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這一刻,激動的何止是韓春明一人。
在宋彧忽然躍上舞臺、接手了哈姆雷特這個角色的一剎那,一陣低沉的嗡鳴聲幾乎是瞬間充斥了整座劇場。
此時,臺下坐着的要麼是這齣戲的演員,要麼是劇場的工作人員,無一不是話劇從業者。
他們當然明白,觀衆是不能干擾演員的表演的,但是,心中的激動之情就是按捺不住,就是忍不住想要低聲歡呼。
——他們的王牌,回來了!
那個曾經帶領着劇社拿到了一項又一項榮譽的臺柱子,那個伴隨着海棠劇社一步步成長起來的領軍人,重新回到了這座舞臺上!
宋彧闊別話劇舞臺已有三年多的時間。
如今的他,到底還是否保有當年的狀態,到底有沒有實力把這個他從未接觸過的“哈姆雷特”表演好,其實都是未知數。
但是海棠劇社的人毫不在意。
宋彧是他們的一面旗幟,一座標杆。
但凡看到他站在臺上,衆人就像是有了主心骨,莫名地感到了心安。
……
臺下,姚組長見到宋彧忽然跳上了舞臺,雙眉微微一挑。
——呦,小宋?
他怎麼回來了?
姚組長眼帶戲謔地轉頭望向了一旁的高雲深,笑道:“高導還藏了一手?”
“剛剛那位是哈姆雷特的B角演員吧?”
“一看情況不妙,趕緊把A角叫過來鎮場子?”
高雲深聞言輕輕笑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
姚組長方纔的推測半對半錯。
韓春明確實是哈姆雷特的B角不假,但宋彧不是A角,也不是自己叫過來的。
高雲深前幾天確實是跟宋彧聯繫過,對方也表示,如果有機會的話,很希望能夠得到飾演哈姆雷特的機會。
但當時宋彧還在劇組裡拍戲,沒有說死一定能過來,所以高雲深就沒有跟其他人透露。
結果這貨……怎麼突然不聲不響就跑過來了?
來之前也不跟我打聲招呼,翅膀硬了啊!
這樣想着,高雲深的目光閃動,臉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燦爛笑容。
……
而此時,整個劇場中,唯一一個看上去神色如常的便是舞臺上的許臻了。
他此時心中的驚訝其實不遜於在場的任何人。
——宋師兄怎麼來了?
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他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嗎?知道哈姆雷特後面的臺詞是什麼嗎?
我到底應該用莎翁原版劇本跟他對戲,還是繼續用高雲深導演的版本?
許臻的心中雖有諸多驚訝和疑惑,但演員的基本素養令他將這些情緒統統壓了下來,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在看見宋彧的一剎那,他面上的神情絲毫不動,隻眼神輕輕一顫。
但這份顫動又跟國王見到哈姆雷特時的心情異曲同工,因此,看上去沒有絲毫不諧之處。
“告訴我,波洛涅斯在哪兒?”
許臻轉過身來,死死盯着宋彧的眼睛,臉上陰雲密佈。
而宋彧則看上去輕鬆隨意得多,他的臉上帶着意味不明的古怪笑容,嬉笑道:“在吃晚飯。”
“吃晚飯……”瞧見他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許臻飾演的國王似乎被激怒了,語速忽然加快,叫道:“我問你他在哪兒!”
宋彧飾演的哈姆雷特卻像是絲毫沒有感受到國王的憤怒,臉上依舊帶着瘋癲的笑容,答非所問地道:“不不不,不是他在吃晚飯,是人家在吃他……”
宋彧伸手比劃道:“一大——堆的蛆蟲,正趴在他的身上,鑽進他的肉裡,大吃!特吃!”
說話間,他在舞臺上閒適地踱了兩步,眼中的神情說不清是天真還是陰邪,語調飄忽地道:“你知道嗎?蛆蟲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美食家,人們養牲畜給自己吃,又養自己給蛆蟲吃。”
他的語氣聽上去時而哀痛、時而欣喜:“倘若一個乞丐用吃了國王的蛆蟲來釣魚,然後又吃了那條魚……”
“那,國王豈不就到了乞丐的肚子裡?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彧像是想到了什麼特別有趣的事,忽然肆無忌憚地狂笑了起來。
詭異的話語配上癲狂的笑聲,讓人瞬間不寒而慄。
此時,距離宋彧上臺才只過去了不到三分鐘。
但就這麼短短的幾句話,一個因絕望而故作瘋狂的王子形象就已經鮮明地立了起來。
人們看着他在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幾乎流出了眼淚,既覺恐懼,又感心疼。
到底是經歷了怎樣令人崩潰的現實,才導致一個高貴、儒雅的王子成了如今的這副模樣?
這一刻,站在他對面的許臻只覺心頭一震。
許臻當然不是震驚於劇情,而是震驚於宋彧的表演。
剛剛這段表演,比平時跟他搭戲的韓春明自然是高出了不止一個檔次;
但真正令許臻感到驚訝的是:宋彧在舞臺上的這份表現力,比起在影視劇片場中的他自己,也強出了不止一籌。
這是什麼原因?
他更熟悉這種表達方式?
還是大半年未見、宋師兄的實力又精進了?
無論原因何在,面對這樣的出色表演,許臻都不可能認輸。
對手的出色發揮只會令他興奮,只會令他更具表達慾望。
許臻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狂笑不止的宋彧,面上的陰雲漸漸散去,眼中帶上了悲憫的神情。
“哈姆雷特,”他垂下了眸子,似是放棄了跟一個瘋子交流,自顧自地道,“你幹出這種事來,我很心痛。”
“聽我說,爲了你的安全,你現在必須馬上離開國境。”
說着,他忍不住長嘆一聲,聲音低緩地道:“船已經整裝待發,風勢也很順利,同行的人都在等着你。”
“去佈列塔吧,一切都已經爲你準備好了!”
聽到這番話,宋彧暫停了狂笑,眼中露出了迷茫的神情,喃喃道:“佈列塔?”
“是的,”許臻如同一個慈父般望向他,眼中帶着濃濃的憐愛之意,道,“你知道的,我這是爲了你好,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你殺了波洛涅斯,如果你不……”
聽到這兒,宋彧的嘴角再次揚起,臉上露出了戲謔的笑容,悠悠地打斷道:“上帝也明白你的苦心!”
這一刻,許臻的面色又重新沉了下去。
臺上,二人相對無言,彼此間的氣氛幾乎已經降到了冰點。
一個故作瘋癲的王子,和一個故作慈愛的國王。
兩人戴着假面,相互試探,各自扮演着彼此虛僞的形象,誰也不願意將對方的假面戳破。
但實際上,二人這時候都已經心知肚明瞭:國王要讓哈姆雷特死。 шшш _тTkan _¢O
而哈姆雷特本人也已經洞悉了這一點。
“好,我去佈列塔。”
半晌,宋彧的聲音輕飄飄地響了起來,他仰頭望着空無一物的半空,眼神飄忽地道:“再見了,我親愛的母親。”
許臻沉聲道:“還有你親愛的父親!”
宋彧不以爲意地笑笑,顛三倒四地道:“夫妻本是一體,父親就是母親,母親就是父親。”
說着,他直接轉頭看向了許臻,朝他擺擺手,像小孩子般咧嘴笑道:“再見,我親愛的母親。”
說罷,宋彧仰着頭,腳步散亂地朝帷幕後走了下去,結束了他這一場的表演。
獨留許臻一陣站在臺上,面色陰鬱地看着他遠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