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真的要這麼做?”
汝墳殿內的密室房門緊閉,封得極嚴。四下燈火迷濛。那名年逾半百的中年太醫幾乎是怔愕着,望着面前的女子。
“勢在必行。”慕容素清眸低垂,筆直的背脊靜靜挺立,螓首半頷透出懇求的意味,靜靜道:“還望鐘太醫,可以助本宮一臂之力。”
鐘太醫沉吟許久,終於說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可是……臣方纔探脈,娘娘而今明明還是——”
“處子。”
清言淡淡截斷了他的話語,慕容素替他敘說出來。淡淡微笑,“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認爲不是,那便不是。”
他有些驚愕,絲毫想不透她此求爲何,直接道:“娘娘,臣不懂。還望娘娘明示。”
“太醫不需要懂。”慕容素不曾鬆懈,“只求太醫可助本宮這一次,麻煩鐘太醫了。”
滿心的猶疑無比令人迷惑,鐘太醫靜滯許久,嘆息道:“不瞞娘娘,那冷凝丸只能讓娘娘的脈象看似有孕,而非真的懷胎。這可是欺君的大罪啊!即便臣可爲娘娘配藥,但十月懷胎過後,娘娘又當如何?”
“這些,自不勞太醫費心。”慕容素神情平靜,“太醫所憚之事,本宮業已有過考量,太醫儘管放心,這件事,本宮絕不會連累太醫半分。”
他卻依然躊躇,心中除了疑惑,也更加駭然,立在原地不知如何進退。
“鐘太醫。”默默等了許久,慕容素輕一嘆息,“我記得,您還是我大燕國的老臣。”
鐘太醫怔了怔。
“我記得,我尚未公主時,鐘太醫便已居我大燕太醫院首列。當年我身中樨尾蘭之毒,鐘太醫還曾爲我探過腕脈,不知素素是否記錯。”
面前的人靜淑嫺雅,面容清麗,似乎還是數年前那個活潑天真的少女,又莫名不復當年的摸樣。舊事已去,人事皆非,鐘太醫不禁感嘆,“時過境遷,承蒙公主還曾記得老臣,臣,慚愧。”
慕容素輕輕頷首,“我知太醫乃醫者,一心只求行醫救人,不會摻與前朝舊怨。但素素不同,素素貴爲公主,有些事,是宿命,也是責任。而今,素素只有這一願。素素可向太醫擔保,這件事,一不會傷人性命,二不會動盪朝廷。素素還望太醫,可應素素這一求。”
他許久答話。她靜候少頃,屈膝跪下去,“求鐘太醫!”
鐘太醫連忙將她扶起,“公主!您這是做什麼。這可萬萬使不得!”
胸膛躊躇了良久,鐘太醫倏地沉沉一嘆,“罷了!公主之求,臣可以答應公主。但臣必須如實告知公主。這冷凝丸性情極寒,本是治療虛火燥熱之症,更傷女子氣脈。如若公主服用,數時辰內,腹痛如絞,辛苦難耐。更大的可能,是此生再無法受孕,公主三思。”
她身子顫了一顫,執拗的神色卻沒有動容,靜了靜,堅定點頭,“所有後果,素素當自行承受,其餘的,還勞煩太醫。”
·
半個月後。自汝墳殿內傳出白昭儀有孕的消息,很快漫傳了整座宮城。
據傳是這一日清晨,白昭儀照常自宮苑的花池採露,卻因身覺不適,不慎踩冰滑倒。婢女琉畫擔憂她身致內疾,連喚了太醫上殿查探。哪知不禁摔傷無虞,偏又就此探出了似喜的脈象。白昭儀擔憂存誤,更連喚了幾名太醫複查,皆稱此脈如盤走珠,確鑿了是已有孕無疑。
這無疑是個驚震人心的消息。宮中衆人皆知此子來的不易,先前阮美人與淇皇妃接連有孕,卻連遭意外。坊間甚至紛傳此乃上天的昭示,皆因李氏的江山來得不正,故才折罰至子嗣的身上。也就因如此,此胎便顯得更爲重要,故消息尚一傳出,無疑立即漫便了皇宮,引人熱議。
“素素!”李復瑾彼時正在朝中,聽聞了廣常的傳報,方一下朝,便立即前往汝墳殿,神色行至皆掩不住的激動。當見到慕容素,他又不禁泛起了幾分緊張,小心翼翼的話音蘊藏着喜色,“聽聞太醫說……你有孕了。我們……有孩子了。”
“嗯。”慕容素正倚在塌邊繡着一襲孩童的肚兜,先比與他,她卻超乎異常的淡定。她甚至不曾擡頭看他一眼,淡淡道:“恭喜陛下了。”
淡漠的話語令心頭的喜意冷卻了幾分,李復瑾的面色頓了頓,“你不高興嗎?”
“沒有啊。”她搖了搖頭,纖白的手撫了撫尚且平坦的腹,倏然擡頭一笑,“陛下高興就好。”
她這一笑粲然柔美,迥異於這數月來的任何一次笑容,反令他有些怔愕。僵定了片晌,旋即也笑起來,輕撫住她的手,“我希望你也高興。”
她的手輕微一頓,不客氣地抽出來,笑了下垂下眸,“我沒什麼不高興。”
李復瑾微怔了怔。
掌中的針線刺穿布帛,細細密密,仿若在仔細縫織着一幕密網。片刻,她似乎又忽地想到什麼,重新擡起頭:“不過,我既給了你這麼大一個禮,陛下是否也該還我一個禮纔對?”
“你想要什麼?”他有些微訝,卻不自覺有些緊張。靜垂的手悄悄緊握,他盯着她甚至不敢移開目光。
她輕輕一笑,緩慢比出兩隻手指,清聲道:“兩個要求。”
“是什麼?”
慕容素似乎想了想,“第一個,將我有孕的消息昭告天下,我要所有人都知道。”
“這不難。”他輕鬆了一口氣,目光灼亮,“第二個呢?”
她笑顏莞爾,明動而無害,“我要做皇后。”
十分簡單的一句話,李復瑾聞言,卻瞬時怔住了,“……什麼?”
“我要做皇后。”她重複了一遍,似乎不大耐煩,姣好的蛾眉淺淺輕蹙,目光死死盯着他,“怎麼,不行嗎?”
俊顏略略泛出一絲青白,李復瑾神情躑躅,“素素,你知道的。”迎着她刀一般的目光,他幾乎是硬擠出聲響,“你的身份……”
她瞬時了悟,倏地冷笑了一下,翩然轉了視線。
李復瑾神情複雜,“素素,我不會有皇后,這後宮中,未來只會有你一人。除了皇后的位份,你就是我的皇后,沒有人可蓋得過你。”
略沉吟了一下,她哼了一聲,“可昭儀位份再高,說白了,不還是一個妾?等未來你死了,我死了,連葬在一起都不能。”眨了眨眼,她笑逐顏開,“你不想和我埋在一起嗎?”
清麗婉轉的面龐如熾火般明媚,說出的話卻不甚吉祥,聽得李復瑾皺起眉。
“你做不到?”冷冷盯了他片刻,她的笑容又突然消失了,諷笑,“哦,你從我手上搶走了這片江山,而今我想要個後宮,結果都不行,真不公平。”
他面容瞬時一白,脣齒微僵,“素素,你別這樣。”
“我怎麼樣了。”她毫不在意,音語間似有種賭氣般的微惱,嗔怪道:“我說的不對嗎?”
雙手靜靜扣住了衣襬,李復瑾說不出話。
“罷了,你走吧!”見他久久無言,慕容素撂下刺繡,毫不客氣地下了逐令,“我困了,想睡覺,不想看見你了。”
言罷翻身闔上眼,當真一幕要睡的模樣。
他僵了一僵,硬着頭皮步上前,握住她的肩,“素素,我試一試,好嗎?”
“真的?”她倏地又睜開眼,面容暈開笑顏,笑意深甜。
“嗯。”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受,李復瑾牽強點頭,“真的。”
慕容素笑道:“好,那說定了,明天你就向朝臣提議,立我爲後。這天下既然是你的,我看他們憑什麼反對!”
“……”李復瑾沒有說話。
長久望着她的笑容,不知爲何,他的心頭卻突然生出一種深濃的無力感,說不透的煎愁。
·
無疑——遭到了衆臣的反對。
儘管慕容素已身懷龍孕,但其前朝公主的身份仍令人深記,無不令朝臣百官深爲忌憚。自慕容素身份披露至今已一年有餘,一年間她雖並未再行極端,卻仍教人難以鬆懈。更何況是以一國之母之位奉予。
李復瑾深感頭疼,面對朝中與慕容素的兩面施壓,完全不知何解。此刻深蹙着眉高坐於殿堂之上,默聽着殿下衆臣的諫言。
“陛下,臣以爲,白昭儀身份異殊,且心思縝密,雖已身具皇嗣,但畢竟出身置此,若當封以□□,恐難服衆,望陛下三思。”
“陛下,臣以爲,前朝公主入宮,恐心懷不軌,此時雖未曾事發,但人心難測,望陛下顧及涼國江山萬民,切以大局爲重。”
“陛下,前朝公主已有龍孕,死罪自當可免,然,活罪仍難逃脫。臣以爲陛下當可按例行賞,以後位奉之,着實不妥。”
……
一句句諫語落入耳畔,李復瑾心思愈加暗了。輕揉額心,許久嘆道:“衆卿皆這認爲不妥嗎?”
大殿中靜了一靜,首列的一個臣子淡然出列,屈膝跪伏,“望陛下三思。”
“望陛下三思!”——
旋即所有朝臣皆一同跪地,俯首同聲,
定了一剎,李復瑾神情平淡,低低開口,“罷了,你們先平身。”
他話音未落,倏地一道清音傳來,穿破大殿,冷冽迴盪,“敢問列位大臣,本宮不懂,本宮,爲何不可做這大涼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