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區,戚氏度假村酒店。
壽宴大廳人頭攢動,目測好幾百桌。甄教授學生遍天下,戚行遠的關係網更不用說,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甄意看見了三個不算陌生的人:戚勤勤,戚勉和齊妙。前兩位是戚行遠前任老婆所生,後一位是私生女,不隨父姓。三人都坐外邊,可見在父親心中的地位。
去到裡邊的小宴廳。果不其然,9歲的戚紅豆坐在父親懷裡享受所有的目光。
甄意不禁想起崔菲的男人理論,如今她和戚紅豆幸福了,可戚勤勤他們殘缺的成長該誰買單,又是誰欠了他們的債?
大家圍着戚行遠聊時事聊經濟聊商業,真正的主角甄教授倒無人問津。
他的同僚到了這把年紀,出於德高望重的身份,只會來函,不會赴會;對他的學生而言,垂垂老矣的教授和商界巨頭,孰輕孰重,自有分辨。
甄意也不生氣,爺爺現在精神狀況時好時壞,這些凡夫俗子少招惹她家的老神仙,她巴不得呢。
爺爺站在自助餐檯邊,一手握着小盤子,一手捏着小叉子,認真端詳臺子上的甜點,糾結地判斷,好久才下定決心,夾起一塊黑森林。
甄意拍他的手,訓導:“趁我不在又偷吃甜食,該打!”
爺爺一見她,眉眼便舒展開,嘿嘿笑着,一歪頭,碰碰甄意的腦袋:“予之,莫怪,我身體無恙。”
甄意微愣,予之是奶奶的名字。
爺爺的病情的確重了些,那天甄意挽他散步,他老枯而皺巴巴的手輕撫她的手背,溫柔道:“予之,你尚若年輕時美好,我卻老了。”
甄意想,過了這次宴會,以後還是不要帶爺爺亂跑了。
至於甜點,也罷,這場精明人士的宴會於爺爺來說,最值得喜愛的,不過是糕點師精心準備的蛋糕。
她把爺爺喜歡的都挑了幾小塊,拿黃油刀切兩半,和爺爺對坐着分吃。
爺爺開心,邊吃着,偶爾還偷偷從桌子底下踢踢她的腳,像個老頑童。
甄意便莫名想起中學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和言格便是這樣。
言格答應做她男朋友後,每天陪她吃午餐。
中午總有人給他送飯。長方形的食盒,上上下下七八層。開胃菜,涼菜,湯菜,肉食果蔬,外加甜點,他吃飯都按着嚴格的順序一道道來,絕不會挑食。
酸甜苦辣鹹,全安安靜靜地吃下去,不反感也不欣賞,不排斥也不享受。
甄意則不同,筷子刀叉在他的食盒裡到處亂戳,左一個右一個,毫無順序,一點兒不消停:“哇,好好吃,給言格你做飯的是世界級大廚嗎?”
“蘿蔔居然能做成這種味道,我第一次願意吃蘿蔔!”
“嗷,呸,苦瓜好苦,言格你居然吃苦瓜!”
真奇怪。
無數個一同吃飯的中午,他雖不迴應她的一驚一乍,但也從沒說過諸如“你話真多”,“吃飯別說話”,“再說話不給你吃了”之類的警告;他雖然自己吃飯順序嚴謹,但也從沒要求她“你不該這樣”,“你應該先吃什麼再吃什麼”。
他說他吃不完,倒了也浪費,才准許她蹭食;現在想想,他從來不是浪費糧食的人,其實早因爲她備了雙人份。
誤會的時候也很多:她沒胃口,或怕他吃不飽,就吃得少;多餘的,他必然全部吃掉,吃撐讓胃難受了好幾次。
小廳忽然安靜下來,甄意收回思緒。
門開了,服務員恭敬地彎着腰。
甄意意外看見安瑤進了對面的廳,着一件非常漂亮的中國風禮服,十分驚豔,可只有一個背影,那邊的門關了。
而這邊門口,出現了言格,一身墨色西裝,領口的設計卻像中山裝,款式獨特,復古而矜貴。
配上他出衆的相貌,竟給人滿室生輝之感。
對他的到來,甄意並不驚訝,可接下來的一連串事讓她徹底顛覆。
言格甫一出現,戚行遠就撂下圍繞身邊的所有人,飛快起身,扣起西裝扣,快步走到言格面前,用一種近乎卑躬的姿態朝他伸手:“你能來,是我們的榮幸。”
其他人和甄意一樣不明就裡,面面相覷,不知這個年輕人是個什麼人物。
言格和他握了手,並未多話,直接走到爺爺和甄意這邊來,解開一粒西裝扣,端端坐下,向爺爺祝壽。
甄爺爺孩子氣地笑。
整個屋子的目光聚集在此,言格恍若未見。
雖然誰都不知道他什麼來頭,但誰都看得出他不簡單,且他的面子全留給老頭子,而非衆星捧月的戚行遠。
“這是家裡送來的禮單。”他溫溫地說着,從懷中拿出一張赭紅色的三折禮卡,古色古香,鏤空刻着古畫古詞。
甄意隱約看到小篆字體,極其漂亮精緻,一邊寫“經世還諳事,閱人如閱川”,另一邊寫“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
三折卡打開,裡邊一張極薄的檀香木箔,小楷字工工整整。
就在所有人更好奇的時候,幾人恭恭敬敬卻絲毫不卑躬地捧着禮物進來。
第一份是天然琥珀黑石書鎮,稀有罕見的透明白琥珀,似有淡黃漸深的雜色,可最妙便是這雜色凝聚成一幅雲海日出圖。一絲不多一絲不少,恰到好處。白琥珀嵌在黑石之上,硬柔兩相宜,十分高貴。
第二份是一套翡翠茶杯,天然去雕琢。成色綠得像要滴出水,陰陰幽幽。看一眼便覺心尖涼絲絲。這種上上品,光一個都價值不菲,更可況一套12只。
廳裡之人,幾乎大氣不敢出。
第三份上來,是一尊三頭六臂玉佛,佛面安詳溫柔,金色底座早已泛綠,痕跡斑駁。
是座古佛。
在場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可全都驚詫萬分。小廳裡落針可聞,氣氛甚至有些緊張,個個皆惶然,如坐鍼氈。
哪有人這麼送禮的??
甄意瞠目結舌,突然發現,她或許從來沒有認識言格。
甄意立在洗手檯邊衝手,心情說不出的陰鬱。
她在生氣,卻不知生誰的氣。
中學時,她從不知言格的家庭和底細,居然也從沒問過。那時只知道黏在他身邊就開心,現在卻覺得當初連起碼的坦誠都沒有獲得。
怪胎!
活該一個人孤獨終老!
一擡頭,從鏡子裡看見安瑤走了進來。
甄意的心滯了一秒。
安瑤今天太漂亮了。那一身白色青花絲綢裙,簡約漢風設計,不是市面上可買之物。
安瑤悠悠一笑,算是招呼。好學生和壞學生之間從來難有交集。
那古風禮服實在驚豔,甄意忍不住多看幾眼,安瑤見了,微笑:“他家規矩太多。衣服都不能自己挑,好在我也喜歡。”
甄意不語,言家只怕不是豪門兩字能形容。
她不知該怎麼接話,看洗手檯的水嘩啦啦的衝,安瑤細細的蒼白的手在水下一遍遍揉搓,她說,“安瑤,你的手洗好幾遍了。”
“職業病,總覺得不乾淨。”
“哦,很多外科醫生都有潔癖。”
“不止外科,像言格,也有很重的潔癖。”
甄意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很酸。
她更不想說話了,總覺說什麼都能讓安瑤扯到和言格有關的事情上。
安瑤關了水龍頭晾手,忽然說,“甄意,給我做伴娘好嗎?”
甄意實話實說:“別人吧。我覺得尷尬。”
安瑤也不強求。
兩人再無話,各自離去。
婚訊。
甄意心在發麻。
她記得中學的升旗儀式,每次會讓一個學生上臺以“夢想”爲題發表一篇演講。有天輪到甄意,她穿着校服,戴着紅領巾(入團太遲),站在主席臺上,在初中部高中部幾千名老師學生的面前,舉着拳頭,對着話筒道:
“我的夢想只有一句,長大了,嫁給初中部2年1班的言格!”
全校鬨笑。
“甄意,加油!”她認真給自己打氣,昂着頭走下臺。
訓導處從此取消了夢想演講。順帶罰她掃了一個月的操場。
分離8年,她再沒愛過他人,哪怕是一點點的喜歡。
她以爲,他也不會。
甄意一次又一次長長地呼氣,胸中渾濁凝滯的感覺卻怎麼都揮之不去,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沒還手似的,憋悶死了。
這種想發泄的感覺,呵,她真是很多年沒體會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欺負到她頭上。
繞過拐角,就見給她心情攏上陰霾的男人也在走廊上,西裝筆挺,俊顏白皙。
甄意目不斜視,一點點和他走近,然後,
擦肩而過。
心莫名落下,像鬆了一口氣,釋然又失落。
身後,言格停了下來,側身看她:“甄意?”
“有事?”
波瀾不驚,不像平時的嬉皮笑臉。
言格默然,這話把他問住了,他彷彿也不知爲何喚她。
“甄意,你在生氣嗎?”
“是!”她纔不要裝沒事,“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沒問。”
“你......”甄意說出一個字,鼻子就酸掉。
言格靜靜看她。
走廊的燈光下,她的臉格外瑩白,典型的南方女孩,肌膚很細膩,和多年前她無數次把臉湊近要他親的時候一樣,脆弱,嬌柔。
她氣得眼睛都紅了,像強忍着不哭。
這叫他意外,他倒是不知道他的背景問題能把她氣成這樣。
他邁開長腿,往她身邊近了一步。
“我並非故意隱瞞你。”他聽見自己在解釋。
甄意氣極反笑:
“你的私事不願拿出來說,這不算隱瞞。況且我也沒問你。你還是以前那樣,我不問,你便什麼也不會讓我知道。那時……”
後面的話說不出口了。
她心尖發涼,像起了風。
那時候,應該覺得委屈,可她不覺得;現在,沒資格委屈了,她卻想哭。
言格一時也無話。
甄意從沒和他說過這些,可此刻他忽然發覺,或許以前她是難過的,因爲他的冷淡和古怪,她過得心傷而辛苦。所以她才......
只是那時他不希望給她太大的壓力,更不希望她也變成模子裡刻出來的人。
而甄意心裡失望到疼痛。
以前,她只以爲他不喜歡她;現在,他快要結婚了卻不告訴她?
是,她沒問。
可她明明不想招惹他了,他爲什麼要在姚鋒襲擊的時候那麼親密地保護她?不要說什麼救人,以他的性格即使看見搶劫殺人都不會管!他難道不知道給她一絲絲甜頭她就會飛蛾撲火燒死都甘心嗎?一句紳士禮貌的提醒“我要結婚了”就那麼難?
“如果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和你說。”他低頭看她,眉目深沉,“不過,我這人很單調,好像也沒有別的值得挖掘的事。”
“沒什麼想知道的。”她轉身走,又頓住,“言醫生,我認爲以你現在的身份,我們保持陌生人的距離比較好。”
她頭一次沒顧及他的感受,飛快離開。
甄意心情不佳地出了電梯,開鎖進門,家裡竟亮着燈,還有飯菜的香味。這兩樣東西還真是能撫慰人心,她忽然沒那麼傷了。
走到廚房,司瑰和楊姿拿電磁爐煮火鍋,吃得酣暢淋漓,不亦樂乎。
司瑰率先看見甄意,見她表情不太好,趕緊站起來,舉手認錯:
“甄,我們一早就該走,可你家實在太好住,在浴缸泡了一上午。冰箱裡好吃的又太多,吃了一下午,後來看見火鍋底料,又嘴饞,結果就蹭了一天。別趕我,吃完這頓,馬上消失。”
甄意繃着臉,過去餐桌坐下,看一眼鍋裡香噴噴的菜;兩人立馬殷勤地端碗找筷子,全捧到她面前。
她接過來,從鍋裡撈出香菇羊肉塞嘴裡,神色陰鬱地吃着。司瑰和楊姿忐忑不安地觀望。
甄意嚼完了,嚥下了,板着臉問:
“浴缸裡泡一上午,你們兩個攪基麼?”
兩人愣一秒,撲上去打她:“混蛋傢伙,以爲你生氣了!”
甄意縮在椅子上躲癢癢,哈哈大笑。
回家看到朋友在,還有噴香的火鍋麻辣燙等着她,她心裡不知多溫暖。
“吃麻辣燙怎麼能不喝可樂白酒?”甄意拿了鋼化玻璃杯,半杯白酒半杯可樂混合。
楊姿忙給自己倒滿可樂:“別指望我,我喝不了白的。我說,你中學就可樂白酒,這習慣能不能改改。司瑰,上大學你怎麼受得了她的?”
司瑰詫異,盯着甄意杯中琥珀色的泡泡液體:“我從沒見過甄意喝酒。”
“戒了。但今天特殊,破例。”甄意笑笑,一仰頭,整杯酒就下去了。
喝完不帶臉紅,手背往嘴上一抹,操起筷子繼續撈菜,又倒上可樂和酒,邊吃邊喝,腳還蹲在椅子上,簡直梁山好漢。
司瑰一臉驚悚:“甄,你沒事兒吧?”
“什麼事?”甄意嚼着蝦丸,奇怪道。
楊姿慢吞吞吸可樂:“司瑰,沒事兒,她中學就這樣。”
“是嗎?”司瑰半信半疑,覺得哪兒不對。
甄意一直大口吃吃喝喝,像從牢裡放出來的餓死鬼。
“甄,你慢點兒,吃得太兇了會嗆到。”
話音未落,甄意抓着桌沿,劇烈咳嗽起來。楊姿趕緊給她倒水,司瑰拍她肩膀。
甄意拿紙巾捂着嘴,辣椒嗆進氣管,火辣的疼。她咳得猛烈,滿臉通紅,像要把肺咳出來。
咳到最後,眼淚就下來了。
司瑰從沒見過甄意流淚,嚇住:“怎麼了?”
她手指抹去眼淚,輕輕道:“被欺負了。”
說完,平平靜靜,重新拿起筷子,夾起更大堆的食物往嘴裡送,彷彿心裡的空洞只有食物能填滿。
司瑰和楊姿不知所措,只能看着甄意不停地把辣乎乎的食物往胃裡塞。吃着吃着,再度有晶瑩的液體砸進碗裡,一滴一滴,如斷了線的珠子。
司瑰要瘋掉:“到底怎麼了,甄意你說啊!誰欺負你了,我去給你報仇!”
她團團轉,把短髮抓成雞窩,急得胡思亂想:“你該不會是被強.奸了吧?”
甄意撲哧一聲笑出來,仰起頭,眼裡全是淚花,一邊好笑一邊哭:“我倒希望被他強.奸了,可他看不上我。哈哈,好好笑。”
眼淚往外涌,她笑不出來了,徹頭徹尾地看不起自己,
“甄意你真他媽的下賤!”她一擡手,狠狠一耳光扇在自己臉上,臉紅得幾乎滴血。
清脆的巴掌聲在餐廳裡迴響,司瑰和楊姿全被嚇到,她們認識的甄意從來不會這樣。
司瑰崩潰:“你抽什麼風,到底怎麼了?”
甄意拿手捂住眼睛,顫顫地吸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是,我喜歡上一個人,可他不喜歡我。我想追他,可他要結婚了。很簡單。哈哈,很簡單。”
眼淚泉一般從她指縫涌出,她嘴脣劇烈顫抖,呼吸也凌亂。
“真是沒用啊,又栽在他身上了。”她肩膀猛烈抖着,頭低得很深很深,輕輕顫聲,
“怎麼辦?我又喜歡上他了,可他還是不喜歡我,該怎麼辦?”
眼淚瘋了般流淌,她雙手捂住口鼻,哭得身子前後搖晃,一句句重複地念:
“怎麼辦?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喜歡他,該怎麼辦?他還是不喜歡我,怎麼辦?天哪,該怎麼辦?”
我的夢想只有一句,長大了,嫁給初中部2年1班的言格。
可是,他要娶別人了,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