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簡單單的兩場戲,就這樣被許臻等人仔仔細細地摳了一晚上,直到八點多才算是徹底通過。
不過,最後通過的版本確實是比第一版要好得多,而且人物的形象也清晰地立了起來。
當最後的版本在監視器上回放的時候,無論是導演組還是演員們都感到十分滿意。
林嘉在表演技巧上其實是過關的,只不過對人物的理解有些片面。
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她的天賦不及許臻,沒有他這麼敏銳的洞察力,但同時,也跟她一直以來碰到的人脫不開關係。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誰都有機會像許臻這樣,碰見這麼多演技派大咖的。
更多的演員其實是不斷地在爛泥潭裡摸爬滾打。
所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許臻之前曾經跟林嘉合作過《一吻定情》,但那部劇本身難度比較低,女主角的人設又很對林嘉的路子,許臻其實沒什麼可教的。
但《戰長沙》不同,這是一部大製作正劇。
胡湘湘這個角色經歷戰火的洗禮和親人的離散,在傷痛中一步步成長起來,逐漸從一個嬌蠻任性的小女孩,開始投身戰爭,支撐家庭,成爲了一個剛強的女性,表演難度相當之大。
許臻打算藉着這個機會,好好掰一掰林嘉的戲路。
而且,和之前做玉蘭獎評委時的感受一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站在看客的視角來觀察表演,能很輕易地發現問題,並提出解決建議。
這樣對照自身、查漏補缺,對許臻自己而言也頗有收穫。
除了林嘉,劇組中的其他演員也偶爾會向他問一些表演上的問題,許臻不敢稱“指導”,但很樂於參與這樣的討論。
就比方說秦少澤,就問得尤其之多。
導演楚梟雄在旁邊看着,一臉唏噓地搖了搖頭,小聲道:“瞧瞧秦少澤這個小眼神,嘖嘖。”
“就跟阿臻看到錢到賬了的表情一模一樣。”
旁邊的助理導演樂得直拍大腿,咯咯笑道:“哎呦我去,楚導您這個形容,太精道了哈哈哈!”
正在不遠處跟秦少澤對戲的許臻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瞧見導演組這邊的笑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
7月2號這天,許臻終於要拍攝自己在《戰長沙》劇組的第一場戲了。
這些天一直在掰林嘉的人設,他當然也沒忘了自己。
厚厚的四大本人物小傳摞在那裡,許臻已經把這個角色翻過來調過去地研究爛了。
《戰長沙》的男主角名叫顧清明,是個高官的公子。
他本來已經被家人送去了德國留學,聽說國內戰況吃緊,又偷偷跑回來參了軍。
顧清明懷着滿腔報國熱情,在戰場上舍生忘死,但卻缺乏待人最基本的禮貌和包容,高傲、自負,目中無人。
許臻本來也想努力讓這個角色的出場討喜一些的,後來發現,這跟整部劇好看的要求矛盾了。
於是,他換了一個思路:
在最初的幾場戲裡,把顧清明當配角來演。
配角和主角的區別就在於:主角是觀衆本人,而配角是觀衆眼中的人物。
就比方說他接下來要演的這場戲,顧清明第一次出場,就用尖銳的語言把女主角諷刺了個體無完膚。
這時候讓觀衆代入顧清明的視角是不可能的。
不如干脆就照着“反派”來演,讓觀衆站在女主角的角度,被自己氣得七竅生煙,然後再用後續的情節去反轉、洗白。
這樣,衝突更強烈,記憶點更深刻,人設也立得更牢。
劇組經過一番討論,最終認可了許臻的這個表演方法,只不過,對於他這種主動“抹黑”自己的行爲,大家還是感到十分感慨。
藝高人膽大啊……
不爲自己謀求更討喜的設定,而是考慮整部劇的整體效果,還真是大佬風範。
只不過,讓許臻稍微有些意外的是,2號這天,《戰長沙》劇組迎來了一羣“訪客”:
林曉波帶着《趙子龍傳奇》劇組的一行人來探班了。
說是新租來的攝影機效果非常好,感謝琅琊閣這邊給他們打的折,希望這段時間兩個劇組相處融洽,也順帶來溝通一下新設備的使用心得。
許臻總感覺這個探班有些蹊蹺,但看着林曉波他們拎來的大包小包的飲料、零食,本着伸手不打笑臉人的原則,還是熱情地歡迎了他們。
而林曉波則滿臉堆笑地跟《戰長沙》劇組的人打招呼,餘光始終不離許臻左右。
——他這次來探班,當然是帶着任務來的。
自家劇組是“三國”題材的電視劇,而許臻當年可是《三國》這部劇的人氣王。
但凡能把許臻請過去,管他客串個什麼角色,這不都是絕佳的宣傳點?
這近在眼前的機會,說什麼也得軟磨硬泡地把他給拽去啊!
不過,說實話,許臻跟林曉波沒什麼私交,實在是不太熟,反倒是秦少澤跟林曉波更熟一些。
來到《戰長沙》劇組之後,林曉波很驚訝秦少澤居然也在這裡,問道:“你過來客串啊?”
秦少澤毫不避諱地道:“不是啊,我正兒八經過來拍戲的,男二號。”
林曉波左右一望,見周圍沒人,不由得嘲諷道:“呦,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你這都淪落到演配角了?”
誰料秦少澤丁點兒也沒有被他激怒,神情淡然地道:“那怎麼了?”
“投資過億的大製作,這男二號是誰都能演的嗎?”
“《戰長沙》劇組本來相中的是一位飛鷹視帝,這個角色是我爭取來的。”
說着,他冷笑着打量了一番林曉波,眼中的神情很好讀懂:就你,還不夠格呢。
林曉波見他這個態度,怒極反笑,道:“怎麼着,給許臻配戲你還挺驕傲的啊?”
秦少澤正了正自己的衣襟,道:“有什麼不行的嗎?”
“學無長幼,達者爲先,人家演技好,我怎麼就不能向人家學習了?”
“區區三個月的檔期,我就當過來跟玉蘭視帝上課了,我覺得很值得。”
林曉波聽到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道:“你再怎麼解釋,這也是個配角啊!”
秦少澤不以爲意地道:“配角怎麼了?只要人設好、演得好,配角完全可以比主角更出彩!”
說着,他伸手指了指正在不遠處跟林嘉對戲的許臻,道:“遠的不說,就說許臻,他當年成名靠的是什麼?是主角嗎?”
“還不是憑藉着周瑜這個《三國》裡的男八號!”
“眼下好幾年過去了,觀衆們都記得周瑜是許臻,誰還記得諸葛亮是誰?”
秦少澤這話一出,就發現自己舉錯例子了,連忙想要改口,然而卻被林曉波搶先一步接過了話頭,道:“諸葛亮是陳正豪啊。”
秦少澤:“……”
他噎了片刻,改口道:“……禿嚕嘴了,我是想問誰還記得孫權。”
林曉波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孫權是高博。”
說着,他又道:“順帶說一下,孫策是唐溢,趙雲是程遠,你還想問誰?”
秦少澤:“……”
再見!再見!
哥要拍戲去了!
……
當天上午9點,許臻在《戰長沙》中的第一場戲正式開拍。
隔壁《趙子龍傳奇》劇組的人在場邊饒有興致地喝起了茶水、嗑起了瓜子,其他不忙的工作人員也都圍了過來,對這場戲相當感興趣。
自《一吻定情》之後,許臻已經好久沒拍過琅琊閣自己籌拍的電視劇了。
對於自家這位聲名在外的年輕視帝如今的實力如何,大家都感到十分好奇。
這段劇情承接昨晚林嘉拍攝的那段戲:她在上課的時候被姐夫拽出去相親,想攀高枝,結果對方人沒見到,反倒跟中間人大吵了一下,回來捱了姐夫的一頓好打。
姐夫薛君山爲了賠罪,在家中設宴,邀請顧清明來赴宴。
“啪!”
片刻後,場記進場,一聲打板的脆響聲響起,這場戲的拍攝正式開始。
淅淅瀝瀝的小雨中,一輛軍牌的吉普車停在了胡家門前,副官先下車,在車門前撐起了傘來,躬身打開車門。
這時候,許臻飾演的顧清明才施施然從車上走了下去,連正眼都沒有瞧在一旁點頭哈腰的秦少澤,直接大踏步走進了院門。
導演楚梟雄看着鏡頭中的許臻,不由得暗暗讚歎了一聲。
原著中對於顧清明的描述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劍眉星目,英氣逼人,身材修長挺拔,頗有幾分儒將風範。
而眼前的許臻,一身戎裝,身姿挺拔如鬆,俊逸的眉眼間透着幾分似有若無的疏離感,簡直與書中的描述一模一樣。
所謂的“從書頁中走出來的人物”,大抵不過如此了。
秦少澤飾演的薛君山躬身跟在顧清明的身後,搓着手,陪着笑,道:“這大雨天的,還勞煩顧公子跑一趟,實在是過意不去。”
“那個,不知道顧公子的口味如何,略備薄酒,那個……”
說話間,許臻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進了正堂。
他垂着眼簾,輕輕伸手撣了撣身上的水漬,對秦少澤視若無睹,只擡眼掃了周圍一圈,道:“哪一個是胡湘湘?”
一聽這話,家裡的衆人頓時愣住了。
林嘉飾演的胡湘湘也是神情怔然,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來,道:“是我。”
直到這時,許臻飾演的顧清明才終於擡起了頭來,冷眼打量了胡湘湘一番,聲音清楚、不帶任何感情地道:“你昨天,爲什麼要打徐處長?”
開口就是一句質問,林嘉聽到這話,眼中壓抑着的怒火像是一瞬間又被翻了出來,她不由得皺眉道:“眼下是新社會,不是舊時代了。”
“國父告訴我們,男女平等。”
說着,她轉頭望向許臻身後的徐處長,道:“但是這位先生,一開口就盛氣凌人,將我當做了一件物品來對待,完全無視我的個人意志。”
“面對這樣的人,我認爲我不需要尊重……”
“你給我閉嘴!”然而她這話還沒說完,就被隨後衝進屋的秦少澤給厲聲呵斥住了。
秦少澤一把抓起林嘉的胳膊,將她攔在身後,忙不迭地朝許臻躬身行禮,道:“對不起,顧公子!”
“是我們管教無方!”
然而許臻的臉上卻沒有任何生氣的表情,他饒有興致地看着秦少澤身後的林嘉,嘴角微微向上翹起,道:“沒事,你讓她說。”
“男女平等,是嗎?”
說話間,許臻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譏諷的微笑,道:“日寇現在馬上就要打進長沙城裡了,你在這個節骨眼上想要嫁人,目的是什麼?”
“難道不是依附於男性,離開長沙城嗎?”
說着,他臉上的笑意漸漸冷了下去,眼中只剩下了不屑,道:“你嘴上嚷嚷着男女平等,行動上卻在尋求男性的庇護,這叫什麼?”
“這就是你上學學到的東西?”
林嘉聽到這番話,臉“騰”第一下就紅了,又羞又惱地道:“我沒有想過要嫁人,也沒想過要逃出長沙!”
許臻點了點頭,神色平靜地道:“哦,所以說,你想告訴我,你是被你姐夫逼着去相親的?”
說着,他瞥了一眼旁邊的秦少澤,道:“你們自己家都做不到男女平等、尊重女性的意志,你倒來要求外人?”
“而且還是用潑茶水這種方式?”
許臻嗤笑一聲,不再看她,而是扭頭對身後的同伴道:“呵,這就是所謂的受過教育、思想獨立的女性。”
這話一出,林嘉的神情一凝,眼中羞憤交加,淚水頓時開始在眼中打轉。
許臻則不再理會她,只神色從容地道:“我今天來,本來是想要爲徐處長要一個道歉的,如今看來是不必了,跟野蠻人沒有辦法講道理。”
說着,他轉頭看向一旁的秦少澤,道:“薛君山,薛隊長是吧?”
“我勸你不要再打我的主意了。”
“有句話說得好,‘匈奴未滅,無以爲家’,眼下國難當頭,我沒有找女人的意思。”
說話間,許臻的眼神漸漸冷了下去,神情肅穆地道:“而且,如果你是抱着想讓她避難的想法才找上的我,那你找錯人了,因爲我是不會在戰前撤出長沙城的。”
“我就不信,小小的彈丸之國真能吞下偌大的華夏!”
這時候,他對面的秦少澤已然臉色漲紅,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尷尬地賠笑道:“那個,顧長官,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沒管教好我的家人……”
說着,他側頭望向身後的林嘉,低聲吼道:“湘湘,還不快給顧長官上茶!”
然而林嘉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許臻就已經擡起了手來,道:“不必了。”
“既然話已經說清楚,那顧某就告辭了。”
說罷轉身便走,連飯桌都沒有上。
顧清明身後的副官連忙舉着傘跟了上去,一起走進了院子。
“顧先生,請留步!”
然而這時,一箇中年人卻從二樓的連廊上探出頭來,對着許臻的背影朗聲道。
正走在院中的許臻緩緩停步回頭。
樓上的中年人兩手扒在連廊上,神情尊敬地道:“我是胡湘湘的父親。好一句‘匈奴未滅,無以爲家’,胡某十分欽佩。”
“顧先生即便是不離開長沙城,胡某也想要爲小女結這門親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許臻擡起頭來,望着站在二樓的中年人,挑了挑眉,笑道:“原來這位就是胡長寧胡先生,失敬。”
“我聽說您是湖師大的老師,本以爲胡家會是個書香門第。”
“但今日一見……”
說着,微微一頓,沒有刻意嘲笑,但語氣的挖苦之意卻溢於言表。
許臻仰着頭,正視着胡長寧,字正腔圓地道:“您的女兒潑辣無禮、動輒打人,您的女婿目不識丁、蠅營狗苟,您自己更是連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非要等客人走了才肯露面。”
“這樣的家風家規,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說着,他向胡長寧拱了拱手,道:“胡先生,好意心領了,您的女兒顧某高攀不起,告辭。”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胡家。
只留下滿院子的胡家人,羞惱得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