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靜。
明亮的月光透過窗扉,自牆壁上投射出點點如珠的熒光。
室中的男子正在沉睡,靜躺在小榻上,呼吸輕而平穩。即便沉在夢中,他依舊淡蹙着眉,陳舊的長刀置在一側,光亮的刀鞘被月光折出淡淡的光澤。
靜默許久。殿中的門輕聲開了,一道纖影緩緩臨近。他似乎覺到異樣,一瞬睜眼執刀,凜冽的刀鋒鏘然出鞘。
“是我。”
熟悉的清音傳來,令他的心一瞬安定。刀鋒逐漸被吞沒,凝了凝眸,看着纖影愈來愈近。
來人的確是慕容素,長裙輕垂,靜立在他面前凝視望着他。
莫鈺怔了怔,原先的睡意煙消雲散,愕然回望着她,“你……”
“我睡不着。”她莞然一笑,聲音輕似夜霧,“想找個人說說話。”
“……”
“我可以坐下嗎?”掠了一眼空闊的榻,她輕聲問詢。
他立即閃開一側,讓她自榻上坐下來。
莫鈺看着她。
“你怎麼了?”隱約感受得到她的氣息較往日有些不同,他不覺有些狐疑。
“我沒事。”她搖了搖頭,示意他自另一側坐下。靜默了許久,輕聲開了口。
“我方纔無聊,讀了佛經。”清渺的音語沉在靜謐夜色裡,飄忽如霧,幽淡不清,“我看到一句話:生死疲勞,由貪慾起,少欲無爲,身心自在……”
“是《八大人覺經》。”靜了少頃,他低聲迴應,始終凝望着她的面龐。
“嗯。”她輕輕笑了,清亮的月映亮的容顏,靜美如曇,“莫鈺,我不懂。你說,人爲何總要有那般多的慾望?”
靜望着那嵌透窗扉的一線微光,她呵氣如蘭,聲音很靜很靜,“就像我……”
“……”
“很久很久前,不是公主時,我很想要一個風箏;後來,我成了公主,父皇寵我,我有了許多許多風箏;但我有了風箏,卻再不喜歡風箏,我想要習劍,我想擁有一把自己的劍,我羨慕江湖劍客的颯爽英姿,羨慕梓姐姐的劍法行雲流水……”
“……可當我習了劍,我卻又想要自由,我不想整日待在宮城,看鳥兒紛飛,自己卻像是委身在一個華籠;終於有一天,宮城破了,大燕滅了,我活了下來,我行走在山野荷田,走過平谷高山,今後天高海闊,可任我自由;但這個時候,我偏偏,又想回到做公主的日子了……”
“……當我死裡逃生,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我只想活着,想要努力令自己活下去;但當我真正活下來了,我又想要復仇;我入了王府,在那些女子裡出類拔萃,成功入了皇城;最初,我以爲只要殺了他,我便會好過,可是逐漸,我扳倒了麗姬,扳倒了阮美人,扳倒了喬虞……我一直在等,等到淇玥最終也落了,可是,卻發現我有了更多想要的,我好像……從來沒有滿足過……”
側首看了看他的臉,她笑意淡然,“生死疲勞,由貪慾起。你說,是不是就因爲我太貪婪了,所以老天才會這樣懲罰我,纔會讓我……淪落今天這般的境地?”
“不是。”他幾乎立即回答。清冽的聲線隱入涼夜,更加的淡渺曠遠。
“和你沒關係,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她微怔,默默望着他。
“人要有慾望,纔會得知自己活着。只有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方纔能知自己生存在這世上的意義。”
她靜了一下,慢慢浮出一絲笑容,偏了偏首,“那你呢?莫鈺。”
“什麼?”他有些不解,語意低柔似雪。
“你想要的,是什麼?”
沒有等他回答,她淡望着他,很快又道:“莫鈺,我一直忘了問你。你失蹤的這幾年,一直都在做什麼?”
無比簡單的一句話,莫鈺卻瞬時有些滯澀,陷入某種恍惚。
長久地凝視着她如星的雙眸,他脣間微翕,靜吐出兩個字。
“尋你。”——
慕容素的心徒然顫了一顫。
“尋……我?”定了許久,她期期艾艾念出口,喉間突然有些啞塞。
“嗯。”
朦朧的夜安靜而又深沉,遮掩了四周的一切,亦遮住了胸口翻蕩的淚意,她長久地怔忡,努力讓自己笑出來,“你……都去了何處尋我。”
“很多。”莫鈺靜靜道。
思緒仿若飄浮回這數年的記憶之中,寒風冷雨,流火廢墟。充滿了絕望,又如置身雪山般冰冷寂寞。
“當年我從暗牢出來,已經太晚了。李復瑾稱了帝,向天下昭告你已離世。我不肯信,索性隱身雲州周邊的村落,去一家家問詢,是否見過一個孤身一人,雙九之年的女子。”
無人得知他是如何度過那一段迷茫而無措的時日的。彷彿傾天的黑暗望不見盡頭,他只能一直走,一直走,期待的前方終有一日,會透出希望的光亮。他不敢去細想,不敢去回憶,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必須走下去。
沒有人能知道,她對他的意義——
在過去漫長迷惘的歲月裡,他一度不知自己是爲什麼活下去,唯有她,是他孤獨生命中最明亮的一枚星星。他知道,只有星辰存在,他的世界就不會是冰雪荒蕪。他無法想象,當那一顆星辰隕落,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麼。
一滴清淚猝然下墜,被她悄無聲息掩袖拭去,儘量平靜道:“然後呢?”
“沒有結果。”他似乎笑了笑,窗頭的陰影靜靜投射,模糊了他的神情,“雲州……太大了。我走了很久,找了很久,但,還是找不到你們的痕跡……”
“但你沒放棄。”
“嗯。”凝視着黑暗中的她,他目不轉睛,卻一直望不清。
不能放棄……更不知該如何放棄。
當他極盡努力,搜尋許久,卻無法尋到她一絲一毫的痕跡時,他堅定許久的信念幾乎已然坍塌,他甚至忍不住懷疑,她真的已經死去。但他卻放棄不了,也接受不了。過去那麼多年,他是爲她而生。而如今生離死別,他必須要給自己尋找一個理由去堅持,他需要這個理由活下去。
儘管他知道,或許,他此生都再尋不到她……
“再然後呢?”停頓良久,她問道。
莫鈺低斂眼眸,“再然後……我終於發現有關你的線索,在敬北王府。”低洌的聲線沉如秋風,“那時候,李祁景下令舉辦鳳凰臺宴,據聞會有一名絕代舞姬獻舞斬雀。”
“敬北王府只在那一天的守衛略微鬆弛,我本想登頂鳳凰臺一探究竟,結果……”
他的話語稍微一停,慕容素不曾催促,靜靜等待着他。
“我臨時有時絆住了腳步。”回思起曾已握住的機會卻最終流逝,他禁不住心中的悔苑,愈加懊惱。
她卻並不在意,仔細一思,輕輕一笑,“是三年前。”
“是的,三年前。”那些日夜難眠的時光他記得極清,每一時每一刻,都猶如利刀刻骨,烈油灼肺,痛得讓他銘記。他略略沉吟,忍不住脫出口,“整兩年,又三百六十四天。”
胸口猛地一漾,慕容素又一瞬怔住了,“你……”
眸中逐漸又涌出了潮意,她怔怔看了他一會兒,驀地別開了眸。
“後來,我便聽聞,你入了宮。”不想再多言這個問題,他繼續道:“我一直想知道,究竟是不是你。可既擔心是你,又擔心不是你。我不相信,你會甘允做了他的妃妾……”
她的淚水終於隱忍不住,倏地決堤而落,無法止住,只能拼命側過頭,不去看他,“對不起。”
莫鈺沒有出聲,默默探出手。
“對不起……”慕容素喃喃道:“還是……讓你失望了。”
“不是的。”輕拭去她面頰的殘淚,他心中隱隱難受,“我知道,你想復仇。你別無選擇。”
晶瑩的淚凝在指尖,被月光打得透亮。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抑住了淚水,“再後來,你就找到了梓姐姐,又經過梓姐姐,確認了宮中的白昭儀,確實是我,對嗎?”
聽她替他說完了最後的故事,他眸睫半垂,“嗯。”
整整六年,日日夜夜,四季不休,輾轉難眠。嘗受着思念的蝕心之苦,難以言說的期盼。
他終還是尋到了,尋到了那個恍惚應該在夢中,心心念唸的那個人。
“原來,你做了那麼多。”澄亮黑眸中霧氣氤氳,她面容有着笑意,心卻刺痛,“我竟不知。”
“若你知,我們也不會而今才見面。”他眸光平靜,一陣夜風拂來,掠起她的鬢髮,他替她覆上了一條薄毯。
“其實,我一直很後悔。”
“後悔?”
“嗯。”胸口空蕩蕩的熨帖着疼,他聲音極低,“我一直在想,當初,若我不曾向陛下請命,不再做你的護衛,沒有離開你。或者在你入宮前,就尋找到你……”
“……”
“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是現在這般,是不是便會不同了。”
數年藏於心臆的遺憾輾轉成冰,化爲無盡的苦澀與懊悔,讓他絲毫不能原諒自己。
是了,一直都是他來得晚了。
曾陪她十餘年,至而今這幾個月,看似漫長,但他始終無法彌補她分離這期間空白悲苦的歲月。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從不曾在她身旁,任由她哭泣,受傷,在荊棘厲途中打磨得堅強。他沒有任何一點理由可以指責她的變化與冷漠。
如若他早那麼一點,再早那麼一點點——
可惜,從沒有如果。
……
夜色寧靜。
慕容素靜默良久,淡淡微笑,“莫鈺,你知道嗎?今日我讀佛經,其實,還讀到一句話。”
“……”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萬法緣生,皆系緣分。”
他微怔,擡眸望着她,胸臆的滋味晦澀難明。
“或許,這一切不過都是老天故意的安排。我雖不懂,它爲何會這樣安排。但我相信,它定有自己的用意,你說對嗎?”
“你這樣想?”
“嗯。”
羅帳半挽,月明星稀。夜風徐徐輕拂,掠起如雲似霧的紗幔,在夜色裡幽幽盪漾。室中記時沙漏微微作響,轉瞬又沒了聲息。
皎如玉色的月光盡撒進來,將私下的空氣都似揮染上一抹甜霜。她凝神望着明亮的月,喃喃道:“莫鈺,子時了。”
“嗯。”他輕聲迴應,沒有去看月亮,凝神靜望着她的側顏。
“今日,是十五。”月光下的玉顏更加迷人心醉,笑容繾綣如畫,“現在,是真的三年了。”
他沒有說話,伸手拂去她遺落頰邊的鬢絲,低聲道:“中秋快樂。”
“中秋快樂。”慕容素回視向他。
靜望了他良久,她微笑,起身蜷在一側,讓開了大部分牀榻,“夜深了,你快睡吧。”
“那你……”
“你不用管我。”她靜躺在另一側,凝望他的容顏,聲音很輕,“我想看着你睡。”
他瞬時怔住了,喉嚨似被堵塞,登時說不出話來。
“以前,一直都是你來照顧我,看着我入睡。”她靜靜笑着,一瞬不瞬地凝視,話語云淡風輕,“這一次,換我來看着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