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怎樣說澳大利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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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報上姓名、性別和年齡,先生。”略帶羞怯、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鏡的人口普查員站在門廊處。他拿了一沓子表格,手裡擺弄着一支藍色簽字筆。

泰勒上校表情懊惱地開始陳述。他穿了一身奶白色亞麻套裝。無論冬夏他都是身着套裝,套裝非常適合他高大的身架。他長着一張橢圓形的面孔,濃密的胡椒色八字鬍,薄嘴脣,臉頰紅潤。淺棕色的頭髮梳向後面。泰勒全家以及所有僕人統統集中在前廳,就像是要拍合影。“我是查爾斯·泰勒上校,男,四十六歲。這是我的妻子麗貝卡·泰勒,女,四十四歲。”他指了指泰勒夫人。她瘦削,白皙,穿着長裙。“我們的兒子羅伊,男,十五歲。”羅伊玩着他的手機。他又高又瘦,穿着故意做舊的牛仔褲、T恤衫和運動鞋。“我們的女兒麥琪,女,十七歲。”麥琪不高,但很好看,有着圓圓的臉、藍色的眼睛與金色的頭髮。她穿着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超短裙。

泰勒上校挺直身板加重語氣說:“我是澳大利亞防務專員。我們是外交官,所以,我看你的人口普查不用把我們算在內,這棟房子裡唯一可以寫進你的調查報告的,是我家的僕人們。站門邊上的那位是巴格瓦蒂,我們的司機兼園丁,男,五十二歲。我們有個女傭,香提,女,我想應該是十八歲。她這會兒不在。那位是拉姆,我們的廚師,男,二十五歲。另一位是托馬斯,男,十四歲。就這些吧?”

“不行啊,先生,我得向你的僕人們問些問題。最新的人口普查制訂了一個長長的問卷,包括各種各樣奇怪的問題,比如說你看什麼樣的電視節目,吃什麼樣的食物,去過哪些城市,甚至還有……”他吃吃笑道,“你隔多長時間過一次**。”

泰勒夫人悄聲對她丈夫說:“查爾斯,咱們別讓拉姆還有托馬斯在這種滑稽的事情上浪費時間。你得把這個笨蛋弄走。”

泰勒上校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聽着……不管老兄您的名字是什麼,我的僕人們確實沒時間回答你所有的問題。你幹嗎不拿上這包萬寶路,去下一家調查呢?我敢肯定,在你整個的調查中落掉四個人,對你來說不成問題。”

人口普查員看看那包煙,舔了舔嘴脣。“唔……先生,你真是個好人。但你得知道,我這人不抽菸吶,先生。不過呢,要是你有一些黑牌威士忌……哪怕是紅牌威士忌呢,我會很樂意幫你這個忙。先生,說到底,少了四滴水對海洋來說能有什麼不同呢?沒人會在意十億人中少了那麼四位!”他神經兮兮地笑起來。

泰勒上校鄙夷地白了人口普查員一眼,走進客廳,返回時手裡拿着一瓶尊尼沃克紅牌威士忌。“拿去,趕緊走人。再也別來煩我們。”

人口普查員向泰勒上校點頭致意,“別擔心,先生。十年內我是不會再來打擾您了。”他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泰勒夫人也很滿意。“這些該死的印度人。”她笑着說,“給他們一瓶威士忌,他們會爲你做任何事。”

巴格瓦蒂站在門邊咧嘴傻笑,對剛剛發生的事情完全摸不着頭腦。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老爺太太笑了,他就會跟着笑。拉姆也在咧嘴傻笑。無論什麼時候,只要看見麥琪穿着超短裙,他就傻笑。

我是唯一沒有笑的。就算我們這些僕人是些不入眼的小人物,不會在聚會上或家庭的重要場合被提及,但把我們從我們自己國家的人口統計中排除掉,也有點兒太欺負人了。我真希望泰勒一家能夠打住他們“該死的印度人”那種自命不凡的腔調。自從我到這裡後,這大概是我第五十次聽到這種腔調了。每次聽他們這麼說,我都熱血沸騰。好吧,就算郵遞員、電工、修電話的還有巡警——現在又多了個人口普查員,都爲了威士忌而不顧尊嚴,但這並不意味着所有的印度人都是酒鬼。要是有一天我能向泰勒夫人直言我的看法就好了,不過我知道自己不會這樣做。當你住在德里高尚社區的漂亮房子裡,每天能吃上三頓熱飯,還有工資,一千五百——沒錯,一千五百盧比一個月,你自然會學會吞下你的自尊。任何時候,當老爺太太笑了,你也會跟着笑。

公道地說,泰勒一家對我一直很不錯。沒多少人會僱用一個某一天從孟買跑來,就這麼突然出現在自家門前的人。再說了,我的經歷根本沾不上他們的邊。沃上校是泰勒上校的前任的前任。泰勒家信安立甘教,與蒂莫西神父的羅馬天主教會也毫無瓜葛。我被僱用純屬運氣:他們剛剛辭退了一個做家務的僕人,急需再找個新的。

我與這個家庭在一起的十五個月裡,他們至少打發走了五個僕人。這都因爲泰勒上校是個“無所不知的人”。就好像天上有個全知的上帝,泰勒上校就是地上的這位。傑格迪什,園丁,從工棚裡偷了化肥,泰勒上校知道。後果:第二天被解僱;席拉,女傭,從泰勒夫人的房間裡撿了一隻手鐲,泰勒上校知道。後果:第二天被解僱;拉朱,廚師,夜裡打開酒櫃喝了些威士忌,泰勒上校知道。後果:第二天痛打一頓,解僱;阿賈伊,新的廚師,謀劃着要偷錢,並在電話上把這事透露給了一個朋友,泰勒上校知道。後果:第二天被解僱,並叫警察逮捕了他和他的朋友;巴桑提,新任女傭,試穿了一下麥琪的裙子,泰勒上校知道。後果:沒錯,第二天被解僱。這些事情統統發生在緊關着的門後,死寂的深夜,或者旁邊沒有任何人的通話中,泰勒上校怎麼會知道呢?這是個真正的謎。

我是唯一倖存下來的。我承認,我偶爾也會被誘惑,想從泰勒夫人的梳妝檯上摸走些零錢,或者從冰箱裡抓一塊美味的瑞士巧克力,但我抑制住了這些強烈的衝動,因爲我知道泰勒上校是一個無所不知的人。再說,泰勒一家信任我。事實上,我的天主教徒的名字與英語也起了作用。除了兩個月前受僱的香提之外,我是唯一得到許可能進入他們私人領地的。我可以進所有的臥室,也是唯一被允許看電視的僕人,偶爾還和羅伊在起居室玩玩任天遊戲。但就連我也不被允許進入泰勒上校的辦公室——那個被稱作密室的房間。它是一個與主臥相連的小房間,有一扇堅固的褐色木門,外加厚厚的鐵柵格防護。鐵柵上了三道鎖:兩把小鎖,一把特大的金色掛鎖,上面標着“耶魯已加固硼合金鎖”。掛鎖邊的牆上有一個小小的白色電子面板,上面畫着一個骷髏頭和兩根骨頭,還有個鍵盤,上面的數字從0到9。只有按對了密碼,才能打開掛鎖。假如你試圖強行打開掛鎖,就會被440伏特的電流電死。面板上有一盞小燈,房間鎖着時就閃紅光;泰勒上校進入房間時燈光就變成綠色。家裡任何人都不得進入這個房間,就連泰勒夫人、麥琪,或者羅伊也不行。

與泰勒一家共處的時光幫助我忘卻了那些在孟買的慘痛經歷。桑塔拉姆和妮麗瑪·庫馬裡漸漸成爲痛苦而遙遠的記憶。最初幾個月裡,我生活在持續不斷的恐懼中;只要有警車閃着紅燈從院外駛過,我就禁不住縮作一團。隨着時間推移,被追捕的感覺漸漸消散了。我也時常想到谷迪雅,不知她後來的處境怎樣了。但如果你沒法將一個名字與一張具體的臉聯繫在一起,記憶就很難長久地保持下去。漸漸地,她消失在我往昔記憶的垃圾箱中。但我無法忘記薩利姆;我時常爲拋下他而深感內疚,自責不已。我很想知道他一個人怎樣應對生活,他是否仍舊在做飯包快遞員。我強忍着不與他聯繫,擔心因爲找他會把我的行蹤暴露給警察。

與泰勒家一起生活時,我學會了做澳式戶外烤肉和奶酪火鍋,成了調製雞尾酒和用量杯量威士忌的能手。我嚐到了從堪培拉直接進口的袋鼠肉排和鱷魚餡餃子。我成爲一個英式橄欖球、網球還有跟羅伊一起看的澳式橄欖球球迷。但即使過了這麼長時間,我仍然搞不定澳大利亞口音。每天晚上,我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練習像一個澳大利亞人那樣說話:“喂,老兄,晚上‘跋’點印度‘燜’見。”我自說自話,哈哈大笑。

我特別喜歡跟泰勒夫人去商店買東西。家中大部分食品都是從澳洲進口的,但她也時不時去超市和可汗市場買其他國家的進口產品。我們選購西班牙辣香腸、法國藍莓乳酪、鹽水酸黃瓜和橄欖油泡紅椒。最來勁的日子就是泰勒夫人帶麥琪和羅伊去兒童沃爾瑪——世界上最大的兒童商店。那裡衣服、玩具、自行車和錄音帶應有盡有。麥琪和羅伊買運動衫和牛仔褲,我就去騎免費的旋轉木馬。

羅伊和麥琪每個月都能收到一份雜誌,名叫《澳洲地理》。我覺得這是地球上最棒的雜誌。裡面的一頁頁照片展示了那些世界上最絢麗迷人的地方,全都在澳大利亞:綿延數裡的金色沙灘,可愛的棕櫚樹鑲邊的島嶼,海洋裡滿是鯨魚和鯊魚,城市裡到處是摩天大樓。火山噴發出致命的熔岩,白雪覆蓋的羣山環抱着寧靜的綠色山谷。十四歲這年,我唯一的渴望就是去看看這些美麗的地方。在我死之前能遊歷昆士蘭州、塔斯馬尼亞州和大堡礁。

我在泰勒家的生活稱得上舒適,因爲並沒有多少活讓我做。不像在女演員家,我是唯一的僕人。在這裡有三個人分擔家務。拉姆是廚師;廚房完全在他的管轄之下。香提負責收拾牀鋪漿洗衣物。我只管吸塵和清潔。有時,我也擦亮銀餐具,在泰勒上校的藏書室碼放圖書,幫巴格瓦蒂修剪籬笆。我們幾個全都住在與主屋相鄰的僕人宿舍裡;那兒有一大兩小三個房間。巴格瓦蒂帶着妻子和兒子住大間,香提獨自住在第二間,我和拉姆合住第三間。房間裡有一架雙層牀,我睡在上鋪。

拉姆是個讓人愉快的傢伙。他四個月前來到泰勒家,是個很出色的廚師。他最拿手的是法國菜,之前曾在一個法國人家裡做過。他會做三文魚塊和法式薄餅,還有烤蝦,那是我最愛吃的菜。拉姆體格健美;他的臉——如果你忽略掉麻子——其實挺英俊的。他喜歡看印地語電影,最愛那類富有的女主角與窮困的男主角私奔的影片。我猜香提也喜歡拉姆。她看他的眼神,還有偶爾拋來的媚眼,讓我覺得她是有意給拉姆一個信號。但拉姆並不在意香提;他愛上了另外一個人。他要我發誓絕不向任何人泄露此事,所以我不便提及她的名字。但我可以透露一點,她是個金髮碧眼的美麗女孩。

雖說我住在僕人宿舍裡,但泰勒一家待我幾乎像是家裡的一員。他們外出去麥當勞,總是記得給我買一份兒童套餐。羅伊和麥琪玩拼字遊戲時,總是把我算在內。羅伊在電視間看板球比賽時,也會叫上我和他一起看——雖然每當澳大利亞隊輸了,他都表現得很惡劣。每次泰勒家從澳大利亞度假回來,總是特地給我帶回個小禮物——有“我愛悉尼”字樣的鑰匙圈,或者印有搞笑句子的T恤衫。有時,這些仁心善舉感動得我直掉眼淚。當我吃着伊丹乳酪,或者喝着根汁汽水時,我不免感到難以置信,那個曾在離此地不遠的污穢的少年之家裡,啃着黑硬的恰巴提、嚼着不好消化的燉菜的孤兒,與現在的我是同一個人嗎?纔不過是五年前的事啊。這種時候,我其實已開始幻想我是這個澳大利亞家庭的一員:羅摩·穆罕默德·泰勒。但當某個僕人遭到訓斥,或者被解僱,當泰勒上校的手指點來點去,說“你這個該死的印度佬”時,我的夢幻世界便會轟然倒塌;我又開始覺得我就是一個雜種,從緊閉的窗口偷看一個根本就不屬於我的奇幻世界。

但有樣東西是真真切切屬於我的,那就是錢——我所有的薪水都攢在一起,雖然我還不能看到或觸摸它。經過與一連串僕人的不愉快經歷後,泰勒上校決定不按月付我工錢,因爲我還未成年。每個月他只給我五十盧比零花錢,餘下的錢由他替我存起來。只有當我們的僱傭關係結束時,我才能領到這筆錢。而且是在我表現良好的前提下。否則的話,就得像拉朱和阿賈伊一樣,兩手空空地走人。拉姆和我不同,每個月都領到工錢。整整兩千盧比呢。他已經攢了八千盧比,仔細地藏在牀墊的一個洞裡。我身上只有一百盧比,但我有一個小小的紅色日記本,上面記着每個月的工錢。比如到今天爲止,泰勒家欠我兩萬兩千五百盧比。僅僅是想到擁有這麼多的錢,我就高興得發暈。每天夜裡,我都會夢見自己正在《澳洲地理》雜誌上的那些地方遊玩。拉姆的野心就更大了。他夢想娶一個白人女孩,在悉尼度蜜月,開一家法式餐廳連鎖店,賣鹿肉和法式焦糖布丁。

街上收購舊貨的人——也就是廢品小販來了。泰勒夫人將過去六個月積攢起來的所有報紙雜誌都賣給了他。買這些報刊至少花了一萬盧比,但賣掉時卻只值十五盧比一公斤。拉姆和我將成捆的《印度時報》《印度快報》《先鋒報》《印度先驅報》提了出來。我們還搬出來成堆的《今日印度》《菲米娜》《大都會》和《澳洲人》。廢品小販用他那髒兮兮的磅秤過重量。

羅伊突然冒了出來,他問母親:“幹什麼呢?”

“沒什麼。我們正在清理屋子裡的廢印刷品。”她回答說。

“噢,是嗎?”他說着消失在屋子裡。五分鐘後,他抱着三十本《澳洲地理》走了出來。我驚得下巴差點兒掉下來。羅伊怎麼會想起來賣掉這些雜誌?

但在我能出聲阻止之前,廢品小販已經將這些豪華雜誌上了秤。“這些一共六公斤。我應該付給你九十五盧比。”他對羅伊說;男孩點頭應允。交易結束了。我飛奔回我的房間。

廢品小販剛一離開房子,我就追了上去,在路上截住了他。“很抱歉,可是夫人想要回這些雜誌。”我對他說。

“太糟了,”他聳聳肩,“我已經買下來了。這些紙張質量一等,可以賣個好價錢呢。”結果我不得不忍痛將自己那一百盧比全給了他,拿回了《澳洲地理》。現在它們歸我所有了。那天晚上,我將它們統統攤開在我小小的房間裡,貪婪地看着那些圖片。山巒和海灘、水母和龍蝦、笑翠鳥和袋鼠在我眼前一一掠過。不知爲什麼,這些奇妙的地方今天似乎離我近了不少。也許,當這些雜誌實實在在爲我擁有時,便意味着我心裡也同時擁有了雜誌內容的小小一部分。

本月還發生了另一件值得提及的事。衛星電視首次開播《捕諜者》。這部電視連續劇是1980年拍攝的,當時在澳大利亞引起轟動。電視劇講述了一位名叫史蒂夫·諾蘭的澳大利亞警官抓捕間諜的故事。泰勒上校完全被它迷住了。平時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自己呆在密室裡,只在吃晚飯時纔出來。但現在到了星期三晚上,他會坐在電視間裡,手拿矮瓶福士啤酒,看史蒂夫·諾蘭抓捕某個正在向俄國一個叫做克格勃的組織出賣機密的卑鄙外國人(就是所謂“左仔”)。我喜歡這部電視劇,因爲裡面有飛車撞擊、死亡特技和那些酷斃了的小配件,比如一支鋼筆同時還是微型照相機,一臺磁帶錄音機變成了一把槍。我被史蒂夫·諾蘭的車迷得神魂顛倒——那是一輛鮮紅的法拉利,在馬路上飛馳如火箭。

泰勒家的花園宴會在每年夏季定期舉辦,但今天的宴會卻是特地辦來表示對一位來印度訪問的澳大利亞將軍的敬意;甚至連H.C——大使先生——也將光臨。拉姆和我,甚至包括巴格瓦蒂,都破天荒地第一次打扮得人模人樣——穿着一塵不染的、綴有金色圓形鈕釦的白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穿着黑鞋子。大大的白色頭巾後結着個小尾巴,很不舒服地扣在我們小小的腦袋上。這是婚禮上新郎的打扮,只不過我們不是騎在馬背上的新郎,更像是豪華花園宴會上的高級服務員。

客人們陸續到達。泰勒上校站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上迎接他們。他穿着一套淺藍色西裝。拉姆忙着將雞肉、豬肉、魚和羊肉串成串,放在燒烤爐上烤。巴格瓦蒂端着銀托盤爲賓客們送上雞尾酒。我負責吧檯,因爲只有我知道賓客們點的是加蘇打水的堪培利開胃酒還是血腥瑪麗。香提在廚房裡幫忙;就連她也脫掉了平常穿的紗麗,換了條時髦的裙子。

客人大多是來自其他使館的白人,也有個別印度人,幾個記者和一些國防部的官員。白人們喝翠鳥牌啤酒和雞尾酒。印度人,一如往常,只點黑牌威士忌。

花園宴會的談話進入了兩個主題。印度人談論政治和板球。外交官和駐外人員則低聲交換着有關他們僕人、同僚的八卦,抱怨炎熱的天氣。“要熱死人了,真希望能放幾天假。”“我的女傭前幾天和園丁一起跑了。那可是在我給他們倆都加了工錢之後。”“現在這世道要找個好幫手太難了。這些該死的僕人大部分都是賊。”

大使偕同一位儀容講究的男子到了。聽說他就是將軍。他們的到來引發了一陣忙亂。泰勒夫人爲了迎接大使,匆忙間差點兒摔了個跟頭。親吻與掌聲無數。泰勒上校看上去很開心:宴會進行得非常順利。

大約十一點,客人們大都離去了,只剩兩個印度記者和一位名叫吉凡·庫馬爾的國防部官員,還坐在那兒啜飲他們的第十杯尊尼沃克。泰勒夫人鄙夷地看着他們。“查爾斯,”她對丈夫說,“你幹嗎非得請這些討厭的記者?他們總是賴到最後才走。”

泰勒上校隨聲附和着。那位國防部官員——一個黑皮膚的肥壯男人,東倒西歪地走進屋子,“我們可以談談嗎,泰勒先生?”他說着便往屋外走,泰勒上校趕緊跟着他走了出去。

午夜已過,拉姆仍然無法入睡。我聽見他在牀上輾轉反側。

“怎麼回事,拉姆?你今晚不打算睡覺了?”我問他。

“我怎麼睡得着,托馬斯?我的心上人在折磨我。”

“你這個傻瓜。我告訴你多少次,別做白日夢了。如果泰勒上校發現這件事,他會宰了你的。”

“相愛的人必須時刻準備着爲他們的愛情犧牲自己。不過我現在至少擁有了一件我愛人的東西。”

“什麼?你拿到什麼了?”我從上鋪爬下來。

“噓……你必須發誓不告訴任何人,我才能給你看。”

“我發誓,我發誓。現在快給我看你拿到了什麼東西。”

拉姆將手伸進枕頭下面,抽出來一塊紅色織物。他把它湊近鼻端,深深地嗅了起來。甚至我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這是什麼?給我看看。”

拉姆像展示一面旗子一樣抖開它,是一個紅色胸罩。我驚得跳了起來,一頭撞到了木頭牀欄上。

“噢,我的上帝!你從哪兒弄到這個的?別告訴我這是她的。”

“給,你自己看吧。”拉姆將胸罩遞給我。

我將胸罩顛來倒去看了個遍。它看上去價格昂貴,上面綴滿了蕾絲刺繡。扣鉤邊有個小小的白色商標,寫着“維多利亞的秘密”。

“維多利亞是誰?”我問他。

“維多利亞?我不認識什麼維多利亞。”

“這個胸罩是維多利亞的。這上面還有她的名字呢。你從哪兒弄來的?”

拉姆糊塗了。“可……可我是從麥琪的房間裡偷來的啊。”

“我的上帝呀,拉姆!你知道你是不允許進入孩子們的臥室的。這下你可真的麻煩了。”

“嗨,托馬斯,你保證過不告訴任何人。求你了。別泄露這個秘密。”

我爬回我的牀上,在胸前畫十字。拉姆開始打呼嚕。我知道他會夢見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孩,但我夢見的卻是閃着紅燈的警車。我確信拉姆就要有大麻煩了,因爲泰勒上校是個無所不知的人。

果不其然,兩天後,一輛紅燈旋閃的吉普車尖嘯着駛到房前。一個戴着平光鏡的警官神氣活現地走進客廳。他就是帶走阿賈伊的那個泰吉警官。他點名要找拉姆。警員將廚師從廚房裡拽出來,帶去他的房間。我趕緊跟在後面,這也是我的房間呢。他們徹底搜查了拉姆的牀,翻找出他藏在牀墊裡的錢,還在他的枕頭下面發現了一條鑽石項鍊。它怎麼會在那兒?我一頭霧水,但我知道拉姆不是個小偷。接着警員們開始翻騰我的東西。他們找出了我的《澳洲地理》雜誌,整齊地摞在一個角落,翻出我的鑰匙圈和T恤衫。最後,他們在我的牀墊下面找出一隻皺巴巴的紅色胸罩。我鬧不清它怎麼會在那兒,但我清楚地知道,這個胸罩就是拉姆從麥琪房間裡偷出來的那個。

我像個臭名昭著的罪犯一樣,被帶到泰勒夫婦面前。“泰勒閣下,你只提到這房子裡有一個小偷;我們也確實在他牀上找到了鑽石項鍊和大把偷來的現金。但看看在這個小雜種牀上我們找到了什麼。我們發現了這些雜誌,他肯定是從孩子們那裡偷來的,”他將一堆《澳洲地理》扔在地上,“還有,我們找到了這個。”警官像揮動一面旗幟一樣抖着紅色胸罩。

麥琪開始哭泣;拉姆看上去要背過氣去了;泰勒上校眼裡閃着殺氣騰騰的光。

“天哪!你居然也這樣,托馬斯?”泰勒夫人震驚異常。狂怒之下,她一連甩了我四五個耳光。“你這個該死的印度佬,”她厲聲責罵,“你們全都一樣,只不過是些忘恩負義的二流子。我們給你吃給你穿你就這樣回報我們,變着法兒偷我們的東西?”

泰勒上校發話解救了我。“不是的,麗貝卡,”他對妻子說,“公平點兒。托馬斯是個好小子,是雜種拉姆把它藏在他的牀上的。相信我,我知道。”

泰勒上校再一次證明了他的無所不知。那天,靠了他的全知,我拿回了我收藏的《澳洲地理》雜誌,但昆士蘭州的海灘與塔斯馬尼亞的野生動物不再吸引我。拉姆流着淚承認自己偷拿了胸罩,但緊接着咬定自己沒有偷項鍊。他指出有可能是香提幹的。但這已完全無濟於事。警官將他塞進吉普車帶走了,同時還從泰勒上校那裡帶走了一瓶黑牌威士忌。他笑得露出了牙齦:“非常感謝,泰勒閣下。任何時候您用得着我,只消一個電話。爲您效勞是我的榮幸。這是我的名片。”

泰勒上校心不在焉地接過名片,隨手扔在客廳的邊桌上。

這幢房子裡總是有很多令人興奮的事情發生。泰勒夫婦給麥琪弄來一條寵物狗。上校是用一條皮帶將它牽回來的。它小小的,毛茸茸的,有溼乎乎的小鼻子和長尾巴,看起來像個玩偶,總是小聲吠而不是大聲吼。麥琪說它是一條獅子狗。她決定管它叫漫遊者。

家裡又有新鮮事了。泰勒家請來個新廚師,名叫賈。他的本事連拉姆的一半都趕不上。他根本沒興趣烹飪法國菜,連法語的“麪包屑”都不會說。但他得到了這份工作,因爲他是一個成熟的已婚男人,與妻子和兩個女兒生活在附近的某個村子裡。我很不願意再與別人合用一個房間。獨自睡上下鋪對我來說挺享受的:我想睡上鋪就睡上鋪,想睡下鋪就睡下鋪。

初見面我就對賈沒好感。他的眼睛躲躲閃閃的。他偷偷在房間裡抽菸(泰勒家嚴禁在室內抽菸)。他對我就像主人對一個僕人。“你的理想是什麼?”他的問題與少年之家老師問的一樣。

“擁有一輛紅色法拉利,”我扯謊,“你呢?”

他點燃另一支菸,菸圈旋轉着從他嘴裡噴出。“我要開一家汽車修理廠,但這得花費一大筆錢。我有一個富翁朋友,叫阿瑪爾。他答應我,如果我能籌到十五萬盧比,他就補上剩餘的。你覺得這個外國佬家裡有多少錢?”

我緊緊閉住了嘴。如此說來,從到這兒的第一個星期開始,賈先生就在謀劃一樁盜竊案了。幸好他還不瞭解“無所不知先生”,不過他很快就會知道了。

泰勒上校開始在大清早帶着漫遊者去洛迪花園散步,那裡離家很近。新德里市政府出臺了一項新的規定:帶寵物狗外出的人必須負責清理狗糞,否則會被處以重罰。從那時起,我被指定爲漫遊者的清潔工,陪主人和漫遊者作晨間散步。我煩透了這個差事。想想看,我五點半就得從牀上爬起來,拿着掃把和鏟子跟着狗屎跑,而這隻白癡狗每兩分鐘就拉一次。

洛迪花園是清晨散步的好去處,裡面綠樹蔥蘢,中心區還有一座殘破的古蹟,叫做巴拉·貢巴德紀念碑。

清晨,公園裡到處都是慢跑的人。我看見肥胖的老女人們在做瑜伽,患有厭食症的細瘦女孩跳韻律操。我也注意到,在我忙着清理漫遊者的糞便時,泰勒上校會時不時在我的視線中消失一會兒。這激起我的好奇心,所以有一天清晨,我丟下漫遊者,決定跟蹤泰勒上校。我看見他經過巴拉·貢巴德紀念碑,走進樹叢裡。我藏在密集的灌木後偷偷看過去,只見他正跟一個印度人打招呼,那人正是上次參加泰勒家花園宴會的印度國防部官員。

“庫馬爾先生,你知道昨天晚上我一直跟着你嗎?從你在艾克斯南路那兒的家一路跟到糖果店,你居然一點兒沒察覺?”泰勒上校說。

吉凡·庫馬爾滿頭大汗,十分不安。他看上去很有些悔意。“哦,我真的非常抱歉,上校先生。以後我會多加小心的。我明白不能讓人看見我們在一起。”

“當然了,庫馬爾先生。這就不必說了。如果你對安全問題還是這麼掉以輕心的話,恐怕我們不得不終止這種面對面的會晤了。其實你只須記住一條簡單的原則:亂行甩尾。”

“亂行甩尾?”

“對。搞亂你的行蹤,甩掉你的尾巴。操作起來很簡單。也就是說,你絕對不能直接前往目的地。你要換路線、換車,飛快地閃進一家商店,然後從另一家店出來,任何能搞亂你行蹤的辦法都可以。只要這麼做,你就很難被人盯梢。任何跟蹤你的人最後都會放棄的。”

“懂了,上校閣下,我會牢記的。現在讓我告訴你個好消息。你一直想從我這兒得到的東西,我想終於能給你了。十四號晚上在艾克斯南路波筍後面的停車場見。那是處很僻靜的廢墟。晚上八點。行嗎?”

“行。”

會晤結束。我趕在泰勒先生之前,匆忙回到漫遊者身邊。

十四號星期五這天,我的眼睛大大地睜着,耳朵變得異常靈敏。泰勒上校一大早就向他的妻子透露了行程。“新來的商務專員麥吉爾想在下班後讓我帶他到城裡轉轉。我遲點兒回來,麗貝卡。晚飯別等我了。”

“好啊。正好大使夫人邀我去跟她打橋牌,所以我也要出門。”夫人說。

我可以推斷出事實並非如此。爲什麼泰勒上校要就約會的事對他妻子撒謊呢?那天,我對他的尊敬度大大降低;爲泰勒夫人感到極度難過。

拉姆倒黴之後,輪到羅伊了。泰勒上校逮住他在自己的臥室裡親吻香提。香提以她死去母親的名義發誓,她與羅伊少爺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這真的是羅伊第一次親她——完全是無意的。但她再怎麼辯解懇求都沒用。結果可想而知:立刻解僱。但至少她拿到了工錢。羅伊很可能挨頓打,多半是因爲他跟“該死的印度佬”太過親近;他去兒童沃爾瑪購物的權利也被取消。小心起見,我決定接下來的十天內不到麥琪屋裡做任何清潔工作。

如果我去打掃了麥琪的房間,也許反倒救了她。因爲羅伊事件後還不到兩個星期,他的姐姐就成了下一個目標。“無所不知先生”掌握了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她漠視家中嚴規,在自己的房間裡吸菸。麥琪試圖否認這一指控,但泰勒上校在她衣櫥裡找出一盒香菸,還有忘了處理掉的菸屁股。就這樣,麥琪去兒童沃爾瑪購物的權利也同樣被終止了。

信不信由你,兩個月後泰勒上校又抓住一個幹壞事的人。正是他自己的妻子,麗貝卡·泰勒夫人。原來她與大使館的某人有了婚外情。“你這個該死的賤人!”他在臥室裡對她大吼,“看我怎麼收拾你和你的爛情人。”我聽到耳光的聲音。還有什麼東西碎了:好像是一隻花瓶。那天晚上,泰勒夫人沒有下樓吃晚飯。麥琪和羅伊也對他們的父親敬而遠之。我不禁可憐起泰勒夫人來。丈夫發現了她那小小的風流韻事,但她一丁點兒也不瞭解丈夫骯髒的秘密。我很想把泰勒上校的事一五一十全抖出來,讓她知道,他是怎樣和老吉凡·庫馬爾在廢棄的停車場約會的。不過,我自己也無非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還是老實點兒爲妙。“無所不知先生”很可能會發現是我將桑塔拉姆推下樓的;也許,他還知道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泰勒家發生這一連串瘋狂的事件時,賈也搞得我快要發狂。他做的飯菜從不好吃發展到難以下嚥,清湯清到毫無滋味,咖喱讓我愁眉不展,就連漫遊者也不肯吃他做的肉排。他不停地跟我叨叨他愚蠢的修車廠和如何搞到十五萬盧比,煩得我要命。正當我打定主意要向泰勒上校抱怨賈的所作所爲時,悲劇襲擊了這個家庭。泰勒上校的母親在阿德萊德去世了。

每個人都很悲傷。第一次,我們看到了武官柔情的一面。“我們全家要離開一個星期,”他用溫和的聲調對賈說,“主屋要鎖起來,你和托馬斯可以在外面吃飯。”麥琪和羅伊在流淚。泰勒夫人的眼睛也又紅又腫。不用說,巴格瓦蒂也哭了。就連我的眼睛也被淚水糊住了。只有一個人躲在廚房的牆後面偷笑,那就是賈。

那天夜裡,賈闖進泰勒家的主屋。他沒有去孩子們的房間,也沒去主臥室,而是直奔密室。他先將主電閘關了,然後把電子控制面板弄短路,再用鋸子鋸開掛鎖,把鐵柵欄推向一邊,最後一腳踢開木門。

清晨三點,我被從泰勒家主屋裡傳來的厲聲尖叫驚醒。我衝進房子,發現了賈乾的好事。他正在密室中用頭撞牆。“這些雜種,他們活得就像國王,屋子裡卻一分錢也沒有。”他怒氣沖天地嚷道。

警鈴聲在我腦子裡響起。我相信,“無所不知先生”即便在萬里之外參加葬禮,也會發現賈的叛逆行爲。這樣一來,我也會被當作同夥牽連進去。

“賈,你這個白癡,你都幹了些什麼?”我對他吼道。

“一點兒也不比我本來要在這兒幹得多。托馬斯,我可是個專業竊賊,在德里的蒂哈爾監獄熬了八年。我以爲這間屋子防護得這麼嚴密,雜種泰勒肯定把家傳珠寶都藏在這兒了。但其實連他媽的一分錢都沒有。六個月的努力白費了,全都白費了。算了,我把電力復原就走人。我要把電視間裡的VCD機和三合一家庭影院帶走。它們實在值不了幾個小錢,但我得尊重我的職業。我走後你收拾收拾。如果你膽敢叫警察,我就弄斷你身上的每一根骨頭。”

賈離開了,我四下打量這個房間。到處是看起來很奇怪的小物件:麥克風如超小的向日葵花,微型相機像空洞的眼睛。一些紙板上寫着“密碼檢索”的字樣,毫無規律地組合着字母和數字。還有一些書:《間諜術》《反間諜入門手冊》《間諜指南》。還有標着“絕密”和“僅限收件者閱覽”的文件、各種各樣的圖紙,一張上寫着“高科技艦船核反應堆設計”,另一張上寫着“潛水艇圖解”。一個抽屜裡放滿了迷你錄像帶。我看了看,磁帶依照標籤上的字母順序排放:阿賈伊,巴格瓦蒂,大使(H.C),吉凡,瓊斯,麥琪,麥吉爾,拉朱,拉梅什,麗貝卡,羅伊,香提,斯圖亞特。還有,托馬斯。第二個抽屜裡藏着一臺便攜式放像機。我顫抖着雙手抽出寫有我名字的磁帶,插進放像機裡。屏幕上出現了我房間的圖像,我看見自己斜躺在牀上;在我的小紅本上寫字;我和拉姆聊天;睡覺。我趕緊用快進查看裡面是否有桑塔拉姆的任何圖像,謝天謝地,沒有。接着我把寫有泰勒夫人名字的磁帶插進放像機。她正坐在牀上,一個男人偷偷溜進來,將她摟在懷裡。我只能看見他的後背。他長時間地狠狠親她。突然,敲門聲響起,男人猛地轉過身,眼睛直瞪着我。我差點兒被嚇死。是大使!我急忙拿出磁帶,關掉放像機,一動不動地站了幾分鐘,心驚膽戰:這間屋子裡,會不會也有臺秘密的攝像機正在工作呢。我倒吸一口冷氣。現在我明白了泰勒上校是怎樣成爲“無所不知先生”的。他竊聽了整幢房子,也許還竊聽了整個大使館。他是一個間諜。不過,我可不是《捕諜者》裡的史蒂夫·諾蘭;我每個月掙一千五百盧比,在紅色小本上的累計金額已經達到四萬三千五百盧比。我可不願意所有這些錢只呆在我的日記本上。我渴望觸摸成捆的鈔票,感受硬挺挺的新票子光滑的表面。所以我將繼續閉緊嘴巴,並在老爺和太太笑的時候,跟着笑。

我撥通了泰勒上校的手機。“我很抱歉打擾您,先生,可是家裡進了盜賊。賈偷走了VCD機和三合一家庭影院,他還闖進了密室。”

“你說什麼???”

“是真的,先生。對不起,先生。”

“聽好了,托馬斯,我要你照我說的去做。我要你立刻守住密室。你不必進到房間裡,只要拿掉門上損壞的掛鎖,換上任意一把鎖,不準任何人進去。不要叫警察,這一點非常重要。如果警報響了,只要在門旁的按鍵上按0007。你記住了嗎?按0007,警報就會停止。我馬上搭飛機趕回去,明天下午應該到德里,但在我到達之前,我要你確保沒有任何人進入密室。聽明白了嗎?”

“是,先生。”

泰勒上校連他母親的葬禮都沒參加就返回德里了。出租車剛在房子外面停下,他便衝進屋子,直奔密室。出來的時候他看上去放心不少。“感謝上帝,房間裡什麼也沒少。幹得好,托馬斯。我就知道可以信賴你。”

接下來的六個多月,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軌道。新來的廚師從未踏足過蒂哈爾監獄周邊千里以內;巴格瓦蒂因未經同意私自將車子用於自家人的婚禮而遭解僱;麥琪的新男友詹姆斯暴露了,他被禁止進入這個家;羅伊吸毒被逮着,捱了頓暴打;泰勒夫人和她的丈夫繼續冷言相向;而泰勒上校,我揣測,繼續與吉凡·庫馬爾在深寂的小巷和廢棄的停車場見面。

麥琪和羅伊在起居室裡玩拼字遊戲。他們叫我一起玩。跟他們玩這個遊戲讓我學會了很多新詞,比如“bingle”“brekkie”“chalkie”“dash”“skite”“spunk”。麥琪玩這類遊戲時總是贏家。她的單詞量確實讓人佩服。她是我們三人中唯一能拼出有八個字母的單詞的人,有一次甚至拼出了九個字母的。我最差了。我拼的詞淨是“go”“eat”“sing”“last”之類的。絕無僅有的一次,我拼出六個還是七個字母的單詞,但遊戲結束時我仍然是得分最少的。有時我覺得,羅伊邀請我當第三玩家,只是爲了讓他自己不至於墊底。今天,我拿到的字母實在不怎麼樣,好多X、J、K、L。遊戲就要結束了。麥琪得了二百零三分,羅伊得了一百七十五分,我只有一百零四分。我最後拿到的七個字母是G、P、E、E、S、A和I。我正想着拼“page”或者“see”時,羅伊用了一個O,與麥琪的字母拼出了“on”,我突然靈光乍現,立刻抓住機會在O前面放了E、S、P和I,在後面放了A、G和E。“Espionage(間諜)”。總共掙了十七分。還有,我的所有字母都放進了那個紅色方框內,三倍加分;同時使用了七個方格,再加五十分。哇,加起來有一百零一分。認輸吧,麥琪!

我整天都在電話機旁打轉。麥琪在等詹姆斯的電話,她吩咐我要在她父親從密室裡接聽電話前拿起話筒。電話在七點十五分終於響了,我用最快的速度拿起聽筒,但泰勒上校的動作比我還快,“喂。”他說。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粗重的呼吸聲。吉凡·庫馬爾的聲音漂浮在靜電噪音之上。“明天見面,星期四,晚八點在印度門附近的誇利特冰淇淋店見。我有爆炸性材料。”

“很好。”泰勒上校說完就掛了。

泰勒上校拿着瓶福士啤酒坐在電視間裡,收看電視連續劇《捕諜者》最後一集。這次,史蒂夫·諾蘭陷入了真正進退兩難的困境。他發現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他一起上大學、在他的婚禮上當伴郎的人——是一個共產黨的間諜。他非常悲傷,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坐在亂哄哄的酒吧裡,大口大口地吞着威士忌。最後,酒保對他說,“這是一個骯髒的世界,但如果沒有人願意去清洗它,整個國家就會墮落成一間茅廁。”史蒂夫·諾蘭聽到這話猛然醒悟。他駕着紅色法拉利飛奔向共黨間諜的家。“你是個好人,乾的卻是壞事。”他在掏出槍之前,這樣對朋友說,“友情固然重要。但國家利益高於一切。我很抱歉。”他說着開槍擊斃了朋友。

第二天晚上十點,一輛紅燈旋閃的警車呼嘯而來,同時到的還有大使館的車。帶走拉姆的那個警官從車裡出來,警察局長也來了。泰勒上校跟他們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史蒂夫·諾蘭在酒吧裡一樣狼狽。不到十分鐘,大使也趕到了,臉色非常凝重。“這是怎麼回事?”他問警察局長,“外交部爲什麼宣稱泰勒上校是‘不受歡迎的人’,並要求他四十八小時內離境?”

“是這麼回事,閣下,我們有證據顯示你的官員從事違反外交條例的活動。恐怕他必須得離開我們國家了。”警察局長回答道。

“但他犯了什麼罪?”

“我們當場抓獲他從名爲吉凡·庫馬爾的男子手中收取機密和絕密文件。那人是國防部的職員。”

泰勒上校臉色灰白。這次,他沒有咒罵這印度人是該死的撒謊精,只是低垂着頭站在客廳中央。

大使發出一聲嘆息。“我不得不說,在我漫長的職業生涯裡,這還是頭一次我手下的官員被宣佈爲‘不受歡迎的人’。請相信我,查爾斯不是間諜。但如果他必須離境,就讓他走吧。”他將警察局長拉到一旁,“喬普拉先生,這些年我可是送了你很多箱黑牌威士忌。你能幫我個忙,回答個問題嗎?”

“沒問題。”

“僅供我參考,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查爾斯今天有約會的?是那個叫庫馬爾的傢伙引你們過去的嗎?”

“真是個好問題。不是吉凡·庫馬爾。恰恰相反,是你們自己的人在今天早上打電話給泰吉警官,告訴他晚上八點到印度門抓泰勒上校,說泰勒上校將收取機密文件。”

“我不信。你怎麼如此肯定他是澳洲人?”

泰吉警官走了過來。“好吧,大使先生,是那人的口音說明了一切。他是這麼說的:‘印度“燜”見,今晚“跋”點。’我是說,只有澳大利亞人才會這樣說話,不是嗎?”

第二天,泰勒上校獨自乘坐澳大利亞航空公司的飛機離開了新德里。我也離開了泰勒家,帶着三個鑰匙環,六件T恤衫,三十本我打算賣給廢品小販的《澳洲地理》雜誌,還有整整五萬兩千盧比:乾乾淨淨的新票子。

我與泰勒家其他人道別。羅伊牛得不行。自從吸上毒以後,他就囂張起來了。麥琪和詹姆斯打得火熱。我不擔心泰勒夫人。有大使在她身邊,我知道她沒什麼過不去的。至於我,我要去孟買找薩利姆了。這實在是太棒了!

絲蜜塔看看手錶,時間已是凌晨一點半。

“還繼續嗎?”我問。

“我們有其他選擇嗎?”她回答,“明天他們就正式起訴你了。”她又一次按下了播放鍵。

演播室裡,我們也又一次進入了廣告時段。

普瑞姆·庫馬爾輕輕敲打着桌子。“你知道嗎?托馬斯先生,你的好運這下終於到頭了。我敢打賭,你回答不出下一個問題。所以,準備好用你的救生筏吧。”

開場曲響起。

普瑞姆·庫馬爾轉向我。“現在,讓我們進入第五個問題,獎金五萬盧比。這個問題關係到國際外交。當一國政府宣稱一個外國使節‘personanongrata’,代表了什麼意思?A,這位外交人員受到嘉獎;B,這位外交人員的任期應該延長;C,這位外交人員心懷感激;D,這位外交人員不受歡迎。你聽懂題了嗎,托馬斯先生?”

“聽懂了。”我回答。

“好。讓我們聽聽你的選擇。記住,你有兩個救生筏可以用。你可以向朋友求救,或者要求我‘一半對一半’——去掉兩個錯誤答案,只給你留下兩個選擇。你怎麼決定?”

“我選D。”

“什麼?”

“我說我選D。外交人員不受歡迎。”

“這是猜的吧?如果你答錯了,你已經贏到手的一萬盧比可就泡湯了。所以,如果你想退出,現在就可以喊停。”

“我知道答案。答案是D。”

觀衆們倒吸了一口氣。

“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嗎?”

“是的。”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出。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確!你剛剛贏得了五萬盧比!”普瑞姆·庫馬爾宣佈。觀衆們起立歡呼,普瑞姆·庫馬爾抹去額上的汗,“我不得不說,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大聲喊道,“今天晚上,托馬斯先生真像一位‘無所不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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