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星辰炫目。
黑暗中,有難受的低吟聲陣陣響起,本熟睡的李雲昊陡然驚醒,瞬間睜開眼睛,伸手往懷中探去。撫摸一下,感覺到懷中的人渾身滾燙,像個火球。他大駭,立刻將自己的手臂抽出來,又將她輕輕放回到枕頭上,連鞋子都不及穿,便朝外奔去。
“來人,快傳韓醫女。”
三更天的聽濤軒因爲他的暴怒嘶吼,驀然顫抖起來。
向來冷寂的聽濤軒,內外全都燈火通明。軒外,更是有多名禁軍嚴密防守。新調過來的太監宮婢驚懼地站在院子裡。寢室內,李雲昊坐在牀沿上,身上僅穿着單衣,滿臉驚恐害怕地緊緊摟着未央。而穆琛總管則凝着面色,警醒地立在一旁,等候皇上的隨時命令。
今日本不是韓醫女值夜,幸虧她沒有出宮,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跟着傳旨的太監三步並兩步的跑過來。她從院外進來,再到內室,見到諸人情景,心中不由一凜。
未央滿臉通紅,雙眼緊閉,眉心緊緊糾結,嘴角上因爲高熱已經氣泡。韓醫女不敢有絲毫耽擱,馬上拿起未央的手,開始爲她號脈。
“白天都好好的,不過是容易犯困,你每日診斷,病情並無反覆,爲何突然會變得如此兇險。”李雲昊的聲音非常低沉,神情更是暴戾,似乎一句話不合他的心意,他便會將那人殺了。
韓醫女真的是又驚又駭,看了皇上一眼之後,吸一口氣,才咬牙道:“娘娘身體本就虛弱,加上懷胎期間,心神不寧,不思飲食,睡眠不好,已經傷及心脾。皇上帶娘娘回衛國,又滑胎,心情鬱結不舒,臣恐怕藥石已經無濟於事。臣現在可以先幫娘娘退熱,但是若娘娘意志不堅,不求生,只求死,臣便無力迴天。”
“不求生,只求死?”李雲昊怒聲道。
“臣只是根據娘娘的病症判定,至於娘娘爲什麼會如此不念及自己的性命,臣卻不知。古語有云,憂思傷肝,肝火鬱結,便會疲倦,多夢,全身發熱。不管再好的藥,都只能醫病,不能醫心。”
橫豎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韓醫女乾脆不怕死地啓奏道。
醫得了病,醫不了心。她曾經也說過……
李雲昊渾身一顫,不由朝未央臉上瞧去,但見她冷汗滿額,豆大的汗珠淋漓而下,雙眉更是痛苦地皺成一團。
不求生,只求死。他心頭忽然閃過慌亂驚駭,聽完韓醫女的話,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出任何可以迴應的語言。
“父皇,我要回家,這裡是皇宮,不是家,我要回到我的小院子裡去。娘,娘……”
低低的夢話囈語從李雲昊的懷裡傳來,他猛然拉回思緒,連聲道:“未央,未央,我在這裡,李雲昊在這裡,你感覺到了嗎,我在你的身邊。”吻上她的眉,聲音忽然哽咽,“我們不回皇宮,我們就在你的小院子裡,哪裡也不去。”
“我好難受,我要走,我不要在這裡!”她的手緊緊攥住他的衣服,“帶我走,帶我走,我好痛,好痛!”所有的話語和動作都是毫無意識的,僅憑了自己的本能。
李雲昊的心痛到碎裂,大怒道:“你聾了嗎?她喊痛,喊難受!還不趕緊替她醫治。穆琛,立刻請太醫院的正副院正過來。”
“啓奏皇上,娘娘的病是心病,不是藥物可以醫治的。即使皇上殺了微臣,臣也要直言,能夠讓娘娘放下心結的唯一方法,就是讓娘娘出宮。否則,即使兩位院正來了,也救不了娘娘。”韓醫女搖搖頭,聲音顫抖道。
“臣曾經聽過一個故事,有個人養了一隻非常漂亮的鳥兒,他對那隻鳥兒非常的好,給她最好的食物,最好的水,讓她住在最精緻的鳥籠裡。但是那隻鳥卻始終不歡快,不吃也不喝。眼看鳥兒就要死了,他打開籠子將鳥放生。當籠子打開的那一刻,快要死的鳥兒又立刻充滿了活力,歡快地飛翔起來。”
李雲昊摟緊懷裡的女子,啞聲道:“未央,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我全都答應,只求你不要放棄自己。”
未央舔舔自己的嘴脣,嘴上的小泡有的破了,痛得她直吸氣。嘴脣蠕動記下,她的聲音過於低微細碎,根本就聽不清楚,更加分辨不出來,她到底要說什麼。
李雲昊俯下身,耳朵湊近她的嘴脣,才勉強聽到些,仍是胡亂的那幾個字,“走,小院,娘。”
“未央,快點好起來。你只有好起來了,我才能帶你出宮,求你快點好起來。只要你能下牀,我們立刻出宮。”他咬着牙道,“我什麼都依你,如果你不願意住宮裡,我們就不住宮裡。”
韓醫女寸步不離地守在牀邊看顧。昨日三更至今日黃昏,怡妃的高熱才完全退了下去。囑咐醫童在聽濤軒觀察,自己回太醫院歇息片刻,躺在牀上,閉上眼睛,人雖疲累,卻毫無睡意。
她的心裡藏着好些別人不知道的秘密,這些秘密令她一路扶搖直上,成爲了太醫院醫女部的首席女官,即使院正見到她,都要禮讓三分。然,任何事情都有好有壞,儘管那些壞處暫時沒有降臨到她的頭上。
自打怡妃進宮,以往暗潮洶涌,表面平靜的宮裡,便再也維持不了所謂的平靜祥和。短短一年的時間,宮裡竟發生了多件大事,且無一不與怡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她心中藏着的數個秘密更是直接關係怡妃。
兩月多前,怡妃莫名被貶,皇上甚至要打掉她腹中的胎兒,現今衛國已滅,她卻被晉封爲怡貴妃,位份僅次於皇后和皇貴妃,起起落落,皇上的心意着實難測。再過三五天,她又將陪同皇上出宮到名山去祭天。
一般祭先祖,都會在太廟舉行。靖元元年,他登基之時,率文武百官,在太廟祭祀,告慰先祖亡靈,祈求先祖庇佑,雪國風
調雨順,政通人和。但只有皇帝在有巨大的政績的時候,纔會去名山祭天,感謝上蒼,護佑李氏皇族。
名山曾是雪國開國皇帝周武帝見玄鳥祥瑞之地,此後他便開疆擴土,建立如今的大雪國。建國之後,他便到名山祭天,並立下規矩,凡是有巨大政績,能幫雪國廣擴疆土的帝王都要前往名山祭祀,以謝蒼天。
他滅衛,讓雪國的版圖更加遼闊,到名山祭祀本是遵循先祖遺旨,於國於社稷都有益處的情理中事。但他卻在朝堂上宣佈要帶怡貴妃一同前往。
據慣例,祭祀祈福,和神靈相通心意,必須沐浴齋戒,身心潔淨,葷腥女色得統統暫時戒掉。再退一萬步講,即便皇上想要帶上一個枕邊人,解除煩悶孤寂,也應該是帶皇后,這個他明媒正娶,母儀天下的國母。
各大臣紛紛反對,有老臣甚至搬出了祖宗經典,禮儀規章。然,他一概不理,獨斷獨行,將事情定了下來。
外朝內宮你傳我,我傳你,鬧得沸沸揚揚,都說皇上獨寵怡貴妃。後宮佳麗凋零,唯有她多次被貶,又多次復位,屹立不倒。衛國被滅之前,還有人認爲她的復寵是因爲她背後的靠山是衛國,畢竟她是衛國國君的掌上明珠。打狗還得看主人,皇上對她的態度自然不能太說不過去。可如今,衛國已滅,化爲雪國州郡,她這個公主便失去了價值,但皇上更加寵愛,那纔是真的寵愛。
只是,無人知曉,怡貴妃曾腹部受傷,曾懷過龍嗣,又曾失去過龍嗣。而龍嗣失去的原因,她由脈象斷出是小產,並非藥物所致。也即不是皇上要打掉她的孩子,而是因爲某種特殊的原因。
至於受傷那件和查出懷有龍嗣,以及龍嗣爲何流失的所有診斷,並沒有任何記錄。韓醫女清楚知道,當晚參與診斷的兩位院正大人同樣被告誡,不得泄露半字。宮中有心之人想要查知,問及兩位大人時,他們必定會守口如瓶,畢竟關係自己的身家性命,誰都不敢行差踏錯。
除此,她和怡貴妃之間還有一事,更是隱秘。昨日三更,怡貴妃突然高燒,幾乎亂了聽濤軒上下,是她故意使之。
皇帝傳旨,命她擔任怡貴妃的專職醫女,每日都要爲貴妃診脈。她猶記得,怡貴妃當時躺臥在牀上,臉色微微蒼白,皇上在她的身後,擁住她,眉心淡蹙,似在思考什麼問題。即使她進來,亦沒有動。
對於怡貴妃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外人時常看不分明,所以猜測着居多。但她卻似能有幾分瞭然。皇上雖有溫潤之名,然則哪有帝王能做到真正溫潤,一旦殺心起,掌握生殺大權的人,會比誰都狠絕。麗嬪,賢妃以及後來的安和都是例子。
然則,這對帝妃,給她的感覺,不像是帝王和妃子之間的相處方式,倒像是一對小夫妻。雖時常鬧彆扭,卻恩愛得很。尤其是皇帝每每在她的面前不用尊稱,更是讓她驚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