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七受了一下午文化薰陶,喝了一肚子芍藥花茶,回到飛來閣的時候夕陽已經落到了水平面,先去燕九少爺的窗外看了看,見正在房中同別家的兩位公子說話,於是也未驚動,回身折返自己的房間去,沿着露臺往回走,還未及邁進屋,就聽得有人在樓下撕着喉嚨叫了一聲:“燕小胖!”
轉回頭往露臺下面看,見元昶立在水潭邊一塊大石頭上,仰着臉向上瞪着她,一邊瞪着還一邊控制不住地咧着嘴笑,晚霞映亮了漆黑眉眼,虎皮金勁裝襯得整個人像團熱烈的小太陽。“燕小胖你要捱揍了!”元昶兜着下頜惡狠狠地道,身子向上一縱,眨眼就跳到了露臺上,泰山壓頂似的低下頭來瞪着面前的小臭胖子。“你要來御島怎麼沒告訴我?!”
“你現在知道也不算晚啊。”燕七道。
“呵,瞞着我你還有理了是吧?!”元昶伸手捏住燕七鼻頭,“快道歉!”
“對不起。”燕七道。
“……”忘了這小破胖子一直都沒節操了!元昶磨着牙鬆開手,又不甘心地一指頭戳在她腦門兒上,“若不是我今兒瞅見燕九了還不知道你這小混蛋也上了島!你大伯怎麼想起帶着你倆來了?”
“昂,想起來就帶上了唄。”燕七揉着被戳疼的腦門,被元昶揮手拍開,粗粗厚厚的手掌伸過來覆在她的腦門上揉摁了兩下,然後佯作自然地偏開頭去看旁邊石壁上那道小瀑布。
“這地方不錯,好幾戶官家都想住這兒來着,結果被你大伯先人一步搶了。”元昶道,“這地方離我姐夫的行宮近,而且背陰涼快,地勢還高,賞景方便。”
“是很好。”燕七道。
“你知道個啥!”元昶轉回臉來瞪她,“這島上好玩兒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年年來,你倒是繼續瞞着我啊!看我帶不帶你去玩!”
“啊,不用麻煩……”
“你敢把話說完信不信我把你扔湖裡去燕小胖!”
“好吧。”
元昶瞪了燕七半晌,終究還是壓不住心內那莫名的喜悅笑了出來,胳膊肘一撞燕七,笑道:“一會兒晚飯你吃快些,我來找你,咱們去捉蟋蟀,這島上的蟋蟀個頂個兒的大,能咬擅鬥,咱們挑幾個最厲害的,拿去同外番的蠻子們鬥,贏他們的寶石給你鑲首飾,怎麼樣?”
“好。”燕七應了,目送元昶興高采烈地離開。
纔剛吃過晚飯,燕子恪就被哪哪個官員下帖兒請去小酌,燕九少爺要留在房中看書,燕七則早被迫不及待的元昶拉出飛來閣瘋跑去了。
“咱們找草多的地兒!”元昶興奮得連蹦帶跳,只要一想到這隨後的十幾天都將有一個小胖子在這島上陪伴他,這顆心就禁不住想要脫腔飛上天去。
“是要逮蟋蟀嗎?”燕七問。
“廢話,那會兒不是說好了的!”元昶瞪她。
“那不要往草多的地方去,”燕七停下腳,“去山石多的地方吧。”
“怎麼,怕蚊子咬?”元昶看了看燕七身上衣服,是女式的短褐,專門爲了同他出來玩換上的,這小胖妮子,做什麼事都認真得可愛。
元昶咧嘴笑起來。
“蟋蟀是生於磚石多處的地方的更強硬,”燕七道,“生於草叢土地的,身子都軟。”
“呵?你聽誰說的?一副挺懂的樣子。”元昶微訝地笑着看她。
“山野間的東西我都熟悉啊,”燕七道,“我的童年就是玩這些玩過來的。”
“哈?”元昶沒明白燕小胖這位好歹也是三品官家的官眷怎麼就能對山野間的東西熟悉得來,還從小就玩蟋蟀——燕子恪那大神經病看樣子果然名不虛傳,從小就不管燕小胖的吧?
那就去山石多的地方吧,儘管元昶對燕七的話半信半疑,不過只要燕小胖能玩開心,去哪兒又有什麼所謂。
今晚的夜色也十分給力,月光皎潔,明亮如晝,兩個人就在附近的小石山處找了一陣,一人逮了十來只,然後湊到一處挑揀,結果燕七把元昶逮來的全都淘汰掉了。
“幹嘛你燕小胖!懂不懂你就瞎弄?”元昶敲着燕七腦殼,“剛纔那隻頭大的你也給我扔了?!”
“那隻身子窄,沒有力氣的。”燕七道,“而且你要看顏色,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黃,黃不如青。你挑的那幾只不是黑的就是赤的,都不禁斗的。”
元昶用看稀罕的目光瞅着燕七:“你還真懂?那你告訴我什麼樣的蟋蟀最好?”
“紅白麻頭、青項、金翅、金銀絲額是上等的,黃麻頭稍差些,紫金、黑色又差上一些。”燕七指着自己逮到的那幾只蟋蟀道,“這個時節鬥蟋蟀其實還是早了點,初秋的時候正好,而且纔剛逮到蟋蟀並不適合立刻就鬥,養上幾日,等它元氣足了才更有殺意和力氣。”
元昶這回直接是用看外星胖子的眼神看着燕七了:“說得這麼頭頭是道的,那咱們今天先不找蠻子鬥,養上幾天再說。”
“那你拿回去吧,知道怎麼養嗎?”燕七問。
元昶哼了一聲道:“放心,縱是我不會養也有人會養。”
小心將蟋蟀在透氣的小瓶裡收好,扯着燕七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背靠着山石壁仰頭看月亮。
“燕小胖,你有沒有想過以後啊?”元昶定定地盯着夜空,忽然發問。
“沒怎麼想過。”燕七道。
“……你這蠢丫頭,”元昶偏過頭來瞪她,“你這是有一日過一日,得過且過啊?!過日子怎麼能沒個成算?!”
“計劃趕不上變化,想太多有什麼用。”燕七道。
“……有變化的時候就以不變應萬變啊!”元昶道。
“我現在不就是,沒計劃就是不變。”燕七道。
“……你還振振有詞了!”元昶伸手過來在燕七腦殼上敲了一記,“你就沒想過將來要找個什麼樣的婆家啊?”
燕七也望着夜空,沒注意元昶問這話時泛紅的耳尖,“想過啊,但想象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想也沒什麼用。”
“你……”元昶重重喘了口氣,“萬一你大伯把你嫁給一老頭,你怎麼辦?”燕子恪那麼神經,這又有什麼準兒。
“不會的。”燕七道。
“你怎知不會?你不是才說了計劃趕不上變化嗎?萬一有什麼迫不得已的變化呢?”元昶追問。
“那就以不變應萬變啊。”
“怎麼個不變法兒?”
“什麼都不想就好了。”
“……”元昶暗暗咬了半天牙,拳頭攥了鬆、鬆了攥,最終把眼一閉,含混着聲音飛快地道,“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燕七倒還真聽清了,仰着臉想了一陣,直到旁邊的元昶快要坐不住跳起來跑掉,方慢聲道:“你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男人,這個我答不出,因爲人心是會變的。”
“我就不會變!”元昶睜開眼睛,卻不看燕七,脹紅着臉只盯着天上的月亮,一字一字說得清晰有力。
我不會變。
我永遠不會變。
曾經對她說過這話的人,變得最徹底。
“元昶!”突地一聲嬌喝響在上方的石壁處,緊接着一道身影落下來,秦執玉俏臉帶怒地出現在面前,“你剛纔在說什麼?!”
“——關你什麼事?!”元昶蹭地跳了起來,滿臉羞惱,不知是因爲被人聽見了他的話還是因方纔太過心猿意馬而竟然連有人靠近都沒能發現的緣故,“秦執玉!你怎麼陰魂不散的?!老跟着我做什麼?!”
“我到處找你!元伯母讓你帶我玩兒的!”秦執玉怒聲喝道,“你又把我甩在一邊來找這胖子!”
“閉嘴!”元昶惱了,“這句話別讓我再聽見你說第二遍!”
“怎麼了?!她本來就是個胖子,不讓別人說難道就不是了嗎?!”秦執玉怒道,然而話音方落人就突然向後飛了出去,一屁股摔坐在五米開外的草地上,滿臉的難以置信與羞怒,“元昶——你——你竟然對我動手?!”
“秦執玉——”元昶冷眉厲眼地收回掌勢,盯着地上的秦執玉,“你給我聽好,我不管你娘同我娘是什麼交情,若再敢對小七出言不遜,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元昶!你居然爲了她——”秦執玉氣得紅了眼眶,突地跳起身,頭也不回地衝入了遠處的黑暗中,轉瞬消失了蹤影。
元昶在原地僵了半晌,不甚自在地看了眼旁邊的燕七:“燕小胖你別多想……我,我本來從不對女人動手的……剛纔急火上頭就……你,你不會從此就、就怕我了吧?”
“我一直就挺怕你的啊。”燕七道。
“……”元昶跳起來瞪她,“我怎麼了?!你爲什麼要怕我?!我還能吃了你啊?!我欺負過你嗎?!打過你嗎?!我比別人多生了一隻眼睛嗎?!嚇唬過你嗎?!”
“沒沒沒,別激動,你看你嗓子都劈了。”燕七道。
“我跟你說,燕小胖!”元昶粗喘了兩下,一指頭戳在燕七的腦門兒上,“我是不該對女人動手,可在我眼裡,只要是敢欺負你的人,不分男女,一律都該打!你怕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反正我就是這個樣了!你愛怎麼想怎麼想!”
“我……”燕七開口。
“不許說!”元昶羞惱地打斷她後面的話。
“好吧。”燕七道。
“……”元昶分外不自在地在燕七臉上瞟了幾眼,沒能從這張面癱臉上瞟出什麼他想或不想知道的深意來,又有些後悔方纔自個兒脫口而出的那幾句話,越想越不自在,原地打了個轉轉,含混地道了聲:“我回去了,你也回吧。”就飛快地躥掉了。
一宿無話。
第二日早上起來,燕家伯侄三個在一樓小廳用飯,小菜六道點心四樣粥二品,燕七隻吃了塊玉露糕,喝了碗粳米江豆粥。
“不好吃?”燕子恪停了筷子看着她。
“減肥。”燕七道。
“早飯多吃些不妨事。”燕子恪夾了黃燜雞柳放到燕七的碟子裡。
“今兒不用去宮裡啊?”燕七把雞柳吃了。
“皇上中暑了,今兒不必去。”燕子恪道。
……這可憐的皇上到島上避了半天暑還是沒避開啊。
“晚上有消夏會,我帶你去玩兒。”燕子恪道,看了看坐對面的燕九少爺,“們。”
燕九少爺已經習慣自己在大伯眼裡的附贈品身份了。
“皇上中暑了還能辦消夏會啊?”燕七問。
“禮部主持,爲了招待外番使者,皇上不出席也不礙事,在京中時已經辦過宴了。”燕子恪道,“屆時外番使者也要表演,咱們坐前排。”
“聽說有不穿上衣的舞女。”燕七道。
“小九不要去了。”燕子恪道。
燕九少爺:“……”
伯侄仨就在飛來閣裡閒了一整天,燕九少爺窩在房間看書,燕子恪和燕七下圍棋兒、吃零食、解九連環、對坐發呆。
夜幕降臨的時候,伯侄仨換過衣衫,從飛來閣裡出來,只帶了一枝隨從,慢慢地往消夏會會場行去。
舞女們當然得穿着上衣,燕九少爺當然也會被帶着一起去。
消夏會的會場設在湖島相接處,一半在湖面上,一半在島岸上,島岸上的場地用木板木柱架起來,湖面上則用的是曹操鐵索連船的法子建起一個結實的平面,與島岸上的場地連爲一體,足有四個籃球場大的面積,岸上燃了幾處篝火,湖中則浮起千百盞各種顏色紗制的河燈,彷彿七彩的舞臺燈一般將整個場地點綴得如夢似幻。
在場地的四周置着數百套桌椅,有的在岸上,有的在湖中船上,甚而附近地勢較高的山石上都設有矮几蒲團,另還有數根如同路燈一般高的細鐵柱子高高地豎起在周圍,柱子的頂端亦燃着火把,將場地附近方圓百米照得燈火通明有如白晝。
消夏會不算什麼正式的宴會,不過就是閒來無事的娛樂項目,不硬性要求所有人都參加,想來就來,不願來也不勉強。當然,大多數上島的官家都是樂意湊這個熱鬧的,島上的環境雖然愜意,但天天也要一樣的辦公侍君,終究還是很辛苦的,難得有這樣的消遣,自是都願來放鬆一二。
“想在岸上還是湖上?”燕子恪問燕七。
“都成。”燕七道。
“那就湖上吧,”燕子恪道,“看完我們就去遊湖,晚上睡在船裡,怎麼樣?”
“好。”燕七道。
伯侄倆三言兩語就定下了今晚的娛樂方向,燕九少爺無語地跟在後頭,習慣了在他大伯面前沒有什麼發言權的地位。
船是平船,不算大,只供放一張方桌四把椅子之地,燕家伯侄三個坐到桌旁,一枝坐在船頭,還有一個撐船的船伕站在船尾撐篙,慢慢地將船撐離島岸,繞到湖面上正對着場地的一邊去,取了個視角最好的地方停下來,吹着湖風賞着河燈,等待着晚會開始。
到場的人漸漸多起來,有的選擇了岸上的坐席,有的選擇了湖中的船,又有專門的侍者劃了輕便的小舟往來於船間端遞着茶水果饌,官家們彼此打着招呼,找尋着最佳的觀賞位置,因湖面是平面,處於後面的位置容易被前面的人擋住,來得晚的只好湊合着在後頭找地方,也有那不自覺的會插到前面去,唯獨燕家伯侄的這條船,大大方方地泊在最前排的最中央,沒有一個人的船敢往前插。
直到晚會即將開始的時候,方有一條船慢慢地划過來,停在了燕家船的旁邊,船上的人衝着燕子恪打招呼,燕七同燕九少爺起身行禮,一擡眼,燕七就看見了那船上人叢中立着的閔雪薇,仿如臨江之仙般清姿出衆地望着這廂,衝着燕七微微地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