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薩利姆,你得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第二件事則是他是個狂熱的印地語電影迷。當然不是所有的印地語電影,而是所有阿瑪安·阿里主演的片子。
據說早先阿米特巴·巴克強最火,然後是沙魯克·汗,現在輪到阿瑪安·阿里了。他是當今最炙手可熱的動作明星,印度的希臘之神,成千上萬人的偶像。
薩利姆熱愛阿瑪安,哦,準確地說,他崇拜阿瑪安。在分租公寓裡,我們那小小的房間猶如一個神龕,掛滿了阿瑪安各種造型的海報。身穿皮夾克的阿瑪安。騎在摩托上的阿瑪安。赤裸上身露出胸毛的阿瑪安。舉槍的阿瑪安。騎馬的阿瑪安。在水池中被一羣美麗女子環繞的阿瑪安。
我們坐在班德拉皇家電影院包廂的最前排,A21和A22號座位。這其實並不是我們的座兒。我上衣口袋中的電影票是二十五盧比的正廳前座,而不是一百五十盧比的包廂座。只不過領座員今天心情不錯,對我們格外開恩。他叫我們只管去享受包廂,因爲正廳的座位幾乎沒有觀衆,甚至連包廂也大部分空着。除了薩利姆和我,坐在前面幾排的不過二三十人。
每次去看電影,薩利姆和我都是坐在正廳的前排。在那兒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喝彩或吹口哨。薩利姆認爲他離銀幕越近,就離明星越近。他說這樣他只要向前俯一下身子,差不多就可以觸摸到阿瑪安了,他可以數出阿瑪安雙頭肌上的靜脈,可以看到阿瑪安榛綠色眼珠外的眼白,下巴凹陷處粗壯的胡茬,挺拔的鼻子上那顆小小的黑痣。
我其實並不怎麼喜歡阿瑪安·阿里,我覺得他在每一部電影中的表演都一模一樣。但我,沒說的,也同樣喜歡坐在電影院的前面幾排。離巨大的銀幕越近,女主角的**越顯得誘人。
現在帷幕已經升起,銀幕一下子活了起來。一開始是廣告。四家民營贊助商的產品,外加一條政府的公益廣告。廣告片教導我們怎樣在學校拿第一併在板球比賽中得冠軍——只要早餐吃玉米片;怎樣開快車俘獲驕傲女孩的心——只要使用斯拜司牌古龍水(這是阿瑪安用的香水!薩利姆驚呼);怎樣獲得晉升並擁有閃亮的白禮服——使用羅馬牌香皂;怎樣過得像一個國王——喝紅白牌威士忌。最後是怎樣死於肺癌——吸菸就是了。
廣告過後,有一段換片盤的間歇。我們趁機咳嗽、清嗓子。接着,審查級別說明出現在寬銀幕上,聲明這個電影被定爲U/A級,有十七個片盤,膠片長435.15米。審查級別是那位凱恩夫人簽署的;她是審查委員會的主席。薩利姆經常問我有關這位女士的事情。他實在是太嫉妒她的工作了:她能近水樓臺地在所有人之前看到阿瑪安演的電影。
片頭開始。薩利姆知道這個片子中的每一個人:誰是服裝師,誰是髮型師,誰是化妝師;他知道製片經理、覈算會計、錄音師,以及所有助理的名字;他的英語不咋的,但他可以讀出所有這些人的名字,哪怕字非常小。這個電影他已經看了八遍,每看一遍就記住一個新名字。但假如你看到他現在臉上那種專注的神情,你會以爲他看的是首映式,而且還是在黑市好不容易搞到的票。
不到兩分鐘,阿瑪安·阿里以一個從藍白色直升機上跳下來的動作隆重登場。薩利姆雙眼放光。他臉上那種純真的熱情,跟一年前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阿瑪安時一模一樣。
記得那天薩利姆突然跑了回來,衝進門,崩潰般地倒在牀上。
我嚇壞了,“薩利姆……薩利姆……”我叫道,“怎麼回事?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我將他的身體扳轉過來,卻見他滿臉是笑。
“最、最、最神奇的事情叫我趕上了。今天是我一輩子最幸福的日子。”他宣告。
“什麼呀?你中六合彩了?”
“不是,比中彩還要棒。我見到阿瑪安了!”
隨着薩利姆上氣不接下氣的描述,我一點點兒地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薩利姆在送午餐盒飯的路上偶然見到了阿瑪安·阿里。當時阿瑪安從他的梅塞德斯奔馳車上下來,正要走進一家五星級飯店。薩利姆恰好坐在公共汽車上,爲客戶送最後一份午餐。他在發現阿瑪安的那一瞬,想都沒想,就跳下了還在快速行駛的車子,差點兒撞到一輛擦身而過的風神牌汽車上。他沒命地向他的偶像跑去。當時阿瑪安正走過飯店的旋轉門。高大魁梧身着制服的門衛在入口處攔住了薩利姆,阻止他進入飯店。“阿瑪安!”薩利姆拼命喊叫,企圖用近乎絕望的聲音引來他的偶像的注意。阿瑪安聽到了叫聲,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他的眼睛與薩利姆的目光相遇,綻出一個令薩利姆暈眩的微笑,一下幾乎無從捕捉的帶有謝意的點頭,然後他繼續前行,走進大廳。送盒飯的事自然被薩利姆忘在腦後。他立馬飛跑回家,告訴我他的美夢成真了。那個下午,嘉裡午餐快遞公司的一個客戶只能餓肚子了。
“阿瑪安看上去跟銀幕上有什麼不同嗎?”我問。
“沒有。真實生活中的他看上去更棒,”薩利姆說。“他顯得更高,更英俊。我這輩子的夢想就是握一下阿瑪安的手,至少握一次。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可能會一個月不洗手。”
薩利姆讓我意識到,懷有一個簡簡單單的夢想是多麼美妙,簡單到握住某個電影明星的手。
此刻的銀幕上,那隻手正握着一把槍,指着三個警察。在這部電影裡,阿瑪安演的是一個土匪,一個有良心的土匪。他專門打劫富人,然後將錢財分發給窮人。在劫富濟貧的過程中,他愛上了女主人公——普芮雅·卡普爾,一個頗有前途的女演員;他唱了六首歌;他滿足了親愛的母親的願望,帶着她踏上了去維埃史諾-第維神殿的朝聖之旅。至少,到中場休息時故事是這樣的。
普芮雅·卡普爾在電影裡剛一露面,觀衆席便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她是那類頎長秀麗的女演員,幾年前當選過世界小姐。她的體型屬於古典美,有着豐碩的**和纖細的腰肢。那些日子,她是我最喜歡的女演員。在電影裡她總是繃着臉,一遍一遍地對片中的丑角說“住口”。很搞笑。
“你的夢想是握一下阿瑪安的手,”我對薩利姆說,“但你認爲阿瑪安的夢想會是什麼呢?看上去他已擁有一切——臉蛋、名氣,還有錢財。”
“你錯了,”薩利姆嚴肅地說,“他沒有得到烏爾瓦希。”
所有的報紙上都充斥着阿瑪安與烏爾瓦希分手的消息;他們旋風般的羅曼史持續了九個月。人們推測阿瑪安的心完全碎了。他拒絕進食。他很可能會自殺。而烏爾瓦希·蘭德哈瓦已重返自己的模特生涯。
我看到薩利姆在哭。他通紅的眼睛滿含淚水。他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那個裝有阿瑪安與烏爾瓦希合影的心形玻璃相框——它幾乎花去了薩利姆半個月的、本已少得可憐的工資——如今躺在地上,碎成了上百塊。
“聽着,薩利姆,你太孩子氣了。你怎麼着都無濟於事。”我勸他。
“只要我能見到阿瑪安,我一定會安慰他,握住他的手,讓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人家都說哭泣會讓心情變輕鬆。”
“那有什麼用?烏爾瓦希不會回到阿瑪安身邊了。”
突然,薩利姆擡起頭來。“我要是去找烏爾瓦希談談,你覺得行嗎?沒準我能說服她回到阿瑪安身邊。告訴她那完全是個誤會。告訴她阿瑪安有多麼痛苦多麼懊悔。”
我搖搖頭。我可不希望薩利姆傻乎乎地在孟買城亂竄,到處去找烏爾瓦希·蘭德哈瓦。“多管別人的閒事,或者把別人的麻煩變成你自己的麻煩,這壓根兒就不是個好辦法。薩利姆,阿瑪安·阿里是個成熟的男人。他會自己想辦法解決自己的麻煩的。”
“那最起碼我要送他一件禮物。”薩利姆說。
他買回一大瓶翡戊科牌粘劑,打算將心形玻璃相框的碎片重新粘貼起來。這花了他整一個星期的工夫。最終這顆玻璃心又完整如初了,唯有縱橫交錯的裂紋提醒人,它曾經破碎過。
“我現在要把它寄給阿瑪安,”他說,“這是一個象徵:一顆破碎的心是可以再次癒合的。”
“靠粘膠?”我說。
“不是,靠愛和關心。”
薩利姆用布把禮物包好,寄往阿瑪安的家庭住址。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能到阿瑪安手上。也許它會被郵局弄碎,被安全警衛砸壞,被秘書助理當作垃圾扔掉。不過重要的是薩利姆相信它會被送到他的英雄手裡,幫助他癒合傷口。在薩利姆心中,這個禮物會讓阿瑪安找回自己,激發他重返銀幕,再創輝煌,就像這部我第一次看而薩利姆第九次看的電影。
銀幕上,一首禱歌響起。阿瑪安和他的母親朝維埃史諾-第維神殿攀登。
“人們都說,如果你誠心誠意地向維埃史諾-第維神殿中的瑪塔女神祈求,無論是什麼,她都會滿足你的願望。告訴我,你會求什麼?”我問薩利姆。
“你會求什麼?”薩利姆反問我。
“我想我會求財。”我說。
“我會請求她讓烏爾瓦希與阿瑪安和好。”他不假思索地說。
銀幕上打出“幕間休息”幾個紅色粗體字。
薩利姆和我起身活動胳膊腿,然後去食品攤買了兩個溼乎乎的咖喱角。兜售飲料的男孩看着空落落的座位,一臉悲哀。今天他是沒指望能掙多少錢了。我們決定去廁所。那裡有漂亮的白色瓷磚,成排的小便器,乾淨的洗手盆。我倆每次都用固定的小便器;薩利姆總是去最右邊的那個,我總是用左邊牆上單獨的那個。我一邊清空**,一邊讀着牆上胡亂塗寫的字跡:操我……提努在此撒尿……茜娜是妓女……我愛普芮雅卡。
普芮雅卡?我不由得暗罵那個添上最後一個字的塗鴉狂。我朝手上吐口唾沫,試着擦掉那個多出來的字母。但它是用不褪色的黑色簽名筆寫上去的,根本擦不掉。最後,我終於用指甲將它摳掉,成功地讓塗鴉恢復了原樣,與我四個月前刻上去的完全一樣:我愛普芮雅。
鈴聲再響,中場休息結束。電影馬上就要繼續。薩利姆忍不住開始給我講述接下來要上映的情節:在普芮雅被一個敵對幫派謀殺之前,阿瑪安和普芮雅要先在瑞士高歌一曲,然後阿瑪安爲了復仇而殺死好幾百個壞蛋,並揭露腐敗的政客和警察,最終死於一個英雄之死。
我們回到A21和A22號座位。大廳重新昏暗下來。突然,一個高個男人穿過包廂門走過來,在薩利姆旁邊的A20號座位上坐下。明明有差不多兩百個空座位可以供他選擇,他卻選了A20。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可以察覺到他是個老男人,留着長長的飄逸的鬍子,像是穿着帕坦人的衣服。
我對這人非常好奇。他爲什麼會在電影放了一半後才入場?他買電影票是不是隻付了一半的錢?薩利姆卻不受干擾。他向前抻着脖子,心無旁騖,專心等待着即將到來的阿瑪安和普芮雅之間的愛情戲。
阿瑪安到了瑞士,表面上是去找一個聯絡人,實際上卻是與普芮雅談情說愛。他唱了一首歌,並由二十位身穿印度傳統服裝的白人女子伴舞。在那樣一個寒冷的山地國家,這麼穿也未免太單薄了。歌舞結束了,阿瑪安坐在賓館房間裡,壁爐中火苗躥動,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普芮雅正在洗澡。我們能聽到嘩嘩的水聲與普芮雅哼的小調。接着,我們看見她在浴室裡。她將香皂抹在腿上、背上。她擡起一條滿是泡泡的腿,用淋浴噴頭將它沖洗乾淨。我們多麼希望她也用噴頭沖洗她豐腴的胸部,讓所有的泡泡瞬間消失呵。可她卻讓我們失望了。
終於,她從浴室裡出來了,身上只圍着一條粉色浴巾。她那濃黑的頭髮蓬鬆地垂在肩頭,散發潮潤的氣息;長長的雙腿**。阿瑪安將她摟進臂膀中,在她臉上不停地親吻。他的嘴脣慢慢移到她脖子的凹陷處。浪漫柔和的音樂響起。普芮雅解開他襯衣的扣子,阿瑪安慵懶地褪掉它,**出他充滿男子氣概的胸膛。壁爐中火光搖曳,將兩個相愛的身體籠罩在金色中。普芮雅發出輕柔的呻吟聲,頭朝後仰着,好讓阿瑪安親吻她的頸部。他的手蛇一般游到她背後,一下子把浴巾扯開來;那粉色的紡織品鬆落在她的腳邊。大腿與背部一瞥而過,撩人心魂,卻不見**的鏡頭。薩利姆認爲這裡被電檢人員剪去了一部分。這也是他嫉妒凱恩夫人的原因。
現在阿瑪安將普芮雅緊緊地箍在了懷中。銀幕上展現出她起伏的胸部,粗重的呼吸,還有額頭上閃亮的汗水。觀衆席裡喝彩聲與口哨聲響成一片。薩利姆旁邊的老男人在座位上蹺着腿,不舒服地動來動去。我不能肯定,但我覺得他的手正在褲襠那裡來回揉搓。
“你旁邊那老東西不對勁啊。”我對薩利姆低聲耳語。但他對那個老男人和我都毫不在意。他正咧着嘴,入迷地瞧着銀幕上與背景音樂旋律同步起伏纏綿的身體。變焦鏡頭搖向阿瑪安一起一伏的後背,然後對準壁爐。那裡,金黃色的火苗越來越旺地舔噬着圓木。然後鏡頭漸漸淡出變黑。
那天我回到公寓房間時,廚房裡也燃燒着類似的火焰,只不過薩利姆用紙取代了圓木。
“雜種!……流氓!”他一邊嘟噥着,一邊將厚厚一疊光滑漂亮的紙張撕成碎片。
“你在幹什麼?”我驚恐地問。
“我要向那些誣衊阿瑪安的雜種報仇。”他邊說邊將更多的紙張忿忿地扔進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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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薩利姆撕的是一本雜誌。
“這是什麼雜誌?看上去挺新的。”
“這是最新一期《星光燦爛》。能毀多少我就會毀多少,只可惜我從報亭僅僅買到十本。”
我奪過一本還沒有撕壞的雜誌。封面上是阿瑪安·阿里,還有一個觸目驚心的標題:“這個男人赤裸裸的真相。”
“封面上可是你的偶像呵。你幹嗎要毀掉它?”我嚷道。
“因爲裡面說的那些有關阿瑪安的事。”
“你又不認識多少字。”
“我認識字,再說我還能聽。我無意中聽到巴弗太太和謝克太太的談話,討論這期雜誌中針對阿瑪安的下流指控。”
“什麼樣的指控?”
“烏爾瓦希離開他,是因爲他無法滿足她。他是個同性戀。”
“那又怎樣?”
“你以爲他們能用這種方式傷害我的英雄而不受到懲罰嗎?我知道這篇報道完全是胡說八道。阿瑪安的競爭對手嫉妒他在電影圈裡的成功;他們故意策劃了這個陰謀來敗壞他的名聲。我絕不讓他們成功。我要放把火燒了《星光燦爛》雜誌社。”
薩利姆的憤怒已經白熱化了。我知道他爲什麼會這樣。他痛恨同性戀者。用同性戀這樣的指控去玷污他的偶像,對他來說是大到極點的侮辱。
我當然也知道那些變態者對毫無戒心的男孩們做過什麼。在黑暗的走廊裡,在公共洗手間,在市區公園,在少年之家。
好在《星光燦爛》在下一期收回了他們先前的說法,因而避免了一個午餐飯包快遞員變成一個縱火犯。
話說回來,此時,銀幕下A20號座位上的事件正在升級。老男人悄然靠近薩利姆,他的腿漫不經心地輕觸薩利姆的腿。第一次,薩利姆以爲是自己不小心;第二次,以爲只是偶然;第三次,他確定了對方是蓄意而爲。
“穆罕默德,”他悄聲對我說,“坐我旁邊那壞蛋如果再亂晃盪他的腿,我就狠狠踢他一腳。”
“你看他挺老的,薩利姆。也許只是他的腿在發抖而已。”我勸道。
打鬥場面開始了,薩利姆忙着去看銀幕。阿瑪安隻身闖進敵人的老巢,整個匪巢都散了架。我們的英雄使出渾身解數佯攻和攔截——拳擊,空手道,功夫——令他的敵人無從招架。
老男人的手這時也加入了戰鬥。他的肘部抵着共用的扶手,胳膊悄悄滑到薩利姆的胳膊旁,極其輕微地觸碰它。薩利姆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全神貫注在影片上。故事正在進入**呢。
這部影片中最經典的一場戲就要上演了,就是阿瑪安·阿里消滅了所有壞人後即將死去的那場。他的襯衣浸透了鮮血,身體佈滿槍傷,長褲沾滿了塵土與污垢。他拖動身體爬向他的母親;她剛剛趕到現場。
薩利姆淚水盈眶。他傾身向前,深情地說,“母親,我希望我在您心目中是個好兒子。請別爲我哭泣。記住,有尊嚴地死去勝過像懦夫一樣活着。”
阿瑪安的頭靠在他母親的腿上。他模仿薩利姆說:“母親,我希望我在您心目中是個好兒子。請別爲我哭泣。記住,有尊嚴地死去勝過像懦夫一樣活着。”母親扶着兒子流血的頭痛哭起來。淚水從她眼裡涌出,落在阿瑪安·阿里的臉上。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胸膛劇烈起伏。
眼淚也落在我的腿上。我看到了另一個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孩子的額頭,然後將他放進一個衣服筐裡,將他身邊的衣物重新掖好。背景音樂是寒風的怒吼。
警笛聲響起。警察照例趕到了,不過總是到得太遲,在英雄替他們做了所有應該做的事之後。而他們現在卻沒法爲他做任何事了。
我看見長鬍子男人的左手移了過來,現在已到了薩利姆的膝上,並輕柔地停在那兒。薩利姆深深地沉浸在英雄死去的悲慟中,一時沒反應過來。老男人變得更加大膽。他的手掌在薩利姆的牛仔褲上來回摩擦。當阿瑪安喘着最後幾口氣時,男人在薩利姆的褲襠處加力,幾乎就要握住那東西了。
薩利姆爆發了。“你這個該死的下流坯!你這個骯髒的變態狂!我要殺了你!”他尖聲叫着,一巴掌打在男人的臉上。狠狠地。
男人立刻縮回放在薩利姆膝上的手,試圖從座位上起身。但他還沒完全站起來,薩利姆已經抓向他。他沒能抓住男人的領口,卻揪住了他的鬍子。薩利姆猛然一拽,鬍子掉到了手中。男人低低慘叫一聲,迅速跳離座位,衝向近二十英尺外的出口。
就在那一刻,電影院突然停電了。自備發電機立刻被啓動。銀幕一片空白;緊急照明燈突然在昏暗的大亮起,晃得人眼花繚亂。男人蒙了,像只被車頭燈照暈了的鹿。他慌張無措,來回打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電突然地斷掉,又突然地恢復,中間只隔了很短的一瞬。電影繼續放映,緊急照明燈也熄了。男人匆匆穿過黑色幕布,走向有紅色標誌的出口,砰地打開門,消失不見了。
但就在那個極短的瞬間,薩利姆和我看到那雙一閃而過的榛綠色眼睛,挺拔的鼻子,凹陷的下巴。
銀幕上打出片尾製作人員名單,薩利姆的手中還抓着一把亂糟糟的灰鬍子,聞上去有輕微的古龍水和粘膠的味道。這次,薩利姆沒有數叨那些名字:宣傳策劃和技術指導,燈光師和聚光燈助理,武打指導和攝影師。他在哭泣。
他的英雄,阿瑪安·阿里,死了。
絲蜜塔懷疑地盯着我。“這事具體發生在什麼時候?”
“差不多六年前。那時我和薩利姆住在加可帕的分租公寓裡。”
“知道你剛剛跟我講的事有多嚴重嗎?”
“怎麼?”
“這件事一旦曝光,會毀掉阿瑪安·阿里,結束他的電影生涯。當然,前提是你所說的都是事實。”
“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沒那麼說。”
“我可以看出你眼中的懷疑。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那是你自己的事。不過你不能無視這張光盤的證據。我們是不是來看看第一個問題?”
絲蜜塔點頭應允,按下遙控器上的播放鍵。
演播室的光線已轉暗;我幾乎看不清圍繞着我坐成一圈的觀衆們。一盞聚光燈照亮了大廳中央;我就坐在那兒的一隻半圓形皮轉椅上,與普瑞姆·庫馬爾面對面。我們被一張半圓形的桌子隔開。我面前是一個大屏幕,所有問題都會投映在上面。演播室的提示牌亮了,上面顯出“肅靜”二字。
“攝像機拍攝,三,二,一,開始。”
開場曲響起,普瑞姆·庫馬爾渾厚的聲音在大廳裡迴盪。“我們又回到這裡了。大家準備好,看看今天誰將贏得有史以來地球上最高數額的獎金。是的,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拭目以待,看看誰將贏得十億大獎!”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聲”字樣。觀衆開始鼓掌,夾雜着歡呼聲與口哨聲。
開場曲淡出。普瑞姆·庫馬爾說:“今天晚上,我們請來三位幸運的參賽者,他們是通過電腦隨機挑選出來的。三號參賽者是卡皮爾·喬德哈里,來自西孟加拉邦的馬爾達。二號參賽者是哈瑞·帕瑞克教授,來自阿姆達巴德。不過,我們今晚的頭號參賽者是十八歲的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來自我們自己的孟買。女士們先生們,請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他。”
每個人都在鼓掌。掌聲過後,普瑞姆·庫馬爾轉向我。“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一個非常有趣的名字。它表達了印度的豐富與多樣性。你做什麼工作,托馬斯先生?”
“我是個服務員,在戈拉巴的吉米酒吧餐廳工作。”
“一個服務員!這不是太有趣了嗎!告訴我,你每個月掙多少錢?”
“九百盧比左右。”
“就這些?那麼如果你今晚贏了,你打算做什麼?”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的。”
普瑞姆·庫馬爾對我皺皺眉。我沒有按照腳本設計的去表現。在這類閒聊中,照道理我要製造“氣氛”,要“娛樂”觀衆。我應該說我要買一個餐館,或者一架滑翔機,或者一個國家。我也可以說我將舉辦一個盛大的宴會,娶印度小姐,去廷巴克圖旅行。
“好吧。現在我來說明一下競賽規則。你將挑戰十二個問題。如果每一個問題你都回答正確,你將贏得地球上金額最大的鉅獎:十億盧比!在第九個問題之前,你可以隨時退出比賽,帶走你已經贏到的獎金。但第九個問題之後,你就不能退場了。第九個問題之後,就是要麼繼續挑戰,要麼前功盡棄。不過還是等我們到了那一步再向你說明吧。如果你不知道某個問題的答案,別慌,有兩種救生筏供你使用——一個是友情提示,一個是一半對一半。好,我想我們可以開始第一個問題了,獎金一千盧比。你準備好了嗎?”
“我準備好了。”我回答。
“好,現在請聽第一個問題,一個輕鬆容易的問題,關於流行電影。我肯定觀衆席中的每一個人都答得出來。我們都知道阿瑪安·阿里和普芮雅·卡普爾,近來最成功的銀幕情侶之一。但你能指出阿瑪安·阿里和普芮雅·卡普爾第一次聯合主演而引起轟動的影片叫什麼名字嗎?是A,《火焰》;B,《英雄》;C,《飢餓》;還是D,《背叛》?”
背景音樂轉換成帶有懸念的旋律,壓過音樂的則是定時炸彈般的嘀嗒聲。
“D,背叛。”我回答。
“你經常去電影院看電影嗎?”
“是。”
“你看過《背叛》?”
“是。”
“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你的回答嗎?”
“是。”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現。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確!你剛剛贏得了一千盧比。現在我們休息一下,插播一則短廣告。”普瑞姆·庫馬爾宣佈。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聲”。觀衆鼓掌。普瑞姆·庫馬爾微笑。我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