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下午,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武英殿的後院裡倒是難得地傳來了一片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還有追逐打鬧的聲音。原來,東海從南苑回來一直到現在,除了中秋節之外,就再也沒見到小慧和岱嶽姐弟倆了,正好多爾袞去他那邊檢查功課,他就央求了一番。多爾袞素來疼愛這個小兒子,自然滿口應承下來。
西風吹過,枝頭上的樹葉沙沙地響着,幾片早已枯黃的梧桐葉乘着秋風飄飛而來,落在地面上,桌子上,也落在了多鐸的帽檐上。他倒似乎毫無覺察,心不在焉地聽着多爾袞跟他交代部務,可眼神卻有些黯然,時不時地朝孩子們那邊望望,又有些若有所思的神態。
多爾袞是何等精明細心之人,當然早就瞧出了多鐸的異狀,於是放下摺子,伸手將他帽檐上的枯葉拂落。
多鐸這纔回過神來,尷尬一笑:“呵,你嚇我一跳,怎麼說着說着就停了呢?”
“看你也沒有心思聽,我還在這裡一個人絮叨什麼?”多爾袞故作正經地揶揄道,“你再這樣消極怠工,玩忽職守,看我不立即撤了你,叫你回家哄孩子玩。”
“我哪有不認真,就是眼睛朝旁邊瞧了一下罷了,犯不着就此罷了我的官吧?你也太狠心了。”
多爾袞這次倒是沒有像往常一樣地跟着笑起來,而是認真地盯了他看,“我瞧你今天挺不對勁兒,無精打采的,是不是你後院裡那些女人們爭風吃醋鬧得厲害了,搞得你束手無策,苦不堪言?”
“怎麼會呢,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滿朝王公大臣。沒有一個比我更會安撫女人了,她們就算做不到相親相愛,起碼也能和睦相處。這麼多年了,你見我的後院什麼時候起過火?”
多爾袞還是不放心,繼續問道:“既然沒什麼煩心事,又怎麼會這樣,是不是生病了?”說着,伸手摸了摸多鐸的額頭,“咦,也沒發熱啊……”
多鐸這下忍不住笑出聲來了。擡手撥開了哥哥的手,頗爲尷尬地朝孩子們那邊看了看,幸好幾個小孩正忙活着自己的遊戲,根本無暇朝他們這邊瞧,這才略略鬆了口氣,“我說,你怎麼越來越婆媽了。莫非是上歲數了?我就是偶爾走了一下神嘛,誰沒有個偷懶的時候,你就沒有?還動不動就在我頭上摸來摸去的,幸虧沒有外人,否則還以爲咱們倆有啥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呢。真是地,當心教壞了小孩子。”
多爾袞也覺得自己有些緊張過頭了,不過嘴巴上當然不肯認輸。強辯道:“我是你哥哥。摸摸你怎麼了,你還是什麼黃花大閨女,金貴得碰碰小手都不行?我這是關心你,別人想叫我關心,我還懶得理睬呢。你倒好,歲數大了,翅膀硬了,就忘了小時候是哪個穿開襠褲的小屁孩追着我,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兒。還扯着我的衣襟喊,阿暉你走慢點,別把我扔下啊!……還有啊,你那個喜歡吸吮着手指玩的毛病,大人們不知道糾正你多少次。你就是屢教不改。後來指頭都給吸破了。幸虧我聰明,趁你睡覺的時候在你手指上塗點辣椒油。你纔不吸了……”
他早該預料到多鐸的臉皮比他厚許多了,他剛剛揭短揭到這裡,多鐸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接口道:“是啊,你倒是有毅力。我每次一睡覺,你就堅持不懈地給我塗辣椒油,害我每次醒來之後都要倒黴。後來我留了個心眼,裝睡,還特意把手藏被窩裡免得被你得逞。誰曾想,你不但悄悄地爬我身邊,還掀開我被窩繼續塗抹。要不是我臨機應變,突然一把抓住你的手,猛地咬上一口的話,還真被你得逞了。你忘了?你當時一蹦三尺高,叫得比殺豬還悽慘,蹦下炕連鞋子也不穿就滿屋子轉圈,嚇得阿哈們慌忙跑來,還以爲你一屁股坐到火炭盆裡了呢。”
多爾袞也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被口齒伶俐的弟弟反過來開涮了,面子上掛不住了,只好反脣相譏,想方設法地抖落多鐸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多鐸也不甘示弱,繼續揭露哥哥地糗事。兩兄弟越辯越起勁兒,最後,忍不住相顧大笑起來。
東海和岱嶽,小慧聞聲而來,好奇又興奮地望着他們,“阿瑪,你們在笑什麼呢?”
兩人這才反應過來,由於心情實在太好,所以各自招手讓孩子們到近前,拉了小手逗弄一番。
“哎呀,咱們光顧着說笑去了,倒是忘記了正事兒。有幾個大臣還在我的衙門裡候着呢,反正你剛纔也交代得差不多了,我得趕緊走了。等我那邊忙活完了再回來接他們走。”
多鐸話音剛落,岱嶽就急了,拉着他的大手搖晃着,“不,阿瑪,兒子不想這麼快就回去,兒子還沒和二阿哥玩夠呢。”
“阿瑪回來時候也得傍黑天了,還有什麼玩不夠的,怎麼不見你在課業上那麼來勁兒呢?”
多爾袞作勢瞪了弟弟一眼,然後朝岱嶽招手,“來來來,到阿牟其這裡來,不要理你阿瑪。”
岱嶽見救星出面了,立即轉身投入了他伯父的臂彎裡,“阿牟其,您可要爲侄兒做主,侄兒好久沒見着二阿哥了,不捨得這麼快就回去啊!”
“放心,這裡做主的人不是你阿瑪,阿牟其的話,他敢不聽!這樣吧,晚上就和小慧都留在這裡,跟着你們地阿牟睡,明天繼續玩。什麼時候玩累了什麼時候回去,好不好?”
岱嶽立即歡呼雀躍,連東海都跟着拍手,“好啊好啊,實在太好啦,這下可有得玩啦!”
多鐸無可奈何地“哀嘆”道:“算了,拿你們沒辦法,有了伯伯忘了爹,我還是知趣點,別呆在這裡當你們的冤家了。”說着起身。揀拾了幾本摺子,搖搖頭走了。
多鐸走後,多爾袞開始考校起幾個孩子最近的功課了。先是考了幾個漢字,又分別考了幾個滿文。意外的是,幾個看似很貪玩的孩子居然全部都能說能寫,倒也令他刮目相看了,不由得讚揚一番。
岱嶽笑得像朵喇叭花,“識得這些字也不算多厲害,我額雲還會背漢人的詩詞呢,我那天聽到她背了一首。背得可好啦!可不是師傅教的。”
多爾袞微笑着轉臉向小慧,小慧被弟弟誇讚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禁不住紅了臉,小聲道:“別聽他吹牛……”
“呵呵,不要謙虛了,咱們滿人家地格格,認識漢字地沒幾個。會背詩詞地就更難得了。你背來給朕聽聽,讓朕看看你將來能不能當個才女,讓那些官宦子弟搶破腦袋。”
小慧本來也不是個膽怯的人,眼下多爾袞的態度又極是和藹,於是她也就落落大方地站直了,用清脆的聲音背誦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時方能休,月明人倚樓。”
多爾袞也算是飽讀詩書,深諳漢文。雖然自己並不吟詩作賦,可也立即聽出了此詞的詞牌名,“哦,這詞不是白居易的長相思嗎?你可知其中意思?”
小慧這下真的羞澀了,“奴婢也不怎麼清楚。從字面上看,倒好似個癡情女子在怨恨負了心的情郎……”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索性沒了。
沒等多爾袞點評,東海就挺了挺胸,大大咧咧地說道:“這個詞牌我知道。我會背一首和你地不一樣的。”
“哦?”三個人一起看他。有些意外。
“那你這就背背看,可別是吹牛啊。”多爾袞擺出一副洗耳恭聽地模樣來。
東海的表現立即打消了他們看笑話的想法。他很流利,很清楚地把他所知道地“長相思”背誦出來:“宮幾層,闕幾層,奈何望君千里行,西風傳別情。朝朝思,暮暮思,愁如蠶絲默默織,妾問君可知?”
多爾袞聽過之後,先是讚了東海幾句,接下來,倒是躊躇了。因爲他知道地“長相思”名句裡,根本沒有這一首,東海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真是奇怪。“這個長相思也不錯,你跟師傅學地?不可能啊……”
東海那雙明亮地眼睛眨巴眨巴,回答道:“怎麼,阿瑪不知道有這麼一首,那額娘怎麼知道?”
“你額娘教你的?”
“不是額娘教的,而是兒子在她的帕子上瞧見的。兒子前幾天撿拾到額娘丟失的一條帕子,上面繡着很好看的葉子,還有這樣一首詞。兒子看了看,覺得這詞兒挺好地,就默記下來了。”
“帕子呢?也拿來給阿瑪瞧瞧。”
“您自個兒去額娘那裡瞧好了,兒子撿到之後就還給額娘了。”
多爾袞不再說話,低了頭,思忖一陣子,臉色有點發陰了。是獨自坐在書房裡練習書法。忽然,周圍似乎有點異樣,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腰間就被猛地一摟,我驚叫一聲,差不多就要寫成地帖子立即被墨汁弄污了。
不用回頭看,我也猜到這人是誰了,“你呀,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我背後突然來這麼一下子,嚇我一跳!”
多爾袞繞到我面前,今天他看起來心情不錯,人也笑嘻嘻的,“我看你這麼認真這麼凝神,就想逗你一下。怎麼,沒把你嚇壞吧?”
“那麼容易就嚇壞的話,我不就是鵪鶉了?”我放下筆,指點着毀壞的作品,埋怨道:“我練了半個時辰,就屬這張最滿意,眼看着就要寫到最後一個字,卻被你一搗亂,全都毀了。你說說,該怎麼辦?”
“怎麼辦,再寫一張嘛!總不能,我替你寫,賠給你吧?”他倒是滿不在乎地,打量着我的字帖,作洋洋自得狀:“嘿嘿,你寫館閣體倒也中規中矩,可寫行書,怎麼看都彆扭的,再浪費多少張紙,也及不上我的。”
我嗔怪道:“哼,你還好意思吹噓,我看呀,你能及得上王羲之,顏真卿他們十歲時候的書法水平,再來吹噓還差不多。可惜啊,我看你就算練到頭髮花白,也是白扯。”
他這次倒是沒有和我鬥嘴,而是低頭翻檢着我之前廢棄了的字帖,一張張仔細地瞧着,“這個是臨江仙……這個是鷓鴣天……唔,這個好像是憶秦娥……都是宋詞。我看你似乎挺喜歡宋詞地嘛,以前我見你填過昭君怨,還有卜算子,這些年來怎麼不見你自己填詞了?光拿別人寫的練習有什麼意思。”
難得他也有閒情逸致跟我聊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我一面忙活着收起那些失敗的字帖,一面回答道:“我又不是文人騷客,哪裡有那些才華。況且吟詩作賦也需要有感於發的,沒有感慨沒有心情,又怎麼能填出好詞來?”
沒想到他倒是感興趣了,有點不依不饒地意思,“我就不信,你這些年來就沒有些足以讓你有興趣填詞地人和事。你藉故推脫,大概是怕我叫你現在就填詞吧?”
我愣了一下,馬上表示不屑地笑了,“哈哈哈……你想讓我填詞就明說,這點激將法的小伎倆,只好去騙騙小孩,哪裡讓我輕易上套?”
多爾袞轉過身來,攬住我地腰,和我並坐在一起。幸好椅子足夠寬大,也不甚擁擠。“看你也沒那麼容易上套。這樣吧,你若是心裡有我,就填個詞給我。若沒有,就算了。”
我被他那“幽怨”的眼神逗樂了,“那好啊,我填就是了。只不過,你也要填一首給我,否則就是心裡沒有我。”
他沒想到反過來被我“將軍”了,自是一愣。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可從來沒見過他填詞作賦,估計他也沒有這個本事,我暗自偷笑了。
沒想到,他很快點了頭,“那好,咱們就一起填,詞牌不限,時間嘛,在晚膳之前完成。”說罷,就取了幾張紙,端了筆墨到窗下的小桌子前去琢磨了。
我目瞪口呆了一陣子,這纔不得不硬着頭皮開始做作業。用什麼詞牌好呢?我思考了良久,才決定用“長相思”。在紙張上沉吟着寫道:“灤水流,御水流,流到武英拱橋頭,月明下西樓。情惶惶,意惶惶……”寫到這裡,卡住了,苦思而不得,只好擡頭望了望窗外。此時夜幕降臨,月明星稀,倒是恰好有一雙燕子從低空中掠過。它們大概是要結伴同行,去溫暖的南方過冬吧。
靈感來了,我迅速地填好了最後一句,“惶恐他年瓦結霜,羨煞燕成雙。”
剛剛吁了口氣,準備檢視一番時,多爾袞倒是拿了紙張過來,笑道:“怎麼樣,填好了沒有?我看看。”
還沒等我回答,就拉過去了。
“哎,你的呢,也給我看看。”我倒是很想看他笑話,我不信他這樣的人也會填詞,而且還是向女人傾訴衷情的詞。
他不說話,直接將他那份遞到我手裡。我在燭光下一行行地細瞧着,只見上面用漂亮的小楷寫道:
“風流連,雪流連,相逢何必需偶然,一世姻緣。心相傾,意相傾,不恨潑灑千載情,與卿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