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柏銘濤的笑容緩緩斂去。

光線在視覺裡微微顫抖,呼吸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

“介意我抽支菸嗎?”

頻臨界點的空氣被柏銘濤奇異地劃開。

“哦,不,當然不介意。”我深吸了一口氣。

淡?藍色的煙霧從指間升起飄散成絲,輕輕地籠住他的眼,他的神情,煙霧裡的他瀚海深沉。

“你所提出的全權掌控廣告部,基石來自哪裡?”

“來自市場規律。”我取出資料,“按照數據顯示臺裡廣告部近幾年來完成的廣告總額爲七千萬,我願意以7500萬爲標底,買斷電視臺的所有廣告時間,而在7500萬的超出部分外,另與電視臺五五分成。”

“如果完不成呢?”

“這是旭升廣告公司三個月裡所做的業務總額,還有即將簽訂的長期意向性的合同,以及4A廣告公司即將投放的品牌計劃,加上電視臺本身所具有的長期客戶,柏臺可以評測出完成的基數有多少。”

“市場因素變化莫測,尚未定局就可能有變數,完不成的可能性哪怕有千分之一,它也亦然存在,而以旭升公司當前的資產並不足以承擔起這麼大的標底。”

我再次領略到柏銘濤的犀利。

他冷靜沉着的聲音在繼續:“商場博弈的唯一標準是你不能藐視市場和篤定對手,當你覺得你能的時候,其本身就已經?是種風險。”

我輕輕抿脣。

柏銘濤本身位置的制高點,決定了他思想的深度,他所看到的東西,所理解的角度,不得不令人歎服。

然,我要立於業界的頂端,要擁有縱橫廣告界的實力,除背水一戰外,再無選擇。

“柏臺,透視市場生存法則,無外三點,利益、風險和制度,風險決定利益的大小,制度最大限度地規避風險,沒有風險的事業,不存在於商業社會,馬太效應:你有,給你更多;你沒有,把你原?來的都拿走。

“柏臺,我們費盡心力地提升收視率,其目的是爲了形成強勢的競爭力,與省電視臺分庭抗禮!而驗證這一成果的唯一標準就是廣告收益,是臺裡財政收入的大幅度增長,而今,這樣的業績可值得我們再費心力?而我繼續滯留於現階段,就只意味着我再不能提供不可取代的價值,這樣的合作還有何意義?

“旭升廣告買斷廣告時間,收歸廣告部是一條突圍之路,突破電視臺現今的僵局,引入市場競爭機制,擺脫內耗,避免更大混亂的產生。

“至於柏臺剛纔所提出的質疑點,從資金的注入方式上可以解決,由美華日化公司作爲旭升廣告公司的擔保。旭升廣告公司向電視臺打入一定數額的保證金,7500萬元在12個月內付清,即每個月1號打入臺裡625萬元整,如果逾期15天不付,電視臺可以立刻終止和旭升公司的合作,並沒收旭升公司的保證金,這一舉措可以使電視臺在任何時候都不承擔風險。”

“那麼你的風險呢?這樣的孤注一擲只會把自己置於無法轉圜的困境之中!”柏銘濤將手擡起,淡?藍拂過他的臉龐,他緩緩道:“接近目標的方式不止一個,全權掌控廣告部也並非不能,我曾經?提議過,可以將你的關係調入電視臺,憑你的能力你足以勝任廣告部主任一職,你將會有我所給予的所有人事權利,大可放手而行。”

我深深斂眸,半晌無語,一個更爲名正言順的身份,一份把風險降在了最低範圍的兩全之策。

“柏臺,我之前不能的理由和此刻不能的理由相同,我需要一個超然的身份,只有一個不隸屬於電視臺的人,才能真正威懾到他們。”

以商場模式介入,按照經?濟學的定義,資本爲追求最大利益化而制定的任何制度都是合乎道理的,這纔是令發而行的最大保障。

掌控命脈的人才能對人起作用,自身都是被掌控的人,還能起作用嗎?電視臺的人每一個資格都比我老,他們的身份背景關係千絲萬縷,這樣的遊戲搞不好就玩成政治派立,這種腐蝕競爭力、違背商業屬性的玩法最終只會葬送掉我自己。我還是做好我的公司,運用商業模式,遵循?我最擅長的法則吧!

不過,我很清楚此樁提議的驚世駭俗,歷來由廣告公司代理電視臺的某一時段、欄目是很平常的事。

但是以廣告公司取代電視臺廣告部,廣告部收歸於廣告公司,所有的權利下放在廣告公司手中,電視臺的經?濟命脈全權由廣告公司掌控,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它所予以的衝擊縱是柏銘濤也不能不動容。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過,漫長得猶如洪荒的演化,柏銘濤眸光凝定着,黑漆漆的不透一絲波瀾,他在菸灰缸裡撣掉了菸灰,順勢按下菸蒂,火光悄然熄滅。

“樊玲。”他擡起眼睛,低緩沉厚的聲音落入我心的最底處,“聰明如你的女人不多,執著如你的女人更不多。”

全身的血液猛宛如決堤的潮水四下奔騰,無論在此之前如何地孤注一擲,如何地運籌帷幄,怎樣地深思熟慮,這都是建立在一種“理論可行”的基礎上的,我從未真正去想過它會“實際可能”。

它實際存在着太多的不可能。

“在你上交的方案里加上財務由電視臺指派,所有的款項進入電視臺和旭升廣告公司共同開設的賬戶,雙方各持一枚印鑑,要求由電視臺派駐一名副手協?助你的工作。廣告部依舊設在電視臺,你須進駐臺裡工作。”

柏銘濤嚴謹縝密的思維,在瞬間思考後呈現出的睿智,立刻將我的方案提升到了可能與事實之間的允許範疇。

半個月後旭升廣告公司入主電視臺廣告部,以買斷的商業模式全權掌控市臺的電視廣告。吳軍調任電視臺服務中心,副主任馬宇協助我的工作。

一週之後廣告部開始崗位競聘,在一個月的考察期內僅僅3人合格,其餘調任服務中心,十日後電視臺廣告部招聘業務員。

同期,柏銘濤下了兩道文,一道,廣告合同須有我的簽字方能執行;第二道,廣告部爲創收而設的自辦節目,只需我的簽字即能播出。

這意味着最高權限的下放,它是一種信任,柏銘濤的信任,完完全全的,沒有任何代價、任何保留的信任。

旭升廣告公司的版圖也由此分爲兩大塊,一塊電視廣告,進駐電視臺工作;一塊戶外廣告,繼續在原來的辦公室裡工作。

這一事件在業界裡掀起了一陣很大的波瀾。

業界的評價是——旭升公司以放手一搏背水一戰的決絕,在一盤實力懸殊的棋局裡逆轉乾坤,走出了絕妙的一步,這一步實是壯闊。

至此,旭升廣告公司以取得電視產業絕對控制權的這一創舉,登上了業界的頂峰。

就在旭升公司掀起的浪潮尚未平息的時候,業界又被另一層激浪席捲。

龍騰廣告公司成功簽下了國際知名企業——百代集團的廣告代理,此代理合同標誌着龍騰廣告公司正式跨入了國際代理公司的行列。

爲了慶祝簽約,龍騰公司在金皇大酒店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晚宴,業界內排得上名的公司均收到了邀請函。而我因爲正在主持廣告部會議,重新編排廣告時段,擬定新的廣告價格,所以晚宴自然就由秦渝和張鐸前去。

不過作爲友商,我特意給臺裡的新聞部打了招呼,當晚的新聞節目用了長達5分鐘來播報這一新聞。其後廣告部的自辦節目裡也臨時增設了這一內容,把它作爲業界內的一樁盛事全面評說了一番。

午夜11點,廣告部的會議才結束,總編室和廣告部的人陸續散去。我再一次審定重新編排好的節目表,看看有無遺漏。自接手廣告部以來,我每一樣都盡力做到完美,簽訂力森電子集團的全年的廣告投放,聯繫各大4A公司投放手中的單子等等,人們常說,政治家拼命訴諸戰爭,律師拼命訴諸法律,廣告人拼命呢,那就只有訴諸簽單啦。

“樊總。”安靜中揚霓推開我的辦公室門,笑靨如花的臉探進來。

我白她一眼,以我和她的關係,在下班時間再這般稱呼就是故意作怪了,“皮癢了不是?”我說。

她輕笑,“今時可不同往日,你現在可是電視臺裡的總監,我不尊稱一聲‘樊總’,那可是不合時宜的。”

她就作吧!“下班時間,不必拘禮。”我陪她玩。

“喳,謝主隆恩。”揚霓乾脆地迴應。

我一卷紙敲上她的額頭,“亂七八糟!怎麼你還沒走呢,你家那位不是來接你了嗎?”

“我讓他買宵夜去了,肚子餓死了。”揚霓曼聲道。

有人疼的女人果然是要嬌貴得多。

揚霓翻着今天的會議記錄,看看我桌子上這一大堆的東西,突然說出的話令我一愣,“樊姐,我很佩服你哦,爲了報答柏臺對你的知遇之恩,你竟然可以做到這般地步。”

“什麼叫這般地步?”我疑惑地反問。

她支着下顎看着我,“本臺的廣告部是什麼樣子,臺裡的人都心知肚明,不過因爲吳軍身份特殊,沒有人敢自做醜人去拆他臺的,你倒好,柏臺一說需要個有堅韌意志、頑強進取心以及具備專業素養的人來收拾這一殘局,你竟然就接下了這燙手山芋。”

我失笑,“揚霓,你不覺得你想太多了,把我太美化了點?”

我真不知她的這般奇談怪想從何而來。

“樊姐,這個事實凡電視臺裡的人都知道,雖然外面炒得紛紛揚揚,說什麼你這一步走得高妙,但其實真相是……”

“等等。”我止住她的話,“你說臺里人都知道,怎麼個都知道法?”這話裡透着古怪。

揚霓瞧着我,像是要看清我心底的每一個小皺褶,“柏臺在高層會議上提議由你來擔任廣告部總監,利用旭升廣告公司的資源和資本來進行合作。他說,整頓廣告部勢在必行,但是這個人選他考慮了很久,對外要能夠以嶄新的姿態令電視臺開拓出新的局面,對內可以大刀闊斧,不怕得罪人,選來選去,唯有你最合適!

“當時就有人質疑說,把廣告部交在一個廣告公司的手中是前所未有的事。柏臺回答,任何事都是從沒有開始的!廣告部不是一個曲形結構,它是一個數學方程式,看重的是收益和實力,在座的即使對廣告不太瞭解,但是能坐在這裡,總不致於不懂得沒有市場生產率的體系是需要變革的這一道理,法無定法,存在決定意識!”

一曲華彩的詠歎調,到結尾總似一根炫目的銀絲拋向藍天,我突然不太想將談話再進行下去了。

然而,揚霓的聲音尚在繼續,“柏臺提出了以7500萬爲標底由旭升公司買斷的方案。當時我們全都覺得這是根本不可能執行的,任何一家廣告公司都不會來冒這樣的風險,何況以旭升公司現今的狀況,更是無需來冒這樣的險。

“所以當柏臺把此方案直接呈交市長辦公室,提到市長辦公室會議的議程上去的時候,吳軍直接揚言,如果有人敢按照此方案實施,他立馬騰位,這話一出,市裡的批覆也就成了‘同意’二字。臺裡的人都以爲這一回柏臺鐵定被將軍了,誰知道,樊姐你卻迎頭而上,蹚進這場混水裡來了。”

我驀地想起中學的時候讀過的一篇課文,文中寫道:每每以爲到了絕處,高不盡勝時,它卻再度沖天,愈衝愈險,愈險愈奇。今天我切身領會到了。柏銘濤,他誤導了所有的人,他把我所提出的方案,作爲他自己的意思提出,當他把我求索的東西交予到我手中的時候,大家卻都認定了是他本來打算如此。

難怪我進駐電視臺後未引起任何反彈,難怪我想實施的事情都如此順利,難怪人人的配合度如此高,大家都同情我是枚棋子。柏銘濤顛覆了所有人的認知,呈交市長辦公室,提交市長會議議程,他以怎樣的心智,完成了這一場前所未有的合作,並令人難以置信地把我這局內人置身在了漩渦之外。

揚霓離開後,我推開窗戶,窗外不知幾時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冬日裡特有的冷冽空氣夾帶着細雨涌進來。

我緩緩地吐口氣,微弱的氣息恍如一聲嘆息,落入微涼的空氣中,有種灼熱的錯覺。

我繼續埋頭審閱文件,用筆劃出需要修改的地方。

輕輕的敲擊聲響起,我擡起頭,猝不及防地看到這張面容,我的視線被牢牢釘住,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站在辦公室門口,一身藍衣染着濛濛的水氣,明亮的燈光映射在他的身上,反耀出一點銀燦的光澤,一時間,清冽奪目得令人難以呼吸。

“工作,午夜,單獨,這三個詞加在一起,是不是該令我這個頂頭上司有所表示呢?”

柏銘濤笑容淡淡,他把手中的盒子放在我的桌子上,空氣中瀰漫出淡淡的甜香。我打開盒子,圓圓的粉紫色的裹着一層藍莓醬的蛋糕。

我揚眉一笑,應道:“微雨,點心,上司,這三個詞加在一起,是不是要令我這下屬更加鞠躬盡瘁呢?”

柏銘濤的眼瞳裡顯露出笑意。

“一個藍莓蛋糕有一磅多的黃油和一磅的糖啊!”我的睫毛撲棱,天人交戰。

柏銘濤悠閒而適意,“要吃的又不是我。”口氣輕描淡寫。

我啼笑皆非地望着他,OK,此話說得真是太有道理了,要肥的又不是他!

軟軟的誘人的香味在鼻端縈繞,我猶豫不到5秒,取出蛋糕。

“我先報備哦,如果明天我遲到30分鐘,那是因爲我晨跑去了。”

我說完,對準邊緣一口咬下去,鬆軟的蛋糕陷進齒間,甜意從舌尖彌散至喉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頃刻間漫溢。

柏銘濤微笑着搖頭,“你從進駐電視臺以來,有超過4小時的睡眠嗎?你明天遲到半天吧。”

我含含混混地回答:“那哪兒行,我這可是在爲知遇之恩涌泉以報呢?”我輕點一句。

柏銘濤一挑眉,錯開我的視線,拿起我桌子上的一份文檔,“這是新排的節目表嗎?”

“唔。”

柏銘濤隨意地坐下,一隻手拿着文檔,微微低頭看着。我的笑意淡落如煙。

蛋糕吃完,我從抽屜裡取出三合一咖啡往杯子裡一倒,衝入沸水,特有的咖啡濃香令柏銘濤擡起頭來。我將白瓷杯端給他,“三合一的,這不需要優質的咖啡豆,優雅的衝煮方式,你只需要一點點勇氣,嘗一下。”我戲謔地說。

柏銘濤喝一口咖啡,笑意由嘴角延伸。我雙手捧着杯子,無意識地收緊,“咖啡是一種心情的濃度,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咖啡定義,也只有自己才能調製出真正適合自己味覺的咖啡。”

柏銘濤眸光淡掠,卻微笑起來,“這是你自‘咖啡禪’之後又學到的‘咖啡濃度論’嗎?”

“厲害吧,我的咖啡學術體系已經到達一定的境界了哦。”

我的笑容明亮,低垂下來的睫毛在眼瞼下留下細小的光斑。

“柏臺,”我很慎然地放下了杯子,反覆斟酌,終於下定了決心,平靜地開口,“我想增設一檔房地產類的自辦節目,名字都起好了——《世紀家園》。”

我取出方案,手指按在文案上,那上面的每個字都是蟄伏心底許久的那個不能訴諸於口的渴望。

柏銘濤合攏文案,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這個方案和節目部討論之後再做定奪吧。”

古代皇帝批閱奏摺之時,凡呈報奏摺之事令帝君棘手,卻又不願正面否決的,都會以一辭令延之,然後將奏摺留中不發。換言之,就是存入宮中皇帝辦公室的抽屜內,不作處理,臣下當然不敢追問,於是不了了之,這種處理辦法,有個名詞叫淹掉。

我安安靜靜地坐着,手指卻交纏着,用力握成了拳,“這個節目的贊助商都已經找好,由華創房產出資,他們的資金可以先到位。”

“暫時不用。”

寒氣遊走全身,尷尬的氣氛在靜默的四壁和風聲之間越聚越沉,一種無力迴天的感覺幽然升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請求你,柏臺。”

柏銘濤的眼睛在霎那間變深了,暗如子夜,奇異幽靜,好像傳說的極地之海,深不見底。

我沉默着,輕屏呼吸,視線在沉靜中交錯,視野裡泛出星星點點的光暈。

我看不清他,只能夠感受到他悠悠地凝望着我,我甚至已聽到了細雨落在葉面上的聲響。

“樊玲,你的‘不拋棄不放棄’中最重要的核心是這個嗎?”

“是。”清脆的雨聲落在窗沿。

柏銘濤的目光中劃過一道光芒,下一瞬間,那深墨染就的眼眸優美地浮出一抹微笑,最終定格在脣邊。他輕輕地答了一字“好”,眼底只剩下了一貫的雍容沉穩,淡定清淺。

我一震,恍然回神。

柏銘濤深黑的眸子微微一彎,“樊玲,人生要經歷很多次的因果,才能實現人生的幸福安樂,像你這樣堅韌、驕傲的女人是值得人愛重的,樊玲,你肯定能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他乾淨而溫暖的目光,有如泛着波光的水面,直直地滲入荒涼的內心。

水氣聚了散去,散了又聚集,“幸福是想要得到就能得到的嗎?”

“想多一點,它總會離得近點。”柏銘濤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片刻後,他慢慢轉身,那一身藍衣再次在夜色中染上濛濛的雨霧,漸行漸遠。

我端端正正地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文件,紙張軟得幾乎拿不起來。整個世界一片寂靜,唯有那一簾無窮無盡的雨滴,一聲一聲,跌碎在玻璃上。

清晨從辦公室裡出來,夜裡的那一場雨已經停了,地面溼漉漉的,凹凸不平的地方,還有一道道的積水,順着地勢流下,劃出一條一條長長的水印。

在這樣的天氣裡行走,衣上染滿了潮溼的氣息。

打開家裡的門,屋子裡光線暗淡,一股溼氣撲面而來,屋裡的窗戶被簾子合得嚴嚴實實的,令人窒悶。

我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光線半透進來。

“鞠惠,你還不起來,上班再遲到,你今年的年終獎就泡湯了哦。”

我輕快地向她房間走去。從醫院把鞠惠帶回來後,除了那個喝了酒的晚上,鞠惠一切如常,該上庭上庭,該Shopplng就Shopplng,需要她參加的活動一樣不落,美麗如故,笑容依然,可是我卻看着心疼。越是猙獰的疤痕越是藏在人看不見的地方。藏得那麼秘密,是因爲連自己都不能面對。在門口,我撫了撫臉,姿態越發輕鬆,“鞠惠,別逼我要施行慘絕人寰的揪牀大法!”我衝進房子裡,屋裡格外的寂靜,案臺的文竹青翠有致地伸展着。人呢,已經上班去了?

不過肯定是趕得很急,因爲文竹的盆面還有漬水在滴,地板上積聚了一片晶瑩的水漬。我推開窗子,把它放到窗臺,光線透出一抹刺眼的紅。我低頭,桌子上有張請柬,紅得有些模糊,不甚真切。而落款卻那樣觸目驚心:倪森與方萃。

我全身的血脈都爲之凝結!

在請柬的旁邊放着一張紙片,凌亂的字跡由遠及近,由模糊到清晰——

樊玲,我走了,我離開了這座城市。

你不要哭,我沒有一無所有,老天還留給了我時間,時間能撫平一切傷痕,所以,你不要哭。

我縮在座椅上,驚怒和疼痛像流沙般將我深埋,轟然倒塌的記憶碎片一起翻涌上來,像冰冷的海潮將全身澆得透涼。

我無法抑制地閉上眼,希望這樣的噩夢在睜眼間就被驅散!我渾身輕顫,疼痛不難忍受,難以忍受的是那不堪的酸楚,從木木的心臟、小腹、胃、胸、喉嚨一直流進四肢百骸。情何以堪……

只一會兒,我掙扎着站起,走到客廳,我機械地扯開揹包,摸索出手機,撥打鞠惠的電話,耳邊是服務小姐冰冷呆板的聲音:“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太陽穴突突地跳着,我使勁地在疼痛的神經線上抓出一絲清明,鞠惠有給過我一個電話,在她那次出差的時候。我抓起包,裡面的東西嘩啦啦地散落……電話通了,長長遠遠的嘟嘟聲,空寂而漫長。

“樊玲。”

我大慟,鞠惠的嗓音嘶啞黯沉得像是由另一個人發出,電話那端嘈雜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在機場,馬上就要登機了,你放心。”電話傳來深深淺淺的呼吸,彷彿在一個噩夢中旋轉。

我不能再聽,那樣的聲音令我心痛。

“鞠惠,在機場的29號儲物櫃裡,有我給你準備的行李,鑰匙就放在你錢包的夾層裡,你上機前要記得取。”

“樊玲,你不要哭。”

冰冷的水滴擠在眼睛裡,是一種熱辣辣的刺痛。

“鞠惠,我會來看你的,到時候我們要一起在自由女神像下照相。”

“好。”

鞠惠的聲音裡沒有一絲凝滯哽咽,只是近乎破碎的喑啞。

我把頭埋入交疊的臂彎中,有一種悲傷會將哭泣的本能都奪去,劃落在身上的傷口會汲幹人的整個靈魂,只餘下軀殼。

F市的深冬在那個雨夜後悄然開啓。城市的上空開始整日被雨幕所籠罩,細碎而薄涼的雨絲偶爾落在衣服上,便結成細密的珠點,久久不散。

上午,氣溫很低,會議桌上有被雨雪浸溼的錯覺,主持會議的副臺長,依舊是三不原則:不表態,不反對,不答疑。這種原則使得每一次的看片會結束得非常迅疾,這個例會更像是一個簡短的彙報議程。

會議結束,我收拾了一下手中的資料,然後走進了電梯。“你好。”那種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彷彿回到了以往的每一個清晨,我下意識地擡頭。

唐向華的臉映入眼簾,“樊玲,你魂遊啊,我都站在你旁邊半天了。”

我淺淺一笑,玻璃上倒映出我的樣子,笑容平靜。

“樊玲,我已經開始懷念以前的圓桌會議了,你說,我們要不要去和大BOSS申請一下,請他在結束了宣傳部的年會後還是繼續回來主持看片會?”

我只覺得唐向華今天格外的聒噪。

回到辦公室,寬大的座椅面前是整扇的落地窗。29層的電視大廈是如此的空闊,沒有偶遇,沒有交錯,甚至連必須碰面的場合都再無交集,不落痕跡地淡出。

柏銘濤以他穿透似的敏銳,掐掉任何令我尷尬的可能,在我尚未知道如何定位,在我體內蔓延的那份困窘燒到臉上之前,他迴避了。他就像一襲輕裘,溫暖你卻又不願帶給你任何負擔,你可以忽視,任你忽視。

“樊總。”

我轉過身來,《世紀家園》的製片馬龍在門邊輕叩。《世紀家園》近期的選題是——“書寫傳奇,近在咫尺”,採訪房地產領域的精銳,第一期採訪對象是華創集團,排在第二期的採訪對象是“偉業工程公司”。

馬龍在椅子上坐下,“樊總,我們在偉業工程公司耗了3天,今天總算等到了丁總,可是丁總不接受我們的採訪,無論什麼樣的方式,他都予以拒絕。”

一道道水簾從屋檐上掛落下來,透過這雨的簾幕望出去,街道顯出幾分淒涼。

“樊總,以我多年的記者經驗,採訪偉業工程公司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再耗在上面只會浪費時間,我想建議更換採訪對象,白駒園的戴總也很有新聞點,我跟他聯繫……”

“樊總,樊總。”

我看着馬龍,完全不明白他爲什麼突然停下話語。他青白着一張臉,使着勁地來掰我的手,一根根指頭被他大力拉開,我看見掌心被筆尖刺破,細細的血流過手腕,我完全沒有知覺。

“樊總,你這個,需要包紮,你,醫生,我還是先去找藥棉。”

“等一下,馬龍。”馬龍一臉驚嚇的表情,我用紙巾纏了一圈,戳得太深,血迅速染透了紙巾,我扯過外套,用袖子纏住,“我去看醫生,你去工作,別驚動其他人。”

當莫礫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坐在樓道的臺階上,擱在膝蓋上的手掌血漬已經乾涸。

莫礫隔着幾米的距離看着我,我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那樣的表情。

他笑起來,笑容像蠟一般的光滑。

“好,你和鞠惠還真是好姐妹,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出趕一出的。”

他懶洋洋地拎起我,慵懶中帶着一絲極不協調的冷冽,“好了,去醫院吧,反正你很喜歡那裡,我帶你去折騰。”

我窘得臉色通紅,鬧騰來去也掙不開他的手勁,他拎着我活像拎着一袋行李似的,招搖過市一派悠然。

酒精擦過傷口,我痛得微微一顫。

莫礫靠着我低低地耳語,那寵溺的神情和他的話語截然相反,“終於知道痛了嗎?牛人,都可以拿筆尖往手心裡戳了,這玩法別緻。”

“護士小姐,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忙?”

他壓低的聲線有一絲喑啞,語氣裡透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小護士的臉都已經紅得似要滴血了。

“你看我女朋友這傷口光是用酒精消毒,擦點藥這樣處理,行嗎?我真的很不放心,那筆尖很髒吧,會不會感染?”

小護士垂首,聲音低得像是要鑽進地心裡去了:“她的傷口這樣處理應該沒有關係了,但是你如果覺得那個筆尖很髒,不放心的話,就打個破傷風針。”

莫礫伸手捂住我欲張開的口,“噓,別怕,有我陪着你,一下就好了,比筆尖戳輕多了。”他的眼角微微挑起,優美脣形勾起的那道弧度讓人恨不得一口咬下去,“麻煩你了,護士。”

針尖從我手臂刺下去,我難以置信地看着莫礫,“你玩真的?”

他眼微眯,脣上揚,“你的玩法不就是這樣,想痛還不容易,我成全你。”

針打完,莫礫又慢悠悠地開口了,“護士,我出了一趟差,我女朋友就瘦得像是裁剪過了的一樣,你看看她是不是胃出了毛病,麻煩你幫我找下大夫開胃鏡檢查單。”我差點沒被倒上來的口水嗆死,我的眼睛瞪得比貓還圓!

莫礫的五官屬於溫和細緻的那種,典型讓女人動心的黃金單身漢類型,和“凌厲”歷來靠不上邊,可是此刻我才發覺這張笑臉,實在是太恐怖了。我捉住他的衣袖,眼對眼,裡面佈滿了畏懼和驚恐。

莫礫一把抽回袖子,笑容可掬地對上我的眼睛,“吃飯,胃鏡,葡萄糖?”

我趕忙選擇,使勁地點着頭強調:“吃飯!”

很快地我被拎進了一家酒店,莫礫把我丟進酒店浴室,靠在門邊的我聲音微弱,“莫礫,我也是有公民權力的。”

莫礫笑聲很雅痞,“公民權力,敢問樊小姐指的是對一個心囚,自傷者?也許我們該諮詢一下海岸那邊的律師,會更具有專業性?”

我一縮背脊,毫無底氣地鑽進浴室。

洗澡出來,步入餐廳,找到在角落裡落座的莫礫,然後就看見把我折騰得奄奄一息媲美劊子手的他笑容優雅得體地對我舉杯,桌子上擺滿了食物。無言的要挾瀰漫在四周。

我一寒戰,腦海裡突現一句話,交友不慎絕對是人生中的一大惡夢。

莫礫審視我全身,遺憾地發現我在復活當中。

“涅槃重生,先要燃成灰燼,真是讓人同情的過程。”他無限感慨。

我努力地想要對這句玩笑報之一笑,可惜眼中卻沒有歡愉,只有無奈黯然揮之不去。

我埋起頭開始吃這一桌子七七八八的東西,直到吃得我滿臉的苦相,莫礫才叫人撤了下去。

“鞠惠還好嗎?”

莫礫眼睛中的光芒沉了沉,他將酒盡數倒進了我的杯中,“你說呢,愛情故事大都大同小異,何況你們倆都是傾情演出,這場年度鉅獻精彩紛呈。”

我的喉嚨被堵,在幾分鐘的時間裡我只能靜靜地看着他。我拿起酒杯,“醉了過後會容易得多對不對?”

莫礫細長的手指劃過酒杯,透出攝人的性感,“樊玲,這樣的酒堪能止渴,醉不了人的。”

灼熱的酒味在舌尖瀰漫開來。

“樊玲,再精彩的戲總有落幕的時候,再撩動人心的情節,也有終了的結局,它是不容戀棧的。”這是莫礫的第一段話,接着他又說了第二段話。

“即便丁立偉回了頭,你們如何說服對方相信永遠?一個驕傲的男人真的愛你,不會忍心你接受這份殘缺,一個卑劣的男人不愛你,又如何捨得放棄現在的權勢榮華?樊玲,你確定要丁立偉在棄愛之後,再行拋妻?樊玲,你肯定自己現在所做的真的是在愛他,而不是恨他,傷害他?”

四個問號,兩段話,所有的東西便在猝然之間散裂開來,每一道縫隙都荒謬絕倫。

我想要開口,喉嚨劇烈起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莫礫平寂的眼中含着光的力度。

我飲盡杯中酒,將喉嚨的硬塊吞了下去,這種對話明明沒有惡意,卻令人心碎。

“莫礫。”我仰起頭,努力地睜大眼睛,大約半分鐘後,我的聲音才繼續,“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只要能和她在一起,無論富貴和貧窮其實都沒有區別,生命即便平淡而漫長,但是牽着她的手,一起走下去,你就會覺得瑣碎都是幸福。你以爲可以這樣永恆,你以爲即使到了世界的盡頭,你們也不可能會分開,但是,突然,一夜之間,全都沒有了,消失了,摧毀了,再也沒有了她……”

我看着莫礫,碎裂的白光一片片地橫在我的眼中,眼睛生生地疼。

“我的愛人,他不見了,在這麼多日子裡,我生活在失去他的空白裡,我不知道現在的他是否還在想我,但是我知道他背棄我需要承受多大的傷痛。我不敢去想,他是不是在等我,但我害怕,我害怕我一鬆手就再也找不到了他,我不想失去他,我想他回家,我只想帶他回家。”

我再也說不下去了,推開椅子,奔出了酒店。

當一切超出了極限,身體變得麻木,意識已經混沌,只有本能在堅守。

風吹亂了我的頭髮,白色的毛衣在灰色的天氣中瑟瑟地顫慄。

我一直走着,幽遠的街道,空曠的呼吸,行人不停地從我身邊飄過,一步一步向前,前路卻離我越來越遠,我一直掉進一個無底的空洞。

人世間到底還有什麼可以堅守?

說幸福,家園已然空寂。

說愛情,愛人忽然背離。

說事業,一個人站在太陽底下,疲累而淒涼。

說我心,魂牽夢縈皆是虛無……

堅守,當堅守都成爲了一種傷害,那麼信念就是一個最大的荒謬。

我站在偌大的城市裡,心埋入沉沉的深海。

“樊小姐。”

我偏偏頭,兩個陌生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兩邊。

“請,跟我們上車。”

他們的語氣雖客氣,語調裡卻潛藏着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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