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到軟榻上的顏顏轉着黑黑的眼睛,太后揭開了裹得厚重的襁褓,就看到了一張精緻如畫的小臉,粉嫩的小嘴嘟起來,可能是視線開闊讓她很高興,咿呀着叫了幾聲,一見有人看她,顯擺一樣露出無齒的笑容,不知什麼時候蹭出來的小手揮舞着,看起來健康極了。
“呀,這孩子瞧着可一點也不像個早產的!”直郡王福晉看了顏顏後,忽然說出這麼一句。
太子妃心神一凜,下意識看向跪在太后腿邊的四側夫人,發現她明顯地眯了眯眼,脣邊笑意未減,可是莫名地,她就是覺得背後竄起了陣陣的寒意。
“老大媳婦。”太后擡頭冷淡地注視着直郡王福晉,“你這是懷疑哀家這裡出去的人不貞嗎?如果女四書沒學好,回去就多抄幾遍,再不行找個先生來教教也行,沒得丟了皇家臉面,讓天下人以爲皇家媳婦的教養都是裝出來的假樣子!”
這斥責很嚴重了,尤其是在這種衆目睽睽之下,再加上直郡王又是長兄,面子……可是被一捋到底了。當然了,如果直郡王福晉的這句話不是在寧壽宮說,又或者她不是當着太后的面說,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此。太后雖然寡居多年,年輕時丈夫亦不看重,可是她到底是當朝太后,怎樣都容不得他人挑釁權威。
徽音默不作聲地逗弄着顏顏,她心裡清楚,太后如此作爲並不是在幫她,而是在維護威嚴,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經此一遭,日後絕沒有人敢再拿早產的顏顏十分健康的事,來懷疑孩子來歷的正統,這就足夠了。
“呦,皇額娘這可熱鬧了!”康熙大步走進來,好似沒有察覺到殿內氣氛的怪異,徑直上前給太后請了安,隨即看到了軟榻上的孩子,“這是……老四家的三格格?”
“就是呢,哀家也是剛剛纔瞧見,徽音啊,總算肯抱進宮給人見見了!”太后讓了讓,康熙坐到軟榻上,伸手就抱起了顏顏。
衆人相互請安後落座,各家女眷站起來靠後,隨康熙同來的衆位皇子依序分坐兩邊,宮女們進來陸續換了茶盞點心,又悄然退了出去。九阿哥眼睛亮閃閃地瞅着被康熙抱起來的小丫頭,要是他和自家四哥關係好的話,哪能連見見這個小丫頭都這麼難,可憐他算上今天,也才瞧了不超過五次。
十阿哥和十三阿哥也是巴巴地望着那個包起來看不到臉的小丫頭,如果不是記着場合,早就上去搶人了。
胤禛坐在椅子上,四夫人帶着弘暉站在他後面,他低聲問了幾句“冷不冷”、“可穿暖了”,就再不動了。只是餘光掃過老九、老十、老十三的模樣,有些感嘆緣分的奇妙,他的女兒怎麼就引起了上一世政敵的好感呢?
胤礽神態安然,輕笑着說:“皇阿瑪,這丫頭就是兒子給擬了名字的那個,您瞧瞧,是不是玉雪玲瓏得很?”
康熙摸摸顏顏的小臉,心裡着實有些喜歡,他見過的孩子不少,可是如此漂亮的還真是第一個:“徽音啊,這孩子長的像你,朕瞅着就眼睛像老四,胤礽這名字擬得好,你還不去謝謝?”
還真是不遺餘力地想打消當初毓慶宮事件的影響啊,康熙吶康熙,你的太子,可真是個寶貝疙瘩!
在場的,除了胤禛,根本看不出這所謂的“道謝”究竟有什麼深意,而胤禛……他當然是樂見這種情況的,徽音肯定是不願道這個謝的,如果這樣一個女子和太子對上,他自是有利可圖的。
徽音笑得柔和,起身走到胤礽面前行禮稱謝,可是受着禮的胤礽,卻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尤其是聽到這女子道謝的話,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安。
一衆人談笑了一會兒,等時間到了,才按照順序跟着皇上、太后去乾清宮入席。等各回各府後,坐在書房裡醒酒的胤禛,腦海中一直徘徊着宴會上發生的一個小插曲,無端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怎麼做到的?明明隔了那麼遠,她到底怎麼做到的?
皇子家眷的席位和皇阿瑪之間隔了那麼遠,徽音只不過是瞥到皇阿瑪腕上那串佛珠,居然就能……能弄碎了那顆紅色的珠子,胤禛覺得接受不了,縱使之前徽音說了不能把那珠子的功用告訴皇阿瑪,可是也沒道理做出這樣的事。
記憶裡,十月巡堤時突遇大雪,所以“四阿哥”就把佛珠獻給了皇阿瑪,也確實護了皇阿瑪未受寒氣所傷,可是,徽音不容許,她不容許皇阿瑪從她那裡受益,只因爲……皇阿瑪與她的關係,達不到無償給予什麼的程度。胤禛想知道,如果是他呢?如果是他的話,徽音是不是也會……
說不清是被那隔空碎物的能力驚到了,還是被最近一段時間的遭遇逼緊了,胤禛的心神猛然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惶惑之中,反覆地開始自問一些紛亂地撞到腦子裡的問題,諸如他的來歷,諸如他現在是人還是半人半鬼,諸如這個大清究竟還是不是他所熟知的大清……
元宵節,四貝勒府舉辦了一場家宴,不同於去年的是,側夫人蔘加了這次家宴。其實這樣的宴會,圖的就是個熱鬧,府上唯二的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大阿哥和二格格,應該是所有人中最高興的了,二阿哥和三格格還小,所以都沒有出席。至於四阿哥,從始至終他的表情保持在淡然和冷冽之間,即使是和他的嫡子說話,也沒露出一絲笑意,顯然是心情有些不佳。
於是乎,這場家宴沒進行多久,就草草收場了。徽音望着胤禛離開的身影,略微皺了皺眉,在四夫人離開後,她也走人了。
府中的花園其實景緻並不怎麼樣,許是主人不太在意的緣故,一到冬日裡就顯得越發蕭條。徽音沿着青石鋪就的路緩緩而行,身邊就帶着莫璃一人,遠遠看見花園裡的小池塘,她蹙了蹙眉走了過去,徑直到了守在路口處的高無庸面前。
“四阿哥在那邊?”
高無庸一見是側夫人,連忙請安行禮:“回側夫人的話,爺就在前面,交待了任何人不得打擾。”
“嗯。”徽音點點頭,繞過眼前的太監,隨口吩咐一句,“莫璃,你留在這裡,我去看看。”
“側夫人……”高無庸一急想攔,卻被莫璃拉住了,然後他吃驚的發現,側夫人身邊的這位貼身丫鬟,居然是個練家子,他竟然一時之間難以脫困。再擡眼看時,側夫人已然走到主子背後了,即使攔也來不及了,聰明地,他站定在了原地,不打算上前了。
莫璃滿意地點點頭,心道不愧是雍正身邊得用的人,挺識實務的嘛!
皓月當空,白暈如練,夜色靜好。
寒風微微拂過,小池塘的水面泛起輕細的波紋,映着灑下的月光,彷彿鋪展了滿眼的破碎銀芒,一道清瘦頎長的人影立在那片碎鑽拼成的水域邊,明月、假山連同這如許夜色,襯得那人越發孤單寂寞,好似窮盡千年萬年,也驅不散他周身的冰涼。
徽音看到胤禛的背影時,寧默的眸子裡不自知地劃過了一抹憐意,腳步微頓後,她站到了吹冷風的人身邊,清潤的嗓音淡淡響起,彷彿怕驚擾了這夜,語聲略微有些低:“你是不是在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WWW★ тTk Λn★ C〇
憑水而立的男子身形一僵,眸子夾雜着寒意懷疑地移向身旁的女子:“你還有窺探人心的本事?”
仿若沒有感到這如有實質的危險注視,仰頭望月的徽音淡笑:“你的靈魂融合度下降了,如果不是受心緒所累,就是受了極重的外傷,請問,你受重傷了嗎?”
胤禛沉默,兩人並立於滿月之下好久,他有些遲疑地開口,聲音十分低沉,“你說,朕現在是人還是……”
原來是這個!
徽音輕笑出聲,心底有些感慨:雍正帝啊,歷史上褒貶參半的大名人,說到底終究也還是個人,也會迷茫困惑,也會糾結自疑!
“存在即是合理的。這句話你聽過嗎?”半轉身子,一襲旗裝的女子稍稍擡頭望向這個陷入糾結的男子,“世間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此爲天道,你既然重回年少時代,當是天命所定,我想……若非你的某種執念太強,靈魂也不至於經過二百多年還未消散。雖然現在靈魂和身體的融合並沒有完全,可是你還是你,只不過二十四歲的身體裡裝着的是擁有三百多年經歷的你而已,本質上還是你自己。”
“也就是說朕不是半人半鬼?”胤禛不自主的鬆了口氣,他確認似的地問道。
“半人半鬼?”徽音怪異地看了眼問話的人,“誰跟你這麼說的,還是你自己認爲的?”夜色下她有些看不清逆光的那雙黝黑眼眸裡的情緒,卻也不很在意答案,自顧自好笑地搖頭,“鬼神異志看多了吧,靈魂是很正常的存在,只有氣息的好壞之分,可那也是由死時最強烈的渴望決定的,我雖不知你的執念是什麼,但絕對不是不好的執念,如今靈魂已融合入身體一半以上,怎麼也不談不上是半人半魂啊!”
胤禛聞言才真正的放開此事,儘管他並不能完全明白這女子的話,只要能確定他是正常的就行了。
徽音忽然靈光一閃,帶着點惡趣味地補充一句:“你要是仍舊自己懷疑自己的話,就想辦法證明好了,反正證明起來也很容易。”
“如何證明?”
“生個孩子啊,這是最好最容易的證明方法了!”
胤禛額頭掛滿黑線,他早該知道,問誰也好過問她!
“唉,夜涼如水,我可要回去了,你一個人‘獨樂樂’地欣賞月色吧!”徽音轉身悠然離去,用“你腦抽、你有病”的眼神瞟了留下的男子一眼,彷彿在說“傻子纔在大冬天站在池塘邊吹冷風,誰有興趣陪你啊!”
理解完全的胤禛覺得被鄙視了,面色立刻就黑了,可瞧着那道纖細的人影遠去,他又輕輕一笑,心緒已是豁然開朗,此刻方感到些許寒意,果然冬日裡不適合在水邊賞月啊!
“高無庸,去夫人那說一聲,爺稍候過去。”
離得不遠的太監恭敬退下,嘴裡說道:“嗻,奴才這就去夫人那兒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