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我會予以最大的尊重，我能成爲你的朋友嗎？”
他開口，重複着很久以前便問過的一句話，再次伸出了手。
暖黃的燈色底下，宇陽點漆般的瞳仁越發幽黑，眸光流轉，竟然讓我想到“月華如水”這四個字。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有失重感。然而，在這樣的燈光下，對着這樣的眼神，還能有第二個答案嗎？
我看看宇陽的手，再看看他，一臉深思，“你知道做朋友的三大禁令八項注意嗎？”
宇陽眼神凝滯，我露齒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不及格啊，朋友。”我的幽默感第一次在面對他時出現。
兩手相握，一股脈動沿着相連的掌心傳來，周圍的光暈像在慢慢擴大，掠上他的眼睛，飛躍於他的嘴角，浸染在他的眉梢。
片刻後，宇陽帶着略微的困惑輕聲問道：“那個三大禁令八項注意是什麼？”
我撲哧一笑，潤開的脣角如同一朵盛開的花。
宇陽的目光凝住，眼珠定定地看着我，他的表情讓我的心底一咯噔，面前這位天驕貴胄可是從來沒有人敢晃點的。
我閃開視犀指着最高處的那塊腕錶，“這個，好像沒在市面上見過？”
“這是百代集團爲亞洲市場準備的一款最新的設計。”
宇陽按下某個按鈕，陳列臺慢慢降落。他取下它，霞光如髮絲般紛紛揚揚地自他指間落下，“它的設計和常規腕錶略有不同，你看這裡。”
他的指尖點在9點鐘的位置。
我低下頭，雙層表圈，錶盤搭配紅金製成，華貴非常。哦，有所不同的是它的時間顯示被驅到了錶盤的下方，徹底成爲了中空光環環繞相扣的映襯。
“不單是這裡。”宇陽指尖在9點的位置上動了動，分針和時針轉換，顯示出了當前的時間，他鬆開手，分針和時針回彈至12點的位置，永恆的時間概念！
“當時針和分針停止了轉動，你是否感覺到世界已在這一刻暫停，這一刻，你能不能接受我許諾的永恆？”低低的聲音像一線遊絲，慢悠悠地纏繞在周圍。
宇陽的目光定格在腕錶上，這一瞬間，他的神情專注而虔誠，他的倒影投在陳列架的玻璃上，整個鏡頭裡只有他靜靜立於光弧的身影。
我瞬也不瞬地凝視着他，霎時腦海裡激過一串帶電的火花。
“不要動，千萬不要動。”我慢慢地後退，生怕驚擾到了他。
一出辦公室我揪住遇見的一個員工劈頭就說：“立刻馬上把攝影機、照相機拿過來。”
員工看我，尚未能反應。
秦川的聲音插進來：“小華，立刻到製作部把攝影機、照相機領過來，單子我後面補籤。”
“還有調個技術人員過來。”我補充。
東西和人很快到位，接過攝影機，好長時間沒有親自拍片子了，我吸了一口氣，定住神，鏡頭緩緩拉近。
一會兒後，我放下機器，看向照相的技術人員，他再拍了幾張後，才滿意地收手，“行了。”
“好了，可以動了。”我對宇陽說。
秦川走近我，“我可以看看拍攝效果嗎？”
我打開機器上的小型顯示器播放給他看，不同角度的幾個鏡頭而已，不到一分鐘的拍攝。
靜默中秦川的呼吸聲一起一伏。
他擡起頭，我們相視片刻。
“可惜了。”他微微上揚的聲音。
我點頭，非常同意他的話，“可惜了。”
“什麼可惜了？”宇陽步履輕快地走了過來。
“我在說，可惜樊總還沒能參觀到隔壁的房間。”秦川慢條斯理地說，聲音中讓人察覺到某種古怪的狡黠，“樊總應該更喜歡隔壁的設計風格吧？那纔是樑安億設計中的部分。”
他們兩人的目光貌似在傳遞着某種信息。
我在一旁忙着關機，取出帶子，放進包裡，“暫借這盤帶子啊。”
宇陽因爲我的動作驀地身子一定，眉峰優雅地向上挑。
“我不能看嗎？”
“當然能，成片後你肯定能看到，到時我會連同素材一併交上。”我笑着回答，成竹在胸。
秦川饒有興味地站在一爆似笑非笑，宇陽卓然而立，眼睛中靜靜的光流淌。
我眉舞飛揚，周身的每一絲空氣都激盪着最寶貴的靈感之光。
路標工程的工地上，我和佟師在設計圖紙上塗改着。由於市政對這次工程的高度重視，設計方案必須和周圍環境協調，而且要地體現出藝術性，不能只偏重於廣告宣傳。這就使工程和個別比較獨特的建築相交的時候，需要重新修改設計，做出適當的調整。
我們商討良久，終於達成共識。
佟師召來工人，按照圖紙施工，我坐入椅中，往火燎似的喉嚨裡灌水。工程中輕忽不得，這是市政張秘書反覆強調的，我深知其中的利害。
“樊總，你去車上休息一會兒吧，有事我來叫你。”佟師對我說。
我也感覺到了疲憊，這段時間一直蹲守在工地上，身體的確有點超負荷。
我坐進車裡，頭仰起闔上眼稍作休息，腦海裡工程資料在流轉。只一會兒，車窗外傳來輕擊聲，我按下玻璃，小秦站在車外，似乎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我揉揉臉頰，打起精神來。
“樊姐，你需要休息，這裡有佐江和佟師盯着應該不會有問題。”小秦神情不豫。
我呵呵一笑，此話題不宜討論，我坐直身子，“什麼事情？”
能讓小秦連電話都不打，特意跑到工地上來，而且還等不了我休息的事情，應該小不了。
“華創集團的電視廣告下不了單，電視臺的吳主任不肯簽字。”
“理由呢？”
“沒有說，只是請你親自去電視臺一趟，他在辦公室等你。”
電視臺的廣告部主任吳軍，歷來對旭升公司有一種微妙的牴觸情緒。
這情緒出之有因，吳軍身爲一臺的廣告部主任，因旭升的介入，分流了他的半壁江山，侵佔了他獨一無二的權威性。而後旭升所上的廣告，又多爲廣告部未能簽下的客戶，使他自覺專業能力受到挑戰，因此他對我憚度是明裡客氣暗裡刁難，而我應對他的刁難，一般都是禮讓五分。
今天的反應，應該是華創集團的廣告又觸及了他那根專業能力的神經，請我過去不過是宣泄他的不甘不忿。
我吞下一口氣，百鍊成鋼，百忍成金，和以往一樣用軟磨功夫慢慢和他磨去吧。
我來到電視臺，敲開主任辦公室，打起笑容招呼：“吳主任，你好。”
吳軍站起身來，嘴角扯出一絲笑意：“你好，樊總，請你百忙之中抽時間過來，實在是不好意思。”
吳軍說的很客氣，距離感十足。
“吳主任說哪的話，你比我忙多了，我能有多少事，一個小小的廣告公司。”
“客氣的話就不用多說了，話多如水。”吳軍很不客氣地截斷我的話語，“請樊總來是有一個問題想問下樊總，到現今爲止你們旭升廣告公司和我們電視臺還是合作關係吧，難道是我記錯了？”
這話問的稀奇，我真的是不明所以。
“吳主任，旭升公司有什麼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請你直說，也請你多多諒解。”我姿態放低態度誠懇，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樊總說的什麼話，旭升廣告公司能人輩出，我遲早都要來給你們打工了。”
這話說的過了，完全的不知所謂。我知道今天的事會很棘手了!
“吳主任，華創集團的廣告有什麼問題嗎？”我決定以直率憚度去觸及問題的核心。
吳軍愈發地沉不住氣了：“樊總，華創集團的廣告電視臺之前就有聯繫，對方也認可了我們的策劃，怎麼我只出差了幾天，你毛司就橫進來簽了呢！”
我聽得很有趣，天下間竟真的有這等睜開眼睛說瞎話的人，也不怕屈辱了自己的身份。
“樊總，這是電視臺爲華創集團做的策劃。”
吳軍從櫃子裡扔出幾頁策劃書，我拿起來一看，心底沉凜，難怪吳軍如此一反常態的強硬，這個策劃出自他的手筆，想必他親自去接觸過華創集團，對方卻不買他賬，丟了他的面子。
“華創集團的廣告我不能簽字，這關乎電視臺的利益，樊總，這是我的職責所在，雖然我們大家是朋友，私交很好，但詩歸公，也請你體諒我。”
言下之意就是要封單了！吳軍此舉是要讓華創集團知道，除非他首肯，否則華創公司是上不了廣告的。想越過他不可能，這個臉面是要從這裡找回來了。
我沉住氣，“吳主任，這單子除了封單，有沒有第二種方式，你知道，我們已經和對方簽了合同，這違約是要賠償的，吳主任你看……”
吳主任單手扣着辦公桌，“樊總，我可沒有難爲你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才請吳主任幫我想想辦法。”
“那，你去看看省臺，龍騰公司的宇總和你公司不是在合作嘛，大家關係應該不錯吧，你請他幫幫忙，把單子轉到省臺去。”
我看着吳主任那張國字臉，有股濁氣從胸臆間涌上來，按捺住，百忍成金，我心念四字訣，“吳主任，省臺的價格和市臺差距太大了，以華創集團和我毛司簽訂的合同金額，只怕這是行不通的，更何況華創集團在省臺本就投放有廣告。”
“哦，這就有點難辦了。”吳軍賣着關子，我等着他的底牌。
“樊總，你知道身爲電視臺的廣告主任我也很難做的，這裡面有多複雜恐怕你也瞭解一二，這做好沒人贊你，這一有點問題大家就揪住不放，每年的任務層層上升，每個臺的競爭又這麼大，難哪。”
吳軍大談困難經，我傾聽，面上不時做出適當的反應，這鑼齊鼓齊的戲是要兩個人才能演下去的，足足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鐘。
吳軍喝着水，面色沉鬱啊，身負重責身處高寒之境呀，終於他說：“樊總，大家關係這麼好，我也不想你公司被華創集團追討賠償，之前的盜版事件對你公司影響就挺大的，你一個女孩子做到這一步也不容易的，這樣吧，你把華創集團的合同轉給電視臺，我來協調吧。”
“吳主任說怎麼轉呢？”
“合同由電視臺去籤，你毛司帶電視臺的業務員去，把業務關係移交了，之後由電視臺來接手。”
我垂下頭，目光一寸寸地冷下來，情勢之下，勢必讓步，但是我卻想不到吳軍是這般蛋得無厭，不僅僅想得到這筆廣告，還要旭升公司拱手讓出這層業務關係。
我心裡怒着，嘴上卻還得軟語相商：“吳主任，何必這麼麻煩呢，你看不如這樣，華創集團的這單廣告我毛司轉給電視臺，款由電視臺來收，但是具體的接洽事務還是由旭升公司的業務員去辦吧，這樣電視臺也省心。”
“樊總，我可是爲了幫你纔想出這個折中的辦法，而且這也是有據可查的，在旭升公司和電視臺的合作約定上，旭升公司和電視臺撞單時，旭升公司需無條件讓出！”
吳軍的語氣中竟絲毫不留迴旋的餘地，“既然樊總不同意這個處理方式，那華創集團這單廣告還是不上了吧！我很忙，你看先就這樣。”吳軍起身送客。
臨送我走時，他還塞了一句過來，“樊總，如果你對我的這兩種處理方式有不同意見的話，那不妨去柏臺辦公室，請他來決斷，不過我想這事關臺裡的利益，柏臺也要從全局來考量的。”
吳軍一番話，句句帶骨，梗得我呼吸一窒，沒法子迴應一句。
事關臺裡利益，即使到柏銘濤那裡，也是沒有立場的。
雖然至今爲止，但凡我所說的事情，柏銘濤都鮮少有駁回的，但是這並不意味着我可以此爲恃，這隻說明我的要求均在他可以容忍的範圍內，僅此而已。
人貴乎有自知之明。
吳軍正是知道我有所顧慮，纔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步步相逼。
而人總是在自以爲捏着別人七寸的時候，就忘記了身後有餘需縮手！
我走出他的辦公室，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那種缺氧的感覺才稍稍緩過來。
回到公司，該處理還得處理，這就是遊戲規則，廣告公司是小媽生的，容不得你不屈從。
百忍成金？說容易，做起來就是忍無可忍，吞口氣再忍！
按下電話，叫小秦到我的辦公室來。
門推開，進來的不止小秦，蔣峰跟在其後。他的整個狀態真的殊芒四溢，“老闆，華創集團的華總希望能和我們簽訂長期代理合同，我列出了基本的框架，老闆你看看有沒有可作性。”金色的光點在蔣峰的瞳孔中閃動。
可行性報告三十多頁，又熬了幾個通宵？
“樊總，爲了寫這份報告，蔣峰現在每天晚上到夜大去上廣告學的課程。”小秦的眉間嘴角點染着溫柔的迴護。
“也不單單是爲了這份報告，我是想多學點東西。”蔣峰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亮亮地看着我，面容間散發着淡淡的鈾光。
我接過報告的手微微一頓，輕輕地翻開，報告裡不僅僅抒告代理方案，還大膽涉及了房地產銷售以及公關代理，這份報告如果能夠實施，旭升公司的業務拓展將會打開新的局面，我們就不單單是賣理念，賣時間，我們還將涉足房地產，銷售實體，成爲真正意義上的專業公司。
我擡起頭來看向蔣峰，“寫得真不錯。”
蔣峰眉眼輕輕一彎，出塵的春風越冰而來，“我把這當成課外作業交給老師過，老師也說很不錯，我想應該沒有問題了吧。”他聲音裡的雀躍令我心裡重重下沉。
“老闆，根據你的創意，製作部今天內會完成龍騰公司的廣告宣傳片，你等會兒有時間過來看嗎？”
“好，我等會兒過來。”
蔣峰意氣風發地離開我的辦公室，門在他身後闔上，小秦和我收回目光，耳邊傳來她清晰的致歉聲：“對不起，樊姐。”
“你沒有錯。”
我懂得小秦的用心，她相當的聰明也相當地瞭解我，從我一進門她就猜到了事態的發展趨勢，她帶蔣峰進來，是爲阻止我的決定，華創集團是蔣峰的第一單廣告，它的意義不是用錢來衡量的，是一種成就感，這種成就感是無法用任何東西來補償的。
我可以讓渡利益，但是我如何能讓渡蔣峰的心血，在他努力展翅的時候，我要他接受一堂毫無競技精神的挫折教育？
“先告知華創集團因廣告部主任和他們有過聯繫，所以現在需要和電視臺方面進行協商，廣告安排要延遲幾天，望他們諒解。”
“樊總，華創集團這期的廣告是爲了二期樓盤的推出，最多隻能延遲5天。”
“那就延遲5天，我再想想。”
其實想不想我都知道這次事件最理性的做法就是退讓，當前的身份角色是不能和吳主任發生正面衝突的，一時一單的得失不應糾結。
移交華創集團的廣告將令華總質疑旭升公司的能力，像華總這類從海外留學回來的商界人士，最反感這套以權利人情套業務的做法，他們講究量材而用，能者當之，要他接受他所不認可的人來承納他的業務，想都不要想！
華創集團最直接的做法會是主動解除和旭升公司的合作，從此將旭升公司打入華創集團的黑名單，這個結果也意味市電視臺流失了一個大客戶。
從某個方面來說，吳軍導致的這種結果對我而言有莫大的好處，它會讓電視臺對我接下來的做法再無非議的可能。
然，這卻是以犧牲蔣峰的心血爲代價的！
反之，和吳軍直接對上，贏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風險太大，弄不好就會造成電視臺方面的反感，惹來非議，得不償失，太不利於我們的合作。
小不忍則亂大謀，商場上因一招不慎而導致全盤皆輸的案例數不勝數。
辦公室裡靜悄悄的，只有報告在手中翻頁的沙沙聲。
我沉靜地坐着，外表的沉靜不足以裝飾我內心潰敗的情緒，嚴峻的現實和我的本性在精疲力竭地對抗。
我的心在問自己，樊玲，爲了所謂的大局你真的要讓步於這樣的強盜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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