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多鐸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給嚇到了。此時的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悍將,也不是那個肆無忌憚的風流浪子,他讓我想起了那剛剛失去母親又被捉出巢穴,面對這不可獲知的命運而瑟瑟發抖的幼熊,正當孤單無助的時候,亟需一個溫暖的,可信賴的懷抱。
儘管混沌的腦子被他這反常的舉動嚇清醒了一點,然而在酒精的麻痹下,我的手腳和舌頭依舊笨拙而僵硬。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來撫摸着他的腦袋,“慈祥”地笑着:“嗯,乖,摸摸毛,嚇不着……”小時候,每次我害怕深夜打雷,蜷縮到母親的懷裡時,她也是這樣溫柔地擁着我,撫摸着我的頭,說着這樣安慰我的話……
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怎麼牽動了悲傷的神經,乾涸許久的眼眶終於溼潤起來——八年了,我足足八年沒有見到母親了,我這個不孝的女兒,居然沉溺在各類鬥爭中不能自拔,甚至連偶爾想念起那個世界的母親,都成了一種稀罕。究竟是我感情淡漠,還是善於遺忘?也許,那個世界裡,埋葬我的地方已經花開花落了八次,但是她對我的思念,是否如我這般淡卻?
淚水情不自禁地奔涌而下,和我臉挨着臉的多鐸忽而擡起頭來,眼神朦朧而迷惘,“咦,這雨水怎麼這樣鹹?”接着舔了舔嘴脣,彷彿恍然大悟,“哦,你哭了。你怎麼哭了?”
我頓時一陣尷尬,連忙抹了下眼角,極力掩飾着:“你胡說,誰哭了,我好端端地怎麼會哭?”
多鐸用袖口在我臉上胡亂地擦拭着,口齒不清地說道:“我明白了,你不要騙,騙我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長大了……你不捨得離開我。扔下我。是不是?你又怕我知道你要走,怕我會哭,所以纔不承認你剛纔哭了……”
怎麼這話好像有點邏輯錯亂?他剛剛說道這裡,又是一道閃電,遠遠地,擊在一處民房的屋頂上,頓時將瓦片洞穿。緊接着濃煙升騰,好像剛剛被炮彈炸過了一樣。他趕忙捂住耳朵,哆嗦着嘴脣,斷斷續續地重複着:“不要啊,不要啊,我怕……別劈到我,別劈到我……”
我見狀也驚恐起來,看來是多鐸地殘暴計劃還未實施就提前遭到天譴了。老天爺向來都懶得和人講道理。管你是犯罪未遂還是犯罪終止的,照這個趨勢挨個劈下來,沒準還真把我們倆給一道“譴”了。不行。得趕快逃離這個危險之地。於是,我拉着多鐸的手,“走,咱們快點離開這裡,太危險了!”
可是他好像腳被釘住了一樣,怎麼拉也拉不動,情急之下,我只得把胳膊伸到他腋下,死拖硬拽,總算把這尊活寶給請動了。只不過他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醉得越發厲害,勉強倚靠着我的身體踉蹌了幾步,終於失去了平衡,像一攤爛泥一樣地朝地面倒去,同時還緊緊地拽着我的手,把我也連帶着拉倒在地。
“你起來呀,起來呀!”我怎麼拽他都沒用。這時,只聽到“轟隆隆”一陣巨響,雷滾九天,連地面都顫動起來。他這下擁我擁得更緊了,一面緊緊地摟着我的腰身,一面顫抖着蜷縮起身體。在濃重的酒氣中,他用眷戀的眼神可憐巴巴地望着我,“額娘,您不要走,不要走……不要扔下我們呀,我和十四哥會聽話地,不再惹您生氣了,求求您了,額娘……”
我起初還以爲自己聽岔了,不過豎起耳朵一聽,他分明在口口聲聲叫我“額娘”!我地天爺,人不能醉到這個地步,不能酒一上頭就拉着嫂子叫額娘吧?或者他被電閃雷鳴嚇得失去了正常神志,以至於意識不清,信口開河起來了?也就是發燒燒糊塗了纔會產生幻覺,可他明明沒有發燒呀!
“你仔細看看,我不是你額娘,你搞錯了呀,你再仔細看看?”我掙扎了幾下,卻被他纏得更緊,只得極力地將臉湊近,“我是你嫂子呀!”
誰知道這下更麻煩了,多鐸瞪大眼睛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自以爲是地一笑,“呵呵,原來不是額娘呀。”
我頓時大喜,連忙點頭,“對,我不是你額娘,我是你嫂子,你這下看清楚了吧?”
多鐸忽然指了指我地鼻子,“噢,對了,原來你是十四哥。呃,你是十四哥!哈哈哈……你扮女人還扮得真像呀,我還差點上你的當了……我明白了,你是怕我遇到晚上打雷時就想額娘,所以就特意扮成她的模樣來哄我,呵呵呵,你還真把我當小孩子看了。我不是,不是小孩子了,我早就是大人了……”
我算是徹底拿他沒轍了,繼續這麼下去肯定也照樣糾纏不清。阿思海等人遠遠地守衛着,不管能不能看到這裡的情形,都不敢輕易衝上來,畢竟我們兩個身份特殊,如此奇怪地保持着這般接觸,實在令人不得不遐想萬分。他們當奴才的只要有點腦子就不敢上前來撞破這個尷尬的場面,估計此時正遠遠地觀望着束手無策呢。
正無可奈何時,多鐸笑着笑着,就忽然變了聲調,抽抽噎噎地哽咽起來,溫熱的淚水流淌在我地脖頸間,“十四哥,你就不要騙我了,我知道你心裡也不好受……父汗走了,額娘也走了,他們永遠永遠地不會再回來看咱們了……以後咱們可怎麼辦呀,那幾個大貝勒們是不會放過咱們的,我不要死得不明不明白的呀……”
看着他在我面前像小孩子一樣流淚,尷尬和焦急漸漸地在我的情緒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心酸和憐憫。這兄弟倆其實挺可憐的,別看他們平日裡都那般自信和強悍。然而他們骨子裡還是有敏感而脆弱地成分存在地,只不過恐怕連他們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罷了。生在這個帝王家地危險重重、勞心勞力,少年時父母雙亡的孤苦無依、惶恐無助,這些都已經成了莫大的陰影,深深地烙在了他們地心頭,恐怕也只有這樣的酒醉之後,迷失心智之時,才能零亂地、斷斷續續地透露一回吧。
這時。臉頰上忽然有了星星點點的涼意。原來數次雷電之後。大雨終於來臨了。這雨點來得很急,很快就淅淅瀝瀝地打在我們兩人地身上。多鐸不但沒有任何清醒地跡象,反而抱我抱得更緊了,無論如何也不肯鬆手。雨水混合着淚水,沾溼了我地衣裳。我只得任他抱着,在這個血戰之後的雨夜,在這個狼藉遍地的城頭。無可奈何,相依爲命。
……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牀頭,看着仍在酣睡中的多鐸。這傢伙比我醉得厲害許多,所以自從被侍衛們七手八腳地送到府
,就沉睡到現在。努力回憶着,好像在大雨到來之人實在沒辦法。不得不趕來將醉得一塌糊塗的他從我身上拉開。在接下來的瓢潑大雨中將我們護送到城門洞裡避雨。雨稍歇之後,才一路送到揚州城的府衙裡來安頓下來。
雖然沒有被雨淋到發燒,然而酒醒之後地我卻感到面紅耳赤。臉頰發燙。昨晚我們可謂是醜態畢露,丟盡了臉面。真不知道以後這些侍衛們該用什麼樣的眼光看我們,不過也幸好是他們,出於盡忠職守的考慮,他們自然不會將此等尷尬事到處傳播,所以暫時還沒有泄密的危險。然而即便如此,我也足夠難堪的了。
呆了許久,他仍然睡得香甜,我覺得室內有些氣悶,於是起身去窗口,推開了兩扇紙窗,明媚的陽光頓時迫不及待地擠進室內,再看看窗外的景象,頓覺翠綠滿目,心曠神怡。我早上時來這裡的路上,就已用驚歎地目光欣賞過這裡地美景,但見水閣處處,綠水悠悠,垂柳倒映在荷花塘的一池碧水之上,宛如江南女子的溫婉嬌羞。這麼好地景緻,若能長久居住下去該有多好?
雨後清涼的微風吹拂進來,很快,我就聽到背後的多鐸頗爲愜意地哼了一聲,然後是悉悉簌簌的翻身之聲。我回頭一看,多鐸改成了側臥的姿勢,臉朝着外邊,和上次柴房裡一樣,甜甜美美地吧唧了一下嘴巴,就差口水橫流了。
我走到近前,撈起牀邊帷幔上的流蘇,在他臉上輕輕地掃了幾下,“我的大將軍,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牀?”
“嗯……別煩,讓我再睡會兒……”多鐸眼睛也不睜,用慵懶的聲音回答了一聲,就繼續享受着舒服的睡眠去了。這張典型的江南官宦人家的紅木大牀,將舒適的要求做到了極致,上等絲綢,絕美蘇繡,散發着香草氣息的軟枕,足以讓人“高枕無憂”了。
然而多鐸這個傢伙似乎渾身散發着一股強烈的破壞力,不但一開口就帶出了難聞的隔夜酒氣,也不知道昨晚什麼時候在光滑精緻的枕面上用口水華麗地畫了一幅地圖,粗一看像海南島,再仔細看又有點像崇明島。唉,還真是個另類藝術家。
我嘆口氣的功夫,多鐸忽然極其清醒地睜開了眼睛,倒把我嚇了一跳。“咦,你不是要繼續睡嗎,這是怎麼了?”
他“呼”地一下坐起,快速地打量了四周之後,這纔將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下來,好像驚魂稍定一樣。“我,我怎麼躺在這裡,這是什麼地方?”
看來他昨晚還真醉得不輕,不然連怎麼到這裡來的都記不清楚了。“你昨晚喝得酪酊大醉,連路都走不了,阿思海和幾個侍衛們就把你送來這裡來歇息了。”奇怪,我向他解釋時,總感覺氣氛怪怪的,好像我是一個人販子迷暈並拐騙了純潔兒童一樣,“你不必疑惑,這裡是揚州府衙,阿山已經派人將這裡查勘仔細,安排妥當,並且令你的親兵們在這裡嚴密駐守了,保證不會有什麼人威脅到你。”
多鐸擁着錦緞薄被,側着臉似乎陷入了冥思苦想,許久,這才尷尬地笑着晃了晃腦袋,“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好像我和你談着談着,心情不好,就不知不覺地多喝了幾杯,之後的事情就記不清楚了。好像,好像還打雷閃電,還下了大雨似的……對了,我昨晚酒醉之後,沒有說什麼發燒一樣的胡話吧?”
按照我一貫的習慣,爲了避免這種極要面子的人難堪,自然不會如實道來的。只不過他昨晚的表現實在太過火,也讓我好不羞惱,所以這次我沒有怎麼隱瞞,“呵,你還好意思問呢,你昨晚簡直迷糊透頂了。不但差點被幾聲炸雷嚇得魂不附體,差點尿了褲子,還摟着我一會兒叫額娘一會兒叫十四哥的,就像塊麥芽糖,怎麼甩也甩不脫,害得我在那麼多侍衛面前丟淨了面子……”
他的臉色變得紅一陣白一陣的,頗得川劇變臉真傳。“不會吧,你別嚇唬我,至於那樣嘛?我喝多了一般都是倒頭就睡的,怎麼會嚷嚷那麼多不可思議的胡話?不可能,不可能……”
我存心揶揄他,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因爲清醒之後的多鐸肯定不會像昨晚一樣可憐巴巴地乞求我了,所以我當然不會心軟,“你還好意思不承認,你昨晚的表現可真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哪!你不但信口開河,對我舉止失敬,還像個小孩子似地哭天抹淚,嚷嚷着害怕打雷,叫我保護你,不要離開你。”
多鐸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接着又試探着摸了摸自己早已浮腫的眼皮,這下面子徹底掛不住了,饒他平日裡臉皮厚似鞋底,現在也無可奈何地哀鳴一聲,一頭鑽進了被子裡。估計此時給他一個狗洞,他也會奮不顧身地鑽進去躲避。
這時,慕蘭帶了幾個丫鬟已經在外廳裡等候着了,我衝她們點了點頭,她們這才魚貫而入,將一系列洗漱用具端了上來。由於剛剛進了揚州,當地的侍候人等來不及甄別清楚,爲了安全着想自然不能讓她們來接近多鐸,所以阿山對許定國知會了一聲,許定國立即將自己身邊的侍女支派了七八個過來,侍候他的新主子。
我毫不留情地掀開了多鐸的被子,“好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會到處去宣揚,阿思海他們就更不可能到處胡咧咧了,保管你這個大將軍在部下面前還是以往的光輝形象。你趕快起牀洗漱吧,尼堪博洛他們早就在府衙前院的議事廳裡面候着了。”
多鐸垂頭喪氣地盯着眼前的水盆,“哪有你說得這麼輕鬆,他們指不定背後如何偷偷地笑話我呢。再說了,我現在這副浮腫模樣,可怎麼好意思出去見人?”
“這個嘛,自有辦法。”我擺了擺手,一個侍女立即託着盛滿冰塊的盤子膝行上前。我用夾子夾取了兩枚冰塊,包裹在手帕裡,仔細地在兩頭打好結釦,這才遞給多鐸,“喏,用這個敷着,要不了半柱香的功夫,保管腫處盡消。”
多鐸頗爲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將手帕接了過來敷在眼皮上,“多謝嫂子關心了。”接着感慨道,“這漢人可真會享福,在南方這四月天居然還有冰塊,估計比銀子還貴吧。”
我一個哂笑,“呵呵,這算什麼,‘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你幾個月的俸祿,還比不上那些復社公子們在金陵名妓身上的一夜花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