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准你說這樣的胡話,不但今日不準,以後也不準頭忽然一陣悸動,不知怎麼的,一種莫名而酸楚的感覺襲上來,讓我很難受。我定定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提到與生死離別任何相關的話題。
多爾袞本來端起杯子來正要飲下,聽到我如此之說,先是一愣,然後放下酒杯,“咳,你急什麼呀,我也不過是開玩笑嘛,戲言而已,不必這麼耿耿於懷。”
我悵然地搖了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的了,明知道你這是玩笑話,卻總是忍不住往不好的地方想……以後再這樣類似的話,還是儘量少說爲好,萬一不幸言中,一語成,可怎生了得?”
“好好好,我聽你的,以後不說了還不行?”多爾袞說到這裡時,笑容漸漸凝結住了,他久久地注視着我,似乎要揭開我心底的最後一層輕紗。
“你怎麼了,幹嗎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偷了你最寶貴的東西一樣。”我堅持着與他對視了片刻,終於偃旗息鼓,敗下陣來,只得尷尬而侷促地問道。
他的目光中交織着難以言喻的情愫,終於,漸漸地恢復了平靜。“熙貞,這次咱們不開玩笑,你說實話,假如我死了,你會怎麼辦?”
我一怔,用匪夷所思的眼神詢問着他,真不知道他今晚怎麼了,會突然想起這麼一個沉重而忌諱的話題。
如果那樣,我該何去何從?我躊躇着。猶豫着,艱難地選擇着。終於,在他期待地目光下,我乾澀地回答道:“我,我想會爲你守一輩子……”
多爾袞並沒有立即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在滿州,丈夫死後妻子再嫁是極正常不過的事情,我能給他這樣一個承諾。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了。然而他卻不置可否。繼續問道:“如果我的兄弟侄子們一定要收你入府。你會不會……”
我忽然堅定地回答道:“我絕對不會讓他們得償心願的,我自有對策。”緊接着反問道:“那麼換成我問你,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辦?”
多爾袞盯着我看了一陣,忽而釋然地笑了,“如果你死了,我也是和你一樣的選擇。就是爲你守一輩子。”
我如同聽到了這麼多年來最不可思議的天大笑話,不由啞然失笑,“你?不要騙人了,你三妻四妾地,怎麼個守法?去當和尚?也寫幾首‘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之類地詩句?”
他搖了搖頭,神色鄭重地回答道:“一個人地表現在外面的一切都可以是虛僞的,唯獨自己的心是真實的。不會欺騙自己的。我說的守。就是將你地影子永遠藏在我的心裡,以後,再不會把自己的情交給另外一個女人——也就是說。你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個女人。”
我這次再也笑不起來了,用雙手捂起臉來,矛盾地閉上眼睛。都說男人的承諾是這個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我怎麼能輕易相信那些言情小說似的千古絕戀,山無棱天地合?見異思遷,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任他是誰,也未必能始終如一,永恆不變。我又怎麼可以被這些甜言蜜語衝昏了頭腦?興許,這類似的話,他也對其它地女人說過;如今,他是否已經把對那個女人地愛戀轉移到我的身上來呢?
良久,我終於放下了手,故作輕鬆道:“淨說笑話了,哪裡有男人爲女人守節的?”在這個古代,這地確是匪夷所思,荒誕離奇的笑話。更何況,說這話的人還是一位跺跺腳地皮就得抖三抖的風雲人物,一代雄。
“這個世上最難抗拒的就是歲月流逝,時光荏。也許你現在因爲我的外貌而留戀,可是我終歸有一天會老的,就像這窗外的落花,‘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多爾袞沒有說話,而是起身下炕,走到窗下的鏡臺前,盯着那隻包銀菱花鏡凝望了一陣,然後伸手取了下來。
“對於相濡以沫的夫妻來說,他們的關係就像這面完整的鏡子,不分彼此,休慼相關。但是如果這面鏡子突然摔碎了,其中一半徹底粉碎,無法修復。而剩下那一半,就永遠也無法找到與它相配的,也只有孤獨一世了。”
撫摸着光滑的菱花鏡,他低聲念道:“鏡與人俱去,無復娥影,
我無聲地喟嘆着,從後面伸手過去,將那面鏡子取了過來,重新安放在鏡架上。“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你沒有騙我。”接着忙不迭地將這個惆悵的話題轉移開去,“好啦,咱們不說這些了,回去喝酒吧!別被這類念頭影響了心思。”
多爾袞也意識到自己確實走神了,於是展顏一笑,重新回到炕上坐下,“幸虧你及時提醒我,否則再這麼下去,我還真落到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地步了呢!”
然後端起酒壺將我的杯子斟滿,“剛纔你都不等我,就一個人先喝了,這可不怪我啊……”
我們兩個的酒杯剛剛碰到一起時,忽然外面的太監通稟道:“主子,內院的幾位大學士正在殿外求見,說是有最新軍報來稟告主子。”
多爾袞無奈地放下酒杯,“你看看,連喝杯酒都不讓安生,你先在這等着,我很快就回來。”接着吩咐道:“叫他們到東暖閣候見吧!”
說完就站起身來,我替他整理着袍子上的皺褶,“這衣裳都壓皺了,要不要換一件再去?”
“算了吧,反正都是每天見面的大臣們。也無所謂了。”
多爾袞走後,我兩手托腮,倚在桌子邊沿上沉默了一陣,覺得很是無聊,就端起杯子來把裡面地葡萄酒喝了個乾淨。覺得味道還不錯,於是再斟,再飲……不知不覺地,一壺酒被我喝得見了底。
旁邊的宮女趕忙過來想要將空就壺添滿。我擺手制止住了。“算了。你先下去吧。”
“是。”宮女小心喏道,然後退到了門外。
這麼久多爾袞也沒有回來,估計有很多軍機大事要商議,看這種情形,他就算回來也不會再繼續飲酒了,沒準還要來回踱步思考對策,怎能繼續貪杯呢?
百無聊賴間。我起身下了炕,準備去書案邊看看今天還有什麼摺子遺漏了,免得耽誤什麼緊要事務。誰知正在彎腰提鞋的時候,忽然一陣眩暈,我還以爲是血壓的問題,於是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來。眩暈倒是
失了,不過取而代之的陣陣噁心反胃,很是難過。
我伸出顫抖的手扶住炕桌。正想喊人。卻終於屏不住,一下子嘔吐出來。外面的宮女太監們聽到屋內的異響,忙不迭地衝了進來。七手八腳地攙扶着我,“主子,主子……”
“這是怎麼了?”“還不快去找太醫過來!”大家很是惶恐,不知道我是不是犯了什麼急病。
這會兒工夫,我已經吐去了一大半,覺得胃裡漸漸舒服起來。於是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輕描淡寫地說道:“沒什麼大不了地,剛纔酒喝急了,打個嗝就嘔出來了,不要大驚小怪!”
“可是,主子貴體要緊,還是請太醫來瞧瞧吧?”
我看着地磚上正緩慢地向四處蔓延開去地暗紅色酒液,心中奇怪,雖然我方纔喝了不少酒,但是平時地酒量也不至於這麼差啊!莫非是許久沒有喝所以酒量退步了?不管怎麼樣,自己這般糗事若是還好意思傳太醫,不但小題大做,還讓人背地裡笑話我明明酒量差還要逞能,着實有失顏面。
於是我不准他們去請太醫,“好啦,你們收拾乾淨後就都下去吧,不要到處傳說,知道了嗎?”
他們只得老實答應着,同時手底下沒有歇着,迅速地收拾完畢之後,方纔惶恐不安地退去了。
過了一陣,多爾袞終於回來了,他聞到室內的氣味,不禁奇怪,“咦,怎麼了?到處都是酒味?”
“啊,方纔我一個不小心把酒壺碰倒了,灑得滿地都是,不過剛纔已經收拾乾淨了。”我感覺自己身體上沒有什麼異樣的,一點也不像生病的樣子,於是也就輕鬆起來。爲了免得他擔心,所以連忙掩飾道。
他倒也沒有看出我在說謊,只惋惜道:“這麼好的酒被你浪費了,實在可惜啊!算啦,今天不喝了。”
“這是怎麼了?”我打量着多爾袞的神色,只見他的臉上帶着微微地笑意,“莫不是前線有什麼大捷,還是又攻下了哪座重要的城池?”
“看來有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多爾袞坐了下來,邊脫靴子邊說道:“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還句話聽起來怎麼如此耳熟?哦,對了,很多電視劇裡都有這句臺詞,我心中大笑:哈哈哈,多爾袞,想不到你也這麼惡俗的時候啊!不過,一般女主都會怎樣回答呢?一時間想不起來了。我只得老老實實地回答:“當然是先聽好消息了。”因爲看他的臉色,就算是壞消息也應該沒什麼大不了,或者說在已經在他的預料之中了。
“那好,就先說好的。葉臣那邊地進展得不錯,現在整個山西地絕大部分土地都已經落入掌中,如今統計來,各路大軍共平定直隸、河南、山西九府、二十七州、一百四十一縣。可謂是形勢一片大好啊!”
“哦,這倒值得慶賀,”話雖這麼說,不過這些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也沒有如何喜悅,“還有呢?”
多爾袞繼續說道:“李自成在退入陝西時,自毀長城,殺了他手下最得力也最有智謀的大將李巖,無疑是自折臂膀,如此看來,流寇徹底敗亡之日不遠了。”說到這裡頓了頓,臉上略帶一絲惋惜地神情,“聽說這個李巖很有才能,若能爲我所用,招降流寇歸順我大清應該不是一件難事。”
這樣也不意外,我知道歷史上李巖的最後結局,如今真實地發生了,我也沒有什麼話好說,憐憫地說道:“只可惜跟錯了主子,李自成定然是懷疑他要去河南擁兵自重,或者反叛他歸順大清,於是就除之而後快了。”
多爾袞嘆了一句,“明珠暗投,這也是他自己選的,錯了也怨不得別人。這李自成也着實輸紅了眼,正當用人之際居然濫殺無辜,就如當年的崇禎殺袁崇煥一樣,暴君所爲,必然不得善終!”接着說了第三條好消息:“故明大同總兵官姜瓖斬賊首柯天相等一干流寇將領,獻出大同關防來降。如此一來,由晉入陝,如履平地了。”
雖然這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不過聽到姜瓖這個名字後,還是禁不住一怔,想起了原本的歷史中,這個人給多爾袞製造的一系列麻煩。如果不是他降而復叛,一時間整個山西烽火遍野,對燕京的威脅迫在眉睫的話,多爾袞也用不着親自出徵,先後兩次征伐才最終平定叛亂,從此身體健康每況愈下,纔會在一年之後就……這戎馬倥傯,軍旅勞頓,耗費的不止是心血,更多的還是身體的本錢。
“這姜瓖本來是明朝的大同總兵,流寇進犯之時他不經抵抗就直接投降,如今又斬殺流寇守將的首級來降大清,如此反覆無義之輩,絕對不會做大清的忠臣,遲早有一天會反噬回來的,王爺切勿養虎遺患!應當有所打算纔是。”我正色道。
多爾袞思索了片刻,然後回答道:“你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這樣的人究竟對我大清能有多少忠誠我心裡也有數,不過此人只要高官厚祿就可以收買,只要利益不均就可以反叛,一介小人而已,不足爲心腹之患。等我將流寇勢力和前明殘留軍隊收拾乾淨之後,自然會妥善處置的。只不過眼下正是招降納叛之機,對於主動投誠之人,我當然要做出姿態,敞開大門來歡迎;至於以後的事情,我自有辦法,你不必憂慮太多。”
想想我這個提醒未免顯得太早了些,多爾袞的打算自然有他的道理,總不能現在就殺降而自絕收羅人才的門路吧!所以以後再提醒倒也不遲。於是我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那麼不好的消息呢?就不要賣關子了吧!”
“還不是江南那邊的麻煩?我剛剛接到消息,故明福王朱由即位江南,改元弘光,以史可法爲大學士,駐揚州督師,總兵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高傑分守江北。這樣一來,起碼今年之內,咱們就休想佔據長江以南的一寸土地了。”
“王爺就爲這個犯愁?”我忽而動了憐憫的念頭,嘆息着,“我看就在這北方呆着也挺好,說什麼‘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還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要荼毒多少生靈?”
多爾袞呵呵一笑,安慰道:“你再如何見識深遠,終究還是個婦人,見不得屠戮流血啊!不過呢,我也會盡量避免這樣的場面出現的,我打算說服那史可法,讓他當個識時務的俊傑。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又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