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陸雪霽雙手捧上的禮物,雲微寒根本沒有打開看看的興趣。她只是側了側頭,冷冷地看了陸雪霽一眼說道:“姑娘,你交錢給滄溟商行,滄溟商行護送你到目的地,這是等價交易,談不上什麼庇佑,更不需要你的感激。你的禮物和盛情,我不敢接受。”
陸雪霽沒想到韓姑娘說話這麼不留情面,她的小臉漲得通紅,低着頭捧着布包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雖然有些心機,但是在氣勢逼人的雲微寒面前,難免覺得自慚形穢、心裡發虛。
張婆子見狀,連忙上前兩步,陪着笑臉說道:“韓姑娘,這商隊中都是些男人,我們小姐一路過來也沒個人能說說話,每次看見韓姑娘騎馬射箭,就十分仰慕,很想找機會和韓姑娘親近親近。”
她這一番話把百年和萬壽都說的變了臉色:你們小姐?我們姑娘?這稱呼是怎麼說的?雖然現在雲微寒明面上的身份是一個商人的未婚妻,可也輪不到一個身份不知的鄉下丫頭在她面前擺什麼小姐架子。
親近親近?你算哪個牌名上的人物,居然有膽子要跟郡主親近?兩個丫環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層寒霜,磨搓着雙手,就等着雲微寒發話將這自我感覺良好的主僕二人遠遠丟出去。
張婆子還覺得自己這番話有軟有硬,既說明了小姐官家千金的身份,又表明了小姐對於韓姑娘的好感,心中十分自得呢。
她還想再說,就被雲微寒不耐煩地打斷了:“你們到底有什麼事就直說,我沒時間跟你們在這裡兜圈子。”
青州盜隨時會來,她也有許多想法要和凌玄翼商量呢,哪裡有空在這裡陪着兩個不知所謂的女人磨牙。
陸雪霽低着頭,覺得自己真的是自取其辱,原以爲這位韓姑娘一定是寬宏大度的性子,沒想到也是一樣的勢利眼,看着她們衣衫破舊就這樣冷眼看她們,態度這麼差。
凌三爺知道他的未婚妻韓姑娘表面上開朗大方,實際上卻這麼沒有同情心、看不起落魄的官家小姐嗎?這樣以衣衫取人的女人真的能夠成爲凌三爺的賢內助嗎?
她很想扭頭就走,不在這裡繼續承受這種屈辱。可是想起來到了海州城萬一找不到父親的可怕局面,她的腳卻彷彿長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動了。
“韓姑娘,冒然打擾你真是太抱歉了。只是,小女確實有些事情,實在找不到人能夠幫忙,才……”陸雪霽握着嘴,任由委屈的淚水奔流而下,“只求韓姑娘聽聽小女的苦衷,如果姑娘肯伸出援手,小女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
雲微寒向前走了兩步,來到了陸雪霽近前。她比陸雪霽高了一頭多,往下俯視着陸雪霽,看着這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少女,臉上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如此執着,又和雲輕染、虞三娘一樣,看來她想要從自己這裡得到的東西絕對不是什麼簡單的幫助。
她嗓音輕柔卻冰冷地說道:“讓我聽聽你的故事。”
看看這個小姑娘打算用什麼來從她這裡得到想要的東西。
陸雪霽行了個禮道:“小女自知冒昧,多謝韓姑娘大度。”
她站在雲微寒面前,哽咽着講述了自己的經歷:
“小女姓陸,因爲出生之日大雪初霽,故而名爲雪霽。家父陸延崇,宏昌十年二甲進士。”
陸延崇是京畿平昌縣人氏,宏昌十年考中了二甲進士。而當時陸延崇只有十八歲,可謂年少有爲,英才勃發。
後來,陸延崇被任命爲嶺南州和蔚縣縣令,帶着新婚妻子離開京畿去嶺南赴任。在任期間,政績卓異,連續考評爲上上,三年後升職爲嶺南州通判,官聲一直很好,一直做到嶺南州知州,但是就在宏昌十八年,太子謀逆案爆發。
宏昌帝怒斥太子,在羣臣的勸阻下將太子廢爲庶人,流放西北。而首輔裴鼎爲了勸諫宏昌帝,在朝堂撞柱而死。宏昌帝暴怒,將裴家滿門抄斬。裴家所擁有的利益被無數張大嘴瓜分的乾乾淨淨,很多依賴裴家的官員、裴鼎的門生故舊都被藉機清算,而陸延崇正是其中之一。
宏昌十年的主考官正是裴鼎。
陸延崇雖然不能算是裴鼎的得意門生,但是一個十八歲的二甲進士,也是在裴鼎那裡掛上了號的。他之後的順利升遷,固然有他本人的能力原因,也少不了裴鼎在朝中的照拂。
嶺南地域富庶,很多人早已對這一塊虎視眈眈,裴鼎一死,陸延崇不到半年就被找了一個“貪墨”的罪名罷了官。
陸延崇無處申訴,只能帶着妻子回到老家平昌縣。
陸延崇家中本來就是普通的鄉紳,只是因爲出了他這樣一個人才才繁榮了起來。現在他落魄而回,鄉里和族裡嫉妒他年少成名的人在背後說了不知道多少難聽話,甚至有些人還當面笑話他。
陸延崇的父親早逝,母親辛苦將他拉扯成人,不知道受了多少欺凌,全靠着他科舉成名纔在當地站穩了腳跟。如今見他突然被免官回鄉,聽了外面的流言蜚語,老太太每天都抑鬱不歡,最終竟然憂思成病,撒手人寰。
陸延崇守孝三年,形銷骨立。
宏昌二十二年,他也不過是三十歲,一個男人本該最有所作爲的年齡。可是,他卻只能在鄉間忍受着那些無知愚夫愚婦的流言蜚語,蹉跎着寶貴的人生。
陸延崇想起來他曾經在嶺南認識的一個朋友,那個朋友能量很大,非常賞識他的才能,曾經邀請他到海州城。那個朋友說,隨時歡迎他到海州城去。
眼看着因爲裴鼎門生的身份,他根本不可能在天泰官場上有翻身的一天,陸延崇怎麼甘心老死於戶牖之下?
所以,終於在思來想去無數次之後,陸延崇決定去海州城投奔那個朋友,看看能不能過找到一個發揮自己才能的機會。
宏昌二十四年,陸延崇離開了平昌縣,將妻子解氏和五歲的女兒陸雪霽留在了家中。因爲他不知道到了海州城能不能找到那個朋友,那個朋友的許諾還算不算數;就算是算數,那個朋友能不能給他一個合適的位置,他都不知道。
所以他只帶了兩個僕人和一些銀錢,就向着遙遠的海州城出發了。
而被他留在家裡的妻女,在鄉間辛苦度日。陸家有田有地,但是沒有男人——這可是鄉間無賴們最喜歡欺負的人家了。
解氏帶着女兒陸雪霽在家裡苦苦等候,卻始終等不到丈夫一封書信,完全不知道丈夫是否還在人世。加上無賴們和族裡的欺凌,陸家的田地被侵佔了很多,生計日益艱難。解氏支撐了八年,直到宏昌三十二年,她實在是無法堅持下去,一病而亡。
沒有祖父母、沒有父母,沒有兄弟,一個孤女在自家的財物上完全沒有任何發言權。陸雪霽饒是有些心機,卻頂不住族中長輩的壓力,被長輩硬是過繼了一個男孩子過來,作爲陸延崇的嗣子爲陸解氏舉辦了葬禮。
葬禮之後,當然就是瓜分財產,陸雪霽雖然是陸延崇和解氏的唯一血脈,但是作爲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女孩子,她的話根本沒有一點點分量。她只能眼看着家裡的田地、房產、財物被瓜分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個破落的小院子和幾個老僕人,陪着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過日子。
陸雪霽以淚洗面,卻無濟於事,只能期望着自己到了及笄之後,讓族裡心善的長輩幫忙找個人家,也好脫離這種無依無靠的生活。
可是,鄉里竟然有個無賴,偶爾見過陸雪霽一次之後,就對她糾纏不捨。甚至有時候還會在夜深人靜時候試圖跳牆進入她家,幸虧那幾個老僕人都還十分忠心,將那無賴打了出去。
陸雪霽差點投繯自盡,還是張婆子苦苦相勸,她才泯滅了死志。去幾個長輩家裡求助,但是那個無賴本來就是一個滾刀肉,家中兄弟衆多,在鄉間雖然不能算什麼頭面人物,卻也是令人忌憚的一個存在。
如果是那些長輩自家的孩子,恐怕他們早就利用關係將這個無賴壓下了。可是陸雪霽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根本沒有人願意爲她付出那麼多去打點。
就在她們走投無路之時,張婆子去縣城時聽說滄溟商行的商隊要去海州城,只要交錢就可以跟着商隊去海州城了。
滄溟商行的名聲很大,值得信賴。不過一個小姑娘跟着商隊奔波數千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在那個無賴的逼迫下,陸雪霽還是下定決心,變賣家財,帶着張婆子加入了商隊。
雲微寒聽到陸雪霽的父親居然還是她的外祖父裴鼎的門生,說起來還有一些淵源,眉目間的冷意總算是沒有那麼濃烈了。
她聽陸雪霽講完自己的經歷,點了點頭道:“那麼陸小姐今天找我是想讓我幫你什麼呢?”
陸雪霽滿面憂色地說道:“父親離家十載,沒有一封書信,小女十分擔心到了海州城卻找不到他的蹤跡。到了那個時候,小女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擡起水汪汪的雙眼,乞求地望着雲微寒,“韓姑娘,小女知道滄溟商行交遊廣闊,能不能讓……幫小女打聽一下父親的行蹤?若父親真的有什麼不測……能不能求韓姑娘收留小女一段時日?”
雲微寒看着她嬌弱不堪、淚光盈盈的模樣,輕輕皺了皺眉頭,想了一想說道:“看在你我有些淵源的份上,我可以讓人幫你打聽一下你父親的下落。其他的,看情況再說吧。”
陸雪霽雖然沒有完全達到目的,但是至少雲微寒肯答應幫她打聽父親的下落,就表明了這位韓姑娘對於她的印象不完全是壞印象,一切都有可爲。
今天的努力總算是有所收穫,最起碼和韓姑娘搭上了話,以後也有理由跟韓姑娘繼續來往了。
陸雪霽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韓姑娘的大恩大德,小女這輩子都銘記於心。”
雲微寒的面色沒有任何變化,仍舊是淡淡的。她向着陸雪霽擺了擺手:“帶着你的婆子快點回去吧,今天晚上千萬不要出來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