卻又摸了摸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忘了,家裡沒人幫我補呢,只好另換新的了,只是太浪費些,這是上月才做好的新衣呢。”

淑寧問:“難道你家中連個照料你衣物的人都沒有麼?”桐英苦笑道:“我阿瑪前陣子拖家帶口地回了奉天,如今京中王府只有我和哥哥一家住着,哥哥每日一回家就忙着和嫂子一起鬨孩子,哪裡有空理會我?我身邊侍候的人,只有天陽和幾個粗使丫頭,偏那些丫頭針線又不好。”他眼中流露出一種可憐的神色,讓人看了甚是不忍。

淑寧原想說幫他補上,瞥了一眼門口的婆子,還是沒說出口,只是換了話題道:“哥哥今天是怎麼了?比平時晚了那麼多。”

桐英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便接上了話:“他大概是有差事要辦吧?最近他們挺忙的,要趕在新年長假前把積下的公文處理好呢。”

淑寧正想說什麼,卻聽到婆子道:“姑娘,時候不早了,該回去繼續學規矩了。”淑寧看看天色,果然已經滿了半個時辰,望望桐英,有些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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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英卻笑道:“我看還是先告辭好了,反正今天就是來看新院子的格局,好爲你哥哥弄幾幅好書畫來的。回頭你告訴他,讓他放心,我心裡有數,管保叫他滿意。”

淑寧心知他熟識京中各大書畫名家,這個任務對他而言非常容易,便也笑了,提出要送他出二門。桐英笑着應了。

兩人正往外頭走,臨近二門時,卻聽得前頭一陣喧譁,有個男聲道:“我要見你們二姑娘,你們要攔着麼?”周圍的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上前打了個千兒,道:“五阿哥請往廳上奉茶,小的立刻去通傳一聲。”然後衆人便讓出了道來。

桐英皺了皺眉,拉過淑寧,後退幾步,避到了樹叢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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