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二天開始,許臻便參與到了《哈姆雷特》的排練當中去。
5月初,海棠劇社承接了教育系統的教學演出任務,將要面向京城的高中生,開展爲期一週的教學巡演,演出的劇目便是《哈姆雷特》。
由於場次較多,但凡在排練中合格的演員都能得到登臺的機會。
爲此,許臻特意向學校提交了一張長期假條,翹掉了未來兩週之內的全部晚自習。
幾天之後,他便很快發現:話劇的排練跟影視劇的拍攝差別太大了。
電視劇劇組每天的開銷非常大,首先考慮的是拍攝效率。
一般不出現巨大的紕漏,比如笑場了、忘詞了、假髮擋眼睛了,導演都不會要求演員重新拍。
但話劇不一樣。
你但凡有一個字念得不合適、一個眼神不到位,都會被叫停重來。
每天的排練就像是磁帶卡帶了似的,反覆重來、反覆修正,許臻感覺自己過去兩年內的NG次數都沒有這幾天多。
而且,沈丹青老師的脾氣很急,有些演員表現得不好,是真的會被她揪着罵、翻來覆去罵,罵到懷疑人生。
許臻的領悟力還算不錯,沒有惹怒過沈老師,但是在一旁聽着別人捱罵,自己表演時也感覺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就在許臻倍感壓力的同時,劇組裡的其他演員感受到的壓力其實比他還要大。
短短几天的時間,這些人親眼見證了許臻的舞臺表演技巧從青澀到嫺熟,情感的積蓄從匱乏到豐沛。
許臻本就不是表演的門外漢,幾天下來,當他逐漸摸清門道後,表演的水準便一日千里般迅速提升,很快達到了一個相當不錯的水平。
這其中壓力最大的便要數哈姆雷特的飾演者了。
這位演員名叫韓春明,是哈姆雷特的B角演員。
教學演出,本就是以B角、C角演員爲主,韓春明原本沒覺得自己不稱職。
但自從許臻一來,他頓時感覺自己快要頂不住了。每天捱罵的次數與日俱增,尤其是在跟許臻對戲的時候。
——許臻明顯不是二線的水準。
他的表演也許不夠成熟、不夠精緻、也不夠舞臺化,但卻足夠有靈性,足夠像克勞狄斯。
他的陰梟狠辣、咄咄逼人讓人身在戲中,卻感受到了真實的壓力,這讓韓春明稍一鬆懈,就很容易接不住他的戲。
“休息10分鐘!”
臺下,導演高雲深鼓了鼓掌,召集演員們道:“從第三幕開始重新再來一遍,咱們今天就到這兒了!”
演員們聽到這話,忙不迭找地方調整起了狀態,努力打點起自己的最後一絲精神來。
高雲深則翻開了自己的本子,簡單記錄起了方纔排練的成果。
演員們的心情怎麼樣他不知道,反正高雲深最近這段時間的心情很好。
《哈姆雷特》裡涉及到的演員雖多,但核心的就只有王子哈姆雷特和國王克勞狄斯這兩個角色。
高雲深這兩年一直都不肯排《哈姆雷特》,最核心的原因就是因爲找不到合適的克勞狄斯。
沒想到臨近退休,當他決定無論好壞、放手一搏時,上天卻賜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國王。
許臻的表演給了他大大的驚喜。
他的演技稱不上精湛,表演也稱不上嫺熟,但他超高的悟性足以彌補這一切。
無論高雲深提出任何要求,想要達到怎樣的效果,許臻都能近乎完美地實現,跟這樣的演員合作簡直是一種享受。
“高導!”
就在臺上的排練剛剛開始後不久,一個工作人員忽然急匆匆的從外面跑了進來,趴到高雲山的耳邊低聲道:“高導,社長讓我通知您,戲劇節籌備組那邊派人過來了,說想來舞臺這邊看看。”
高雲深聞言一愣,問道:“京城戲劇節的籌備組?誰帶隊來的?”
工作人員道:“姚組長帶的隊。”
高雲深聞言微微皺眉。
姚組長,這位可是戲劇節籌備組的負責人,看來是來者不善啊!
高雲深略一猶豫,只得放下手頭的事,急匆匆跟着工作人員離開了劇場。
……
高雲深走到一半,迎面便撞進了一羣人。
自家社長正領着七八人朝劇場這邊走來,爲首的果然便是戲劇節籌備組的姚組長。
姚組長一見到高雲深,立即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笑道:“高導,好久不見!您怎麼親自迎過來了?”
高雲深的笑容中帶着警惕,問道:“姚組長這次是來考察我們的新戲來的嗎?”
姚組長坦然點點頭,道:“對。”
“爲保證戲劇節的質量,各個劇團報上來的劇目我們肯定是要提前走一圈的。”
一行人邊走邊聊,姚組長笑着恭維道:“高導也是咱們戲劇節的常客了。”
“前兩年的時候您這邊提交的幾部先鋒劇都獲得了不錯的成績,怎麼這次我聽說您這邊排的是《哈姆雷特》?”
“爲什麼突然想起翻排經典來了?”
高雲深當然聽出了他話裡的質疑,但他卻絲毫不讓,態度堅決地道:“姚組長,這個劇本我寫了三年多,我是真心想排《哈姆雷特》。”
“您如果想看先鋒劇,我等下屆再排,這次還是給我一次翻排經典的機會吧。”
姚組長笑笑,也不正面回答,道:“既然如此,那我先看看你們排練的情況。”
高雲深聞言,有些爲難地道:“我們這齣戲才排了一個多禮拜,演員陣容都還沒有完全敲定……”
姚組長打斷道:“沒事,我就先去聽聽高導的劇本。”
見對方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高雲深也不能攔着,只得無奈地笑了笑,領着他們朝劇場那邊走了過去。
……
當高雲深重新回到劇場中時,舞臺上的表演已拍到了第四幕。
場邊的衆人瞧見有陌生人過來,而且還是社長和高導雙雙作陪,一看就來頭不小,頓時都有些緊張。
臺上的排練正進行到第四幕第一場。
哈姆雷特失手殺死了未婚妻奧菲利亞的父親,波羅涅斯,並把對方的屍體藏了起來。
大臣來向哈姆雷特索要屍體,哈姆雷特卻瘋瘋癲癲的發表了一番“你是工具人”的言論,聽得大臣頻頻皺眉。
姚組長坐在場邊看了一會兒,暗暗點了點頭。
剛纔看高雲深百般阻攔,他還以爲劇場中的表演一定很糟糕。
但如今一看,水準還是相當可以的。
海棠劇社是目前國內最優秀的私人話劇社之一。
這個“優秀”主要不體現在演員會演上,而是體現在導演會教上。
就比方說現在的舞臺。
飾演哈姆雷特的這位演員演技怎樣且先不說,但整場戲的風格非常鮮明統一,整個舞臺看上去和諧自然。
倘若不是今年排《哈姆雷特》的劇組太多。姚組長倒真希望海棠劇社的這齣戲能作爲戲劇節的參賽劇目來演出。
不過很可惜,國話那邊今年也排了一出青春版《哈姆雷特》。
無論是演員的水準,還是各方面的投入,人家頂着國字頭的劇院,肯定都比海棠劇社要強得多。
同樣一齣戲,不可能讓觀衆看兩遍。那麼就不得不有所取捨了。
他正這樣想着,只見一個高挑瘦削的年輕人從幕後走到了臺前。
姚組長通過劇情判斷,這人飾演的角色大概是國王克勞狄斯。
在瞧清這個年輕人的長相後,姚組長但覺眼前一亮。正想誇讚兩句,忽然發覺這人長得好像有些眼熟。
“許臻?”姚組長有些訝異的望向了一旁的高雲深。
高導笑着點了點頭,低聲道:“是的,許臻。“
姚組長倒是有些驚訝了。
他知道經常有一些已成名的演員會到海棠劇社來蹭經驗,許臻在這裡並不奇怪。
但他卻沒想到高導竟給了他國王克勞狄斯這麼重要的角色。
也不知道這位小明星在舞臺上的演技如何,姚組長頓時對這齣戲來了興趣。
……
“讓這傢伙任意胡鬧,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可是我又不能把嚴刑峻法加在他的身上。”
舞臺上,許臻面色陰鬱地念誦着克勞狄斯的臺詞,道:“百姓們是那麼喜愛他們的王子。”
“他們喜歡一個人,只憑眼睛,不憑理智。我要是處罰了他,他們只會看見我的刑罰苛酷,卻不會考慮他犯的是什麼重罪。”
許臻的嘴角帶着諷刺的笑容,道:“呵,那些愚蠢的民衆啊……”
這幾句臺詞唸完,姚組長的後背不自覺地離開了椅背。
——水準相當之高。
單就這一段的表現來說,許臻的表演水準甚至要高於國話那邊的飾演克勞狄斯的年輕演員。
這個念頭一產生,姚組長先是心頭一震——難道許臻這個影視劇演員的水平竟然能比國話的正規演員還高嗎?
但很快,他便又釋然了。
想來也是。
國話那邊參演的也都是他們的年輕演員。
這些人多半都跟許臻一樣是,中戲的學生。頂多也就是比他高了幾個年級而已。
比許臻多上了幾年學,卻少了幾年的實戰經驗。
究竟孰優孰劣,確實是很難見分曉。
又看了一會兒,姚組長心裡實際上已經有了判斷。
海棠這邊的克勞狄斯要強一些,但是哈姆雷特卻不如國話那邊。
至於其他方面,現在暫時看不出來,但想來也不可能是海棠劇社這邊更好。
所以總的來說,還是應該保留國話的版本。
雖然許臻因此無法參加京城的戲劇節了,但是來日方長,希望這位演員以後還能繼續有志於話劇演出吧!
這樣想着,姚組長又重新將後背靠回到了座椅上,安靜欣賞起了接下來的表演。
……
此時,在舞臺後方。
哈姆雷特的飾演者韓春明正躲在帷幕後,整個人緊張的不行。
他剛纔聽工作人員們說起,臺下來的客人大概率是京城戲劇節那邊派來的人。
之前他早聽說,這屆戲劇節可能不止一個劇團報了《哈姆雷特》,最終肯定只有一家能留下來。
不會今天就要見分曉了吧?
韓春明不想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是……我是B角呀!
你們不能根據我的表演來判斷我們劇團的水平啊!
眼看着臺上國王的獨白即將結束,緊接着又要輪到哈姆雷特上臺了,韓春明緊張的手心上全是汗。
連他自己都這樣想,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奧菲利亞、雷歐提斯等角色的飾演者看看姚組長那邊,又看看臺上的許臻,巴不得許臻能演得更好一些,給劇團長臉,但同時又怕一會兒上來的韓春明接不住他的戲,心情十分複雜。
“噗嘶!噗嘶!”
就在這時,韓春明忽然聽到身旁有人發出了詭異的聲響。
回頭一看,卻見孟一凡穿着一身藏藍色的工作服,灰頭土臉的站在自己身後,低聲道:“哥,你衣服借我,我替你上!”
韓春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你開什麼玩笑?”
韓春明沒好氣地道:“你演得版本跟我們又不一樣,你上去跟許臻飆英文嗎?”
“瞧不起誰呢?”孟一凡嘟囔道,“中文版你當我不會背嗎?”
“我每天來劇場裡掃4遍地,就你那兩句臺詞,我早背的滾瓜爛熟了!”
韓春明冷哼了兩聲,依舊不爲所動。
他承認孟一凡的表演水平確實比自己高一些,但也不是那種天差地別的高。
自己排這齣戲已經排了兩個多禮拜了,而孟一凡一次都沒有登臺排練過。
他不認爲這麼急匆匆的把對方推上去,他就能演的比自己更好。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臺上,許臻的獨白已經結束。
接下來的劇情便是兩個衛兵押解着哈姆雷特來到國王面前,二人發生了一番爭執。
韓春明不耐煩的衝孟一凡擺擺手,道:“一邊呆着去,沒你的事兒。”
說着,他還嫌棄的捂住了鼻子,一臉鄙夷的道:“你身上這是什麼味啊?餿了吧唧的,離我遠點!”
孟一凡:“……”
什麼味兒,還不是勞動人民的味道嗎?
你怎麼能鄙視勞動人民呢?!
說話間,兩個衛兵已來到了舞臺邊,打算要押着韓春明上場。
然而,韓春明還沒來得及從帷幕後走出去,一道人影卻忽的從臺下跳了上來,朗聲道:“不用你們押,我自己會走!”
說話間,這人便昂首闊步的走到了許臻對面,停在了他身前三米左右的位置。
“啊……”
這一刻,臺下衆人瞧見了這人的相貌,忍不住低聲驚呼。
而與此同時,帷幕後的韓春明、孟一凡,舞臺下的高雲深,則同時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宋彧……
是宋彧!
他怎麼會在這兒?
他爲什麼會突然出現在舞臺上?!
突然出現的宋彧像是一把鋼刀割斷了韓春明方纔緊繃的心絃。
他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巴,眼眶一紅,險些流下淚來。
宋師兄怎麼回來了?
我的天……
回來的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