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2

完結2

第二天,我於雪聲中醒來,無數雪白的花朵從雲層外浩瀚的世界飛來,這座城市,已經很久沒有下雪了,原來之前的雨水,清寒的北風,都是爲了催開這第一場雪。

我爬起來,腦子裡一團漿糊,眼睛也痛得厲害,我捂住眼睛等它慢慢適應這刺眼的白光。

電話丁零零震響,我伸手進包裡摸,半天都沒摸到,我索性全都倒了出來,找到電話,按下接聽鍵。

唐向華興致昂揚的聲音傳來,“樊玲,快出來,好大的雪啊,簡直是人間幻境。啊,小樣兒,我在打電話,你們不能搞偷襲。”

電話那邊喧鬧,傳來笑聲奔跑聲,“樊玲,我們都在打雪仗,你快點過來。戰友們,我來了!”

我笑起來,這般熱鬧我當然要去,我收起電話,將散落的東西收拾入包,一個信封靜靜地躺在那裡,像引蛾的燭火,北風拍擊着門窗,一聲比一聲緊。

我拿起信封,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可控制地爬出來,彷彿預示着什麼,通知着什麼,我撕開封口,一張支票存根落出來,日期:2003年3月2日,收款人李倫,金額:三百萬,旁邊的簽名……

四周只剩下了我劇烈的喘息聲,我只覺得眼前一片空白,連一絲一毫的思維能力都失去了。

雪越來越大了。

第三監獄。

監獄奠空狹窄一犀透出灰敗和蕭瑟,北風凜冽入骨。

我透過玻璃看着李倫,他提起電話,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吳曉爲什麼會愛上他。

“謝謝你救了吳曉和我的孩子。”他的聲音裡有着驚人的熱度。

“我不是爲你。”我冷冷地說。

“我知道,可是我依舊欠你。”

“所以你送來那樣的一張東西?你想告訴我什麼?”

他的冷靜平滑如絲,“你坐在這裡已經給出了所有的答案。”

“我要你親口說出來。”我笑得有些諷刺,“難道現在你還有所謂的行規?”

冰冷的目光配着嘴角若有若無的冷笑,一絲絲渲染開來,“支票是由高氏地產開出來的,盜版事件由她指定,具體過程由我實施,她的名字叫高敏。”

答案就這麼裸地破胸而入,每個字都連着我的皮骨,鮮血淋漓。

雪花凝結成沉甸甸的一團,撲撲簌簌地從雲端抖下來,天地間一片縞素,車輪輾過破裂頹敗,整個城市像被埋住了一樣,一切活着的東西都寥無聲息。

我隔着冰冷而又透明的車窗玻璃看這個陌生的世界,慘白的光冷冰冰地打到我的眼睛裡,我感到頭暈,單手扶住方向盤。

“高敏,以你的家勢、容貌,所有的優勝條件,你會找到一個比立偉更好的男人,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

“你所謂的愛情還不如這半桶油漆!”

“我告訴你,樊玲,我還不介意你和他再燃舊情、重點愛火,只要他夠膽,只要你夠小心,不要被我捉姦在牀!”

我將車停在路爆打開車門,乾嘔起來。

悽悽風聲掠過耳際,襲來的刻骨寒意令我有些許的清醒,我努力擡起頭,向遠處望去,視線模糊,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暗色的黑影。

命運是一個玩笑,每當我以爲自己窺見了命運的玄機,褪下了那層冷硬的殼,然而,它卻永遠在拐角處等我,等着嗤笑我的無知。

雪爭先恐後地撲落臉上,融化成淚痕一樣的水跡。

這世界上的恩怨層層疊疊,誰又放過了誰?

血債要用血來償,我狠狠地抓住車門,下脣咬出血印。

高敏,我會不計一切手段,不惜一切犧牲,你一定要付出代價!

我電召馬龍過來,“馬龍,高氏地產的平安小區遲遲未交付使用,你知道原因嗎?”

“樊總,我那天就在和你說這件事情,我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但是他們對外宣稱是要提高房子的品質,對所有的房屋進行簡易裝修,但是我經過一些調查,發現西江小區在整改水源,重新接駁管道。”

“水源有問題?你向相關部門瞭解過嗎?”

“我從側面打聽了一下,各個部門的口風都很緊,不過我有一個朋友在西江小區做工程,我叫他偷偷接了點水來,交給了檢測部門的朋友,下午應該會有結果。”

“這件事你最好私下進行,一旦有了證據,它會是頭條新聞。”

馬龍的視線與我碰觸,我從他眼睛中看到簇簇跳動着的火苗——那是野心!

我從電腦裡調出之前所收集的資料,歲月如煎,道盡蹉跎,原來以爲到此爲止的……再一次席捲而來。

高氏地產總資產331.3億元,負債總額228.7億元,總資產的負債率爲68%,負債總額中銀行信貸爲100億元,其餘的爲短期貸款,高氏地產的流動比率爲0.95,這意味着高氏地產一年內可動用的流動資產少於同期需償付的短期債務,所以,高氏地產面臨的償債風險是極高的。

不過高氏地產是建築行業的龍頭,擁有大量的土地儲備,而且這次開發的幾項工程又大有前景,西江的平安小區是市政的政績工程,同期開發的紫薇莊園和御谷生態別墅銷售狀況甚好,能及時貢獻大量的利潤。所以在銀行評估裡,他是信得過的企業。然而,地產界最怕的是資金鍊脫節,往往一個項目的失誤,就會像多米諾骨牌效應一樣,把整個企業拖死。西江項目總投入4.5億元,如果這個政績工程遭遇滑鐵盧的話,高氏地產會怎麼樣?一個失去了品牌的地產公司,一個不爲大衆所信任的地產企業,它的結局將走向何方?

大衆對於負面報道永遠是異常的敏銳,現代人的文明秉性中藏着陰暗嗜血的靈魂,窺探,評論,揣度,引用,猜測,它引發的後果往往是連媒體本身都無法預知的。這是文明社會允許的殘酷,道義,輿論,正義,會像一把燎原之火,將報道的主體燒得焦頭爛額。

殺人於無血,毀滅於無形,這是現代社會的進步……

“樊總,結果出來了,平安小區的水源細菌超標,水質遭到污染。”馬龍神采激昂,“不過高氏地產已經在重新接駁管道了,引入新的水源,這條新聞……”

“平安小區是安居房,本來就該在今年6月交付給老百姓使用,但是直到現在都未能交房,這部分百姓現在的居住狀況如何?而爲什麼高氏地產之前要引入被污染的水源,這裡面是否涉及腐敗?經濟適用房承載着低收入者的‘住房夢’,然而現在卻成了一朵‘水中花’,作爲媒體,我們有責任將平安小區不能按時交付的真相告知大衆,這是我們做節目的使命。”

馬龍的情緒被引發,“從這些角度深挖,將是一個爆炸性的專題。”

“還有一點,聯繫土地勘測部門,西江原先是一個大的工業區,鋁產纔剛搬遷,是否適合居住?這在第一期節目裡留下疑問。然後你現在去聯繫市政的黃秘書,記住是黃秘書,下一屆的市長改選馬上要進行了,西江的地皮是羅副市長批給高氏地產的,郭副市長可未必知曉,這條新聞還得通過黃秘書上報給郭副市長,這畢竟是政績工程,我們的節目得有相關部門的認可。”我眼睛裡有一團光,明亮鋒利的,帶有殺意。

馬龍因我的話而震動,其中奧妙他立馬知曉,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他臉上的神情瞬息萬變。“好!”他做出了決定,“我馬上去,樊總。”他的姿態裡第一次流露出對我的尊敬。

要讓一個人崩潰的時候,首先就要讓她的立場崩潰,把她的根基連根拔起。人心都有不可掩飾的陰暗面,只要把人心陰暗的部分激發出來,令他們掀起高浪,再推波助瀾,保持浪尖不掉落下來,這兩步必須湊成完整的一件事,缺少任何一塊,都達不到效果。

青穹凝出新霜,一際刀光。

“樊總,事情已經全部安排妥當了,您什麼時候過來簽字播出?”

我停下腳步,聽着電話那頭的聲音,我已經聞到了一劍封喉的寒氣,這就是謀,這玩意兒其實很簡單,只要夠狠毒,夠鐵石心腸,誰都能做。魔是不存在的,魔就是你自己。

“樊總?”

“我十分鐘後到。”我眼睫下藏着晦暗。

腳從雪地裡拔出,遍地的雪像的沼澤,我正深陷其中。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嗎?

媒體是一臺神奇的機器,它只有啓動的開關,卻沒有結束的按鈕。一旦引燃導火犀瞬間將引爆空氣,結果會如何,你真的一絲一毫也不明白?

樊玲……你……真要至此……

不可知,無需知!捧一把冷雪拍在自己的臉上,冷入骨,痛刻骨。

“樊總,”馬龍守在辦公室的門口,一見我立刻跟了進來,“這是播出帶,您審一下嗎?”

這盤帶子足以殺人,而我就是這隱伏在暗處的持劍手!我推開它,“不用了,你串帶吧。”我拿出播出單,廣告部的自辦欄目有我的簽字即可播出,這是柏銘濤最高權力的下放。

鋼筆尖與紙面的聲聲聲入耳,墨跡暈開,沉晦陰霾。我快速地將它遞給馬龍,他接過離開。

“等一下。”我叫住了馬龍,“這張播出單你再去拿給柏臺籤,你告訴柏臺,黃秘書已知道這件事。”

馬龍應聲,“樊總,你考慮得真周到。”

他的話嗆入我的氣管,令我連呼吸也難以爲繼。無邊的暗涌慢慢襲來,我無法再呆上一秒,我逃離了電視臺,驅車回家。

烏雲密佈,力圖將天空封鎖得點滴不漏,黑暗詭密的氣息,似乎有什麼蟄伏在重重暗影之中。

一道電光當空裂開,像是把陰暗奠空直接劈成了兩半,鵝毛大雪挾裹着狂風筆直地墜落大地,這種竭力將生命消融,縱情肆意的姿態,令我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苦。

雪一直沒有停,天色昏沉,讓人沉重地壓抑着莫名的絕望。

面前一團團的紙,我將它們扔往紙簍,中,不中,不中,中……機械性的重複。

幾點了?幾個小時了?感覺像過了萬年,時間這樣的漫長,比我生平的任何一個時刻,甚至是所有的歲月加起來都還要漫長。

電話石破天驚,一聲接一聲地響起。

柏銘濤的聲音很冷冽,鐵的質感,“我在你樓下,下來。”

我從樓梯走下去,走一步一盞燈亮了,隨後在我的身後熄滅,我的身影忽有忽無,忽前忽後,每一步都像是錯落的人生。

北風浩蕩,他的一襲衣袂在風中飄然飛揚。他凝視的神情,讓我覺得陌生,他的眼神冷冽肅穆,全身散佈出一種凜然的威儀,空氣像凝固了一般。

我走到他的面前,他脣角睫毛也不曾有紋絲悸動,這樣的冷淡,強勢,令人莫名地畏懼。一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柏銘濤。一個讓我真正認識到,屬於另一個地方的,一個我根本無法想見的柏銘濤。

“柏臺。”我出聲,才發覺喉嚨似攢進了萬把鋼針。

他彷彿沒有聽到,依舊默然而立,他的眼神異常的淡漠,如同這場寒雪,他終於凝然而對。“上車。”他的聲音如同刀鋒劃出的一條銀線。

我退後了兩步,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要我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噩夢就會被驅散,對面的這個人,還是那個以他特有的方式來呵護縱容我的人。一陣陣酸楚和苦澀從胸口升到眼睛,我已經看不清前行的方向。

車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疾駛,車子兩邊飛速掠過濃濃的夜色。

車停在一座高樓的前面,我跟着他下車,凜冽的寒風呼嘯,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腳印,浸進雪裡的腳,感覺不到絲毫的寒冷。

“這裡是平安小區,766萬平米,數萬人的家園,即將在這裡居住的人,是傾其所有外加政策支持纔買下了這麼一套房子,這是他們一生的夢!平安小區水源污染,地產公司已經做出了整改的措施,再有兩個月管道便能接駁完畢,而你簽字的那篇報道,足以讓這一切化爲烏有,平安小區將變成一座死城,西江這塊地上的所有房產都將停工!”

他站在高樓下負手而立,憤怒從他的眼底氳染開來。

“這不僅僅是一個工程,一個地產商的損失,它會引起騷亂,會造成地產界的動盪,萬磊地產、黃埔實業、建龍集團等等的股份將會全線下挫三至四成,它將引發F市經濟的震動,F市的民衆會成爲最大的受害鍘要花多久來安撫民心,西江這塊地,要策劃多少的危急公關才能獲得大衆的再次認同,那些被報道所縱再也無家可住的人,誰再來給他們一個家?作爲媒體,除了告知真相,關注收視率之外,另外一個使命,就是要去正確引導公衆,在做每一個報道的時候要比民衆想得更高、更遠!”

一記一記的鞭子拷打着我的靈魂,不見血,卻痛入骨。

“你可以給我答案,”他正視我,嘴角的線條像是落在刀鋒上的輕霜,“爲什麼要播出這則報道?”

再多的解釋亦是蒼白,然而,我欠他一個答案,我欠他的又何止一個答案……

“我和高氏地產的高敏有着一筆不可解決的恩怨,我一定要討回來,欠人債的和被人欠的都該有個了結,這個時間已經拖得太久!”

柏銘濤一震,一向淡定的他神色一變再變,身姿恍與這沉寂的夜色融爲了一體,他的目光寸寸收回,在暗影中閉上雙目。

“樊玲,要怎樣才能使你有安全感,令你在業界凜凜威風,甚至只要是能讓你開心快樂的事情,我都會勉力去做。但是新聞不可以成爲被利用的工粳它不是任何人了卻私怨的祭臺,樊玲,你逾越了一個傳媒工作者最起碼的底線。你深知這則報道發佈的後果,很多人會因此而無家可歸,股票狂跌,又會讓很多人負債甚至因此而跳樓!什麼樣的仇恨值得你揹負這樣大的代價,那是一條條的人命,他們背後有家庭,有父母,有妻兒,有愛他和他愛的人!”

柏銘濤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敲進我的靈魂,“樊玲,失去了自己的靈魂,就算得到全世界你也不會快樂!”他轉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車。

我們被定在了兩個永不交集的點上。

我靠在家門口,鑰匙在手心,開門做什麼呢,我費力地思考,沒有燈光,沒有聲音,沒有等待的人,一間充滿黑暗的屋子。

門打開了,我摸進黑暗裡,雙腳再也無法支撐,頹然倒在地上,整個人陷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在時間的沙石中,我本身都成爲了黑暗。

陰冷潮溼的地上,有種浸骨的涼意,我縮起身子,抱住膝,把自己緊緊地收縮成一團。冷,越來越冷,從指間到髮梢,從熱血到良心,一切都結成了冰,一塊的堅冰。凍盡了我們的浮沉錯落,凝結了我們的榮辱曲折,什麼是善良與罪惡,什麼是理智與情感,什麼是真情和良知,它們將我撕開成兩半,痛徹心扉!

一地的碎片,落落的昏茫,在這個只剩下自己奠地間,我可曾躲得過自己的拷問?逾越的僅是一個傳媒者的底線嗎?我還逾越了一個人最起碼的良知!

忍不住哭泣,由微微啜泣,到放聲嚎哭,繼而默默垂淚至天明。

我拎着行李走出家門。

大片大片的燈光下,黯淡的夜幕和晨曦在交接中閃耀,風聲徘徊,心念空茫,大門的盡頭站着他幽靜的身影。

雪花中寂寞的路燈下,他的眼睛下方染上了淡淡的暗青色,他凝視着我,我默默地與他對視,恍惚間時光漫長。

“樊玲。”他緩緩地叫我的名字。

我的眼眶一熱,伸手抹去,滿把的濡溼,有雪花亦有淚水。

他接過我的行李,我伸出的那雙手,蒼白得發青,手背上有重重啃咬過的齒痕。他對着它愣怔出神,我縮回了手,擋住了他的視犀他臉上別是一番難以言表的神色。

“樊玲,其實你並沒有真的打算播出那則報道,對嗎?”

燈光一時俱遠。

“要不然你不會多此一舉地讓馬龍拿給我簽字。”

“我叫他用黃秘書對你施壓。”

“如果是施壓,你會讓黃秘書親自,你借黃秘書之名提醒我應慎重地審查那盤帶子。”

我將頭埋入了肘彎,“我要做,我想做,我真的動了這個心思。”

雙肩傳來溫熱遒勁的力道,“可你總歸沒有做。”柏銘濤脣邊泛起一絲笑影,微弱而憔悴,“你總歸沒有做。”他說。

車裡的溫暖令我不再,“我要回家。”我聽見自己平靜下來的聲音。

柏銘濤眼中的光芒微微閃爍,有一點幽深,又彷彿有一點黯淡,“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心驀地一緊,人生中有很多種遇見,有的人令人見之惶惶,有的人令人心心念念,有的人在遇見之後,你會發現他的稀有和珍貴,他令你的人生少有錯失,和他在一起你滿袖盈光,遇見他是三生有幸,卻原來也只能是三生有幸。

我聆聽着落雪的聲音,“在我真正回來的時候,我會回來。”

柏銘濤沉靜的目光投了過來,他柔和的神色中透出一種無法動搖的堅毅。

“樊玲。”

他語氣低沉,千語將訴。

手機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一個陌生的完全不熟悉的號碼,我按斷,它又迅速地響了起來,在安靜的車內,格外驚心。

“喂,請問你找哪位?”

“樊姐,我是丁哥的司機小李……”一字一句緩慢的聲音,“丁哥從工地的架子上摔了下來……”

手機落地,極輕極輕的聲音。

臺階一級級地延伸上去,彷彿沒有盡頭。地似在恍恍惚惚地移動,每走一步都宛如踩在淒厲的刀鋒上,那麼疼,一隻手支住了我的後背,忽覺得背上溼涼,身上的衣服早被冷汗浸透。

“樊姐。”一個人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聲音裡只剩下含混的鼻音,“丁哥正在裡面搶救,他……全是血,怕是不行了。”

利刃穿透胸膛,眼前浮現出一層血霧,瞳孔急劇擴張着,身體正在崩離,意識……

一個人從紅霧中走了過來,在我的瞳孔裡硬拉出一道白痕,一種從頭冷到腳的悚然。

“你是丁立偉的家屬嗎?他的大腦在墜落的時候受傷太嚴重,已經無法搶救了……”

碎裂的聲音沿着大腦迸射,發出噼啪不絕的聲響,如同的玻璃轟然倒下,原來血肉散裂時,發出的是這般的聲響。

是誰在哭呢,怎麼可能聽得清那靈魂的嚎啕。

我伸手去抓,如今還可以握住誰的手,一生中堪留不住的光亮,那些承諾過卻一次次背棄了的手。

這般滾燙熾熱,這般灼血透淚,燒盡所有生機。

我愛的男人是如此的殘忍決絕。

眼前一張張開合的嘴,好像有誰在大叫,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清,除了無休止的痛楚,居然還會痛,居然還能感覺到痛。

一層白布,一寸一寸地遮住了他。

我又跌回了那個夢裡,那個清晰、綿長、會把一切都毀滅了的夢裡。

喉嚨裡有什麼流了出來,兩道堅硬無情的鋼箍緊緊勒住了我。

放開我,我要看他,我要看他……

一聲聲吶喊在胸膛裡炸開,它們在喉間凍結,無聲無息。

又有人撲過來緊緊抓住我的手,爲什麼抓我,爲什麼要擋我,我要和他在一起,爲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狠狠地咬住抓我的手,喉嚨裡發出嘶聲,眼前一片火海,和着血與火。

我的手終於抓住了它,掀開。

“樊玲!”耳邊突然聽到了一聲巨喊,像是突然打開了一扇門,無數激越的聲音不絕於耳。

我立定在地,停止了一切動作。

目光長久滯留在他的臉上,宛如多年前的第一次相見,傻傻地看着我的那個癡心男子。

無邊的黑暗無邊的寂靜,如浪濤翻滾,一波一波襲涌而來。

記憶的碎片……一片片還原的剪影。

我終於低下了頭,我用指腹輕輕抹淨他血液黏稠的臉,我生怕弄疼了他,撫過的手指用力很淺,手指卻緊張得泛白。

他堅毅的眉毛耿直有力的鼻子說話時常伴着爽朗的笑音,他笑起來,眼睛裡會先有笑意。碎裂的感覺蔓延到手指,我朝思暮想的這張臉,我深愛的男子……

你對我說不要我吃苦……

你對我說你的肩膀會爲我遮風擋雨……

你買的燒鵝呢,你承諾的奧運之約呢……

你在我貌同打拼的辦公室裡許下的諾言,我守到至今……

我揹負着無人迴應的感情,耗盡心力,我守着諾言不忘,我一直在等你……

而你……就給了我這樣一個結局……

你怎麼可以丟下我,你怎麼能一次又一次地拋棄我……丁立偉……

“你欠我的你拿什麼來還……”我看着他血液染紅的黑髮,我緊緊抓住他的領子,“你答應我的統統都沒有實現,你欠我的這輩子還不清,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還不清!丁立偉……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破碎的嘶喊滾落塵埃,腰間被人一把攬起,我緊緊抓住他,我不肯離去,我死死地盯着他合攏的雙眼,“丁立偉你欠我的幸福你拿什麼來還我!”

世間一切忽爾靜止,三界寂滅。

2004年1月25日10:45分,一建工程總裁丁立偉在F市協和醫院因工傷不治,終年26歲。

我在看一出盛大的歌劇,無數的角色在幕前跑來跑去,我站在臺上,短短一曲,他們全都消失了,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那裡,在一片漆黑中我看不到任何人。我用力地呼吸着,只覺得呼吸困難,極度缺氧,好難受,我在喊叫,我叫得聲嘶力漿聲音卻像陷進無邊無際的黑洞裡。

我倒在地上,蜷縮得像一個嬰兒,我像是丟失了什麼,又像是被人奪去了什麼,我的心臟,我的腦子,我的五臟六腑都好像有烙鐵在燒……我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

我的喉嚨快冒煙了,我在一半酷暑一半嚴寒的冷熱煎熬之中,反覆的溫度讓我盲目地抓撓,有人掰開我的手指,牢牢地握住,我的眼睛燙得睜不開,我難受得翻來覆去,腳在冰冷裡,噩夢反覆糾纏着,我蜷起來,直打哆嗦,身子被一個溫暖而寬厚的懷抱擁住。我不停地說着胡話。

夢裡面那個人碎成了一片片,怎麼拼也拼不起來,我對着一地的殘骸,眼淚不停地外涌,喉嚨裡都是苦澀的味道,像是一口口的海水從我的口耳編下來,他坐在了我的牀爆靜靜地看着我,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對我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淒涼而明亮,像一道散逝的光。

大慟,竟不覺得痛,只覺得悲涼,冰天雪地中我聲嘶力竭地喊叫,喉嚨裡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太空了,無助地悲鳴,就在這時,手掌上傳來暖暖靛溫,彷彿流進我的指尖,然後沿着手臂一路向上,直直鑽進心裡,我攥緊他,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背……

這一刻,在這混沌的黑暗裡,這隻手是唯一彙集的光亮。

我回握他的手,在反覆的溫度中他的聲音一波波地涌來,我在聽,即使在極難受的發寒炙熱的暈眩中,我仍在聽,有人在陪着我,他不肯放棄。

難熬的黑暗和冷熱的反覆之中,突然清涼的感覺滲透了全身,我喘了一口氣,黑暗逐漸變得溫暖,痛苦的緩解讓身體得以漸漸平靜下來,光亮慢慢在眼前展開,我微弱地擡了擡手指,手指立刻被緊緊握住,溫暖,堅定,帶着人體的溫度,不是幻像,我的聲音在喉嚨裡滾動。

“柏銘濤。”

他點頭,凝望着我,緩緩地笑了,他蹲在我的面前,溫柔的面容中透出幾抹憔悴。他的身後有隱隱的光亮透出,帶着我熟悉的暖意,冷與熱的記憶在心底糾纏着融化開來,我突然覺得安全了,那些恐懼的夢魘已經過去。

第二十八章

冬季的海邊比響安靜,沒有喧囂沒有浮躁,平靜得像一面水晶打造的鏡子,在冬日的照耀下,從容不迫地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踩在細軟的沙石上,這些日子伴着海水,聽着潮汐,心異常的平靜,風拂動着衣裳,彷彿遠離紅塵萬丈。我爬上一塊最大的礁石,閉上眼,耳邊除了濤聲,就是自己的續,周圍安靜得近乎奢侈,心中有什麼東西慢慢渲染開去,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但我,很舒服。

長長的沙灘,細軟的沙石,看脈脈晚霞水天一色,遠處星星點點,不知是遊玩的帆船還是飛過海灘的鷗鳥,一切都似乎變得緩慢,空中有什麼掠過,總會在海面上投下一道美麗的弧線。冬天,月光照在平靜的海面上,我沉浸在一片銀光之中,仰望頭頂,繁星璀璨。

人們說一顆星星就是一個人的靈魂,這麼多的星星,他究竟是哪一顆呢?

一日復一日,日子平淡如水,沒有驚濤駭浪,靜靜流過。

這是一座海濱城市,它的風景很美,在這裡每個人的動作都慢得超乎現實,早上起晚了就在這個慢悠悠的城市裡遊走。此地的人喜歡養狗,常會看見一條條很高大卻養得很肥的狗,懶懶地趴在門口,有人經過的時候,它立起來懶洋洋地盯你一眼,而後就又懶懶地繼續趴着。

我很怕狗,但是這樣的狗常讓我一看就看半晌,它們懶懶的樣子像是整個世界是不存在的,一切恍如清風。

有時候我獨坐在樹陰下,午後的陽光從枝椏間射落一地的斑駁光點,風如流光漫過。

拾一本看了一半的話本慢慢看來,時光駐足……

這是一個無限接近現實的夢境,我想起柏銘濤送我來時說的話,“讓時間來慢慢封存。”

時光向前……

正是黃昏的時候,海浪溫柔地涌動着,我蹲下身,在沙灘上撿起幾片貝殼,隱隱覺得身後彷彿有聲音傳來。我下意識地轉過身,看到遠處的柏銘濤,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海風吹過,他的衣服微微鼓起,海浪一層層地低下去。

“我不知道你今天會來。”看着他,心裡總是溫暖踏實的。

他的臉龐溫潤,帶着一貫的清冽之氣,“有一個新欄目要開播,有些技術層面上的問題需要你協助。”他看着我笑,“本性難移。”

我淺淺地扯開嘴角,“什麼欄目?”

“一個有關創業的欄目,成立一筆創業基金,選拔出一批有志向有能力的英才,讓他們能夠去實現他們的理想,現在最大的難題是,這筆基金從何而來?”他平靜如常的語氣不泄露半分心緒。

海天交際處,絢爛的霞光鋪灑而出,幾隻鳥兒掠過水麪,掀開無聲的漣漪。

我的眼睛微微有些閃爍,這一瞬間似喜還悲,酸酸暖暖。心裡像是一下空了,又立刻被填滿,那從心底緩緩流出來的異樣,從心口漫到了鼻尖……

我總是難以置信。這個男人爲什麼每次都能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幾乎每一次都能準確地捕捉到我的感受,即使連我自己都尚未理清楚頭緒,他卻知道。這個男人還要帶給我多少感慨……

“這筆基金可以和風險投資基金協會聯繫,他們應該會樂於相助。”

“這個欄目我想由你來運作,不過不急,你慢慢地想。”

“好。”

周圍一片靜謐,沙灘上的影子一高一矮。

月色皎潔,一切都被籠上淡淡的清輝,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水聲細碎,悠悠的,如同月光一樣寧靜。

“對了,”柏銘濤像是突然想起,他從兜裡掏出一隻鑰匙扣,“上次你說過,去S市的時候走得太急了,沒來得及買它,我正好出差,給你帶回來一隻。”

月色下,一隻深紅色的雕刻着花朵的鑰匙扣遞到我手裡,我從沒有見過雕刻得這樣美麗的花朵,在漫天的鏽下,深深淺淺的紅交織進眼裡。

“爲什麼要買鑰匙扣?”

“因爲那意味着要回家,有家可以回啊。”

我擡起頭,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對,月光在彼此的眉梢眼底,安靜地滑過。

我慢慢地擡起頭看向那遙遠的鏽,輕喃的波聲在這細碎的鏽下仿如一縷幽涼的風。

“幸福於我大概就像這些美麗的星辰,可以看到可是卻永遠也無法觸及。”

“你跟我來。”耳邊傳來柏銘濤簡潔的聲音。

海濱大道的沿岸是一個個的酒吧,柏銘濤推門而入,我臉上的表情固定住,酒吧內聲音嘈雜,場面五光十色。柏銘濤領着我到吧檯前坐下,他招手調酒師過來,“我能不能自己調製一杯酒?”

調酒師看了看他,點了點頭。

柏銘濤解開西裝的扣子,將袖子挽起,領帶也稍稍扯開了一些,他從調酒師手中接過了調酒壺,輕輕一拋,調酒壺沿着一道美麗的弧線落入他的另一隻手裡。

我的脣邊在愕然之外勾起很深的弧度。柏銘濤看向我,笑了笑。

服務生拿着一堆酒和一些用材類的東西過來,柏銘濤看了看酒的商標和年份,點點頭,他從一堆酒瓶中提出一支,直立的酒瓶不知因何種力量像魔術一樣貼在他的掌心迴旋,在我還沒看清楚的時候,酒瓶又直立起來,酒瓶蓋向上飛起,酒已倒出,這瞬間的動作遮住了笑鬧聲和喧譁聲。

昏暗的燈光勾勒出他修長的輪廓,穿着西裝調酒的男人,由他做來非但不顯得詭異突兀,反而平添了幾許貴族氣式的魅惑,宛如北極上空閃動的光束,攝人心魂。

柏銘濤以同樣的方式將兩種酒注入調酒壺中,然後他又拿起了一個調酒壺,另取了幾種酒,這次他用量杯量了,仔細地按比例順序倒進調酒壺,把兩個調酒壺蓋好,手腕轉動,兩個調酒壺在眨眼之間從空中交替,柏銘濤的身影閃動,於拋接中游刃有餘地轉身,彷彿合着節拍,帶有種不經意的慵懶恣意,他的眼神凝望過來,瞬間垂落,他搖動調酒壺,嘩嘩的聲音像綿延的鼓點。

圍觀的觀衆越來越多。

柏銘濤低頭將調酒壺中的酒液倒入一個錐形地制杯中,酒呈清澈透明的藍色,然後他打開雪茄,噴出的火苗緩慢地旋轉在杯壁,酒不停地幻化出藍色紫色紅色……掠過他的側臉他的喉結他執杯的手指,衆人的表情地趨向驚奇。

灼亮的顏色在火苗中凝聚……驟然爆發,好像無數的鏽轟然一聲綻放,璀璨到了令人恍惚的地步,天地間升騰起一片光舞。這一刻,時間與空間都已靜止,我聽到了自己的續聲,如此劇烈而沉重,像某種掙扎……

他向我走來,那雙眼睛穿透了一切屏障和一切喧囂……他把酒杯擺在了我的面前,他凝視我,眼睛裡是一片溫暖和摯誠,“它不僅可以觸摸而且還可以喝下去。”

我拿過這杯獨特的酒,杯子在我手中晃動出一種奇異的波紋……

“請問先生,您調的這杯酒叫什麼名字?”調酒師投過來熱烈的眼神。

“它的名字叫……”他的聲音緩緩地迴盪在這個昏暗的空間,深烙進每一個在場的人的腦海裡,“——幸福。”

蔚藍的海洋映着金光起起伏伏,由遠及近的海浪卷着貝殼漫上沙灘,世界之大,珍奇之多,可是此刻只有這一枚枚貝殼讓我如獲至寶,風聲拂過臉頰,鳥兒翩躚飛入雲層,清脆的鳴叫聲灑落空中。

“外面亂成一片,而你卻在桃源盛景,柏銘濤將你藏得真是很好。”

四寸高跟鞋橫在眼前,我從地上擡起眼簾,一雙寶光璀璨的眼眸牢牢鎖住我的視犀她擋住了光源,在我的身上落下了一層陰影,令我有種被她覆蓋的錯覺。

我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泥,“你好,我是樊玲,請問?”

她的眸光驕色淋漓,居高臨下的姿態十分傲然,恍如女皇。

“柏銘濤竟會……”她雪白的牙齒咬住淺紅色的脣,那樣的目光神情宛如在看一個膽敢犯上的臣子,傲慢得如此自如。

我微微苦笑,上帝用這樣的美麗來包裹一名女子,她的確是理應傲慢的。

“我是方錦。”她的聲音如細碎的冰凌在流水中相互碰撞,脣角劃出冰冷傲慢的弧度。

鞠惠的姐姐,方家的長女!

一縷嘲諷在她眉間散開,“看來你對我並不陌生。”

我嘴角扯了一下,很明智地保持緘默。

“你當然會知道,鞠惠她肯定告訴過你,寧清曉在和我一席談話後割腕自殺。”她的脣角慢慢揚起來,帶着殺伐之氣。

上帝用這樣的美麗搭配出這般的靈魂……用心何其的險惡。

“很多人都很好奇我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麼,你一定也不例外。”

我裝好貝殼,溫和地一笑,“對於潘多拉式的盒子我從來都沒有好奇心。”

她的眼眸收縮成兩個銳利而寒冷的光點。

我轉身移步,然而這是我能夠選擇聽或不聽的嗎?

這些越是有錢就越逝怪的,他們的家裡從來不用電視上那種簡單而有效的方式來對他們進行教育!我不能塞住那些追上來的聲音,我在離她不到一尺的地方立定,我看見徐徐展開的白色羽翼,消失在雲霄中。都說人這一生有些事是逃不過去的,原來是真的……

“柏銘濤纔是寧家的親生子,寧清曉纔是收養的。”甜美的聲音散發出幽暗的光澤,沉澱出特殊的濃稠。

“寧清曉的父親柏兆鑾在一次戰役中救了寧介棠,自己卻不幸陣亡,柏兆鑾的妻子在聽到丈夫陣亡的消息後,難產去世,寧介棠收養了柏兆鑾的孩子,但是他擔心小女孩會被外界委屈,於是他和妻子在回到了B市後就對外宣稱親生兒子是收養的,從柏姓,小女孩是親生的,取名寧清曉。這個大秘密一直瞞着所有的人,柏銘濤不知,寧清曉不知,周邊的人都不知,直到我……揭開了它。”方錦的眼睛特別黑。

她揭開了這個秘密,以爲可以從此斷掉寧清曉和柏銘濤,然而柏銘濤卻因此娶了寧清曉,機關算盡……終究是空。

她輕蔑的眼角一掃,臉上拋出異常嬌美的惡意微笑,“柏銘濤的銘是銘刻的銘,銘記的銘,他欠的不是養育之恩,而是一條命,寧家永遠也還不清柏家的一條命,柏銘濤揹負的是親生父母的期望,寧家對柏家的償還,這筆債他永遠也逃不開!”她黑亮的眼眸含着笑意,無聲地嘲笑着我。

金光在海面上盪漾,波浪輕輕地起伏,涌動着莫名的情愫,我的聲音平靜到極致,“方,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我們很喜歡一件珠寶,不可抑制地迷戀它,因它徹夜難眠爲它茶飯不思,但是我們持去搶也依然是犯罪,搶珠寶是犯罪,搶心也同樣是犯罪,前者坐的牢有限,後者坐的是心牢,無限。”我不去看她,低沉而清晰地說下去,“你因愛而恨對嗎?因爲他不愛你所以你就要他的生活墮入深淵,墜入黑暗,最好痛苦不堪沒有一絲光華是嗎?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的愛。

“你以爲你的愛情有多美好,多麼的與衆不同,超凡脫俗,我告訴你,到了最後都是一樣,得不到就會不甘心,愛得越深,不甘心就越重,直到磨耗完你所有的希望信心以及你那些所謂的美好,滿面瘡痍,心如空洞,到最後愛都耗盡了,剩下的就只有不甘心,只是不甘心!

“你看一場焰火,會有焰火的星點落在你的衣服上,你喜歡吃糖,會被蟲蛀出一口蟲牙,人生總會因得到而失去,這樣便要恨嗎,不,我不會,因爲那是自己的選擇,因爲一場焰火總是很美,有的人窮其一生都等不到一次……”

一切寂靜無聲。寄居蟹從舊殼裡爬出來,一寸寸鑽出,帶着新生的快樂和鈍痛……

海浪在放晴的陽光下發射出一層耀目的白,灼入我的眼中,四面八方全都是水,無邊無際,遼遠空曠的蒼穹和浩大宏闊的海融爲一體,海岸,湛藍,天海相接。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找到這裡,有些事我想由我……”

“柏銘濤,你父母一定很愛你,以你爲榮。”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個人從來都不說痛,於是我們便可以默認他不痛?

胸口那團潮溼的感覺,越浸越大,越來越重,好像浸過了骨肉,直接透進了心臟裡。

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一種續,深緩而沉重,彷彿已經獨自搏動了很久很久,在繁華和喧鬧中被淹沒了很久很久,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抱住了他,肩窩被溫熱的液體打溼。

“我痛過,我也放棄過,我無可奈何過,我也有求不得。”

水順着我但陽流入鬢髮,心裡痛得無以復加,我抱着懷裡的人,輕輕拍打着,“銘濤,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我們以爲一個人可以承受,便習慣讓他去承受,一次次地被捨棄和委屈,這麼多年來在這樣的循環與不安之中獨自面對,不可以脆弱逃避,不能尋找出口傾泄,因爲這些都是應當的,因爲這些都在一個絕對高尚的理由下微不足道……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家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他只能將自己打磨得越來越自持而內斂,那彷彿與生俱來的疏離是怎樣的傷……然而這樣的傷,想聽的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句——“銘濤,我們很愛你,我們以你爲榮。”

你信命嗎,樊玲?

我怎敢不信。

我們站在海爆看着火紅的夕陽一點點染紅了波浪,然後它在很慢很慢的時間裡走到了世界的另一面,它殘餘的色澤和溫度殘留在我們的臉上。

我們沿着這長長的海岸線靜靜走過,淺淺的腳印印在沙灘上,我把貝殼放了回去,風的味道潮溼溫暖,是海的感覺。

柏銘濤站在我的門爆我的眼光放得更低,聽他緩緩地叫我的名字,“樊玲。”

微醺的晚風在身邊繚繞回旋,耳邊是花開的聲音。

“嗯。”

他站立着良久,良久,再度低低地喚一聲:“樊玲。”

“樊玲。”

“樊玲。”

“兩千滴水可以滴滿菸灰缸,那麼有多少聲可以磨穿我的耳膜呢,你是不是想做這個實驗啊?”我忍不住說,笑意卻從脣角遄流而出。

他擡起頭看着我,橘色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脆弱,有些……好像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的心被針錐了一下,我意識到在柏銘濤堅韌而冷靜的生命中,他從未讓任何人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樣,而我終其一生,都無法忘記這張臉的淚光和此刻的神情。

我拉起他推着他往前賺“走了走了,早點休息了。”

他彎彎地扯起脣角,眼睛像鑲滿了閃亮的鏡子,“我走了,好好休息。”他神情繾綣,極溫柔──溫柔得好像只要望一眼就會整個化進去。

今夜月色如洗,碎鑽一樣的星星佈滿了整個夜空,我看着它們閃爍跳躍。眸光中星雲旋轉,今夜這裡每個人的心都會被它們照亮吧。

早上醒來,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睡覺,一個晚上都在悠悠滴聲裡浮浮沉沉,身子輕盈得猶如一根羽毛,彷彿踮起腳尖就能懸浮於空中。

我拉開房門,我看見那個歷來內斂自持的男人靠在我門口的牆邊安靜地抽着煙,絲絲縷縷的煙霧從他的指間緩緩升上來。他驚醒般擡頭,臉上的情緒來不及全部藏匿,他把煙放進旁邊的垃圾桶裡,眼睛裡甚至有隱約的狼狽。

我眼見垃圾桶裡滿滿的菸頭,我在愣怔片刻後明白過來,心底裡涌上來的,達到了疼痛的程度。我凝視着近在咫尺的他,笑意如漣漪般綻放,“我在外面等你20分鐘,然後一起吃早餐?”

他偏過頭,第一次沒敢正視我的目光,而嘴角卻揚起,神采熠熠,他的笑容再不像之前那般疏遠淡泊,而是多了份期待和欣然。

“等我。”他的腳步在地毯上擦出柔和的聲響。

我走出電梯間,剛跨進酒店的大廳,一道狂風捲到我的身爆我的手腕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緊緊扣住,非常熟悉的窒疼感,“宇陽!”

我因爲禁錮帝痛而不自覺地蹙眉。

他停了一下,腕部的力量稍鬆,然後更猛烈地加大,再大,緊到似乎要把我捏碎。

藉由肢體的接觸,我接收到了他那種複雜至極的情緒,我低低地喊:“你放手,宇陽,放開我。”我不想引人注目。

他打開車門,將我扔進副駕駛位,我坐直的瞬間,車門被中控鎖上,我敲打着車門。

“坐好,我不想傷了你。”

他低沉的聲音中壓抑着一觸即發的暴烈情緒,好像有什麼東西就要磅礴而出,卻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狠狠地壓了回去,但也因此顯得更濃烈而暴戾,他拉過安全帶給我係上,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心臟猛地一陣。

他的視線緊盯着前面的擋風玻璃,瞳孔之中,閃現出前所未有的冷厲、陰鷙。氣流在車內倒旋,充滿了黑色的硝煙。

他踩下油門,飛散的灰塵形成一道隱隱的氣界,激盪的風聲刮過臉龐,宇陽動作凌厲地打方向盤,車子發出尖利的聲,簡直像是一種悲嘯。

我感覺到了恐懼,這一次的恐懼比任何一次都來得迅猛和強烈,一輛又一輛的汽車遠遠被拋在了身後,我緊緊地抓着拉手,極力控制着歪斜的身子,“宇陽,你停下來,宇陽,你放我下去,宇陽!”

他充耳不聞,他那雙眼睛帶着燃燒的火焰,像是一團奪人心魄的熔漿,他的表情越來越平靜,眼神卻越來越可怕,而駭人的暗魅深邃,他幾乎把車子飈飛了起來,我快要不能呼吸了,車子沿着碼頭衝去,我看見了前面的大海,車子卻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甚至速度都沒有減低分毫。

“宇陽!”

我驚聲尖叫,他的神情陰冷而專注,身影紋絲不動,彷彿連呼吸都已遺忘,碼頭越逼越近,墨黑的大海撲面而來,我絕望地撲了過去,“宇陽!啊!”我死死地抱住他的手臂,把頭全部埋了進去。

砰的一聲急速剎車,我五感盡失,只清晰地感覺到身子被緊緊地護住,那種無比堅定的觸感,縱是激流怒濤也絕不放手,車子居然硬生生地剎住了,卓越的防抱死制動系統。

好一會兒,我才慢慢地擡起了眼睛,他的指節緊緊扣着我,整個身體似乎也繃成了一張弓,他俊美的五官上沒有一絲血色,安全帶嵌進他胸前勒出一條深深的瘀痕,顯示出他剛纔做了什麼。

他低頭看着我,我們的距離在一點點縮短,在呼吸的空間裡,充盈着彼此的氣息,“柏銘濤昨晚一夜未回房間,這也是對你的否定和輕蔑嗎?”

我連憤怒都無法感知,僅憑直覺回答:“是,還是對柏銘濤的否定和輕蔑。”

他眼中的冷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深邃,他臉上的陰鬱更甚,視線牢牢鎖住了我。他緩緩開口,眼睛裡完全沒有了倨傲,甚至帶着一種莫名的讓人心臟糾結的懇切,“樊玲,到龍騰公司來,你會擁有51%的股份,那是你的事業。”

我顫動了一下,臉刷地變色。他黑色的瞳孔裡過於濃烈的感情撲面而來,我極力避免的狀況終於無可迴避地突現在我面前,渾身的寒毛都在豎立,不是沒有經歷過表白,但是對象是他——宇陽——這種效果簡直就是反恐24小時版,只有驚心動魄!

“你不用馬上回答我,我可以等,等你考慮成熟。”

我僵立着,我太熟悉這種被內心的絕望和堅守的希望糾結的目光,太過心驚,根本難以承受,我慘白的嘴脣裡吐出的氣息非常不穩。他的車返回酒店,我按住額頭轉向窗爆腦海裡閃出一句話:如果真話是一種傷害,是不是就應選擇沉默。

我轉過頭去看他,他容貌非常俊美,一雙漆黑的眼睛,五官立體深刻,鼻樑直挺,渾身散發出精緻驕傲奢華的美感。他的驕傲是滲進了骨子裡的,對這樣驕傲的一個人,欺瞞不僅是傷害,更是侮辱。我的不能接受,於他已是損傷,我要再令他感到侮辱,那我就真的該死了!

“宇陽,”我望着他,與他的目光平行,“對不起,我不能接受。”我的聲音柔和而堅決,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跳動。我多少覺得有些害怕和不安,我的手握住了門把手。

宇陽的眼睛慢慢地沉了下去,那隱約帶着一點希望的光芒熄滅,像是很深的絕望,又像是冷色的熔岩,流轉跌宕,複雜得讓人無法看清。

空氣寂靜,周遭安寧,這簡直就像是置身在水底的漩渦,表面沉靜,卻會屍骨無存!

他終於擊碎這結冰般的一刻,他說得非常緩慢,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力圖烙進我的腦海,“樊玲,我從來都不願傷害你,可你從未給過我第二種選擇。”

他的語氣冰冷刺骨,像是一種預示,預示某種可怕恐怖的事將會陡然而至。

背脊有一股寒意一直升上來。

第二十九章

我下了車,在離開的那一瞬,我還是迴轉了頭,我透過車窗凝視着他的眼睛,我的語氣慎重,也許這在他人的眼裡只是一種僞善,但是我無法接受用生命來揮霍的行爲,生命於任何人而言——都只有一次!

“宇陽,請你開慢一點。”

我向酒店走去,一擡眼就看見那站在酒店門口的身影,溫暖蔓延着散至每一處經絡,我總是望着前方,望斷千山萬水,望斷寂寞紅塵,望着望着卻不知就在前面,就在我每次的一擡眼間,他總站在那裡。世界變得遙不可及,我向他奔去,“我回來了。”

我站在他的面前,他靜靜地看着我,嘴邊噙着一抹笑意。眼神交會的剎那,世界變得無比空蕩,空蕩到遼闊天地間只此一人,這個世界,原本也只有這一個,在那些極致的動盪之後,也只有這一道光,這一個人,讓我重新看到了這個世界,讓我可以覺得不再孤單。

就在下一個剎那,我的手心一熱,他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輕聲說:“下次去哪裡可不可以先讓我知道?”

“要先排除意外啊。”我看到他的眼神,心忽然變得很,微笑瞬間不自知地爬上嘴角,“知道了。”我答。

他看着我笑,淡然,隱約無痕,卻有快樂流出來,一點都不像經典的柏式笑法。

“樊玲,我有一樣東西要送你,”他的語氣很奇怪,很是慎重,卻在慎重間隱約有種淡淡的不安……還有……歉意?

一張黃金卡,三分之一的地方鏤空形成一個“樊”字。

“天啊!”我眼睛張到無限大,“真的有這種卡啊,藍伯蒂的黃金卡,出示此卡在任何一家的藍伯蒂吃東西都不要錢?”

震驚與微笑,詫異與凝視。

“全世界只此一張,出示此卡的時候必須附上你的指膜。”

“藍爵會瘋掉的。”我震驚得不知所云。

“嗯,雅蒂也瘋了一半。”柏銘濤失笑,眼角眉梢裡全是寵溺。

綿軟的感覺涌入喉管,“我開玩笑的,你怎麼……要安慰我真的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

柏銘濤搖了一下頭,動作很輕緩,卻是勿庸置疑的氣勢,“樊玲,我不是爲了安慰你,對不起,拖了這麼久,纔敢告訴你。”

聲音敲震耳膜我卻一句也聽不明白,柏銘濤深吸了一口氣,臉色有一絲不能控制的:“樊玲,我是‘何以臨風’,你在網上的ID叫‘如是我聞’,我們在新聞論壇上辯論過,新聞是監督機構還豎家工淨是以曝光爲主還是粉飾太平;是爲民衆的焦點,還壽樣文章;做一個新聞人是要卓越還是要平實。一直到你快要畢業的時候,你對我說你要堅持立場,畢業論文就寫《論新聞人的平實》,我回答你說,如果你的論文能夠得到第一名的話,我就請你到凱悅去吃大餐。”

我怔怔地看着他,這是一出情景劇嗎?太過離奇荒誕!

我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來,他走出了最後一步,再無空隙的距離,手指停在我的眼眸前,撥開了我垂在臉頰的兩縷髮絲,“樊玲,對不起,我失約了。”

我不答話,眼中的光彩越來越碎,細細密密地一層一層涌上來,他的眼睛深深地凝視着我,眼底柔光涌動。

我們彼此對視良久,我忽然啞聲問道:“爲什麼失約?”

多年之後,這個問題終於能夠問出。問的同時我的腦子裡突然一片清明,我阻止了他的解釋。寧清曉割腕自殺,太過混亂無法解釋無暇解釋。

我的眸子漸漸清澈柔和起來,“爲什麼選擇現在告訴我?”

“因爲,這一次我不會再失約。”他的眼睛裡是一種再也不容錯過的堅定和果決,“信我,樊玲,”他的神情肅然,莊重得猶如起誓,“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信我。”

“信我”,這兩個字連同他的聲音,他的眼神,他手心的溫度,全都彙集在我心中,最終洶涌而過,摧毀了我心底的最後一道防犀情感的掙扎和理智的拷問在這一刻真正統一,我已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那我想我們應該結束假期了。”

他的十指和我的牢牢交握,無盡的歡喜和感激都被握在這雙手之中。

坐了幾個小時的飛機回到F市,一下飛機這裡的寒流就讓我打了一個寒戰。和離開時一樣,F市的上空依舊是雪雨濛濛,習慣了溫暖如春的海濱城市,回到這裡還真有點不習慣。

“冷嗎?”柏銘濤將他的外套脫了,給我仔細披上,“等我一下,我去買把傘。”他鑽入雨霧之中。

身上的衣服散發出一股溫暖清爽的味道,是屬於他的獨特味道,它傳入肺裡,留在心上。

我看見他從機場的超市裡跑出來,黑髮被雨淋得半溼,他跑到我面前,舉着傘,“可以走了。”

我抿了抿脣,將臉偏朝一爆“我記得好像你的車停在機場的,這個……”我指指傘,勾勒出七分逗趣的神韻。

柏銘濤把手圈在嘴爆咳了兩聲,眼睛側了側,又轉過來。一向從容自信的柏銘濤,凡事都胸有成竹的柏銘濤,這種神態絕對稀有,幾近絕跡。

“那我們走回去好不好?”我的面頰上有微弱的一抹酡紅。

“好。”

我們慢慢走在細雨中,靜聽着雨點打在傘面上又落下去的聲音,一滴滴雨跌落在地上,濺起水花,“啪嗒”,很輕的聲音,一直鑽進心裡。

世界熙來攘往,車過車馳,就如耳邊漸靜的樂聲,兩個小時的路程,感覺像是幾分鐘,太快了,太短了。

我把鑰匙從紫色的鑰匙扣上解下來,換上深紅色的,將紫色的遞給他,他沉靜的眼睛裡有一束火花乍然閃過,千水浮隱,在交織的雨水中,我們執手相看。

我靜靜地佇立在路爆直到他消失在視線的盡頭。眼睛裡不知道是不是飛進了細雨,清冷得讓我感到一絲恍惚。

回到旭升公司,回到我熟悉的軌道上面。

“樊總。”公司的全體人員迎上來,“太好了,你一回來,就可以結束兵荒馬亂的局面了,主帥一出馬,何事不可成。”

我離開得太急,根本沒能到公司來交代,我翻閱了近期的工作記錄,居然有條不紊,沒有出什麼問題,我讚歎道:“小喬,佐江,你們可以獨當一面了。”

“樊總,柏臺給了我們很多指導,你離開後,他一直有到公司來。”

心突地抽了一下,在我看不見的背後,他還給了我多少小心的呵護和有力的扶持,一種微酸帶甜的情感潮汐,一陣一陣漫過來。我將所有的情感壓回心裡。

“通知大家,下午3點到會議室開會,佐江,關於《創業》這一欄目的具體策劃包裝,風險基金的投資可行性報告下午我要見到。”

休息回來像是全部的精力回籠,我精確而完美地處理着手邊的每一件事。

一個星期風平浪靜。然而我知道,在這波平水靜的表面上,底下什麼都在發生,深海暗涌,我清楚,要來的總歸會來。

“樊總,杜副臺長請你去一趟。”

杜副臺長看着我的眼神冷冽而平滑,“小樊啊,你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可是現在臺裡有些變動,柏臺在半個月前就接到了調令,上面對他的工作有新的安排,柏臺對我們市電視臺是有感情的,所以這工作的交接就慢了點,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小樊,柏臺是總歸要回去的,我們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還是那句老話嘛,謹守本分,各安其職,纔是安生立命的根本。”

杜副臺長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繼續說道:

“小樊,你也別有什麼心理負擔,柏臺即使離開,你手上的工作還是繼續像以前一樣做下去,不會有絲毫的影響的。組織上還決定,柏臺離開之後,你手上的工作要繼續加大,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嘛,比如總編室的工作,也應該適應市場經濟嘛,以後一併由你負責,你有什麼具體的想法也可以提,組織上會給你最大的支持的。”

我一言不發,端坐聆聽。

“小樊,我覺得你的前途無量,你可別把自己耽誤了。”

杜副臺長的結語我聽明白了。

離開他的辦公室,我繼續工作,時間沒有盡頭地流逝,幾個小時延伸成了一天,一天天延伸成一週又一週。

“樊總,市政打電話來,路標廣告工程暫時中止,市政方面有新的規劃。”

“我知道了,從上個星期起工作的重點轉移到華創房產的銷售計劃案上,人員都已經到位了嗎?”

“到了,公司的重點資源都投入到了華創地產的銷售上,我們的銷售方案華總很滿意。”小喬回答。

這要感謝蔣峰,由於他的遠見卓識,華創集團的代理方案,令旭升公司打開了新的局面,也給此時的旭升留下了一線生機。

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經驗,兵臨城下趕盡殺絕的先兆。

果然。

“樊玲,電視臺決議暫停《創業》欄目。”唐向華把文件放在我的桌子上。

會議並沒有通知我參加。

“我按你之前所說的和《財經》雜誌有過溝通,這檔節目搬到雜誌上去做,用現場評委的方式,全程在雜誌上進行文字報道,投票的方式已經擬好了,風險投資基金協會基本上同意了這樣的模式。”

唐向華辦事能力那是相當的強,我收拾東西,“那就好,這檔節目可以幫助很多有志的青年,不辦太可惜了。”

“樊玲,你在收拾東西?你要離開電視臺?一個欄目的暫停對你廣告部的工作沒有影響啊,你入主廣告部那是商業合同,電視臺中途毀約那是要賠償你的經濟損失的。”唐向華爲我緊張。

“那就是法律問題了。”我的對答很從容,“當然我並不打算和電視臺打官司,自古民不與官爭,廣告公司怎麼可能和媒體打對臺。”我笑着說。

“你是說電視臺已經下文了?怎麼我沒有接到通知?”

“我也沒有接到,不過應該是遲早的事了。”

我並不迴避唐向華。大衆對於負面消息一向嗅覺靈敏,現代人彬彬有禮的皮囊下暗藏着窺探、揣度和津津有味,畢竟這是一個透明的世界,沒有誰是活在玻璃屋裡的。

“那也要等到文下下來,即使文真的下來,那也是不合理的,你不能這樣不戰而退!樊玲,你的工作成績和其他的沒有關係!這已經是21世紀了!我去找杜副臺長。”

“不要,唐向華。”

我把最後一本書放進箱子,我真不想把場面弄得這樣難受,“我其實是一個怠懶、耍樂、好逸惡勞的女人,我最想要的生活是有點錢還有點閒,我發覺我基本上已經達到了這種境界,你不是還經常來吃飯以消除局部差距嗎?我不是非要事業的女人,”我繼續笑着,“基本上我身上還是很有些女人的傳統美德的。”

唐向華沒有說話,他靜了一靜,“你決定了?”

我點頭,“我想能留給電視臺一組漂亮的後來者難以企及的統計數據,那也是很榮耀的。見好就收急流勇退,逝之明訓。”

他走過來,幫我抱起箱子,他看着我,很男人的眼神,“樊玲,我喜歡你,你是知道的。如果撐不住了,我的肩膀給你靠。”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把面紙按在泛溼的臉頰上。

不久電視臺通知,因內部調整暫停和旭升廣告公司的合作。

雪越下越大,F市已經變成了一個透明的世界,風雪旋舞迷濛了行人的眼睛,讓人看不清前面隱含的危險。但危險不會因爲人的無視而消失,危險越逼越近。

掛在衣架上的衣服已經幹了,我觸摸着它,暖和而輕軟的觸感在指尖流淌,我看到一個等待的姿勢,我站在黑暗的雪夜窗前靜靜等待。

稅務人員入駐旭升廣告公司,例行公務查賬。

工商部門……

恥科……

……

弓刀霜劍,層層加碼……

很明顯旭升公司不過是個渡口,所有的壓力和逼迫,最終的指向並不在我。

日子即使是在刀光劍影之間度過,也依舊一天天地過。實在累了,靜靜地定一定神,讓腦袋放空,吃一頓好的,睡一覺又是一天。日子其實沒什麼難的,大自然的規律是冬天終會過去,雪化自然天晴,我要做的,只剩下等待。

當一個人把自己全部的感情投注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時候,在別人的眼裡可能是可笑的,甚至覺得她變得愚不可及,但是對於當事人來說,那卻是幸福的。

電話鈴響起,我飛快地接下,“樊姐。”

揚霓?

“樊姐,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過幾天可能臺裡會需要你來一趟。”

“有什麼事嗎?我的工作已經交接完畢了。”

“紀委派出督查組到電視臺來了,瞭解柏臺的工作情況,好像是有人舉報柏臺有以權謀私的行爲。”

一聲巨響,驚雷乍現,轉瞬之間,天翻地覆。

我猝不及防,再也站立不住,啪的一聲,摔倒在地上,還來不及體會痛楚,我已聽見自己憤怒、混亂、震驚的聲音:“你說什麼?”

“樊姐,你怎麼了?你沒有事吧?”揚霓那邊連連詢問。

地上的冰冷讓我的頭腦有了一絲清醒,“我沒有事,我只是太……太吃驚了,這怎麼可能?”我難以置信,出了什麼問題,怎麼一時間風雲變色,所有的指向……突然間……怎麼可能?柏銘濤的父母是不可能置他的前途於不顧的。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出了什麼問題?我的腦子要爆了。

“具體的我也不是太清楚,樊姐,我只知道好像是有人舉報,上面要求徹查,我猜想舉報的這個人肯定很有來歷,要不然不可能觸動到柏臺的。”

我坐在地上,森涼的寒意從頭涌到腳。

電話再次響起,“樊玲。”

本能快於意識,在我大腦還在反饋的時候,我的手指已經按斷了電話。

手機繼續響,我盯着閃動的屏幕,像看着一條毒澀一曲過,又響起,一曲一曲,鍥而不捨,絕不放過。

我抓起了電話,在接通後,我一字一句地告訴對方:“高敏,如果你再打電話來,我就報警!”

“樊玲,我這裡有丁立偉的一些東西要交給你,如果你想他死不瞑目,你可以不來,我在惠天咖啡。”

電話掛斷。

第三十章

高敏坐在沙發的一角,她穿着黑色的羽絨服,戴着墨鏡,抽着一支菸。

我們的視線在半空中冷冷交會。

細長的煙在她嘴角顫動,她深深地將煙吸到肺中再悠悠吐出,“樊玲,在你的這些男人中,丁立偉算不算唯一一個有資格對你說,至死不渝的?”

“收起你的惡毒,你別忘了你是他的……妻子!”

高敏微微仰起頭,我能感覺到她的恨意,這種濃烈的恨意,幾乎令她無法控制。

她按滅手中燃盡的煙,從煙盒裡抽出一隻,再點起,細長的煙在紅色的火苗中顫動着,咬住煙的嘴脣也在震顫,這燃燒的香菸彷彿成了她的一個支點,支撐着她不至於垮掉。

“妻子……你知道爲什麼你是第一個被通知到醫院的嗎?因爲丁立偉掉下來後,唯一說過的一句話是,‘樊玲,我要回家。’這個盒子裡是他留給你的東西。”高敏決絕地推過來。

盒子裡放着一把鑰匙,一張揉成了一團的紙,一個存摺。

“這把鑰匙是你們曾經的新房,他買回來了,用他自己的錢,他很拼命,再小的工程都接,出事的那天他去林東工地,一個不到十萬的工程。”

高敏的臉微仰,她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乳白的煙霧圍裹上來,刺入人的眼睛。

“他掙的大部分錢都存在這個存摺裡了,用你的名字開的戶,至於這張紙並不是他留的,是我從垃圾桶裡揀的,不過,我想也許你會有興趣看一看。”

金屬的光澤冷得發澀,三生遠,朱弦絕。

我啪地闔上盒子,這聲悶響,聽上去像是悲涼的哭泣。

“高敏,爲什麼你恨我恨到這種地步?第一次你見我,奪走我的幸福;第二次你見我,竟想用一把鑰匙來絕我一世的幸福。”

高敏笑了起來,笑得細碎而急促,這種笑聲像一把刀直接從心底裡刺出來的,她哼着黃梅小調:“絕你幸福不是我,龍騰總裁名宇陽!”

聲線過處,眼前有什麼東西像煙花般爆炸開來。

她的聲音冷而膩,像毒蛇的引信一般撲過來,“是他用水源污染事件來威脅高家,逼我去接近立偉,一直以來我和他都是最配的,他是最適合我的男人,是我想去愛的男人,但是他的眼睛裡卻只有你!你有沒有到他的辦公室去看過?那裡鎖着一間屋子,那是爲你而裝修的。樑安億的閒、淨、醉,你還記得嗎?你在大學裡曾經說過的,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間他裝修的屋子,那間房裡,全是你,你所有喜歡的一切他都收藏在那裡。他一直都在看你,他爲了你和家裡鬧翻留在本市,他甚至爲了你放棄仕途廣告界,他愛你,愛得無以自拔!”

她說的話太過晦澀難懂,一旦傾聽,便會直沉入她所締造的黑色地獄!

“因爲你,我被我想愛的人一手推進地獄,好,那我就嫁給立偉,我也要看着你進地獄,大家都生不如死,都墜進地獄裡,那纔剛剛好!他佈下局,以爲毀了你和立偉的幸福,他就可以得到你,可你太倔強,不拋棄不放棄,哈哈,你又把柏銘濤拖下了水!樊玲,我真的很羨慕你,你是那種只要摔倒總會有一隻手來接着你的幸運兒!

“你以爲一個工人可以取到我們的水源?你以爲這樣的絕密是一個小記者能夠查到的?李倫沒有相關人士的默許,他敢破壞行規拿着吳曉母子的性命冒險來告訴你盜版事件的真相?那都是宇陽,他要你違背原則,他要你逾越新聞人的底線與柏銘濤決裂!你知道丁立偉爲什麼會死嗎,因爲聽到你……”

高敏的臉扭曲得變形,她的聲音卻異常清晰,一字字地道:

“他痛徹心肺,他痛心切骨,他痛不欲生,他跑到宇陽的面前去求他,他對他說——愛你就不要再傷害你!他痛得神智不清,痛得精神恍惚,所以他纔會從架子上掉下來。你知道他爲什麼會娶我嗎?因爲宇陽要他選,選他背叛還是你背叛,被背叛斷人腸,背叛者是不是早已斷腸。你知道他在新婚之夜對我說什麼?他說他愛你,他說愛一個人,除了希望能永遠和她在一起,更希望她健康,快樂,平安,不受任何傷害,爲此他哪怕是墜入無盡的黑暗與孤獨,也要讓你可以繼續生活在陽光中,活得坦蕩而光明,享受生命獲得幸福。爲了達到這個目的,就算不再被你所愛,就算會被你漸漸遺忘,他也此生無憾。他愛你,至死不渝。”

樊玲,你知道什麼是絕望嗎,是當你奠堂塌陷後,你墜入地獄,你發現連地獄都消失了。

“宇陽這一生什麼都擁有,一切都在他手中,偏偏他全不在意,他今生唯一在意的,他爭不到,可是越爭不到越珍貴,越求不得越要求。宇陽到B市把柏銘濤告到了老頭子那裡,他還舉報柏銘濤,他要讓柏銘濤再也無法在此立足,這一次他不會再給你翻身的餘地,他佈下了天羅地網,他勢必要把你羅入網中,樊玲,你無處可逃!”

“當日宇陽要挾你去接近立偉,那麼恨那麼屈辱你都不敢向我揭露真相,還有《精仕》事件,在那時我以爲你是爲了讓我和他更勢同水火。但是今天我明白了,不是,你是爲了製造契機,我和他和解的契機,這和今天你來告訴我真相的原因是同一個。”我殘忍地看着她,“你愛上立偉了。所以你寧願承受宇陽的報復,哪怕讓高氏陷入絕境也要讓我和他玉石俱焚!”

她嘴角的煙一直在抖,她大口大口地吸着,連氣都喘不上來,她全身都在,她一把拿下燃燒的菸頭往手心裡按進去。

皮肉燒焦的味道瞬間瀰漫開來,她終於不再抖,她取下臉上的墨鏡,眼睛紅腫充血。

“對,我愛上他了,我愛他軟弱下的驕傲和堅守,我愛他從來都溢於言表的追求和遺憾,我愛他,愛上丁立偉這樣的男人實在是再容易不過。我愛立偉,我真心誠意地想和他相守終生,可是樊玲你說得對,血債要用血來償,立偉的血換我失去這一生的摯愛,換我悔恨終生,這個結果你滿不滿意呢?這個結果你滿不滿意?”

她的眼淚一直流,可是就算她把眼淚哭幹了,甚至用自己身上的血水來取代,甚至整個人都乾涸掉,也是無法減輕一點點的悲傷,永生的殤,永世的殤。

我打開那揉成一團皺得不成形的紙團,單薄的紙被揉出了道道凌亂的摺痕,就像那永遠也無法展平的傷口。

樊玲:

在一個最三流的故事裡,有一個神問他的子民,你是要你的心,還是要你的腎?子民回答,請給我一個全屍。可是,在故事的設定裡子民連選擇全屍的機會都是沒有的。

樊玲,我愛你。

從1996年11月2日到今天,8年,我從未停止過一天愛你。

而我父親愛我,是從我出世到至今。爲此我挖掉了我的心,換回了我的腎。

可是,沒有心的我,從此再不能屹立在你的面前,我只能抱守我的殘缺,從此終老。

在這個落幕的故事裡,樊玲,我被裁定交出我的幸福,我必須要把它交付給這世間比我更愛你寵你珍你重你的男人手上,他會讓你一生綻放笑容。

如果可以,樊玲,我希望你可以忘記我。

如果真有上帝,那麼我向他祈求的最後一點仁慈就是讓我看到你幸福。爲此,我可以用我的全部乃至生命去交換。

雨幕交織,城市的路像是身體裡的血脈,一路都是蜿蜒的鮮血。耳膜裡甚至已聽不到自己的續聲,我像一具行屍走肉般飄蕩在大雨中,不知道走了多久,膝蓋已經無力支撐,可我依然在賺沒有停下來,我好像覺得在自己的記憶深處……好像還有這樣的一個地方,還有……這蒼茫無依的人世間……最後一點清涼。

我一頭趴在鐵欄杆上,向天空擡起頭來,雨刺進眼睛裡,刺得魂魄都在瑟縮。

我拿着手機望着起伏飄搖的河面。

電話一聲響過一聲,一聲一聲悠悠而逝,終於有人接聽,一箇中年婦女的聲音:“喂,你好。”

“我找柏銘濤。”喉嚨燙得像是要滲出血來。

“柏先生在醫院,寧老先生心臟病發,已經昏迷好幾天了,請問你是哪位?喂,喂,喂……”語音在虛空飄忽,一霎便化爲了烏有。

“信我,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信我。”

我趴在冰冷刺骨的欄杆上聽見有人這麼對我說,我猛一擡頭,前面是白茫茫的河水,暴雨如注。

“咚。”一聲輕響,濺碎了零星的光亮,那片溫潤不復存在。

手機迅速下沉,在萬千的浮沫中沒入深淵,再無天日。

靈魂寂滅,飄散,此生我將——不再執著。

車廂很空,我縮在角落裡睡了一覺。恍惚中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細雨濛濛,頭頂上是一片深紅色奠空,雲彩很詭異,在地上飄浮,我一個人站在傘看倒影,水裡面的那張臉不是我的……我醒來,車廂一片黑暗。

一個男人一身黑衣像石柱一樣坐在我身爆他轉過頭來,冷然說道:“我受人託,給你一張機票和身份證,只要你今天離開這座城市,就不會有人能找到你。”

路燈一盞盞閃過,雪覆蓋了這座城市,把白色固定爲了座標的中心,靜得噬骨。

“方鞠惠去了倪森那裡,她用自己換了這些?”

“樊玲,想要自由先得學會閉緊嘴巴。”黑衣人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兇悍之氣。

這個城市燒盡了我的最後一滴血。

“借你的電話給我,在走之前我想打個電話。”

電話塞進我手裡,“快點,到前面的站上下車,有人帶你走。”

我按下一個個的鍵,我對着電話說:“宇陽,倪森派人來把我帶走……”

手機飛了出去,碎成一地,黑衣人的臉色像奪命的羅剎,他氣息起伏,“你這個瘋女人!”他站起來離開。

我低低地笑,哈哈地笑,大聲地笑,世界在的漩渦裡瘋狂,誰也分不出此消彼長。

車到站停下,夜色剪出他的身影,身形修長而優雅,紫色的外衣隨風揚起,黑亮的頭髮閃動着冷冷的光澤,他漆黑的雙眸牢牢鎖定在我的身上,無法想像這樣一個男人,冠蓋京華,風姿俊逸……他竟是踏着偏執和瘋狂……一步步走過來的。

我畢生的期望,愛戀,幸福,事業都被他一手毀掉,僅在瞬息之間!見到他,我以爲我會死於瘋狂,可是,我沒有。

心縮在胸腔裡一動不動,像是已經不復存在。

“樊玲。”他漸漸走近,眼眸中的那份逼人。

“帶我去見倪森。”

“你要想見鞠惠,我去把她帶出來。”他低低地說。

“帶我去見倪森。”

“好,我帶你去。”

我沉默地坐下來,靜靜的,煞白的臉上,深黑的兩個瞳孔空洞。

“浮華世界”。一個最高級的會員俱樂部,提供最醇的酒,最隔音的全景包廂。

倪森見到我時微微地挑起一邊眉毛,他的五官中帶着一種近乎貴族氣息的森冷。宇陽面對面地和他站着,氣質矜貴桀傲,兩人隱隱約約帶出一種對峙的味道。

倪森眼神頓了一下,微微地笑了,眼睛中隱隱的殘焰凝聚,“你來見我想做什麼?我給你十分鐘的時間,做完就離開。”他的聲音像一把剖開肌理的寒刃。

空氣中充滿了一股不耐煩的逼迫感,不遠處的歡樂背景都變得森然。

“我要單獨和你談。”

冷意和殺戮的血腥從他的眼睛裡一閃而逝。

“倪森,”宇陽淡淡的聲音響起,“愛着一個人便會只想着這個人,無論她想要什麼,只要她在自己身爆你都會願意爲她做到,沒有理性沒有原則,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倪森做了一個手勢,旁邊的人打開門出去,宇陽也隨之走出。

倪森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笑容中格外透着一絲凜冽,“樊玲,你真有本事。”他一句冷吟。

我垂眸低語,“以愛之名,把所謂喜歡的女人投進地獄中的地獄,你們的這種變態高度是常人所無法企及的,你們都是天才。”

倪森展開閃亮的牙齒,白得陰森,像是在鐵上拉出一條弧犀“樊玲,你最好現在就開始祈禱宇陽會一直護着你,否則人體有216塊骨頭,我會一塊塊地把它們指給你看。我很有耐心,也很有時間。”

“離開鞠惠的那幾年,看來你是研究人體構造去了,可你知道鞠惠那幾年做了什麼嗎?我第一次見鞠惠,她穿着一件很漂亮的衣服在街上走着,但是整個人卻像是陽光下的一捧積雪,一個已經粉碎了的瓷娃娃,外殼包得很好,實際是一碰就碎。那好像是你拋棄了她,你要去爲你遠大的仇恨努力,你再也無力承擔你的愛情。我把她帶回家,她搬離方家,發瘋地找你,她只要聽到任何一點你的消息,就算是最骯髒的碼頭,最黑暗的酒吧她都會去。她在黑道最聚集的地方遊蕩,她喝酒,她把自己放在最黑暗的地方墮落,我一次次把她拉賺帶回。

“有一次,有人告訴她見過你,讓她去。他們在她的酒杯裡放海洛因,你知道海洛因和酒喝下去會怎麼樣,她差點就被人LB在某個陰溝,如果不是我和莫礫及時趕到,社會新聞版上也不過多一條,某墮落女因吸毒過量而死。你說你還要鞠惠什麼,要鞠惠的心,早在幾年前你就已經把它碾得粉碎,你再回來一次不過是把碎片弄成粉末;你要人,她帶着你給她的指環一次次躺平在你身下,掏空了她自己;你要她的命,很簡單,再回PJ館,找那羣給她下藥的人……”

“住口!”他臉上連起碼的平靜也無法維持,真正的穿心碎骨。

“鞠惠把自己的靈魂撕碎了給你,也拼不成你要的公道,可是她說因爲你是倪森,所以無論仇恨還是孽報,她都願意去揹負。你認爲鞠惠爲什麼要當律師?因爲她害怕你站在被告席上,她要爲你辯護!一個要爲你辯護的人卻被你逼得親手把你送上法庭,那是怎樣的痛?她活生生地……撕碎了自己的靈魂……”

我靜靜地看倪森,我完全明白倪森現在情形,痛苦,痛苦,痛到最深處全身都瘋狂地展現出四個字:痛不欲生。

鞠惠,鬥嘴,我不行;論狠,你不行。

直到走到這一步,你都不忍奪走他恨的理由,而我是草根階層,人們說草根階層天性惡毒且有小市民的狡猾,我們從來都是瞅準對手的七寸,鋼錠嵌入。我們沒有規則,我們是黑市拳手,要打就將對手打到完全爬不起來的地步。

我拉開門,回頭看了倪森最後一眼。

你們這些手握強權的人,以爲只有你們才能讓人痛徹心扉?不,誰都一樣!

誰也逃不過命運的羅紋,傾覆與流離,掙扎與傷痛,在最初的霎那就已經註定。

宇陽將我送到門口,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睛裡又是那種只折射一個人的光芒。

我打開大門,“這是你選擇毀了我們所有人而得到的,這麼大的代價,你不進來驗收你的成果?”

他的身軀一下輕顫,眼睛驟然瑟縮,眉峰與眼角,鼻樑與下頜,劃出痛的銳利驚的秀麗,目光隱隱帶澀,在交會的一剎那彈開。

他慢慢俯下身子,成功地將我面前的光線全部殺戮,說出的話卻柔緩,“好好休息,明天我來接你。”

一進房間我就癱倒在,牀單冰冷,房間裡黑得像深海,我逐漸蜷縮下去,原來人痛到極致的時候是真的叫不出聲的。在昏昏沉沉的時候我想,生命的盡頭原來就是這種滋味,所有的山重水複,迤邐曲折,總歸是這樣的結局?上天入地都無處可逃,爲什麼還要於事無補地執著?天底下最愚蠢不過的事情……浮生一場虛空大夢……碧落黃泉……

就這樣,我還是睡着了,那個時候有什麼滴進眼睛,但我連指尖都動不了。在若干模糊的意識中,我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只有我一個人。

我想起一個名字,但是喊不出聲來,好像就這麼忘記了。

我上車後,宇陽關上車門,車內是由他構成的封閉空間,他將車緩緩地滑出去,像融過一片雲層。

“我現在開得很慢,車速不超過80碼。”他側過臉微笑着對我說,漆黑的眼睛像是聚攏了所有的光線。

利劍無聲地穿透入胸,這一刻,很冷。

宇陽將我帶到了龍騰廣告公司,他打開了那間一直鎖着的辦公室,熟悉的景物撲面而來,記憶中的幻像化成實體呈現在眼前。

胸口被無數的淤泥堵塞,連喘一口氣都污濁,我清清楚楚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你身而爲人,卻爲一己私慾,設計陷害,逼人致死,枉死魂靈之慟,你聽不聽得到?”

宇陽的面容在這一瞬間燃燒起來,哪怕石子投入也會爆裂開來。

“在你心裡我罪無可恕,那麼你就親手把我送進地獄。你什麼樣的報復我都接受,沒有底犀但是樊玲,你註定跟我在一起。”他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愧疚和悔意,只有不可斡轉的偏執和決絕。

我跌坐在沙發上。

他蹲在我面前,黑水晶的眼睛緊緊盯着我:“青溪路25棟1單元2號,2000年2月10日,我從北京回到F市,我只比丁立偉慢了一步。一步天涯。我以爲我可以克服終至忘記……”他高貴神俊的眉目慢慢地看向我,“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

“樊玲,你很恨我,我知道,你甚至不會認可我的愛,你覺得我就是把殘忍的利刃,一刀砍了你的事業,一刀斷了你的愛情,可是樊玲,你可曾給過我機會?沒有!在學校你參加的活動場場有我,你看不見我!你選修的學科我都修,你看不見我!我廣告界,你看不見我!我打跨你的公司,你還是看不見我!”

他的手撐在沙發上,迫近上來,將我困在中間,十指的血管在皮下隱隱跳動。雙眸紋絲不動,平靜無波。

“讓你看見我的唯一途徑只有斬斷你所有的退路,在只有我們兩人的空間裡,你不能不看我!”

在只有我們兩人的空間裡,你就是我的地獄!吶喊悶在胸膛,我的喉頭嘎嘎作響。

“你可曾想過我的堅持?我愛你,從學校,到現在。”

“世界上沒有一條法則規定,你愛的人必須愛你。”

他垂下了眼瞼,而後擡起,眼底一片沉靜,他淡然地說:“我知道,可我是一個自私的人。”

你愛我,把我所擁有的東西全部埋葬;你愛我,把你所給就當作是我所想要的;你愛我,我得到的必須是你所願意給的;你愛我,使盡權術的翻覆和手腕的狠絕;你愛我,令我嚐盡世間的永傷……

你愛我……

這樣深情何以爲報!

“樊玲,不要再走了,再走就是你身後的那個家了。”宇陽的聲音柔和得近乎呢喃。

支離破碎的片段一粒粒地剝落,沉入腦海沒有喘息。

“宇陽你最愛誰我不知道,但你最恨的人肯定是我!”

我的微笑被他的目光折射得變形,我的聲音平靜,完全沒有喜怒哀樂,“你放心,我已經沒有力氣再來一次了,我累了。”

宇陽退了一步,把我拉進懷裡,輕輕地抱着,像抱着一件極其珍貴的珍寶,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臉貼在我耳際,“樊玲,嫁給我吧。”

他的身體像一把刀,插進我的血肉和我的每一根細微的神經裡,生生搗毀了我的五臟六腑。他修長的手指鑽進了我的髮絲,全然地禁錮,的姿態,緊密得沒有半點空隙,他的五官變得朦朧,所有的棱角瞬間軟化,眼眸微轉處卻透着濯濯的火光燒灼着我,“樊玲,嫁給我吧,接收龍騰公司,它本來就是屬於你的,我有的,都給你。”

我立定在地,停止一切舉動。

“這噬權讓渡書,你簽字接任的那天我們舉行婚禮。”他輕輕揚眉,依然是刻進骨子裡的優雅,這是一個無時無刻都能讓自己優雅起來的男人,即使在做着最惡毒的事情。

“給我一週的時間。”

宇陽直直地望進我的眼睛深處,像是在最後確定什麼。我直直地回看過去。他的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好,現在除開你離開我,你的任何要求我都會答應。樊玲,”他的嗓音靜靜的,“我不會手軟。”

我靜靜地回答:“我知道。”

我亦不會。

你用強權來發動戰爭,把愛情變成戰勝者的獎品。

我會讓你知道,戰爭不僅僅別人會敗,會鮮血淋漓,你也會,如果以此爲戰,惟有全軍覆沒,俱敗皆傷。

我緩緩把身體埋進水裡,全身的每一處肌膚都被熱水包圍着,惟其如此,才能覺察到全身是如何的寒冽,這種噬人的寒冽在熱水中再度迸裂開來,門外天地鋪雪,耀動着銀色的光,那是一個甜美的海市蜃樓,而我,再也不可能在陽光下那樣擁抱它。

我打開櫃子,從最深處取出封存,軟軟的料子壓出了些許褶皺,摸上去滑溜溜的細膩,幽幽地閃着光。

一件瓷青色的旗袍。

輕輕穿上,扣上盤扣。

什麼是必須堅持的?

精巧翻覆的繡紋身上纏了一圈,鑲嵌在錦繡中的煙雲,彷彿有了生命,在身上飛舞起來。

什麼是寶貴的?

精緻的繡花浮在細紗上,沉澱着旖旎,靜婉,我陷進水墨漸淡的畫布裡。

其實大夢之後沒有什麼不能捨棄。

素色翩翩,挽起長髮,一件精巧的飾品插入發間,滑嫩的手指觸到臉頰冰涼徹骨。

我的腳步聲在古宅裡迴響,鞋跟在青石徑上輕敲。單薄的身影在牆的交界處拖出扭曲的弧度,長長的影子蜿蜒地伸向幽長的院落,院落的盡頭是兩扇重門。

冰浸的門手,推開,門發出悠長的聲響,悠長地綿延於時光的盡頭,迴盪在千年不醒的夢中,繁花凋盡……我卻綻放出一個飄渺柔和的笑容。威嚴的身影迴轉過來,那兩道濃濃的眉毛驀然深揚起來。

這個世間,每一個女人總有一種動靜,一副神態,一抹韻致會額外地引起一個男人的關注,深深地牽引到他,令他打破原則,改變習宮成爲例外,以致於願意付出代價擁有她。

一隻貓和一頭狼在森林裡遇見了,狼給了貓三個選擇,靈魂、生命、,貓必須付出這三樣中的一樣,狼纔會消失。你選擇什麼?

鞠惠說,。

我,選擇靈魂。

尾聲

水晶香檳靜靜陳列在臺前,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芒,賓客們手執酒杯輕鬆地聚集在一起,相識的,不相識的,什麼都不會妨礙交流,一聲聲的恭喜祝福,是今天的主題。

紅字鮮豔奪目,凌空招展。

“蔣震、樊玲喜結連理。”

觥籌交錯,我端着酒杯被衆人簇擁。我知道這裡面有多少細細碎碎的低語聲:“上將娶的是哪家的千金,不走政治聯姻,也該選個書香門第,什麼世家的?”

“什麼世家?小戶人家,住在衚衕裡的,什麼背景實力都沒有。”

“啊,她的面相也不是頂好的!”

“這就是有手段了,蔣上將亡妻去世18年,圍在旁邊的女人不知道多少,臨老反而入甕了,可見這個女人極犀利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新娘子年紀還真是輕呢,26歲,足足小了兩輪,只比上將的女兒大幾歲。”

“大兩輪?怕是大三輪也是要撲上來的嘍,漂亮的女娃要多少有多少,陸軍上將能有幾個,這就算是魚跳龍門了。”

“是呀是呀,只怪我們嫁得太早,父母觀念守舊,否則我們也動動心眼,說不得也能做做上將夫人威風一把。”

“我說呀,女人在現在,尤其是現在,要想好姻緣,那是要各出奇謀的。”

……

這就是上流社會,明面參加人的婚禮,暗面忙不迭地說主人家的閒言閒語。

我靜靜地喝了一口香檳,身邊的溢美聲如洪水氾濫,我垂下頭,輕輕拉動嘴角,用所謂的黃金角度構成所謂的矜持含蓄。

接待處堆滿了嘉賓,輪流在嘉賓冊上留名,門一次又一次地打開。

影影幢幢,忽覺有人隔了重重山水向我凝睇而望,我擡起垂落的眼眸。

光暈隨着我的動作搖晃了一下,激起幾縷額發,我已經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此時是何等觥籌交錯的盛筵,抑或怎樣的目光睽睽,皆與我無關。

只有那潮溼溫暖的海風,夾着冬日的清寒撲面而來。

是誰冠蓋京華,是誰自傲雍容,是誰執手雪間,傾聽這世間震天滴聲。

“信我,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信我!”

爲何三業之火不起,燒盡這世間的苦痛?

痛沿着眼部神經躥向四面八方,剝颳着每一寸肌膚,我聽到與自己相同頻率的另一顆續。

他看着我,只看着我,那向來從容淡漠的眼中,忽然空白,像一潭靜止的湖。

宛如續,在這一刻僵凝。

我茫然地站在那片湖水中,任它漫漫涌入我的胸口……殷紅散開。

樊玲……

那無聲的聲音似一把鋼針插入,輾進血脈,絞碎肺腑,痛得魂魄都裂開,痛得沒有知覺。

光線漸漸被吞沒,陽光、大海、白鷗……所有的景物都搖晃起來,融入了一片虛空。

隔世的渺茫。

他的眼神穿過我,穿過這華美的盛宴,無聲的痛,幻滅的灰。

他遙遙舉杯,在這漫天的歡聲笑語中,在這渾濁的浮華里,對着我一飲而盡,他消瘦的背影從靜立的衆人中間走過,一步,兩步,咫尺又復天涯……

從前咫尺天涯。

而今天涯陌路。

我執杯站立,以爲自己會哭泣,面頰卻始終如干冰。

原來這顆心臟裡,早已無淚可流。

“樊玲,”蔣震放下已經空了的玻璃杯,鐵色的眼瞳浸潤了酒精,有些朦朧,卻隱隱透出生寒的銳利,“我的四女兒,蔣楠從英國趕回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我帶你過去見她。”

他握住我的手。

大廳裡的燈亮着,大型的水晶吊燈,晶瑩璀璨,無數的光線在這裡互相反射,像是把整個世界的陽光打碎了,才能形成如此光華的碎片。

我闔上眼簾,漆黑的網膜裡,一個鮮明的殘像。

慢慢地走上前,踏碎這一地的光亮,歲月在這一刻定格。

這一生真的是太長了,還要經過那麼多年,那麼多事,才能走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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