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來歸(上)
圓明園是一座以水爲主題的水景園,水面佔全園面積的一半以上,河道、湖泊相連,與遍佈全園的假山、島嶼等相互烘托映襯,除了處理政事的宮廷建築,園中其他住宅、廟宇、戲樓、藏書樓、船塢等建築,造型豐富,形態各異其趣,有卍字形、書卷形、眉月形、田字形、方勝形、套環形等,外觀裝飾比之皇宮親切靈活,樸素雅緻,其間又栽了不少美觀名貴花卉、樹木、奇石、盆栽,大量運用對景、借景、障景、秀景等處理技巧,匯聚各種造園手法,如山水畫境,讓人流連忘返、悠然神怡。
雲珠找了個亭子歇腳,啜了口素問端過來的酸梅湯,方笑嘆:“一代新人換舊人,真是沒個省心的。”
素問接口:“主子可是在說敏貴人?”
“你看她如何?”
“進園子以來她與慶貴人處處爭風,又在純嬪跟前賣好,奴婢本以爲是個眼光短淺的,今兒一看,審時借勢不說,竟有跟主子投誠之意,莫不是看明白了?”
“她在我跟前討好賣乖有甚稀奇的,到底我的身份擺着呢。”雲珠輕笑,將手上白底青花蓮紋茶碗放到石桌上,表情有些漫不經心。“回頭查一下今早在牡丹臺慶貴人到底做了什麼。”
“是。”素問應了一聲,就算她看出了敏貴人的意思,終究與這些日子所觀察到的有異,還是再看看。在主子身邊待久了她也明白一個道理,這人就算沒有足夠的忠心也是能用的,有時甚至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反是一些自作聰明的,或者蠢笨的,倒會壞事。
……
萬方安和西側殿裡,蘇寶柔手中輕拍着睡眠中的永瑢,聽着貼身宮女綠娥低聲的稟報,柳眉微微蹙了一下,旋又鬆開。
“舒穆祿氏也不一定就是投靠了皇后,即便是投靠焉知沒有反目的一天?她的父親舒赫德本是深受皇上看重的內閣侍讀學士,她一進宮立即被擢拔爲副都御史,將來六部堂官、封疆大吏都是做得的……”蘇寶柔眼中閃過羨慕之色,復又凝住,緩緩轉爲忌憚,舒穆祿氏是滿洲大族,這樣的出身,早晚不會甘心屈從人下的。
綠娥更是不平,“虧得主子這些日子對她們萬般親善。”
蘇寶柔向來看得明白,見她如此,淡然一笑:“你主子宮裡宮外根基單薄,能不樹敵便是最大的成功。”若非早年將高氏得罪死,她又何必非她要性命。
這些日子她雖表現出“有子萬事足”的慈母情懷,一副淡泊不爭的姿態,可底下卻沒少觀察兩位新人的行事做風。
陸婉秋容色才情高人一籌,舒穆祿氏家世背景不比嫺妃烏喇那拉氏差,不過兩人的心機城府似乎一般,這些日子盡在爭寵鬥豔上花心思。當然,這也可能是她們表現出來的惑人手段,從今日舒穆祿氏親近皇后的行爲來看,也不是眼光那麼短淺,只知與陸氏在狐媚上較長短的……
皇宮向來最能歷練人,再過幾年,也不知她們會成長到哪個地步。看來,自己不能再忍讓下去了,否則讓新人爬到頭頂上,被人嘲笑壓不住人是一回事,連兒子都要沒臉面!
不過事兒也不能都讓自己做,不如跟愉嬪金嬪通點氣好了……
“主子。”蘇寶柔的另一得用近身宮女綠嫵一進門便給她行禮,俏麗的臉頰浮着紅暈,額際閃着點點汗漬,顯是在外頭匆匆趕了一段子路。
蘇寶柔一見她眼睛亮了亮,坐直了身子。綠娥見狀,示意屋裡其他宮人退下,自己親自走到殿門口站着。
“怎樣,宮裡有什麼動靜?”
綠嫵笑容滿面:“事成了!雖然長春宮反應很快,將流言壓了下去,可皇上在這邊還是聽到了消息……聽說皇上震怒,奴婢斗膽,遠遠在殿外看着果然不到片刻時間,張公公便帶了幾個護衛直往皇宮。主子只需再等上兩個時辰便能知道結果了。”
蘇寶柔一喜一驚,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皇上直接就派人去傳旨?”如果要處置宮妃,皇上應該與皇后商議吧,以往不都這樣麼?!還是這次皇上又準備放過慧、嫺二妃?
謀劃的事就要有結果,蘇寶柔心反而定不下來,手拳了又鬆鬆了又緊,倘若一切如願……柔和帶笑的眼瞳微微一縮,心中凜然。
哲妃,富察氏,家世容貌在宮中並不突顯,往日也不見如何得寵,行事唯皇后馬首是瞻,可這些年下來,卻屬她最穩當,最得利……說她溫和敦厚?蘇寶柔冷笑,焉知中毒之事不是她自己搞的鬼?!這一番縝密佈局,徹底算死了與她有怨的慧妃,連愉嬪也樂意與她聯手,可見心機綿密深沉,睚眥必報。
“是。”綠嫵猶豫了一下,“只是午晌皇上並未在碧芳叢歇息,恐是回了九洲清晏殿。”
蘇寶柔脣邊浮起一絲苦笑,回了九洲清晏殿?那皇后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一時怔怔地,不知想些什麼。
久久,蘇寶柔回過神來,重新執起羅扇一下一下地給沉睡的永瑢扇風,慢理斯條地說道:“敏、慶二位貴人在這園子裡可真是風光無限,不知留在宮裡頭的舒貴人如何了?”
“綠娥姐姐,娘娘的湯藥好了,是不是現在端進去?”門外響起宮女翡翠的聲音。
綠娥說道:“給我吧。”
翡翠是個極有眼色的,不然也不會在衆多三等宮女裡迅速被提拔爲二等宮女專司蘇寶柔的飲食湯藥,聞言笑嘻嘻地將放着養身湯的方盤往前一遞:“那就偏勞綠娥姐姐了。”
待綠娥接過又福了個禮才退下。
熟悉的味道飄來,蘇寶柔眉頭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下頜朝放在榻邊的嵌綠寶竹紋小几微擡,“先擱上面吧。方纔是翡翠過來?等回宮也將她帶上,瞧着挺懂事的。”
“是。”綠娥端着嫋嫋騰着絲汽兒的養身湯,依言放到矮几上,輕聲道:“主子還是趁熱喝吧,對身體好呢。”
宮裡頭的女人養身養顏的法子千奇百怪,細至頭髮、指甲、肌膚……何況她這是產後調養?只有身體健康了纔有力氣爭鬥,才能誕育子嗣,蘇寶柔很清楚,這是她最大的本錢。輕嘆了口氣,“拿過來吧。”
忍着不適的味兒,蘇寶柔接過養身湯一飲而盡。
綠嫵將放着蜜餞的蝶戀花粉彩蓋碗呈上,蘇寶柔挑了一顆含進嘴裡,須臾,將核唾到一個琺琅雕花紫金鉢裡。
“論起皇宮跟園子,各有各的好處,只這裡輕快些,皇上皇后又都在這兒,舒貴人想着這一點兒也要望眼欲穿……不過奴婢倒是聽說她跟哲妃愉嬪都處得不錯。”
“是個聰明人。”蘇寶柔一笑,或許是離得遠看得清,又或者是還未承寵,心思自然淡些。“你去傳話給萬嬤嬤,叫她尋個機會使人提點一下舒貴人,這新人進宮性子太過平和可不好。”
“主子是要——”綠娥綠嫵對看了一眼。
蘇寶柔輕頷了下首,“不能讓她們太順了,否則以後很難壓制。看了這麼久的戲,該動手了,跟愉嬪金嬪通個聲兒,兩邊下網這魚才跑不掉。”
“愉嬪跟金嬪會願意嗎?”坐收漁翁之利豈不更好?論忠心,綠娥綠嫵不相上下,論起對人心的揣測綠娥腦筋就沒綠嫵轉得快。
綠嫵看了含笑不語的蘇寶柔一眼,說道:“這對主子和她們都有利,她們不會不願意的。有了慧妃娘娘的事,再加上這一件,彼此就更有默契,就算以後有什麼差錯,也可保對方不會落井下石。”
綠娥恍然,坐收漁翁之利不是不好,卻不能一概而論,要具體分析利弊。
弘曆未與雲珠商議便下旨懲處暫理宮務的愉嬪等人當然不是真的震怒到了極點,儘管所謂的“嫺妃身具鳳命、肚中孩子貴不可言”傳言往大了說是動搖國體,但他還沒那麼笨,畢竟當了兩年的皇帝,又是雍正着力培養長大的,什麼陰謀陽謀沒見識過?
這事兒明顯是有心人故意宣揚起來的。
雷厲風行的手段不過是殺雞儆猴,立誰做皇后就跟立哪個皇子爲皇儲一樣,是皇帝的都想自己做主,說是護着雲珠還不如說他是爲了帝王的威嚴不可侵犯,這種時候不敲打她們什麼時候敲打,野心都是縱容出來的。
而結果也頗有意思,愉嬪固然是管理宮務不力被罰俸一年,金嬪半年,哲妃半年,嫺妃也如預想般吃了大虧,一個“攀龍附鳳、覬覦後位、擾亂宮闈”的罪名就一下子從妃位貶到了嬪,有苦說不出;令人意外的是皇帝並沒有動傳出風聲的承乾宮。
雲珠卻知道高氏這輩子是別想走出承乾宮半步了,她低聲吩咐下去:“以後月例用度讓內務府直接送到承乾宮,不必叫人去領了。
高露微做夢也沒想到這麼一個結果,想不通自己幫了皇后打壓嫺妃的,怎麼換來的卻是連自己宮裡的奴才都不準踏出宮門半步呢?
“嗡”地一聲,意識到自己殷殷渴盼的希望從此斷絕,高露微猛地站了起來,腦子裡的理智彷彿被天外落雷擊成粉碎,她胸口劇烈起伏,雜亂的思緒在腦中四散亂竄,絕望、惶恐、憤怒……千般滋味堵在心頭,無名的劇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終忍不住一口心血噴了出來!
“娘娘——”鬆嬤嬤忙抱住她,駭然看着她口角不斷地逸出血來,心中又悔又痛,“都是奴才不好,都是奴才不好……可千萬彆氣壞了身體,啊……”她就該一力勸阻,不該由着娘娘指使冬雪去傳那個流言,都是她的錯!
看着鬆嬤嬤蒼老憔悴的面孔,哀痛的神情,高露微脣角顫動似乎想說什麼,身體卻遊絲似地提不起一點氣力,喉嚨卻再次涌出一股腥熱……
冬雪冬梅忙上前幫着將高露微擡到牀上,“我去找太醫!”冬雪見了這副慘狀眼前一黑,差點跟着厥了過去,她是高家旗下包衣,慧妃一死,承乾宮上下奴才或許能再尋個去處,她卻唯有以死表忠誠了。
冬梅向來規矩,惶惶道:“如今哪裡出得去?”
“不行也得行!”反正是個死,冬雪咬着牙,“你和嬤嬤照顧主子,別管我了!”她頭也不回朝外頭跑去。
“冬雪——”
一早被人喚醒的弘曆一聽慧妃薨逝,承乾宮門外還撞死了一個宮女,頓覺晦氣。
“怎麼了?”雲珠打着呵欠一臉迷糊地問着。
“沒事,你繼續睡。”他回頭,絲錦中只見雪玉似的肌膚和搭在頰旁、肩上的烏黑柔亮的青絲,腦海中不由想起昨晚她對自己的各種撩拔……真是,從不知孕婦也能這麼嫵媚誘人,可惜自己是在接受“懲罰”,對一個孕婦,能做的實在有限——他若是去找別的女人發泄□,平時也罷了,他這會兒去找過後肯定就不止這個懲罰了。因此只着頂着大半宿不睡,數綿羊,或者想着孩子出生後怎麼討回來!
後面這個純屬自找折磨。
脣角逸出一絲苦笑,他的賽雲珠多聰明的人呀,對他的維護不是沒感動,卻也沒有忘記自己皇后的權利——他不經她同意就處置宮妃,從帝王的角度來說沒什麼,從夫妻長遠的和諧上講,有一就有二,說不定他什麼時候又會爲別的女人“衝動”了!
這怎麼可能呢?
他覺得她的“無理取鬧”是在吃醋,而她的表現也太可愛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
“哦。”天大地大,睡眠最重要,她重新閉眼會周公去了。
他輕笑一聲,踱到外間,開始更衣洗漱。
雲珠一覺睡到辰末,梳洗時才知道繼昨天愉嬪被訓斥罰俸、嫺妃被貶斥,今早慧妃高氏也薨了。
“主子,純嬪娘娘還有敏貴人慶貴人前來請安。”掬桃進來稟道。
“哦?”雲珠輕挑了下眉。
“這會兒倒殷勤起來。”素問早忘了自己的主子爲了清靜日子早借口養胎免去了宮妃的請安。
“只怕是以爲慧妃的死別有內情纔來的。”叔貂說道。雲珠的身子越發重了,郭嬤嬤放心不下,讓圖嬤嬤和她過來照顧(隨行的還有接生嬤嬤等),免得有事素問一人分不開身。
——含霜含霽她們基本被忽略了。
以爲高氏是皇帝賜死的?這都第幾天了,以弘曆如今的權柄犯得着顧忌一個妃子的生死,還錯開時間?!這些女人也不知怎麼想的。雲珠淡淡地,“天氣太熱,靈柩不能停太久,頭七一過就將鬆嬤嬤和慧妃身邊的宮女都放出宮去。”
是怎麼回事高家的人一問就清楚,弘曆下旨高氏按妃例葬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還是主子有辦法,這樣一來,什麼流言也興不起,慧妃本就是病死的。”素問眉頭一鬆。
“我倒是希望她們多擔心受怕幾日。”叔貂卻沒那麼好心,“慧妃算是辦了件好事,過後嫺嬪真生個皇子出來,宮裡也不會出個貴妃來膈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