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濃濃的醉意,似乎淡去了許多,擡頭看到窗外的皎潔明月,我突然來了酒後賞月的興致,於是披上衣衫,緩步走出暖閣,來到大殿門口前,在高高的門檻上坐了下來。
在門口守衛的護軍們看到我如此舉動,着實嚇了一跳,我現在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整理一下思路,於是擺手示意他們站遠一些。
正在這時,幾盞宮燈引路,在一羣宮女太監的簇擁下,多爾袞乘着步輦回來了。他正斜倚在椅子的扶手上,似乎很是疲憊,但他仍然遠遠地望見了正坐在大殿門檻上的我,由是一笑:“想不到你居然還在等我。”
我正欲起身,他擺了擺手,“沒事兒,你接着坐好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近前,多爾袞由太監小心翼翼地攙扶着下了輦,吩咐他們全部退下,這才緩步踱到我跟前,挨着我身邊也坐了下來,頓時,一股濃重的酒氣瀰漫開來。我連忙看了看他的臉色,“你不會喝多了吧?看你這臉白的,嚇人!”
大多數人酒醉之後往往滿臉通紅,然而也有少數人越喝臉越白,多爾袞無疑就屬於這後者,我和他相處這麼多年,對他的每一個習慣和細節都瞭如指掌。
“往往喝醉酒的人總是說自己沒醉,如果我說我沒有醉,你相信嗎?”他粲然一笑,溫柔地望着我,“可是偏偏我又不喜歡對女人說假話,那麼我老實回答,沒醉。”
我又仔細地將他打量了一番,看起來似乎他並沒有說謊,於是我這才疑惑着問道:“既然王爺根本沒醉,方纔在宴席上又何必做出那般不同尋常的舉動來?”
“你指的是什麼舉動?叫你喝酒嗎?還是和你那般親暱?”多爾袞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故意反問道。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是不是故意演戲給他們看的?”我盯着他的眼睛,刨根究底地問道:“你心裡究竟有多少話想問我,卻又一直藏着掖着不肯道出。唉,你呀你……什麼時候能夠真正輕輕鬆鬆快樂一次?爲什麼你就連醉酒之後,也仍然不忘原本的僞裝,不肯把自己真正的心裡話講出來呢?”我很是奇怪,他這樣一個幾乎連做夢都在動腦子的人,究竟累不累,還是習以爲常,甚至是樂此不疲?
多爾袞一點也沒有迴避我的視線,坦然地面對着我,“也許,我確實習慣了你說的那種僞裝,就算是能說幾句真心話,也只有在你面前,沒有外人的時候。不過你猜得也沒錯,我在宴會間那般反常,確實是演戲給他們看,包括舞劍,你一定非常訝異吧?我從來沒有如此張揚過。”
“你是爲了我?”我忽然像是明白了。
他的神色堅定起來,就像牢不可摧的鑄鐵,“沒錯,我要證實給他們看,在整個大清,甚至這個天下,也只有我多爾袞,才最有資格擁有你這樣女人,其他人都只能是妄想,不可能實現的,我就是要絕了他們這個念想!我不能容忍別的男人妄圖染指於你,哪怕就是暗中惦記也不行!”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愫在我的胸中涌動着,直到他最後一句話,徹底地激發出來,禁不住微微動容,“王爺……”只呼喚一聲,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最後只能緩緩地說道:“你的心,我明白,我會永遠地將你對我的情意銘記心頭,就像這天上的月亮,永遠也不會消逝。”
多爾袞擡頭望了望夜空中的明月,感慨道:“今天又是十五了,月亮又圓了,和七年前朝鮮的月亮一模一樣,那時候我們也如現在一般,帶着幾分醉意,肩並肩地坐在一塊兒,談天說地,就像昨天剛剛發生的一樣。”
“是啊,那時候的我還真是年少輕狂,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不但自己不小心,還連累你和我一道滾下山坡去,害得你手背上刮破了好大一條口子……”
說到這裡,我拉起他的右手來,仔細地打量着上面那道寸許長的傷疤,淺白色,微微地凸起,卻不很明顯。
“呵呵,我身上的傷疤多了去,你似乎只對這一道感興趣啊!”多爾袞笑道。
“你記性那麼好,應該還記得我當初扯下裙袂上的布料幫你包紮傷口吧?那條破損的裙子我一直保留着,現在也是如此,不過好久沒有翻出來看了,興許已經褪色了吧?”
說到這裡,我忽然低下頭去,在他手背的傷疤上輕輕地吻了一記,溫柔,卻又炙熱。
擡頭,四目相對。顯然多爾袞爲我第一次主動親吻他而感到驚訝,然而這種神色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同樣熱切而炙烈的眼神,那裡面有欣慰,有憐愛,還有動情時纔有的特別的光彩,正如那天上皎潔的皓月,無聲勝有聲的寧靜中隱含着脈脈不得語的溫情.
我知道,一個人無論表現得如何剛強和堅毅,但他性格中最薄弱的地方一定是情感那一方淨土,即使平時隱藏得如何隱蔽,但當它的主角出現而試圖窺探時,它總是忍不住會暴露出來,正如現在的他.
酒力的繼續上涌如同漲潮的海水,揮之不去,最後蔓延到了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而愛意也如同這海潮,一發而不可收拾,我也任由它去氾濫,直到他眼神中的最後一絲冷靜被這海潮徹底地吞沒。我緩緩地將身體靠近他,最後完全地依偎到他溫暖的懷抱裡,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胸膛,撫mo着,感受着他的心跳.
“你答應我,這一輩子,做我最堅實的依靠,無論如何,也不准你一個人先走,留我孤零零地在這個世上,爲你流眼淚。”我柔聲道.
多爾袞摟着我的臂彎越來越緊,但撫mo我鬢髮的手卻是如此溫柔而細緻,溫度從他的指尖透過我的神經,傳遍了全身,我幾乎顫抖,耳旁是他那清朗的聲音,此時卻帶着一種獨有的顫音:“可是如果你先走了,豈不是留我在這個世上獨自悲傷?這樣公平嗎?”
“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渴望相愛的兩個人能夠長相廝守,卻不知道究竟哪個先走,給對方帶來的痛苦和缺憾能夠稍稍輕一些。
“算了,咱們不提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了,那一天還早着呢,先盡情享受眼下難得的歡愉纔好。”
他用雙手捧住了我的臉頰,我也順勢仰起臉來看着他那明亮的眼眸裡閃爍着的熱烈而炙燙的愛意,直到一陣昏天暗地的激吻將我的思緒徹底淹沒,幾乎窒息。
萬籟俱寂的夜色下,我們彼此能夠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心跳,這時多爾袞猛地攬住我的腰肢,一個起身,抱着我從門檻上站了起來,我輕嚀一聲,不但沒有掙扎,反而緊緊地摟着他的脖頸,把面孔貼了上去,可以嗅到一股男人特有的體香,似乎更加刺激到我的感官神經,一種yu望呼之欲出.
多爾袞抱着我邁入高高的門檻,返回暖閣,用手肘撞開了虛掩着的房門,此時室內仍然是蠟炬通明,紅彤彤的燭淚掛滿了蟠龍的燭淚,一滴滴掉落下來,摔成一串串句點。衣衫一件件卸去,鋪滿了腳下的地氈,我的酒意似乎越來越濃,心思紛亂,眼神迷離,完全沒有了平日裡的矜持和溫婉,就如同久渴的土地,期待着寶貴的甘霖來滋潤。
他確實醉了,紅紅的眼睛中燃燒着熊熊慾火,狂野得猶如荒原上的蒼狼,征服的yu望無可遏制地散發着。完全沒有了往常的輕柔與呵護,根本顧不得如何親吻和愛撫,他緊緊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片刻,猛然抓着我的腳踝,粗魯而又強硬地闖入了,一直進入了最深處,絲毫沒有猶豫和停滯。
起初一霎那的痛楚過後,很快,一陣陣強烈的快意如同拍岸的驚濤,不停地席捲而來,每一次給我帶來的衝擊都是相當震撼的。我閉着眼睛,顫抖着身體享受着一個男人對我最原始的愛,這種愛簡單得沒有任何矯揉造作,是真真實實的。終於禁不住地,從喉嚨深處無可抑制地發出模糊不清的呻吟聲……
東方已經出現了魚肚白,再過半個時辰,多爾袞又要起身主持朝議了,我轉頭看了看正在沉沉酣睡中的他,生怕打擾了他難得的清夢。眼下百廢待興,諸事待舉,他那孱弱的身體卻要承擔重如千鈞的擔子,怎能不叫我格外擔心?若這個擔子爲自己而挑,也就算了,可要是還如歷史上一樣爲他人做了嫁衣裳,那該是何等的悲哀?
然而我堅定地相信,只要我在一日,就一定要輔助他登上最高皇位,將一切缺憾都完美地彌補上。
起身披衣,我來到書案前,磨好了一硯墨汁,鋪開宣紙,略略沉思一陣,提筆揮毫,寫下了一闋簡單的詞來紀念我們的曾經,我們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惜:
“伽倻琴,琴響撩心塵。羽箭取自蒼鷹尾,羅裙難掩胭脂雪,迎君來;
遼河水,水漲洗苔痕。猶記當年攜手處,西風雖涼妾意暖,一併歸。”
[注:伽倻琴,一種朝鮮樂器,又稱朝鮮箏]
多爾袞在入京之後,一切佈置都同范文程、洪承疇、馮銓等漢臣商議後酌定。因爲他知道,此時單純依靠少數滿洲貴族和入關前大清的統治機構,已經不適合君臨天下的需要和統一華夏的願望,而明朝舊有的各種制度無疑是可以滿足這種需要的有利而又直接的工具。因此,在明清的鼎革交換之中,只不過是“主易制存”,換湯不換藥,內閣、六部、都察院等衙門均恢復並開始運轉,使一部本已癱瘓的國家機器重又開始緩慢運行了。
首先,范文程和洪承疇兩人擬就了兩道告示,四處張貼,曉諭天下。一道是打出“除暴安民”的招牌,羈縻百姓,籠絡人心,一道是爲崇禎帝發喪,收買人心。因此兩條,也確實收買了百姓與士人之心。
同時他又下旨戒飭官吏,網羅賢才,收恤城內貧民。復令曰:“養民之道,莫大於省刑罰,薄稅斂。自明季禍亂,刁風日競,設機構訟,敗俗傷財,心竊痛之!自今鹹與維新,凡五月初二日昧爽毆,田、婚細故,就有司告理。以前,罪無大小,悉行宥免。違諭訐訟,以所告罪罪之。重大者經撫按結案,非機密要情,毋許入京越訴。訟師誣陷良民,加等反坐。前朝弊政,莫如加派,遼餉之外,復有剿餉、練餉,數倍正供,遠者二十年,近者十餘年,天下嗷嗷,朝不及夕。更有召買、糧料諸名目,巧取殃民。今與民約,額賦外,一切加派,盡予刪除。官吏不從,察實治罪。”
可以說,入京兩個月後,多爾袞爲安定民心所採取的一系列措施,已經略見成效,尤其是明朝著名的“三餉”重稅一經廢除,京畿地區人心穩定,故明官民感恩戴德,理所當然地大大改變了對清朝的恐懼,開始逐漸恢復了正常的營生。
倒是各個帶兵的滿洲貴族和王公們對多爾袞很有意見了,由於八旗兵不耐酷暑,在盛夏到來之後要儘量避免出兵征戰,所以多爾袞令他們駐紮在城外,等待兩個月之後秋涼,再向山陝進軍圍剿李自成的殘餘勢力。由於城中糧草匱乏,多爾袞擔心手下這些享受慣了的八旗兵會擅闖民宅,騷擾百姓,所以特別規定凡軍兵出入城門者,須持他的標旗加以制約。
開始也還可以勉強忍受,可是日子一長,每日不得不在外面挖坑做竈,生火做飯,吃些粗糧或者苞谷乾糧的丘八大爺們開始抱屈叫苦了。要是按照以往征戰倒也可以忍受,畢竟那是條件所限;可眼下燕京在手,眼前就擺着天下最繁華的城市,數不清的財富和女人,卻近在咫尺而只能望洋興嘆,他們怎能不眼饞惦記?更何況很多人都參與過皇太極在位時期數次破關南下的搶掠,習慣了燒殺淫掠,收穫大批奴隸財富的日子,眼下被多爾袞的命令嚴厲地約束着,各個暗地裡滿腹牢騷。
眼下盛夏時節到了,華北平原,京畿一代格外酷暑難耐,住在帳篷裡面像蒸籠,而河水乾涸,打井取地下水又苦澀難飲,肚子裡沒有一點油水的軍士們叫苦連天,可是幾乎所有的上級將領們懼怕多爾袞的權威,不敢向多爾袞稟報這些底下的事情。唯獨有一個人不怕,他就敢直言直語,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阿濟格直接在朝堂上向多爾袞抱怨道:“咱們八旗將士總不能老留住城外,在道旁埋鍋造飯,吃那些糠菜餑餑,個個面黃肌瘦的打不起精神來吧?如今燕京就在咱們手裡,想怎麼着就怎麼着,大可乘此兵威,大肆屠戮,搶掠財物和女人,然後留一個可靠的人守燕京,大軍或者退還盛京,或者退保山海關,可以保證沒有後患,何必要忍飢挨餓受這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