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覺得江越“無賴”,但,第二天,納蘭雪還是依着他說的,一早兒去了昭陽城西的三清街,找到了一家名喚豐年樓的鋪子,跟店家買了五籠八珍蝦餃,拿食盒裝了,給他送去了質子(和諧)宮。
清晨的皇宮裡面非常安靜,宮妃們都還未起身,最早的一波掃撒已經結束,第二波,還未到時辰。
略顯陳舊的質子(和諧)宮小院兒裡,江越依舊如昨日般得,沒骨頭似的膩在那軟椅裡面,只是,這一回,他沒在睡覺。
“在看什麼?”
把食盒放到了江越的軟椅旁邊,納蘭雪好奇的看向了他捧在手裡的書冊,那是一本極舊的書,連穿書頁的牛皮繩兒都已經裂開了口子,不知何時,就會“壽終正寢”,“看的這麼認真?”
“一本閒書,原來時候,從泗水國搬來的,你想看,便借你。”
江越也不小氣,聽納蘭雪感興趣,便把那本舊書遞到了她的面前,“我想吃的八珍蝦餃,帶來了麼,郡主娘子?”
“再瞎喊,我可打你!”
納蘭雪嗔了一句,卻沒當真發火,只把食盒塞給了江越,自己接了他遞過來的舊書,隨手翻看了起來。
江越在看的那本舊書,是一本諸國志,不知是何人所著,前半部分,是這片大陸的地形和河川分佈圖,後半部分,是一些野史雜記,講一些奇異民族的奇異風俗和身量特徵,以及,不同尋常的能力。
這種書籍,大多數人看了,都只會覺得犯困,但,在納蘭雪看來,卻是一本十足十的寶貝!不同的礦產,有着不同的地質需求,換句話說,只消研究明白了這本兒書上的地形,便是等於,給自己建了一座永遠都挖不盡的金山!還有,那些奇異的民族,也是有價值的很,他們生於荒野山中,不與外人接觸,時日長了,便會對當權的帝王皇權生疏,若想收服,只消許以好處,給他們想要的物產供給,就將是,一羣死士!
“今日可不天晚了,你該告訴我,當時,你爲何不與我一搏了罷?”
把舊書收進衣袖,納蘭雪在她昨日坐過的小凳上坐了下來,微微擡頭,看向了正吃得狼吞虎嚥的江越,“別裝了,一點兒都不像,你送我的‘禮’,我收下了,將來,你若能在棋局上贏了我,我便應了你的求親,嗯,不過嘛,我兩個兄長那邊,你可得自己想法子說服!”
“郡主娘子看出來了?那,我就不裝了,怪累人的……”
聽納蘭雪揭發自己,江越只是笑了笑,停下了自己沒有教養的狼吞虎嚥,在軟榻上坐好了,換了個優雅的吃法,繼續吃了起來,“你問我,當時,爲什麼先是不阻止我父皇,後又不拼了與你一搏,是不是?”
“以你的學識,做到這兩樣兒,都該是不難的纔是。”
這一回,納蘭雪沒再抗議江越喚自己“郡主娘子”,只是點了點頭,跟他問出了自己的疑惑,“那時的你,是泗水國的太子,泗水國將來的皇帝,我想不出來,會有什麼理由,讓你輕易的就放棄了自己的國家。”
“四面被圍,國庫空空,境內叛亂紛起,手中卻是隻有三萬殘兵老將,若你是那時的我,會如何做?”
江越笑着搖了搖頭,眼裡,盡是志不得伸的無奈,“起初,我勸他,不要用哪種下三濫的手段,去騙人國土,他不肯聽,然後,我勸他,見好就收,莫要貪心,他不肯聽,再然後,我勸他,不要輕信外戚,遣些沒有學識的人出使他國,他不肯聽,最後,我勸他,輸了就是輸了,既然敢賭,就要服輸,他還是不肯聽……他爲帝三十年,敗光了先祖積攢在國庫裡的三十萬萬兩黃金,把兵權虎符,當成人情的胡亂送出去,甚至,爲了換他所喜的女子一笑,不惜點燃烽火,騙各地諸侯來救……納蘭雪,你覺得,我江越就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爲了活命,就把祖上基業,全都恭敬捧上的人麼?!我何嘗不想跟你一戰?可我,拿什麼跟你鬥,跟你打?!爲了我一人之私,拿泗水國那些無辜百姓們的血肉之軀,去跟四國的刀槍劍戟碰個魚死網破麼!”
看着江越衝着自己憤怒大吼,納蘭雪半點兒都不緊張,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聽着,她知道,這是江越壓抑了十二年的不甘和痛苦,不讓他發泄出來,他總也是不會徹底的恢復正常的,而且,江越並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大家各爲其主,所作所爲,卑鄙也好,無恥也罷,總也不能算錯,這點,他該是能明白的。
待發泄完了心中痛苦,江越果真是恢復了正常,他頗有些尷尬的衝着納蘭雪笑了笑,便低垂下了頭去,不再做聲。
從衣袖裡取了自己的帕子出來,遞給了已是哭得稀里嘩啦的江越,納蘭雪沒有笑話他,也沒有勸慰或者鼓勵,人們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不知,那是未到傷心絕望之處,她經歷過不甘和絕望,還曾險抱憾而終,她知道,人在這樣的時候,需要的,絕不是旁人的同情可憐,而是,安靜,徹徹底底的安靜,至多,只是再多一個聆聽者。
許久,江越才緩緩的擡起了頭來,想要把自己手中沾滿淚水的帕子還給納蘭雪,又是覺得不妥,便笑了笑,裝進了自己的衣襟,“郡主娘子的信物,江越可就留下了,若來日,江越能東山再起,定來迎娶你回去。”
“何時也忘不了沾嘴上的便宜,可讓人說你什麼!”
見江越已經恢復了正常,納蘭雪也是一笑,人人都想要會當凌絕頂,卻不知,至高處的孤獨,她做過一國的宰相,當過人人誇讚的天才,甚至,連太子太傅這種不得了的位置,也有兼任,可,卻沒有人知道,她的寂寞,沒人知道,她寧可不要這錦衣玉食,只想,尋到她的子葉,兩人,琴瑟和鳴,過平靜安樂的日子,“你的才能,足夠振業興邦,只可惜,有些生不逢時……”
“助我離開這裡,可好?”
對納蘭雪,江越像是全然沒有半點兒的防備,開口,便是這麼一句,讓旁人聽了去,足夠他死上千百回的話。
“給我個理由。”
若是旁人,聽江越說了這話,定然該是惶恐了,但,納蘭雪卻是不然,依舊如常的坐在那裡,臉色都不曾變化半分,“如果能說服我,未嘗不可。”
“位高權重,或者說,權傾朝野的你,總也會需要一個退路。”
江越微微一愣,像是沒料到,納蘭雪會跟他有這麼一問,但只是一瞬,便就恢復了正常,脣角微微上揚,說出了一個這樣不能算是理由的理由來,“你該是記得,你父親納蘭老相爺罷?他在世時,人人誇讚,奉他爲帝師,亡故後,不過是因爲百姓敬仰他,立了一座小廟供奉,就引來那許多人的詆譭污衊,納蘭雪,你覺得,與你父相比,你可能做得更好?”
“我答應你。”
其實,納蘭雪要的,只是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她也不知,爲何,對江越,這明明半點兒交情也無的人,就會有這般莫名的信任和忍讓包容,“你也得答應我,出去以後,不得做對莫國有害的事情,這裡是我父親一手輔佐的江山,我,絕不會允任何人,與它爲難……我既是答應了送你離開,便不希望,有朝一日,又在這裡,再見着你……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只要莫國不負你,江越,便不會與它爲難。”
江越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但,見納蘭雪一臉的認真,話到了嘴邊的話,終,沒能出口,“咱們說點兒別的罷……我瞧着,你見了那本舊書之後,很是欣喜,想來,該是極喜歡兵法的,我這裡還有幾本兵法的書,回頭,我離開了,你就使人來都搬走罷……”
……
三國皇帝皇子,打着商議國事的幌子,在昭陽城裡又賴了幾天,便待不住了,國不可一日無君,連同在路上的時日也加在一起,他們出來,最少的,也有十日了,再不歸國去,國裡可該出亂子了,尤其是商國,剛剛經過了奪位之爭,急需恢復氣力和收買人心。
索性也想不出來納蘭雪出的謎題,三位皇帝跟自己帶來的智囊們商議了一下之後,便決定,各自回國去,張貼榜文,來召選國內有識之士,一起想法子尋求答案,下聘求娶這種事情,雖說是越快越好,但,若是三家都知曉了答案,就還是要等莫皇司馬青來決斷應承哪一家,歸根結底,還是誰出的好處夠多的事兒,只要是用錢能解決的事情,就都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當然,財可通神,三國皇帝想得也是沒錯,但,卻是可惜,只想到了開頭,沒想到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