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剎車尖利的一聲嘶鳴,劃破了郊外窒悶的天空。
莫笑伏在方向盤上,小小的藥盒子被她摳得咯吱作響。忽的,她擡起頭,翻箱倒櫃地找水。沒找到,她手顫地撕開藥盒,摳出小藥片,塞進嘴裡。她甚至自找苦吃地嚼碎了藥片,苦澀吞噬了味蕾,她嚥了咽,直把苦果逼進咽喉,灌進胃裡。
一陣反胃,她止不住微張着嘴,差點吐了出來,就像她一路只想把他早上的表情從腦海裡搗鼓出來一樣。
“這個,吃了。”他不單當着婆婆和路姨的面,要搬去書房,更有甚者,他壓根沒管她有會有多難堪,掏出這個藥盒就噗地甩在了餐桌上。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逼她吃這種藥了。自從服用長期的那種,她就有些紊亂了,有時一個半月都不來,有時半個月就來了。這些她都能忍。可是……
她這輩子怕都不會忘記婆婆剛纔的表情,那是從骨子裡透出的鄙夷,“嘖嘖,再浪也是上不了檯面。鳴霄到底還有些分寸,知道有些女人就只能睡睡,種是不能留的。”她彈起身,衝出門時,婆婆追上來,塞給她這盒藥,說的就是這句。
她都不懂,婆婆也是女人,也受過教育,怎麼能說得出口這些。
這粒小小的藥片,幻滅了她對於他的全部幻想。她沒法再說服自己,愛,不應該是這樣的。隔着餐桌,她從他殘冷的眼神裡讀到了冷漠、厭惡甚至是恨意。想起那個眼神,她的心想忽然像被利刃穿刺了,疼得她噗地趴在了方向盤上,眼角澀澀的疼意淹沒了整個世界。她的世界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大雨。
“唔——”她幾乎是號啕,可再淒厲的哭聲密閉在鐵匣子裡都成了甕聲甕氣的嗚咽。他怎麼忽然就變成了這樣?就像忽然一天,爸爸就變成了那樣子,媽媽就像自己這樣,鎖在房間裡放聲痛哭。連甕甕的哭聲都是一模一樣的,她不懂,難道情路坎坷也會遺傳嗎?那離婚會不會遺傳?
整個身體忽然就繃得緊緊的,她緩緩擡起頭,後視鏡裡,她看到一個悽慘的女人,哭得滿臉通紅。她想擡手拂掉臉頰的淚水,可手似乎定格住,僵得動彈不得。不,她死死搖頭,可鏡子裡的女人也不過是微微顫了顫下巴。從八歲起,她就暗暗發過誓,她不要學媽媽,絕不要學媽媽。
Starystarynight…
手機響,她盯着車載屏,又是陌生的號碼。她咬緊牙關,指尖一丁點一丁點地靠近。摁下去,她抑着嗓子,宣泄滿腔怨怒:“蔡峰,你到底想怎樣?這樣逼我,有意思嗎?有嗎?”
“哦哦……莫小姐,不好意思,我們這裡是紺屋町,您還記得嗎?您預約了十點半來工作室,時間差不多了,您今天還過來嗎……”
莫笑像一隻頓時癟下去的氣球,無力地掛在駕駛座上。她深呼吸,再呼吸……
“喂,莫小姐,您還在嗎?”
她抽過紙巾捂着眼,靜了靜:“嗯,我過去的,有點塞車,我大概要遲一刻鐘。”掛了電話,她仰着頭,盯着天窗外染了色的天空,像極了她筆下的手帕樣花。她苦笑,這幾天,她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可一空下來,她卻還在用她那蹩腳的美術功底爲他描着手帕的花樣子。
七夕節,她希望給他一份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禮物。打聽到這個地處偏郊的染織工作室,源自日本江戶時代的藍染匠藝,能助她一臂之力,她在廚房裡差點蹦躂起來。可預約因爲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改再改,明天就是七夕,她沒時間再拖了。雖然她也不知道這份禮物還有沒機會送出去,可她只做她想做的。
發動引擎,她重新駛去路面……
會所的壁球室,噗咚噗咚……壁球不知疲倦地彈前彈後。
“喂,不行了,不行了,我的老腰都要折了。”段子昊左手叉着腰,誇張地叫痛。
雷鳴霄騰前騰後,狠狠抽着拍子。
壁球彈到段子昊跟前,他卻逼退了兩步。雷鳴霄衝過來,卻還是撲了空。“Fuck!”他大罵,嘭地把拍子摔到了牆上。
段子昊驚地睜大了眼。
噗通……雷鳴霄就地坐了下來。他擡起胳膊,不修邊幅地用肩膀上那點可憐的布料擦汗。
“喂,沒事吧你?”段子昊挨着坐了下來。他偏頭看他,皺了眉:“不會是和嫂子吵架了吧?”
“她算根毛線!”雷鳴霄今天就是個大老粗。他扭頭,脖子上的青筋似乎都微微突起。
“呵……”段子昊反而笑了。他拍了拍哥們的肩膀:“總算有人收了你了。我還以爲我們哥仨裡頭,就高子是個情種。沒想到,你也中招了。就剩下我咯,我可不能像你們這麼沒出息,隨便就被拿下了。”
“去。就憑她?”雷鳴霄聳肩甩開他的手。他不耐煩地扯開話題:“晏鄴什麼時候回?”
“什麼晏鄴,高子就高子,繞口得很。”段子昊起身拿過一瓶水遞給雷鳴霄,“那哥們就是個妻管嚴,他什麼時候回,還不是厲娜說了算,大概再等兩三個月吧。你說,高子怎麼就偏好那隻朝天椒啊?她那脾氣,比她姐還衝人。”
雷鳴霄喝了口水,心不在焉。
段子昊還在自顧自地嘮叨:“那個顧海濤真他媽不是東西,上門女婿還包二奶。我跟你說,我們這樣瞞着,被厲娜知道了,那可不得了,她可是什麼都豁得出的主。爲她姐報仇,她指不定要搞出什麼幺蛾子來。到時,可要叫高子爲難了……”
雷鳴霄、段子昊、高晏鄴是發小,想當年,“雷子”、“昊子”、“高子”是出了名的搗蛋鬼,戲稱“金三角”。厲婭激王曉麗那段,倒是沒說謊,雷段高厲四家真是世交。厲婭的妹妹,朝天椒厲娜是高晏鄴青梅竹馬的未婚妻。
段子昊的擔心不無道理,依高晏鄴的個性,絕不會對未來姐夫偷吃的惡行袖手旁觀。
“行了,那點破事我們管得着嗎?”雷鳴霄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我這不是擔心大限之期一到,要殃及池魚嗎?”
雷鳴霄起身,哼笑:“誰讓你上王曉麗的?高子回來扒了你的皮也該。連個女人都看不住。”
“喂——你夠了哦。”段子昊追着雷鳴霄出壁球室,“我他媽還不是看在嫂子面子上,對她稍加照顧,她投懷送抱,我他媽也是男人。誰知道她是耍我的?”
一聽他提莫笑,雷鳴霄就光火。他捏得純淨水嘎吱癟了,裂開條口子,水濺了一地。
段子昊頓住,拉住了他:“雷鳴?”
“行了。”雷鳴霄一甩胳膊,把水瓶扔進了垃圾桶,就像他恨不得把昨晚的記憶通通塞進回收箱,刪得乾乾淨淨一樣。他真是昏了頭,居然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就翻上了她的身。真他媽鬼迷心竅了!他懊惱食言上了她,卻更懊惱竟然是無意識地上了她。他這輩子從沒這樣過。
早上一睜眼,他就翻下牀衝了個冷水澡。他安慰自己,他只是太久沒那個了,纔會那麼飢不擇食。爲了杜絕後患,他決定再不給她任何機會,從主臥搬出來不過是第一步,以後,她再可憐也好,哪怕是尋死覓活,他也不會再可憐她一眼!
“昊子,把你說的那個主題餐廳的地址發給我。”他扭頭,依舊悶聲悶氣。
段子昊笑了:“行,我幫你預約明天的晚餐,保證是全場最好的座。”
雷鳴霄沒說話,打開儲物箱櫃,掏出手機,滑出已接來電。在一串來電裡,他挑出一個未存號碼,撥了出去:“喂,是我。明天陪我吃晚飯,七點,我來接你。”
段子昊愣住:“誰啊?”
雷鳴霄不置可否:“走吧,一起吃午飯。”
“喂——”段子昊一把拉住他,“你不會真跟那個小歌星勾搭上了吧?”
“是又怎樣?”雷鳴霄一臉漠然。
“玩一玩就行了。情人節、七夕可是正室小三大戰日。爲了家庭和諧,明天的晚餐還是陪嫂子去吧。”
“呵……”雷鳴霄哼笑,一臉不以爲然,“我還巴不得她戰呢,最好把酒店地址發給她,通知她來掀桌子。”
擰滅玄關的水晶燈,瞳孔還沒適應過來,夜盲一樣兩眼一抹黑。莫笑拎着拖鞋,光着腳,生怕吵醒入睡的家人。她踮着腳輕輕地走向樓梯。
“呃——”
隱隱兩道微弱的綠光嗖地射過來,她嚇得驚退兩步,拖鞋都摔到了地上。
咯——客廳燈亮了,婆婆抱肘堵在樓梯口,原來,剛剛的綠光竟然是她的眼睛?
“衝出了門還回來幹嘛?我還以爲你真那麼有骨氣。”
莫笑彎腰撿起拖鞋。她沒看婆婆,繞過她就要上樓。
雷媽媽伸手一攔:“怎麼?我說錯了嗎?你臉皮怎麼就這麼厚?這不明擺着嗎?我兒子不要你了,你還死皮賴臉地賴在這裡幹嘛?”
“媽,”莫笑扭頭,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倔強,“您是我的婆婆,我尊重您。可不代表您可以隨意侮辱我。”
“喲呵,”雷媽媽操手抱在胸前,嘖嘖咂舌,“我就說我的眼睛是照妖鏡,這下露出真面露來了吧。”
“我不知道您爲什麼這麼討厭我。可我是雷鳴的妻子,這是不爭的事實。不管我們是分居也好,離婚也好,都是我們的私事。哪怕您是長輩,也是局外人。請您尊重下您的兒子,您自己,還有我!”莫笑攥着拳,一字一頓地咬字,咬得肩膀都隱隱顫動。
窩在那個工作室整整一天,她不知道染壞了多少張手帕。一遍遍機械的重複,她一遍遍刷新自己的底線。她還是不願意轉身,至少,現在,不願意。她吸了口氣,嗓子有點哽:“媽,不管您有多討厭我,我們有一點是共同的。我們都愛他,很愛他。”
她微微仰頭,看向水晶燈璀璨的光芒,微微刺眼。她趕緊斂眸,盡力截住即將奪眶的淚水:“我選擇回來,選擇守在這裡,只是因爲我愛他。如果是爲了錢,我犯不着這樣委屈自己。”她說完,蹭蹭就攀上了樓梯,留下婆婆啞口無言地呆在臺階上。
跐溜——書房那條門縫隱隱顫了顫,又緩緩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