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父的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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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搭火車去過德里,你肯定在帕哈拉甘逗留過。而十之八九,你抵達的是嘈雜吵嚷、灰塵飛揚的帕哈拉甘火車站。走出車站後,你多半會拐向左邊的康諾特廣場,然後繞過擁擠的市場。那裡充斥着能打折的小客棧與招徠遊客的廉價妓女。但如果你往右走,途經母親乳品店和J.J.婦女醫院,你會看見一幢紅色的建築,上面豎着個大大的白色十字架。那便是聖瑪麗教。十八年前的聖誕日我就出生在那裡。或者更準確地說,在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個寒冷的冬夜,我被遺留在那裡,丟在一個修女們放在門外收集舊衣物的大筐子裡。是誰?爲什麼把我留在那兒?這些對我來說到今天還是個謎。猜疑的手指總是指向J.J.醫院的婦產病房。也許我就出生在那兒。我的母親,因爲不爲人知的苦衷,不得不拋棄我。

在我的想象裡,我經常看見這樣的場景:一個高挑優雅、身穿白色紗麗的年輕女人,懷抱着一個嬰兒,於午夜時分離開了醫院。寒風嘶吼,她長長的黑髮隨風飛揚,遮住了她的臉,令她的面部忽隱忽現。落葉在她足下沙沙作響。塵埃四散。閃電倏忽。她腳步沉重地走向教,將嬰兒緊緊地貼在胸前。然後她站在教門外,搖動金屬環叩響了大門。但是風聲大得將敲門聲完全吞沒。沒有時間了,眼淚溪水般涌出,她不住地親吻着嬰兒,吻得他幾近窒息。接着她把嬰兒放進筐子裡,將舊衣物鋪墊得讓孩子舒服些。她最後看了嬰兒一眼,移開視線,然後逃離了我的鏡頭,消失在暗夜中……

聖瑪麗的修女們主持一家孤兒院和一個領養機構。我和一批孤嬰同時等着被人領養。嬰兒們一個接一個被領走了,獨獨沒有人要我。一對本可能成爲我父母的夫妻會看看我,互相交換一個眼色,然後難以覺察地搖搖頭,走向下一個搖籃。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也許因爲我太黑,太難看,太愛哭。也許因爲我沒有小天使般的笑容,或者我老是發出咕咕的聲音。結果我在孤兒院一呆就是兩年。說來奇怪,修女們從沒張羅着給我起個名字。我只是被稱作孩子——一個沒人願意要的孩子。

我最終被菲洛米娜·托馬斯太太和她的丈夫多米尼克·托馬斯收養。他們從泰米爾納德邦的納傑可來,現住德里。托馬斯太太在聖約瑟夫教當清潔工,她丈夫則做園丁。因爲他們四十多歲了還沒有自己的親骨肉,於是教區神父蒂莫西·弗朗西斯極力鼓動他們領養個孩子,來填補生活的空虛。他甚至直接指點他們到聖瑪麗孤兒院去瞧瞧。托馬斯先生必定是隻瞥了我一眼就立刻去看下一個孩子了,但菲洛米娜·托馬斯太太在看到我的那一瞬便選定了我。對於她的暗色皮膚來說,我實在是一個完美的搭配!

托馬斯夫婦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來辦理收養我的手續,但我被帶回家還不到三天,甚至還沒來得及命名受洗,托馬斯先生便發現他妻子生活中的空虛已經被填補了,不過並非因爲有了我,而是因爲一位名叫馬斯坦·謝赫的穆斯林紳士。他是當地婦女們的裁縫師,尤其擅長裁製短裙。菲洛米娜·托馬斯太太拋下她的老丈夫與剛剛領養的幼兒,與裁縫私奔了。聽說他們去了波帕爾,至今下落不明。

這個發現讓托馬斯先生怒不可遏。他將搖牀和我一起拖到神父的房子裡,像丟垃圾一樣拋在那兒:“神父,這孩子是我所有麻煩的根源。你動員我領養了他,所以現在還是由你來決定拿他怎麼辦吧。”蒂莫西神父還未來得及說“阿門”,多米尼克·托馬斯已經走出了教。他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時,正在買一張去波帕爾的火車票,手裡提着一把獵槍。這下,不管願意不願意,蒂莫西神父不得不擔起照料我的責任。他賜我食物,予我住所,還給了我一個名字:約瑟夫·邁克爾·托馬斯。沒有受洗儀式。沒有神父將我的頭浸在聖盆中。沒有聖水灑落。沒有白色的披巾圍裹我。沒有點蠟燭。但我成爲約瑟夫·邁克爾·托馬斯,轉眼已經六天。

第七天,兩個男人來見蒂莫西神父。胖的那個身穿庫爾塔,蓄鬍子的瘦子則穿了一件舍瓦尼。

“我們是全宗教委員會的,”胖男人說,“我是傑格迪什·夏爾瑪,這位是伊納亞特·希達亞圖拉。我們還有一位委員會成員,哈文德·辛先生,是錫克教的代表。他本來也打算來,但遺憾的是,他在錫克教被絆住了。我們這就直奔主題吧。神父,據我們所知,你收留了一個孤兒小男孩。”

“是的,這小可憐的養父母不見了,留下他讓我照料。”蒂莫西神父說。他一頭霧水,搞不懂這些不期而至的訪客爲什麼而來。

“你給這孩子起了什麼名字?”

“約瑟夫·邁克爾·托馬斯。”

“這不是基督徒的名字嗎?”

“是啊,不過——”

“你怎麼知道他父母是基督徒呢?”

“喔,我不知道。”

“那你爲什麼給他起了個基督徒的名字?”

“哦,他總得有個名字啊。約瑟夫·邁克爾·托馬斯有什麼不妥嗎?”

“完全不妥!難道你不知道嗎?神父,反對民衆改變宗教信仰的運動在各宗派間有多麼激烈。憤怒的暴民已經放火燒了幾處教。他們經人誤導,以爲那些教裡有大批的民衆正在轉信基督教。”

“可這名字並無改變信仰的意思。”

“聽着,神父,我們知道你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動機。但有關你讓一個印度教男孩改變信仰的傳言已經散播出去了。”

“你怎麼知道他是印度教徒?”

“這對那幫無業遊民來說無關緊要。他們打算明天來攻擊你的教。這就是我們來找你的原因,想辦法平息事端。”

“你認爲我應該怎麼做?”

“我建議你把孩子的名字改了。”

“改成什麼?”

“這個……給他起個印度教徒的名字應該能夠化解事端。叫他羅摩如何?追隨我們最景仰的神之一。”夏爾瑪先生說。

希達亞圖拉先生輕輕咳了一下。“等等,夏爾瑪先生,這樣一來,我們不是同樣解決不了問題嗎?我的意思是說,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這孩子生來就是印度教徒呢?你知道,他也許是個穆斯林。爲什麼他不能叫穆罕默德?”

接下來的三十分鐘,夏爾瑪先生和希達亞圖拉先生就羅摩還是穆罕默德自說自話,爭論不休。最終,還是蒂莫西神父作出了讓步。“好吧,如果換一個名字可以讓暴民不來打擾我,我願意照辦。要是我接受你們兩個人的建議,將孩子的名字改成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你們覺得怎樣?這樣一來各方面都沒話可說了吧。”

幸虧那天辛先生沒來成。

蒂莫西神父高個,白皙,正當悠閒自如的中年。他有一所很大的房子,坐落在教大院中,還有一個長滿水果樹的草木蔓生的園子。在之後的六年中,他集所有角色於一身,既是我的父親、母親、主人,又是我的老師與神父。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任何事可以定義爲幸福,那就是我與他在一起共度的時光。

蒂莫西神父來自英格蘭北部一個叫做約克郡的地方,但他定居印度已經很久了。感謝他,我得以學會讀說正宗的英語。他給我念鵝媽媽的童謠,還教我唱兒歌。我學會了用我那難聽的、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一閃一閃小星星”和“咩咩黑綿羊”。這給蒂莫西神父——我猜想——提供了有別於他神職責任的一種有趣的調劑。

生活在教大院中,我感覺自己是一個龐大家庭裡的一員。除了蒂莫西神父,他忠誠的男僕約瑟夫也住在這裡;女傭岡扎沃夫人也住得很近。還有一大幫街童,都是些水暖工、修鞋匠、清潔工和洗衣工。他們實際上就住在教隔壁,總是不請自來,毫無顧忌地在教的院子裡玩板球,踢足球。

蒂莫西神父教給我有關耶穌·基督的生平,還有亞當和夏娃的故事。這個大家庭也奠定了我對其他宗教的基本認識。我開始對《摩訶婆羅多》和《古蘭經》有所瞭解。我學到了有關先知從麥加到麥地那的遷徙,還有被燒燬的蘭卡。伯利恆和阿約提亞、聖彼得和朝聖都成了我成長的一部分。

雖然我有受到多種宗教薰染的特殊經歷,但我同任何其他孩子一般無二,每天只關心三件事:吃、睡、玩。我與同齡的鄰居小孩一起消磨掉無數個下午,在蒂莫西神父的園子裡捉蜻蜓、轟鳥兒。每當老僕人約瑟夫在書房裡爲古董撣灰塵時,我便偷偷溜出去,在園丁警覺的眼皮下采摘成熟的芒果。如果被逮住了,我會用印地語大罵他一通。雨季來臨的時候,我在雨中無所顧忌地跳躍嬉戲,在雨水積成的小泥水池裡捉小魚,直玩到咳嗽噴嚏不止,搞得蒂莫西神父驚惶失措。我會跟街童們踢足球,帶着滿身的撞傷瘀青回家,然後哭個通宵。

蒂莫西神父的生活充滿活力。他每天清晨都出去散步,他打高爾夫、排球和網球,如飢似渴地閱讀,每年三次回英格蘭看望年邁的母親。他還是個很棒的小提琴手。大部分夜晚,他坐在月光朗照的花園裡拉琴。那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深情的旋律。每逢雨季那些下雨的夜晚,我會覺得是他悲傷的樂曲鬧得老天淚雨滂沱。

我很喜歡上教。這是一座修建於1878年的老建築,有着彩繪玻璃窗和豪華壯麗的木製屋頂。聖壇也雕刻得非常美麗。在聖壇上方,是一個大大的耶穌受難十字架,上面刻有INRI字樣。有聖母瑪利亞和聖子登基加冕的雕塑,還有很多聖徒的雕像。教的長椅是用柚木做的,只有禮拜日纔會坐滿人。蒂莫西神父在聖壇上作長長的佈道時,我總是會打盹,直到他給每個人分發聖餅和葡萄酒時才醒過來。我也喜歡聽管風琴和唱詩班表演。我還愛極了復活節蛋和聖誕樹,可惜一年就那麼一次。但教婚禮是所有季節都舉行的。我會等着蒂莫西神父說,“現在你可以吻新娘了。”我也總是第一個拋撒出五彩紙屑。

我和蒂莫西神父的關係從未準確定義過。沒人明明白白地告訴過我,我是一個僕人還是一個兒子,一個寄生蟲還是一個寵物。生命的最初幾年,我生活在蒂莫西神父是我親生父親這樣一個幸福的錯覺中。但漸漸地,我意識到有些事不大對頭。比如,所有禮拜日早晨來做彌撒的人都叫他“Father”。這讓我感到好奇:他是這麼多人的父親,那我就有太多的哥哥姐姐了,而且他們都比我大很多。我也爲他是白人而我不是感到困惑。所以有一天我開口問了他。我一直生活在其中的夢幻世界就在那一刻變得粉碎。他用最最溫和的語氣,向我解釋說,我是一個被媽媽放在聖瑪麗孤兒院門口舊衣筐裡的孤兒。這就是爲什麼他是白人而我不是。那個瞬間,我第一次明白了“父親(father)”與“神父(Father)”之間的不同。也是在那個夜晚,我的眼淚第一次不是因爲身體的疼痛而流。

我與蒂莫西神父沒有血緣關係;我生活在教裡僅僅是因爲他的慷慨善舉。明白了這一點後,我知道自己欠了他一筆債,所以我決意要回報他,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開始爲他做些小零活,諸如將髒衣服從洗衣筐中放進洗衣機。我坐在洗衣機前,看着滾筒一圈圈地旋轉,想象着爲什麼衣服從這裡出來後神奇地變乾淨了;結果有一次,我把一些蒙上塵垢的書也放進了洗衣機中。我還主動在廚房的水池中洗碗,卻打碎了上好的瓷器;切蔬菜時,又差點兒切下自己的手指頭。

蒂莫西神父把我介紹給他教區的許多居民。我認識了年邁的班尼迪克夫人。無論是下雹子還是下雨,她每天都來虔誠地做彌撒,直到有一天滑倒在人行道上,死於肺炎。我參加了傑西卡的婚禮;她因爲父親心臟病發作而哭個不停。有一次,我還被帶到沃上校家喝下午茶;他是澳大利亞駐德里的防務專員。他跟蒂莫西神父似乎完全是在用外語交談。我還和勞倫斯先生去郊外釣過魚;他什麼也沒釣着,結果只好在魚市上買了一條大鱒魚,回家去矇騙他的太太。

我見到的所有人都對蒂莫西神父讚不絕口,說他是這個教區從未有過的最好的牧師。我看見他安慰痛失親眷的人,照顧患病的人,將錢借給有需要的人,甚至與麻風病人一起吃飯。他對教區的每一個成員都面帶微笑;他有辦法解決每一個麻煩;他能用聖經中的箴言,應對每一個特殊的場合——出生、浸禮、堅信禮儀式、第一次領聖餐、結婚、死亡。

又是一個禮拜日,教裡聚滿了做彌撒的人。但今天,蒂莫西神父並不是一個人站在聖壇後面;另一個男人與他在一起,也穿着教士袍,脖子上套着一個白色的領圈。他看上去更像一個拳擊手而不是一位神父。蒂莫西神父正在介紹他:“……讓我們熱烈歡迎約翰·利陶神父。他是聖約瑟夫教新請來的助理神父。約翰神父,誠如大家所見,比我年輕多了。儘管他被授予神職不過短短三年,卻已富有經驗。我敢肯定,他將能更有效地與我們的年輕信徒們溝通,就是那些——我清楚地知道——在背後管我叫‘那個老保守’的人。”人羣中發出吃吃的笑聲。

那天晚上,蒂莫西神父邀請約翰神父共進晚餐。原本應該約瑟夫去侍奉他們,但因爲我熱切地想要在蒂莫西神父面前表現自己,於是從廚房裡端了很沉的湯煲,搖搖晃晃地走向餐桌。後果可以想見,作爲一個未經訓練的七歲男孩,我非但沒能將湯煲安放在餐桌上,還將湯全部灑到了約翰神父身上。他急速起身,脫口而出一句:“該死的!”蒂莫西神父擡了擡眉毛,但沒說什麼。

三天後,蒂莫西神父回英格蘭度假,將教和我一起留給了約翰神父照管。兩天後,我在走下教臺階時遇見了約翰神父。

“晚上好,神父。”我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約翰神父用輕蔑的表情看着我,“你就是那天把湯灑在我身上的白癡孤兒!蒂莫西神父不在,你給我放規矩點兒。我會小心看着你的。”

約瑟夫叫我送一杯牛奶到約翰神父的房間。他正在看電視上放的一部電影。他請我進去。“進來吧,托馬斯,你想和我一起看電影嗎?”我看看電視,是一部英語片——跟神父有關。我這麼想,是因爲我看見屏幕上一個身穿黑色法衣的神父正跟一個穿白色法衣的神父交談。我放下心來,原來約翰神父喜歡看那些優美的、宗教題材的影片。但接下來的場景卻讓我脊骨發寒,因爲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年齡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她坐在一張牀上,看上去不像個正經女孩,表情古怪,眼睛四處亂轉。穿黑法衣的神父進到她的房間,手裡拿着一個十字架。他用它指着女孩,女孩開始說一些我從沒聽到過的最污穢骯髒的話,而且是用一種成人的粗啞嗓音。我用手指堵住耳朵,因爲蒂莫西神父曾經教導我不要去聽那些污穢的字眼。突然她停止說話,開始大笑,像瘋癲了一樣。她張開嘴,極可怕的、黏糊糊的綠色**從嘴裡噴射出來——就像水從花園的水管裡噴射出來一樣——落在神父身上。我噁心得要吐了,無法再看下去。我趕緊往自己的房間跑,身後傳來約翰神父尖厲的笑聲,“回來,你這個白癡,這只不過是個電影。”他大叫。

那天夜裡我做了惡夢。

三天後我與約瑟夫出去買東西。我們買了肉、雞蛋、蔬菜和麪粉。晚上回到教時,我聽到身後響起摩托車聲。我還沒來得及回頭看,騎摩托車的人已經到了我們跟前。他在我頭上猛拍一掌,尖叫着離去,激起一股塵煙。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像是一個強壯的男人,穿着皮夾克與黑色緊身褲。另一個衣着相似的男人騎在摩托車後座上。我真想知道誰是騎車人,又爲什麼拍我的頭。我一點兒也沒想到那人可能是約翰神父。說到底,我不過是個白癡孤兒。

一週以後,我不得不將一些郵件送給約翰神父,但他正在洗澡。“把郵件放桌上。”他在浴室裡喊道。就在我要離開房間時,牀墊下露出來的可疑物品吸引了我的視線。我湊近去看,是一本雜誌。我把它拽出來,結果發現牀墊下還有一大堆。這些雜誌不太厚,但有着漂亮光滑的封面。雜誌名很奇怪,像《同性戀大遊行》《出口》《同性戀力量》什麼的,可是封面上的男人們看上去並不幸福,也不快樂。他們全都毛茸茸的,還光着身子。我趕緊將雜誌塞回牀墊下。我正要離開的時候,約翰神父從衛生間走了出來。他腰上圍了條浴巾,但胸前滿是用黑墨水畫出來的奇怪圖案,胳膊上還畫着蛇。“你在這兒幹什麼?”他斥責道,“滾出去!”

爲什麼約翰神父身上有這些奇異的圖紋?爲什麼他將這些奇怪的雜誌放在牀墊底下?我不知道。我只不過是個白癡孤兒。

我常看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在晚上來教,進入約翰神父的房間。蒂莫西神父也有來訪者,有時也會來得很晚,但他們從不騎着摩托車穿着皮夾克,脖子上掛着粗粗的金屬鏈。我決定跟蹤其中一個來訪者到約翰神父的房間。他敲開門進去後,約翰神父隨即關上了門。我從小小的鑰匙孔朝裡偷看。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好,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透過鑰匙孔,我看見約翰神父和穿皮衣的年輕男人坐在牀上。約翰神父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塑料袋;裡面有一些白色的粉末。他在左手手背上倒了一細溜白粉,然後同樣在他朋友的左手背上倒了一溜。接着他們倆埋下頭,對着手背深深地吸氣;白色的粉末似乎在他們的鼻子裡消失了。約翰神父開始狂笑,就像電影中那個瘋瘋癲癲的女孩。他的朋友說,“這可是好東西,夥計!對一個神父來說未免好得過分了。你怎麼會想起到教會去混事?”

約翰神父再次狂笑起來,“我喜歡那身裝束。”他說着從牀上起身。“來吧。”他向他的朋友伸出手。我迅速撤離。

爲什麼約翰神父把爽身粉放進鼻子裡?我不知道。我只不過是個白癡孤兒。

蒂莫西神父終於從英格蘭度假回來了。我好高興再見到他。我敢肯定他已經聽到了很多對約翰神父的抱怨,因爲他回來還不到兩天,兩人就在書房裡激烈地爭執起來。約翰神父咆哮着衝出房間。

復活節過去了。我所有的復活節彩蛋都吃完了。我看見管家務的岡扎沃太太在一邊吃吃竊笑。

“怎麼了,岡扎沃太太?”我問她。

“你不知道啊?”她壓低聲音神秘地說,“約瑟夫在教裡逮着約翰神父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你可別告訴任何人,尤其別對蒂莫西神父泄露一個字。否則的話,會有大麻煩的。”

我被搞糊塗了。如果約翰神父和一個男人在教裡,有什麼不對頭?蒂莫西神父一直在教裡和另外的男人們在一起。就像他聽人懺悔的時候。

頭一次,我進了懺悔室。

“說吧,我的孩子,你想告訴我什麼?”蒂莫西神父問道。

“是我,神父。”

蒂莫西神父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你在這兒做什麼,托馬斯?我不是告訴過你,這不是鬧着玩的。”

“我來懺悔,神父。我犯了錯。”

“是嗎?”蒂莫西神父的口氣柔和下來,“那麼你做錯了什麼?”

“我從鑰匙孔裡偷看了約翰神父的房間。還有我沒經他同意就看了他的東西。”

“這沒什麼大不了,我的孩子。我想我不必聽這個。”

“不,你一定要聽,神父。”我說,然後一口氣告訴他關於牀墊下的雜誌、約翰神父身上的紋圖、夜裡穿皮衣的來訪者,還有他們用鼻子吸爽身粉的事。

那天晚上在書房裡,兩個神父之間作了最後的攤牌。我在門外聽着。屋子裡不斷傳出吼叫的聲音。最後蒂莫西神父結束了爭論,揚言要向主教報告約翰神父的所作所爲。“我是一個神父,”他說,“作爲一個神父,你必須肩負重任。如果你無法做到這一點,那還是回到神學院去吧。”

一位英國的徒步旅行者途經德里,第二天早上來到教。蒂莫西神父在得知他也來自約克郡後,將他帶回了家,並應允讓他逗留幾天。神父把來人介紹給我,“伊恩,見見托馬斯。他跟我們一起住在這裡。托馬斯,這是伊恩。你知道嗎?他也是從約克郡來的。你總是向我打聽有關我母親居住的城市,現在你可以問他了。”

我喜歡伊恩。他大概十五六歲,皮膚光潔,眼睛湛藍,頭髮是金色的。他給我看約克郡的圖片。我看見一座大大的教。“這是約克大教。”他說。他指給我看圖片上那些可愛的花園、博物館和公園。

“你見過蒂莫西神父的媽媽嗎?她也住在約克郡。”我問。

“沒有,但我回去後就能見到她了。現在我有她的地址了。”

“你自己的媽媽呢?她也住在約克郡嗎?”

“她以前也住那裡,可她十年前就去世了。一個騎摩托車的人撞倒了她。”他從皮夾裡取出他母親的照片給我看。她同樣有着光潔的皮膚,藍眼睛,金色頭髮。

“那你爲什麼來印度呢?”

“來看我爸爸。”

“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伊恩猶豫了一下,“他在德拉敦一個天主教學校教書。”

“那你爲什麼不住在德拉敦?”

“因爲我要在約克上學。”

“那爲什麼你爸爸不跟你一起住在約克?”

“當然是有原因了。但他每年來看我三次。這次我決定自己到印度來看他。”

“你愛你爸爸嗎?”

“愛,非常愛。”

“你願意你爸爸永遠跟你在一起嗎?”

“當然。說說你的爸爸吧,他是做什麼的?”

“我沒有爸爸。我是個白癡孤兒。”

第三天晚上,蒂莫西神父請約翰神父和伊恩一起吃晚飯。他們邊吃邊聊,直至深夜。蒂莫西神父甚至還拉了小提琴。約翰神父大約在後半夜離開了,蒂莫西神父和伊恩繼續聊天。我躺在牀上,聽着他們的笑聲從敞開的窗口飄進來,遲遲無法入睡。

這是一個月明之夜,勁風吹送。院子裡的桉樹隨風搖動,樹葉沙沙作響。我想上廁所,所以起身出來。當我走向衛生間時,看到約翰神父的屋子亮着燈,還聽到了響動。於是我踮着腳尖走到他門口。門是關着的,我從鑰匙孔向裡張望,裡面的情景嚇了我一大跳。伊恩趴在桌子上,約翰神父彎腰俯在他身上,褲子掉落在腳下。我完全被搞糊塗了。我也許是個白癡孤兒,但我知道事情不對頭。我立刻跑去找蒂莫西神父;他睡得正香。“醒醒,神父!約翰神父正在對伊恩幹壞事!”我喊叫道。

“對誰?對伊恩?”蒂莫西神父立刻警醒。我們兩人飛快地跑到約翰神父的房間。蒂莫西神父破門而入,他眼前的景象正是我剛剛看到過的。他的臉變得慘白,我覺得他就要昏過去了。他牢牢抓住門,讓自己不至於倒下去。他的臉因爲憤怒漲成了紅色,幾乎要口噴白沫了。我嚇壞了,我以前從沒見他這麼憤怒過。“伊恩,回你的房間。”他厲聲吼道,“你也回去,托馬斯。”

我立刻照辦,比之前更加困惑。

凌晨時分,我被兩聲巨響驚醒。聲音來自教方向。我立刻直覺到出事了,急忙飛跑到教。眼前的情景讓我魂飛魄散:聖壇旁邊,耶穌受難十字架下,蒂莫西神父倒在血泊裡。他身穿法衣,看上去在跪着祈禱。離他十步之外,躺着約翰神父,渾身是血。他的頭看上去被崩碎了,零星的腦漿濺在教的長椅上。他穿着皮衣,胳膊上露出深色毒蛇圖紋,右手緊握着一把槍。

看着這幅慘狀,我感到胸腔中的空氣被抽走了一般憋屈。我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叫聲尖厲如一粒子彈,穿透清晨的寧謐。尖叫聲驚飛了棲息在桉樹上的烏鴉;尖叫聲使得正在客廳擦拭古董的約瑟夫停下手裡的活計,側耳細聽;尖叫聲迫使岡扎沃太太草草衝完淋浴;尖叫聲也驚醒了伊恩,引他一路衝進教。

我撲倒在蒂莫西神父身上,失聲痛哭。這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失去生命中所有一切時的悲號。伊恩衝進來跌坐在我身邊,看着蒂莫西神父毫無生氣的身體,也開始痛哭。我們手握着手一起哭泣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即使在紅燈旋閃的警車到達之後,在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和救護車來到、將屍體蒙上白布之後,甚至在約瑟夫和岡扎沃太太將我們帶回住處並極力加以安慰之後。

那天很晚的時候,伊恩問我,“你爲什麼哭得那麼厲害,托馬斯?”

“因爲今天,我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兒,”我回答,“他是我的父親,就像他是那些來這教的人們的神父。可是你爲什麼哭啊?就因爲約翰神父對你做的事嗎?”

“不是,我哭是因爲我也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我像你一樣成了一個孤兒。”

“可是你的爸爸還活着。他在德拉敦。”我哭着說。

“不,那是一個謊言。”他又開始哽咽起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真相。蒂莫西·弗朗西斯也許是你的神父,但他是我的爸爸。”

絲蜜塔一臉悲傷。“太慘了,”她說,“我現在才明白蒂莫西神父所說的‘一個神父的重擔’真正意味着什麼。難以想象,這麼多年來,他是怎樣過着雙重的生活——作爲一個神父,背地裡還是一個已婚男人與父親。對了,伊恩後來怎樣了?”

“我不知道。他回英格蘭了。我想是投奔他的某個叔叔了。”

“那你呢?”

“我被送進了一所少年之家。”

“明白了。現在告訴我有關第二個問題的事。”絲蜜塔說着按下了遙控器上的播放按鈕。

我們正處在廣告時段。

普瑞姆·庫馬爾傾身過來對我耳語道,“我來告訴你下一個問題是什麼。我會問你FBI是做什麼的,你一定聽說過這個組織,對不對?”

“沒有。”我搖頭。

他做了個鬼臉。“我就知道你沒有。聽着,我們願意讓你至少再贏點兒錢。我可以換一個其他問題。趕快告訴我,你熟悉任何縮寫嗎?”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回答,“我不知道FBI,但我知道INRI。”

“那是什麼?”

“就是寫在十字架頂端的字母。”

“哦!好,我馬上在資料庫裡查一下。”

廣告時段結束了。開場曲響了起來。

普瑞姆·庫馬爾轉向我,“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先生,我對你的宗教信仰非常好奇。你的名字好像包含了所有宗教。請告訴我,你去哪裡禱告?”

“一個人必得去寺廟,或者教,或者清真寺才能祈禱嗎?我相信卡比爾所說的。東有哈瑞,西有安拉。用心體會,你就會同時找到羅摩和卡拉姆④。”

“說得好!托馬斯先生。看來你對各種宗教都頗有研究啊。這樣的話,下面這個問題就難不倒你了。OK,接招吧。現在請聽第二個問題,獎金兩千盧比。請問,通常刻在十字架上的字母是如何排列的?A,IRNI;B,INRI;C,RINI;D,NIRI。聽明白了嗎?托馬斯先生?”

“明白。”我回答。

“好。那就讓我們聽聽你的回答。”

“答案是B。INRI。”

“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嗎?”

“是的。”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現。

“絕對正確,百分之百正確!你剛剛贏得了兩千盧比!”

“阿門。”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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