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鳶蝶從未有過地,很想自己能大病一場。
最好和遊烈—樣。
病到昏沉,高燒,神智和理性要全都恍惚,那樣才能分不清現實與夢境,辨不明現在與曾經。那樣才能什麼都不想,不管不顧,只跟着心和本能去沉淪就好了。
可惜她沒有。
胳膊被攥得麻木地疼,浴袍被扯鬆。
白雪凝作的山脊下潛藏着蜿蜒的淡青色的細溪,溪旁的覆雪上又綴落了星點淺紅的梅瓣,像素緞上刺染的豔痕。
在遊烈的指骨穿過她浴袍衣帶,將要兇狠地扯開它時——
“你有未婚妻了,遊烈。”
被鉗制在身下的夏鳶蝶帶着顫音輕聲。話音落時,扣住她的那人僵停。
夏鳶蝶竟然分不清,由她親口說出來的這句話,和遊烈聽到話後的反應,到底哪一個更叫她心口悶澀地疼。
握着她手腕的指骨倏地鬆了,像要捏碎她似的力道卸去了口成。遊烈如夢初醒。
—
他早已習慣了在每一場雨夜裡,被曾經最美好的回憶和最愛之人的幻影拉入那片逃不出的夢魘。
這是七年來第一次夢與現實連結。他卻險些侵犯了她。
而更可怕的是,明明此刻已經清醒過來,遊烈望着夏鳶蝶被他扯鬆了的浴袍間白皙上印滿的落痕,望着他夜以繼日想要撫摸和親吻的她的眉眼,心底和身體最深處那種難以遏制的慾念卻不消反增,它在更瘋狂更無盡地滋長。
他竟然想趁病作一場瘋,就將她困鎖在這個房間裡這張牀上,叫她除了他身下他懷裡哪都去不得。
什麼道理,情感,容忍,蓄勢,體諒,等待,乾脆再不去管。在今夜他最難掩飾——他渴望她至死。
緊繃到室息的幾秒過去。
牀頭的閱讀燈慘受牽累,被擡起的手臂上脈管厲張的指背用力扣住,狠狠壓回了牆壁嵌口裡。
開關卡上,燈自動熄滅。
夏鳶蝶眼前的視野驟然失去了大部分的光亮來源,只感受得到上方炙人的溫度退離,然後聽見遊烈默然起身,下了牀。
他在牀邊短暫地停住。
薄光從浴室方向的門縫裡透了過來,只隱約勾勒出他清挺輪廓,不足以看清他神色與反應。
夏鳶蝶只是本能覺着他就站在牀邊俯睨着眸,用最深沉迫人的眼神望住她。
—兩秒後,遊烈終於還是轉身。
他無聲進了浴室裡。
一
花灑的開關被拉起。
冰涼的水簾撲簌簌地落下,兜頭澆身,幾秒就將炙熱的體溫壓了下去。
遊烈在亮得晃眼的浴室燈下,慢慢闔上了打溼的睫,垂在身側緊攥成拳的指骨也終於得以鬆開。
在Helena科技的初創團隊裡,每人都知道這樣─件事:
他們年輕有爲的天才創始人是這個世上最古怪的集團二代。
和那些仰仗家裡背景勢力、永遠閒適從容懂得享受的二代們不同,遊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工作狂,每個重要項目的關鍵期,他幾乎都能不眠不休,拼命得彷彿白手起家的攬金客,沒有餘地、不留退路——
在技術領域裡他是踐行沉穩到極致的苦行僧,在生意場上他也能做孤注—擲的亡命徒。
但唯獨雨夜,那個能一週下來每天只睡三個小時幾乎住在公司的工作狂就在他們視野所及的任何地方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像是隻只能躲藏在地底深穴的困獸,要躲在家裡,門窗都密閉,燈光都關滅,雨聲都蓋去,奏鳴曲在音響裡擡到最高......
只有這樣他纔不會被夢魘纏上。
今夜已經是久違的夢了。
那場夜雨瓢潑,得知夏鳶蝶的情況時他正身在蒼城郊區的別墅,提前送他回來的助理早已回了市區的酒店。
大雨如瀑,深夜的基地外更是荒蕪。
想到她一個人在那裡,不知道今夜會去哪兒會發生什麼,他就已經比犯魘時更難以自制。
這是七年來遊烈第一次在雨夜裡親自駕車出行,還好暴雨沖刷下,路上人車稀少,否則能完好無
損開到基地外都算得上—場大幸。
只是後面發生的事情全都失了控。
七年裡他經歷過無數次夢魘,但沒有過一次她在身旁,高燒昏沉裡他本能當她仍舊是夢裡的一場幻象。
差—點.…....
遊烈撐抵住瓷磚冰涼的牆。
他記得清楚,在清醒的那一瞬,夏鳶蝶腰上的浴袍束帶已經被他粗暴地拉開,不着絲縷的雪掩映在浴袍的陰霾下。
只差一點。
他就會對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了。
如果他真那樣做了,那他的蝴蝶大概會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裡吧。
他卻還妄念繼續。
可能是瘋了。
遊烈顴骨微微顫動,他垂手,將開關朝冷水擰到極限。
—
七年這樣漫長的永夜時間他都等過了,不吝幾個朝暮。
他要黎明在即。
他要他的蝴蝶再也沒有理由飛出他的世界去。
浴室隱約傳來的花灑水聲裡,夏鳶蝶安靜地,喪氣地,一動不想動地躺在酒店柔軟的牀上。
如果不是這個房間是她開的。
如果不是她拿着自己身份證開不出第二間房。
如果不是她能穿的衣服剛洗完烘乾掛在浴室幹區的衣櫃旁。
那她現在應該已經要逃出去了。
不知道遊烈會怎麼看她,利用他高燒意識不清,故意開一間房、趁虛而入、妄圖藉機爬牀複合的無恥前女友嗎?
而遊懷瑾要是知道,當年信誓旦旦不會再出現在遊烈面前的女孩,如今連他的債都沒還完又迫不及待要爬上他兒子的牀......
那她大概無顏於世只能以死謝罪了。
夏鳶蝶輕嘆,擡手,手腕擱到微微發熱的額頭上。
冰涼的錶盤酪得她情緒─頓。
夏鳶蝶眼睫輕撩了撩,眼尾微翹,她手腕也擡起來,指尖在腕錶底座的邊緣輕撫過去。
來回幾遍,心緒跟着平復下來。
生活總得繼續。
—場陰差陽錯的意外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明天出了這個門,遊烈還是和她雲泥之別遙不可及的Helena創始人,她也還是他公司無數合作項目中極小的一個項目乙方、以及他身旁過去的無數人生過客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前女友。
就這樣,很好。
夏鳶蝶慢吞吞給自己做着心理疏導工作,又慢吞吞理好浴袍,從酒店牀上坐起來。
拉合浴袍領口時,夏鳶蝶輕噬了聲。她指尖在頸旁小心地碰了碰。
沒有血,但粗糙的布料擦過去就會有一點疼。
......遊烈是屬狗的嗎。
腹誹過他那名門世家嬌生慣養的未婚妻怎麼忍得了他在牀上這種狗脾氣,夏鳶蝶竭力無視了心底自虐似的酸澀悶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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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牀邊起身,打開了房間裡的燈。
順便整理了下彷彿案發現場的牀後,夏鳶蝶短暫積蓄的體力再次告罄,這一次胃裡是真的罷工抗議,空鳴足夠吵醒隔壁房間的房客了。
於是夏鳶蝶坐到沙發裡,剝了—根能量棒,安撫了下空虛的胃。
十分鐘後。
夏鳶蝶對着手邊的熱飲,蹙着眉望向了浴室的方向。
和十分鐘前一樣,除了沙沙的水聲之外,一點動靜都沒有。
.....總不能是暈過去了吧?
儘管覺着可能性很小,但夏鳶蝶還是微微變了臉色。
她拿紙巾擦了下手,起身,朝浴室門走過去。
“遊...總?”
剛經歷的事情讓她現在保持這個稱呼暫時有點困難——一種奇怪的做賊心虛的情緒作祟。
明明剛纔她充其量算是個沒能立刻反抗的受害者。
浴室裡依然只有水聲。
寂靜的,沒有—絲迴應。
夏鳶蝶眼神有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慌,她下意識擡手,五指壓上木質的浴室推拉門:“遊烈?”"...…"
“遊烈,你沒事吧?“"...…."
“你再不說話我要進去了!”
浴室裡仍舊只有水聲。
夏鳶蝶最後—絲耐性轉爲焦慮,她指尖用力,不再猶豫就要拉開木門——
“譁。”
省下了她的力道。
浴室推拉門從裡面被人拉了開。
來自門內,打開了所有燈的光線猝然落下,晃得站在暗區走廊的夏鳶蝶下意識往遊烈擋出的陰翳裡躲了下。
然後她纔回神,遲疑,撩起眼簾。
那人仍是一身襯衫長褲,竟然好像連脫下都不曾,似乎是就這樣直接站在了花灑下。他沾了水珠的碎髮鬆垂,漆黑眼神拂過沁着薄冷淺紅的眼瞼睨下來,逆着光分不清裡面是灼熱還是冰冷。
門開的一瞬他就站在門後,離她二十公分都沒有,夏鳶蝶幾乎能感覺到他身上尚殘留的水汽傳來的溫度。
——是冷的。
夏鳶蝶剛回復的理智一下子就被凍掉線了。
“你在發燒,”她一字一句,揚起來陵他的琥珀色眸子像灼着透明的漂亮焰火,“這個時候衝冷水,你是不是瘋了?“
遊烈無聲垂睨着她。
那雙剛被水汽冰住的烏黑眼珠裡墨色化開,彷彿又晦深幾個色度,他睫瞼一顫,然後壓着冷冽的弧度垂下。
“夏小姐是不是忘了,”他啞聲漠然,“你說的,我們沒有工作之外的關係。那也不必虛假地互相關心。”
———他嗓音裡已經帶上—點低沉的鼻音。
夏鳶蝶被他氣得咬脣:“遊先生要是就這麼死在我房間裡,那我們在工作之外,就要添上被害人和嫌疑犯的關係了。”
她懶得再和這個燒到腦子壞掉的人爭辯。
夏鳶蝶轉身,氣得霜冷了臉色,走到衣櫃旁,拉開,將裡面另─件浴袍取出來。
抱着浴袍轉身,夏鳶蝶微微—怔。
遊烈已經出來了,就靠在浴室外狹窄的玄關牆前,他從半溼的烏黑垂髮下情緒淡淡地撩起眼,安靜無聲地望她。
那個眼神在那樣短暫的─瞬,竟叫她覺着似曾熟悉的寂然情深。
夏鳶蝶神色有些僵,倉皇地躲開他的視線。
於是餘光在他上身—瞥而過。
然後她就怔住了——
遊烈身上那件白襯衫被水淋得溼透,此刻完全貼合着他起伏有致的肌理輪廓,連清冽乾淨的腹肌塊都明顯,從修長流暢的人魚線向下,將—切若隱若現的蠱人景色收束進黑色長褲裡。
夏鳶蝶看的是他心口的位置。
那裡的襯衫半垂半貼,在冷白皮膚上拓印出—塊深亮的藍色。
圖案的輪廓被襯衫和水色模糊,但那應當是個紋身。
..…遊烈,紋身?
這兩樣人和事擺在一起,夏鳶蝶幾乎懷疑自己也發起燒來產生幻覺了。
不然,以七年前她印象裡那個乾淨得清傲盛氣目下無塵的大少爺,夏鳶蝶是怎麼也想象不出他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容許別人對他用這些色彩斑斕的紋身針。
他應該最厭煩這種事情纔對。
夏鳶蝶還記得高中那會兒喬春樹給她看過一個論壇帖子,裡面聊時尚配飾,不知道哪層樓開始歪到遊烈身上,說大少爺要是打個單側耳洞,再戴個黑鑽耳釘,配上他那張冷峻側顏─定夠蠱死人了。
後邊跟帖附和了幾百層,學校裡一時熱議,據說還捅到了正主面前。
大少爺眉都沒擡一下就冷淡厭惡地拒絕了。
—
耳洞才一針。
這麼大一片文身,要多少針?
夏鳶蝶眨了下眼,剛想走過去順便再看—眼,確定是不是她的錯覺。
房門就在此時被人叩響。
安靜的玄關裡,兩人俱是—寂。
遊烈擡眸,眼神漆冷:“這麼晚了,你還有其他房客?“
“?”
夏鳶蝶被他那莫名其妙的語氣和用詞梗了下,顧不得再看,她匆忙將手裡的浴袍塞進他懷裡。“遊總不想英年早逝就回浴室穿上。來的是你助理,和我沒關係。”
遊烈直身的動作滯了下。
他微皺眉,接過浴袍:“你接了我的電話?“
夏鳶蝶有點佩服他的思維之快,這樣的高燒竟然都沒攔下他多少:“遊總見諒,我沒有侵犯你個人隱私的意思,但你當時確實,”她斟酌了下用詞,“快掛了的樣子。”
“篤篤篤!”
房門插入對話,叩得急促。
要不是現在深更半夜,夏鳶蝶毫不懷疑對方已經要在門外喊人了。
這是多怕自己吃了遊烈。
懨懨垂了眼,夏鳶蝶指浴室內:“遊總,可以進去了嗎?“
遊烈眉峰皺得更深了,好像有什麼讓他極度不悅的事正在發生。
而在夏鳶蝶耐心告罄前,他終於開了尊口:“你的浴袍領子。”“?“
“立起來。”
"......"
"......"
短暫地沉默後,夏鳶蝶鬆弛的身影慢慢吞吞僵硬地繃直回去。
她已經知道遊烈說的是什麼了。
儘管對方說完以後就漠然進了浴室裡。
夏鳶蝶心虛地擡手,拉起衣領,收緊,遮住了頸上大概存在的紅痕。
這邊浴室木門終於配合地拉上。
夏鳶蝶轉身,去門口開了門。確定外面遞進來的是周助理的名片,夏鳶蝶才解開門上的掛鎖,把人放進來了。
對方見到夏鳶蝶是一身浴袍着裝,頓時就面色肅然掛冷,他進來直奔房間最裡面。
結果自然只有空曠的牀。
"遊總人呢?”助理停得急,扭頭問。“浴室。”
"..."
助理:“?“
聽見浴室裡沙沙的水聲,助理僵住了。
在助理那個“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女人到底還是對我們遊總下手了”的不可置信和審判眼神下,夏鳶蝶略微煩躁。
“如果我真想對他做什麼,那就不會接你的電話了。”
然而這位周姓助理並不領情,神色依舊嚴肅:“對於小姐今晚樂於助人的義舉,我司十分感謝,也會適當地表達我方謝意。”
夏鳶蝶不着急接話,她在等一個“但是”。
不出所料。
“不過,出於對兩方責任關係妥善處理的考慮,還請這位小姐將你的手機交給我,我需要確認你沒有拍攝某些對我們遊總不利的照片或者視頻。”
夏鳶蝶默唸着早處理早休息,轉過身,從旁邊桌上拿起手機就要遞給他。
只是在對方將要接手的瞬間,夏鳶蝶忽然驚想起什麼,她眼神一晃,手裡動作更是反射性地,刷地一下就將手機收了回去。
助理望着空了的眼前,—默。"?"
對方的神色已經從嚴肅變成警覺和提防了。
夏鳶蝶握着手機的手指有些發僵。
到方纔她才忽然想起,她手機裡是存着.….…遊烈的一些舊照片的。
這七年內換過兩次手機,她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明知道她是沒資格再與他交集了的,但和遊烈相關的每一條訊息和每一張照片,她總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轉存進新的手機裡。
如果對方要檢查圖庫,發現的可能性基本是百分之百。
她不想讓對方知道。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讓此刻在浴室裡的遊烈知道。
“這位小姐,請問貴姓,”周助理腰背繃緊,一副蓄勢警備的模樣,“今晚你又是具體在什麼地點‘偶遇’我們遊總的?“
夏鳶蝶不懷疑,如果她再洗不清嫌疑,那這位助理大概就要考慮報警了。
“免貴姓夏,”夏鳶蝶無聲地嘆,“在智能製造基地外,今晚暴雨,遊總路過,我有幸搭了順風車。”
夏鳶蝶很確信。
在她話中間,站在對面的助理露出一個冰冷至極的譏笑。
就好像她說了一個三歲小孩都不會信的謊。
周助理拿出手機,一邊冷嘲,一邊準備叫被他—並叫到樓下的基地保安組上樓:“夏小姐有心算計,可惜沒有提前做好資料工作,我們遊總絕無可能在今晚這樣的天氣主動出門,更不可能接一個陌生女人上——”
夏鳶蝶對這個助理的最後—絲耐性告罄。
對方之前看她的眼神裡,那種似曾相識卻又露骨得多的俯視感,勾起了她不太好的回憶。
她維繫她這點搖搖欲墜的自尊不易。
還是讓遊烈自己解決他自己的助理吧。
就在夏鳶蝶轉身前一秒,助理對着保安組號碼都要按下去了的手兀地僵停。
他像是驚神似的突然擡眼:“夏———小姐?“
夏鳶蝶停下轉身,莫名而冷淡地望他。
“能冒昧問—下,”助理的態度詭異地軟化,“您的全名是?“
“夏鳶蝶。”
短短几秒的時間。
夏鳶蝶見證了一場一百八十度轉彎的變臉。
很難想象,她能在一個人臉上這麼短時間內看到這麼多情緒。
夏鳶蝶蹙眉:“你認識我?“
“認——啊,不,不認識,我怎麼會認識您呢?”周助理的神情此時已經穩定在一種情緒上,恭敬近小心。
夏鳶蝶眉心蹙得更緊。
.....對方的態度轉變再明顯不過。
看來想做大公司執行總的助理之一也十分不易,連老闆的每一任前女友都要記得清清楚楚。
周助理還在賠禮:“很抱歉剛剛對您有所冒犯,爲我方纔提出的無理要求向您道歉。那今晚我就不打擾兩位了,這是遊總的衣物和個人用品,我放在這邊。”
”...等等。”
前半截夏鳶蝶聽得漫不經心,臨近結尾她反應過來什麼,蹙眉。
正想澄清,耳旁浴室裡水聲就停了下來。
遊烈大概是換好浴袍了。
周助理也想起什麼:“哦,還有一件事,請允許我熬言,遊總他在這樣的雨夜無法正常出行,身體不適和發燒是常見反應,請您多加照——”
壓着他話聲,浴室木門被拉開。
夏鳶蝶轉過去的眼神卻又被助理半句未完的話勾了回去。她心跳莫名澀了下:“什麼叫無法正常出行?“
周助理正要解釋,卻忽覺後背—寒。
他小心回頭。
就對上靠在浴室門外,大boss那雙漆黑倦冷的眸子。
眼神如果能作刀,周昊毫不懷疑自己這會兒已經被他們遊總凌遲處死了。
識時務者爲俊傑。
不識時務的在他們boss身邊也活不過三天。
周昊一秒收斂掉所有情緒,朝夏鳶蝶恭敬地點了點頭,他快步向外走,幾秒內就從房間裡面走到了玄關內。
路過遊烈身旁,周昊謹慎停住:“遊總,有什麼需要我安排的嗎?“
“到樓下等我。”
“?”
周昊意外地擡頭。
在他目光下意識要轉向房間裡的女人前,就被遊烈懶垂的睫間細碎薄涼的餘光給釘住了。
周昊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地低下頭:“好的,遊總。”
“老爺子那邊,不要多嘴。”
周昊面露爲難。
遊烈冷淡地瞥過他:“我自己會說。”
周昊面色—鬆:“明白。”
".....…."
助理離開得匆忙。
夏鳶蝶默然站在房間中央。
兩人對話聲量不高,但在這深夜又不大的房間裡,足夠她聽得清晰。
在她遲疑着要不要問前,遊烈走到她身旁拿起裝着衣物的紙袋,再直身時,他低着眸漠然開了口。
“我外公的人。”
夏鳶蝶輕攥住手心:“會有什麼麻煩嗎?“
遊烈瞥見她神色裡那點剛鬆懈下又提起的不安。他停了下,垂回睫尾。
“這是我的私事。無關你的麻煩。”
夏鳶蝶怔了兩秒。
回神後她猝然輕笑了下,眼底那點黯然遮掩得半點不見:“那就好。謝謝遊總,我到房間外,您
換好衣服直接離開就好。十分鐘後我再回來。”
遊烈沒有說話,自始至終他望着她背影,直到房門合上。
那晚夏鳶蝶回去後,遊烈已經離開了不知道多久。
停了雨的夜色昏沉。
夏鳶蝶靠在牀上,看着拉開的窗簾外深暗的夜色,想着那位助理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意識慢慢沉進黑暗裡。
可惜剛要睡着,接連的兩條短信聲音將她吵醒。
夏鳶蝶蹙着眉摸起手機。
昏暗裡她輕眯着眼看向晃眼的屏幕——
—條是銀行收款短信,銀行卡到賬1000元。
—條是來自落款周助理的陌生號碼,說錢是他轉的,遊總髮話,今晚房費AA。
....…遊烈當這裡是他住慣了的五星級酒店單間嗎。
夏鳶蝶腹誹,但沒回。
困得昏過去前的某個間隙裡,最後一個念頭擦過她腦海——
遊烈,怎麼會知道她銀行卡賬號?
可惜夏鳶蝶剛想起就睡了過去。
這沒來得及細想的念頭也沉入腦海深處,再了無痕跡。
夏鳶蝶是週二下午的飛機,趕回了北城。
拿到材料總的簽名後,Helena科技各部門對他們的態度都有了明顯轉變。
連之前找藉口溜了的那位人事專員都自動送上門來,鞍前馬後地配合他們做信息資料的採集工作,甚至還主動帶他們一起,參加了幾次公司內與研討會有相關性的部門會議。
譬考如週五上午,這場材料部門的月度例會。
在Helena科技待了幾天下來,夏鳶蝶發現,除了由資深管理人員組成的核心高管團隊,以及由資深研發工程師帶隊的主項目核心技術團隊外,Helena科技的整體人員結構偏年輕化,組織結構、企業文化都並不像她接觸過的一些國內公司慣有的冗餘狀態。
各部門間獨立決策,互不掣肘,又直接向高管層負責,工作效率和決策效率看起來都格外高上一截。
自然也有弊病。
比如夏鳶蝶帶隊的外來翻譯團隊,這樣一個無關各部門核心職責的“問題”在沒有高管層擔保的情況下,就會遭遇到周—那樣被來回踢皮球的結果。
不過公司整體運轉精簡,基本能夠秉持絕對高效和技術爲先的原則。
夏鳶蝶私心懷疑,這是受以遊烈爲核心的初創團隊影響,與遊烈的個人性格有很大關係。
但畢竟是商業公司,不可避免也要和許多本土公司打交道,將意思表達成官面話的管理層必不可
少——
Helena科技內直接負責市場部的那位副總裁郭齊濤,此時就正在大會議室的投影幕布裡,對着記者侃侃而談。
"..…地球的近地衛星軌道資源是有限且不可再生的,ITU(國際電信聯盟)早有明確規定,在地球軌道和衛星頻譜使用權上,國際通用地秉持着‘先登先佔,先佔永得’的原則...…..M國的星鏈計劃早已捷足先登,國內商業航天起步雖晚,但近些年正在蓬勃發展,建立星座搶佔資源迫在眉睫,商業航天行業理應擔負起其應有的歷史責任.....…”"
例會還沒有正式開始。
這會兒在前面放映的採訪更像是場背景音樂,但夏鳶蝶帶的翻譯團隊卻不能只聽個熱鬧。
孔琦睿—邊運筆如飛一邊嘆氣:“老天保佑,峰會當天,曉雪姐的腳可一定要痊癒啊,不然碰上這位郭副總髮言,給他做15分鐘同傳我得折壽三年。”
田敬悶不吭聲,但看神色也不輕鬆。
“就你話多。”夏鳶蝶不留情面。
這次例會翻譯是給田敬和孔琦睿的練習,她並不參與,只站在會議桌邊角位置的兩人身後,監督“作業”。
材料部門的職員正陸續進入會議室。
就像夏鳶蝶察覺的,他們公司內部企業文化並不刻板,職員間日常氛圍也自在,競爭更多基於技術層面。
這—點她就很喜歡。
這幾天一組翻譯小隊和Helena的材料部門近距離接觸,朝夕相處,幾個小團隊的leader都和他們
相熟起來,尤其是夏鳶蝶還帶隊“義務”替他們做了一些外文資料翻譯的工作,更是在材料部門內深得人心。
儘管孔琦睿說,義務翻譯是次要,裡面某些技術宅主要是被他們組長美色所惑。
而這其中,最爲明顯的大概就是那位材料部門的年輕副經理範天逸了。
Helena的專業部門比較特殊,每個專業部門最多兩位副經理,且都是從技術骨幹裡直接拔起的,他們仍以技術項目帶隊的技術職能爲主,在管理職能上職權不高,被公司內部戲稱爲“部門總出差時的蓋章工具人”。
總而言之,也是技術宅。
今天範天逸進了會議室,就直接來到夏鳶蝶面前。
“夏組長,你們最近工作辛苦,喝杯咖啡吧。”範天逸過來打完招呼,笑呵呵地把剛出爐的膠囊咖啡放在夏鳶蝶三人桌旁。
夏鳶蝶道謝,替兩位忙得恨不得三頭六臂的組員接了過去。
“範工,不帶這麼偏心的啊,怎麼咖啡只有翻譯團隊的嗎?“
例會還沒正式開始,材料部幾個小團隊leader正在旁邊鬆散地圍着半圈,不知道哪個眼尖的瞟見了,頓時—撥人往這兒聚。
範天逸在技術團隊項目領隊裡算年紀小的,今年剛過28,在材料部人緣又不錯,人人都能跟他開個玩笑。
有人開了個頭,後面立刻就玩笑跟上了。
“就是啊範工,搞區別對待,歧視我們是不是?““紀經理怎麼還沒來,我們需要主持公道。”
“哎哎,別酸啊你們,不要阻攔我們範工脫離你們大齡單身狗男青年的陣營好吧?“
範天逸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逗得麪皮都紅:“別亂說,夏組長幫我們部門做了多少材料翻譯。咖啡,那休息間都有,你們自己泡不就是了。“
"不嘛,人家就想喝你泡的。”不知道哪個男同事夾着嗓子來了句,會議室裡頓時笑瘋了一片。
被調侃得臉都紅透了的範天逸努力繃住:“別鬧啊,紀總這個點還沒來,多半是這次例會有高管層與會,他去請人了。咱們材料部可不能當出頭鳥。”
這句猜測倒像是實話,會議室裡頓時安靜不少。
小聲的議論取代了吵鬧,在會議室角落裡響起來。
“不知道哪位高管要來,沒聽動靜啊。”
“只要別是郭總就行,我痔瘡犯了,扛不住半小時起步的演講。”“好久沒有被遊總帥一臉了,想看。”
“靠,死gay。"
“滾!小爺這是最純潔的技術崇拜!“
“死心吧,遊總這個月連着視察了三個研發中心和兩處智能製造基地,今早剛從江市熱試車中心的綜合測試基地視察回來,上午怎麼可能來參加例會?”
“看見沒,這纔是真愛。”
......"
低聲熱議裡,夏鳶蝶有些走神。
等她被孔琦睿在桌下不動聲色地碰了碰腳尖時,範天逸已經走到她旁邊了。
“夏組長,方便的話,你能給我下你的手機號嗎?”這位年輕部門副經理面上的紅還沒消褪,倒是努力繃着嚴肅了,“要是有什麼文件翻譯上的難題,我想着有個專業人士能讓我請教一下。"
夏鳶蝶回神,略微遲疑。
範天逸想到什麼,連忙道:“你放心,有償,絕對不是讓你免費當勞動力。”
.....噗。”奮筆疾書的孔琦睿都被這直男思維逗樂了,沒憋住笑出了聲。
夏鳶蝶也有點想笑。
但範天逸都這樣說了,再不給他也只會讓他下不來臺。何況對方的理由也確實很公事。
夏鳶蝶答應下來,將手機號輸在了他手機裡。
範天逸滿臉藏不住笑,道着謝將手機拿回去,只是看着屏幕上的號碼,還沒離開,範天逸就露出了點疑惑神色。
旁邊正巧有個和他關係好的年長些的材料工程師:“高興傻了啊?“
“啊?範工真要着夏組長手機號了??“
“是吧,你看他都樂呆了。“
“我也想要!範經理!“
會議室焦點又被拉了回來。
範天逸反應過來,在衆人玩笑裡連忙解釋:“不是,我就是覺着夏組長手機號眼熟,我好像在哪見過..…..…"
”《紅樓夢》學歪了,眼熟不是這樣用的!”“這叫啥理由噢,這麼蹩腳。”
“害,原諒直男。”
"......"
這次就連孔琦睿都在笑了。
唯獨夏鳶蝶在怔過之後,眼底驀地掀起波瀾。她下意識攥緊了指尖。
而範天逸旁邊,探過頭去看他手機的那位材料工程師笑容一頓,幾秒後,對方微微瞠大了眼睛。
“嘿——還真是啊?“
這人點開範天逸通訊錄,往上一翻,確認以後他震驚地扭頭看向夏鳶蝶:“了不得了夏組長,你那號碼,跟我們遊總的手機號幾乎一模一樣,就只是顛倒了中4位和後4位的順序哎。”
"?"
會議室裡也震驚得安靜下來。
衆人焦點裡,夏鳶蝶險些沒能維繫住面上的神情。
1xx,0217,0712.
1xx,0712,0217.
她沒想過——
遊烈在回國以後,竟然重新啓用了七年前他在國內時,和她生日順序互換的那個情侶手機號。
“...是嗎?“
指甲快要掐陷進手心裡,夏鳶蝶屏着呼吸,彎眼笑了,“那真的好巧。”
壓着她的話尾。
會議室前門忽然打開——
爲首那人一身凌冽修挺的深灰西裝三件套,側影清拔,長腿筆直踏進了會議室的門。
技術特助和材料紀總隨他身後。
材料部的職員們驟然回神,連忙階梯式起身。“遊總。”
“遊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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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
遊烈沒有去主位,而是拉開了就近的會議椅。他隨手解開了西裝外套排扣,內裡收束出精瘦腰身的馬甲露出半截。
“在聊什麼,”他靠進椅裡,漆眸冷淡眺向某個角落,“...這麼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