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6號這天,許臻剛剛回到《戰長沙》劇組,並沒有直接開始拍戲。
畢竟出去耽擱了幾天,他需要一點時間來調整狀態,重新進入到顧清明這個角色中去。
而環娛的老總徐瀚就在這時候趕來了橫州,說是許久未見,想要來探望一下自己的老朋友。
蔡·老朋友·實踐信他個詭。
這廝嘴上說着要看自己,手上連新買的本子都拎來了,還說什麼探望老友……
你老友是我家阿臻吶?
還是說你覺得我這張老臉能演你的電影??
徐瀚的這點小心思當然是人盡皆知,大家索性也就沒有戳穿。
當天晚上,蔡實踐做東,帶着許臻,請徐瀚父子去影視城附近的一家茶餐廳吃了頓便飯。
幾人在包間坐定了之後,徐瀚沒有直接談生意上的事,而是一臉唏噓地跟蔡實踐敘了敘舊,簡單聊起了兩人年輕時的過往。
許臻對自家董事長蔡實踐的履歷是有一定了解的。
他知道,蔡叔早年曾經在一家電視臺工作,幾年後辭職單幹,利用以前的人脈關係四處跑劇組,一步步從劇務、統籌等做起,漸漸成爲了業內有口皆碑的金牌製片人。
而環娛老總徐瀚在那個時期則是一個演員,二人曾經有過多次合作,算是二三十年的老交情了。
再然後,蔡實踐拿到投資,跟幾個朋友一起合夥成立了東嶽影視;
而徐瀚則在功成名就後,拿着當演員時攢下的幾百萬,再加上徐浩宇他爺爺贊助的一個億……
咳,重來重來。
徐瀚利用自己的好人緣和極強的經營能力,一步步將環球娛樂做成了業內巨頭。
徐家是演藝世家不假,但環球娛樂也確實是他一手經營起來的,這毫無疑問是一位非常有能力、值得尊敬的前輩。
至於他兒子徐浩宇……
許臻下意識地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這位少爺。
猶記得,幾年前第一次見到徐浩宇的時候,這廝在自己面前還是一副趾高氣揚、耀武揚威的模樣。
而現在……
“師父,你怎麼不喝粥啊?”
徐浩宇殷勤地拿起一個白瓷小碗,給許臻盛了一碗青菜粥,用手扇着風,道:“吹吹就不熱了,抓緊吃吧,別餓着,這都七點多了。”
“這兩天因爲金雞獎都沒吃晚飯吧?我昨天看直播,你還吃糖來着?是低血糖還是胃不好?”
說着,他又給許臻夾了一個蝦餃、一個奶黃包,順手幫他拿了一碟鹹菜。
一旁的徐瀚瞥見了這一幕,低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碗和盤子,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而許臻則垂下了頭去,無法直視眼前的這一幕。
問:自家徒弟對我比對他親爹還好,如何破?
最關鍵的是,他親爹就在旁邊看着呢!
……
破是沒有辦法破了,許臻只能恭恭敬敬地去幫長輩們把粥盛好,勉強替徐總挽回一點顏面。
長輩們說話,他不便插嘴,只得一邊敷衍着徐浩宇,一邊隨手翻看着徐總剛剛拿來的那個本子:《我的一級兄弟》。
許臻之前聽徐浩宇提到過這個故事,說是裡面有一個角色是智障,徐總覺得很適合自家傻兒子演,所以想要買來拍成電影。
許臻本以爲,這句話大概是個玩笑,可能這個所謂的“智障”指的是憨憨。
然而當他翻開這部小說之後,卻不由得大跌眼鏡。
——不是玩笑,是真的智障。
這個故事裡的男二號東九,智力發育遲滯,在成年之後,依舊只有五歲孩子的智商。
這是個字面意義上的精神殘疾患者。
許臻不由得擡起頭來,愕然望向了正在飯桌邊神態輕鬆地與蔡叔閒聊的徐瀚。
認真的嗎?
讓自己本就不太聰明的兒子去演一個智障的角色?
確定徐浩宇不會因此被釘在恥辱柱上、被圈內圈外的人羣嘲??
看到這個設定之後,許臻只覺自己這個外人都有些於心不忍,怕徐浩宇會因此而受到傷害。
說實話,這屆金雞獎,徐浩宇已經遭受了很多謾罵和嘲諷。
本屆最佳男配角的含金量相當高,其他幾位提名者都是圈內有口皆碑的演技派演員。
跟這些人一起提名,徐浩宇顯得十分突兀。
很多人都認爲他這個提名是買來的、或者說運作來的。
覺得他這種行爲恬不知恥,甚至損傷了金雞獎的名譽。
而許臻每次看到這種論斷,都感到既憤怒,又無奈。
說這種話的人毫無疑問是沒有看過《十月圍城》。
徐浩宇此前的演技有多拉胯,他在這部電影裡的表現就有多驚喜。
能夠在不多的戲份裡,將一個樸實、純良的底層小民塑造好,讓這個角色鮮活生動、打動人心,這絕對是一次非常出色的表演。
但觀衆是固執的。
除非你能有一部火出圈的代表作,狠狠刷新公衆的認知,否則,人們對於一個演員的固有評價很難有本質上的改變。
許臻也支持徐浩宇靜下心來去打磨一個適合自己的好角色,但……
智障?
徐總確定這波以毒攻毒能起到正面效果、而不是把自己兒子逼瘋??
這時候,徐瀚留意到了許臻的目光,他低頭看着桌上的文件,笑道:“哈哈,小許看到《我的一級兄弟》了?”
“有點沒想到吧?男主角是高位截癱,男二號精神遲滯,故事講的是一對殘障兄弟相依爲命的故事。”
徐瀚道:“真人真事改編,特別好的治癒系故事,我一看就喜歡上了。”
他伸手託着下巴,眼中洋溢着自信,道:“徐叔知道,你對本子的要求很嚴格。”
“看看吧,不是真正的好故事,我不會來耽誤你時間的。”
許臻猶豫了一下,遲疑着道:“徐總想讓我演哪個角色?”
徐瀚失笑道:“當然是世河,小許你看着這麼聰明,我還能讓你演智障啊?”
許臻:“……”
傻徒弟好可憐,被自己親爹說長得像智障!
徐瀚道:“小許啊,你先簡單把故事看一下,別的事咱們接下來再商量。”
“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演,徐叔當然也不會強求。”
許臻確實想說,自己雖然對角色類型不挑剔,但是高位截癱,這的確是之前沒有考慮過的類型。
肢體語言也是演技的一部分,單純將演技限定在面部表情和眼神上,這對於演員來說是無疑一個非常大的挑戰。
許臻不太確定,現在的自己到底能不能演好這樣的角色。
“跟你們我就不說這些虛的了,”徐瀚見他面露猶豫之色,誠懇地道,“我其實就是想拜託小許好好指點指點我家浩宇。”
說着,他伸手擼了一把旁邊徐浩宇的頭髮,道:“老師我也請過好多個了,感覺就像隔靴搔癢,燉肉不進鹽,這孩子就是不開竅。”
“他至今爲止發揮最好的兩次,一次是《楊家將》,還有一次是《十月圍城》,全是小許教出來的。”
“可能還是小許明白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們其他人都點不透他。”
許臻尷尬地笑了笑,不敢認這個功勞。
想讓他把徐浩宇教明白,這簡直比親自演智障還要難10倍,自己實在是……
這時候,只聽徐瀚繼續道:“小許你如果願意演,可以兩家聯合投拍。”
“環球娛樂保底發行,賠了算我的,賺了你們拿大頭。”
“具體條款咱們詳談,你說了算,叔絕對不會讓你吃一丁點兒虧。”
許臻:……也不是不能試着教教。
對方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再沒別的話可說,只得硬着頭皮先看起了手中的故事。
不過這一看,卻讓許臻的驚訝更升了一級。
難怪,剛纔徐總會看上去這麼有信心……
照常理來說,一對殘障兄弟相互扶持、患難與共的故事,聽起來似乎是個很沉重的題材。
但事實上,這個故事的打開方式跟許臻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故事背景的“責任之家”是個社會人士捐資創辦的孤兒院,生活在這裡的都是父母亡故、或者被家人遺棄的孩子。
後來,出資人去世,孤兒院瀕臨倒閉,爲了不讓這裡的孩子們分崩離析,高位截癱、但腦子聰明的世河便動起了歪腦筋,開始四處“碰瓷”搞錢……
賣慘講價、有償提供志願者服務證明、動不動躺地上裝犯病、哭訴工作人員欺負殘障人士……
高位截癱級的碰瓷,再配合上真·智障的完美配合,這坑錢的效果,簡直了。
不忍直視。
許臻本以爲自己會看到一個扎心的故事,但沒想到幾頁翻下來,卻一直在笑。
這大概應該算個……喜劇片?
不知爲何,這位殘疾人對於錢的執着,爲何感覺如此親切??
而接下來,生活雖然給了這對兄弟許多的磨難,但兩人一心爲對方着想的情誼,卻令人感動不已。
世河爲了給東九找個工作,耍盡手段讓他去參加了市裡的業餘游泳比賽;
然而就是這次比賽,讓東九的媽媽看到了這個當年被自己拋棄的智障兒子,良心發現,想要把兒子帶回家。
在看到東九的媽媽來認領東九的時候,許臻只覺心頭一揪;
聽到他媽媽說的那句,“他跟我走,是我照顧他;他跟着你,是他照顧你”,他瞬間感受到了世河此時此刻的心情。
有笑點有淚點,不刻意、不賣慘。
故事的完整性也非常好,兄弟二人經歷了一系列的考驗,最終還是選擇了繼續在一起生活。
許臻敢說,這個故事在他看過的所有寫兄弟情義的本子裡,至少能排進前三。
只不過……
“徐叔,我只有一個問題,”許臻猶豫了一下,還是向徐瀚道,“您不怕這部電影,會影響到浩宇哥未來的戲路嗎?”
徐瀚面色平靜地看着他,旋即,語氣淡然地道:“他還有‘戲路’?”
許臻:“……”
“哈哈哈,”徐瀚擺擺手,道,“開個玩笑。”
說着,他低頭去翻自己的揹包,道:“其實,是我的一個朋友找上我的。”
“他現在在經營一家福利機構,給很多殘障人士提供就業崗位。”
徐瀚從揹包裡翻出了幾張照片來,按在桌上,遞給許臻,道:“這個孩子,你看看,眼熟嗎?”
許臻從桌上拿起照片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只見,照片上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他目光略有些呆滯,駝背、低着頭,看上去躲躲閃閃,很明顯是個智力有問題的孩子。
但重點不是這個。
重點是……
這個孩子的五官,竟然跟徐浩宇有七八分的相似。
許臻訝然擡起頭來,望向徐瀚。
“很像吧?”
徐瀚收斂起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我也覺得很像。”
“之前我去那個朋友那裡做活動的時候偶然遇見了這個孩子,感覺跟他很有緣。”
“我那個朋友也是演藝圈的人,《我的一級兄弟》這個本子,最早其實是他找到的,想要拍給他福利院裡的那些孩子們。”
“他很鄭重地找到我,希望能讓浩宇來演這個孩子成年之後的樣子。”
徐瀚收起了桌上的照片,道:“浩宇不是一個好演員,他很可能一輩子都只能演垃圾。”
“既然有這個機會,我想讓他去拼一把試試。”
“觀衆從來不會嘲笑演員去扮演一個智障的角色,他們只會嘲笑這個演員演得宛如智障。”
說着,徐瀚忍不住笑了起來,道:“試一把吧。”
“如果能成,就說明他還能繼續吃演員這碗飯;如果不能,就趁早去學點別的。”
“三十以後不改行,他今年27歲,已經到了該做抉擇的時候了。”
在徐瀚的對面,許臻默默聽完了這番話,良久無言。
他偷偷用餘光瞥了一眼一旁的徐浩宇,莫名地有些羨慕。
這就是父親啊……
爲孩子計深遠,爲他謀劃未來的道路,清楚地看到他的不足之處,拼盡一切去爲他保駕護航。
“徐叔……”許臻垂着眸子,輕輕笑了笑,道,“這個本子我收下了。”
“您給我兩天的時間,我跟我的團隊商量一下,很快給您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