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抄經

淑寧撫平最後一個皺摺,將新做的衣裳熨好,吁了一口氣。

回到京城伯爵府已經有十幾天了,一進六月,天氣就越發熱起來。雖然她在炎熱的廣東呆過幾年,還是覺得有些難耐,便向母親討了半匹薯莨紗,給自己做件薄袍。如果是平時,她一個小姑娘是不敢穿這麼深色的衣裳的,不過現在正服喪,這樣穿倒正常了小丫環素馨走了過來:“姑娘可是熨好了?穿上試試吧?”淑寧點點頭,便拿着衣服走到屏風後。

這個素馨實際上是週四林的女兒,回京路上她就一直在船上侍候淑寧,佟氏覺得她還算伶俐,便索性讓她做了女兒的近身。她本來的名字是周素蘭,因爲與周茵蘭有些重了,她又喜歡素馨花,淑寧便爲她改名叫素馨。

換好衣服,她走到穿衣鏡前打量一番。唔,基本上合身,左右肩膀袖子都對稱,黑綢子鑲邊也很勻稱,雖然沒什麼腰身(因爲還沒那技術),但勝在穿起來很舒服很寬鬆很涼爽。

素馨幫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下襬,又幫她重新梳了頭髮,在耳後盤起兩個小圓髻,其餘頭髮都編成一個大辮子垂在腦後,非常涼快!

淑寧滿意地點點頭,便坐到窗下的軟椅上看書,素馨捧了一盞茶來,說道:“方纔經過太太房前,聽王大娘說,蘇先生他們已經進了府了,霍買辦那邊的東西也到了,現在行李正卸車呢,一會兒就能送進來。”

原來那些大行李已經到了,想來時間也差不多。淑寧點點頭。道:“等會兒你去看着他們搬,我那幾箱子書和雜七雜八的東西,要一箱不漏地收回來。別讓人混了去。”

素馨會意地點點頭,正要退下。卻聽到外頭有人叫道:“三姑娘在屋裡麼?”原來是婉寧的丫環煙雲。

說起來,剛回府那天,淑寧只匆匆見了婉寧一面,覺得她禮數上週到了些,形容舉止也斯文了些。別的倒沒什麼印象,倒是容貌還像當年那樣美麗。而後來接觸多了,倒是發現她心計似乎深沉許多,開始懂得應酬府裡各色人等,懂得話裡帶話,也懂得對他人有敵意地言辭舉動四兩撥千金了,更重要的,是懂得對人說“規矩”二字。

淑寧看到她的變化,心裡也稍稍有些安定。想必這位婉寧大姐不會再不知天高地厚地闖出什麼禍來,連累家人了吧?不過鑑於她以往地輝煌事蹟,爲保險起見。淑寧決定還是不要與她太過接近的好,因此只是維持着一般堂姐妹地交往。沒有親近她。也沒有刻意疏遠。由於婉寧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陪伴老太太,所以到目前爲止。倒還相安無事。

煙雲是來請淑寧到後花園的水閣裡去抄經的。因老太太發了話,芳寧、婉寧、淑寧和媛寧四姐妹每日都要抄幾篇佛經,然後拿到老爵爺靈前燒掉,爲他超度祈福。淑寧就當作是在練字了,日日都有十篇八篇上交,雖然比不上芳寧抄得多,倒也讓人挑不出錯來。

本來四姐妹是各自在房裡抄的,天一熱,就都跑到水閣裡了,常常撞上,一來二去的,就索性約好了一起去那兒抄。

淑寧到達水閣地時候,芳寧和媛寧已經在那裡了。

芳寧今年十六歲,正是花樣年華,但當年有些微豐的身材,如今卻瘦得厲害。她穿着灰色布袍,上頭一絲花紋也無,除了頭上的一根銀簪與手腕上的佛珠,全身上下再沒有半點飾物。臉色有些灰黃,低眼垂眉,極少直眼看人。

媛寧卻是另一個樣子。仍是穿着蛋青色的袍子,上頭卻繡着暗暗的花紋,頭髮用青色頭繩扎出別緻的辮子,白紗小花與銀首飾稱得她整個人越發秀麗脫俗。現在的媛寧,雖然心結未解,但面對其他姐妹時,倒是沒有了往日的戾氣。

媛寧擡頭看見淑寧進來,扯了扯嘴角道:“居然連三姐姐都來了,偏偏約了人地那位卻還未到。”淑寧笑笑,走過去看,發現芳寧已經抄好兩篇了,嘆道:“大姐姐,你的手腳真快,你一個人,足可頂我們三個呢。”

芳寧微微一笑:“我抄慣了,自然寫得快,其實你們倆個也不慢。”媛寧哂道:“大姐姐在外頭住時,天天都吃齋唸佛,把抄經當成功課,都快成姑子了,我們怎麼跟她比?”

淑寧掉頭去看芳寧,見她無動於衷地繼續抄寫,便換話題道:“今日我該抄哪篇?”媛寧正有些後悔方纔說話造次,忙道:“今日我和大姐姐都在抄《地藏經》呢,三姐姐也抄這個吧?”淑寧點點頭,便坐下來抄

三個女孩子就這樣坐在涼快的水閣中抄着佛經。沒多久,淑寧便覺得心靈平靜,一點都不覺得燥熱了。她手下穩穩地寫着簪花小楷,片刻間,便已經寫好了幾行。媛寧有些羨慕地看着,道:“三姐姐真不愧是從小就練字地,瞧這幾行字,活像書上印着似的。”淑寧偏頭笑笑,繼續抄着。

但平靜地場面很快被打破,婉寧來了。

她穿一身白色蓮紋修身薄綢長衣,胸前戴着一隻碧玉環,頭上只插着一朵白紗花,嫋嫋婷婷地走進水閣,笑着說:“對不住,我來遲了,你們已經抄了多少了?”淑寧正要向她打招呼,卻聽見旁邊地媛寧一聲冷笑道:“二姐姐讓人去請我們,自己卻半天才過來,想必忙得很吧?真難爲你了,這麼忙,還要來做這些小事,想必瑪法在天之靈,也會覺得很欣慰吧?”

婉寧嫣然一笑:“方纔是奶奶不肯喝藥,我要哄她喝,纔來晚了,不過也沒什麼難爲的,這是我們做孫女兒地應盡的孝道。”說罷便去看旁邊放着的寫好地經文。“原來已經寫了這麼多?那我可要加把勁兒,別輸給你們才行。”然後便坐下開始抄。

媛寧撇撇嘴,不再開口。只是她開始有些煩燥了。抄兩行,就寫錯了字。想要改,卻越糊越難看,索性把那張紙揉成團,往旁邊一丟,早有小丫環收了去。她換了一張紙。又開始抄,好容易抄了大半頁,又寫錯了,一把火燒上來,就把筆一丟。

淑寧就坐在她旁邊,她這一丟筆,別人倒沒什麼,飛濺的墨汁卻落在淑寧面前的紙上。媛寧有些愧疚,忙道:“對不住。沒弄髒姐姐地衣裳吧?”

淑寧擺擺手,將那張紙放到一邊,另換一張寫。幸好剛纔只寫了四五個字。不然就白廢了。

媛寧有些意外,問:“三姐姐怎麼不把那紙丟了?橫豎已經沒用了。”淑寧道:“怎麼會沒用呢?我拿回去用竹刀把沾過墨汁的部分裁掉。還可以繼續用。這可是上好地宣紙。還有那麼大一塊空着,別浪費了。”

媛寧驚訝道:“想不到三姐姐這般節儉。我聽阿瑪額娘說。三叔三嬸在廣東,年年都能得許多銀子,光是每年送回府裡的年禮,就有兩三千兩,自家留的起碼有幾萬兩呢。既然這般富裕,又何必吝嗇這點紙?”

不會吧?居然被那對精明的夫妻惦記上了?這種“流言”一定要堅決予以澄清,免得被人算計了去!

淑寧微笑着道:“這可是沒有的事,二伯父二伯母是哪裡聽來地流言?我阿瑪額娘每年送回來的多半是古董什麼的,其實都是別人送的禮,又不用咱們出錢。今年送的那些珠寶貴重些,卻是因爲有個在印度做珠寶生意的西洋客商低價出手存貨,才便宜買了來。想着家裡能用着,就送回來了。我們家銀子雖有,卻沒幾萬兩那麼多,平時用度也一向節儉。”婉寧這時插嘴道:“這樣纔是正經過日子呢,四妹妹,你該學學三妹妹,別總是浪費錢財。”

媛寧冷笑一聲:“從二姐姐嘴裡聽到這話,真讓人吃驚。”說罷不理婉寧,問淑寧道:“三姐姐別是騙我吧?我方纔經過二門,看你們屋裡的人正在卸車上的行李,有好幾十個箱子呢。那些又是什麼?”

淑寧道:“那是我們家在廣東用的大行李,雜七雜八地,冬天的大衣裳和棉被什麼的也有,有些箱子裡裝地是花瓶、擺設和書本字畫什麼的,有別人送地,也有自己買地。這些東西說是值錢,其實除了送人和自家擺着好看,也沒有什麼用。難不成還能拿去賣錢?別人還以爲咱們家怎麼了呢?”

媛寧有些興趣缺缺:“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爲會有什麼稀罕的東西呢。”

“稀罕地倒是有,我有一套玻璃燒的鼻菸壺,上頭畫有西洋畫,是我求了額娘,從一個客商那裡弄到的。四妹妹若有興趣,等我把東西收拾出來,就請你過來瞧。”

“算了,鼻菸壺算什麼稀奇的東西。”媛寧撇撇嘴。

當然稀奇,那上頭畫的可是希臘神話中的星座故事,雖然跟她所知道的有些不同。想當年,她也曾迷過星座書呢。因此一看到這套東西,就立馬從霍買辦那裡買了過來。其實霍買辦只是覺得那畫有趣,並不覺得玻璃器具值錢,因此出價很低。

不過這些事媛寧自然不會知道,倒是婉寧有些興趣:“那上頭畫的都是什麼?難道是聖經故事?”“只是些平常物件,倒是那畫法真特別,跟咱們的完全不同。”“哦。”

場面冷了下來,淑寧繼續埋頭抄寫。又過了不到一個時辰,老太太派了個小丫頭來催,婉寧便回去了。淑寧數了數抄好的經文,也有十來張,便叫人收好,辭了回房去。

她的箱子都已經送過來了,打開檢查過,並沒有漏掉的東西。淑寧悄悄鬆口氣,便到後院廊下去看剛到的巧

巧雲正挺着大肚子和其他丫環們說話,見淑寧過來,便要起身,淑寧忙扶住她,拉她坐下,又細細問些路上的事項,見她母子平安,也就放了心。二嫫笑吟吟地走過來,道:“巧雲,太太發了話,早已經給你們小兩口備下了新房子,你等會兒就回那新房住去,等生下孩子滿了月,再回來上差,方纔長貴已經領了銀子和給你補身的藥材,太太說你身子不便,就不用過去磕頭了。”巧雲高高興興地應了,定要去向佟氏道謝,說不磕頭行個禮也好。二嫫只好帶她去了。

淑寧正要去找哥哥端寧,看他的東西是否都齊全,卻意外地看到他正站在院門口和順寧說話,而順寧還時不時地打量着內院。淑寧想起巧雲,有些擔心。不一會兒,順寧有些失望地回去了,端寧回頭看見妹妹,微微一笑。我是時光匆匆過的分割線

轉眼到了七月,老爵爺百日過了,大伯父晉保和四叔容保都忙着交待家中事務,準備回到兵部和宮裡上差。興保叫人套車,打算出門去各處產業視察。而張保卻悠哉遊哉地在書房喝着茶看着書,跟妻子聊聊天,再逗逗小兒子,小日子美得很。

辰時剛到,卻聽得前門一陣擾攘,有下人急奔進來,一邊大聲報着“聖旨到了”,一邊往裡頭跑。不一會兒,全府都被驚動了。

那拉氏早吩咐府裡的管家把傳旨的太監迎進大廳,擺上好茶侍候着,又叫人擺香案。幾房人都穿戴上正式的禮服,不但淑寧姐妹幾個都穿得整整齊齊,連年紀最小的賢寧和不滿週歲的慶寧長女雪瑞,都被打扮好了抱出來,全家跪在前院,等待着來人宣讀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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