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

甘肅一省,禹貢屬於雍州,至秦始置隴西、北地兩郡,古昔本羌戎之地,清代乃更今名。省境以內山嶺縱橫,最著名的有祁連、西傾、隴山、秦嶺等四大山脈,大都峰巒峻秀,崖壑迴環,林樹森森,參天蔽日。秦嶺所屬諸山更多勝地,這些地方大都地隔囂塵,境稱靈秀,一班江湖佳俠、山林逸士,不是選勝登臨,衣履往來,便是覓地幽隱,長樂林泉。不過深山大澤每生龍蛇,自來求靜反動,天下事不能盡如人意,況乎木秀風摧,名高見嫉,越是有大本領大名望的人,越想安閒不得。微風起於萍末,星火可以燎原,往往爲了一點細故,生出許多事來。

本書事蹟,起因於甘肅岷州城外南關附近的一個鄉鎮之中,地名木龍寨。岷州全境多山,西南邊境更是山重嶺復,澗谷迴環,有的地方並有那原始的森林,往往廕庇數百里,黑壓壓不見天日,林谷之中時有珍禽奇獸棲息遊衍,野生的藥材也很多,加以地臨洮水,土地肥厚,物產衆多,居民大半殷富,只是種族龐雜,漢人以外,回族、藏族連同青海玉樹二十五族的子民(青海人習稱玉樹二十五族,不佞民十一二年,曾往青濟,遍歷窮荒,實地訪查,竟有六十餘種之多),亦常往來寄住。因爲各種族間習尚不同,大都集衆聚族而居,又多強悍,習於武勇。此外各商幫因爲彼時交通不便,只管地是隴南重鎮,驛路四出,北達皋蘭,西赴臨潭,西南可經迭部、武都入蜀,連同桃河的舟船,水陸兩路皆有通道。畢竟山河險阻,行履艱難,西北諸省地曠人稀,山林之間每有豪客盜賊盤踞;大幫商客多帶不少武士打手結隊同行,聲勢浩大;尋常綠林中人遇到這類大隊商幫,如無大仇深怨,輕易不肯招惹。即使無心相值,也只雙方打個招呼,賣點面子,放過拉倒。照理可以相安,無如人情好名爭勝,江湖上人尤甚,何況一方以劫掠行旅爲生,一方以保護商客爲業,行徑絕對相反,起初各有顧忌,都怕身敗名裂,藉着保全江湖義氣的美名,故作慷慨,放手過去。年時一久,前者覺着到口肥羊老被對方把住,心中不無忌忿,不是故意尋找過節,便是暗使能手來掂對方斤兩,真講義氣、賣交情的仍是不多。那始終隱忍不發的,大都是多年積盜,自顧力勢不敵,既然招呼打到,面子無傷,樂得永息妄念,留些交情。那新出道的毛頭小夥,就不聽那一套了。後者或因長年無事,自覺鏢局威名遠振,夜郎自大,或因日久疏懈,以爲照例行事即可通行無阻。而能手無多,名高業盛,不敷分配,漸漸只憑一支旗號上路,所派鏢師多是乏貨,不遇事還好,遇上就是大糟。不過這類有大名頭的鏢局情面甚寬,沿途均有照應,經驗既多,長於預防化解,軟硬都來,除非真個驕狂,出事之時極少,事後好歹也能找回一點面子。

那初創牌號的人就大難了,不特到處受人掂量,步步荊棘,全憑真實本領應付。一個不行,結下深仇,便有能人上門報復,並且前仆後繼,一個勝似一個,尋仇不已,暗算更多,防不勝防,端的難極,這且不提。

岷州南關外,本是回族聚居之地,只木龍寨住有二三百家漢人。有一寨主姓狄名武,自稱江南販藥材的富商。乃父狄子和,本身庶出,家早分過,因不願居南方受長兄們的歧視,又在當地娶妻生子,建置下大片田業,才成了土著。狄氏久於商旅,世習武勇,狄武武功更是得有真傳,人又樂善慷慨,好客喜交,川、淮、秦、隴、晉、豫道上,只常跑江湖的人,沒有不知道小豹子金丸狄寨主的。狄家當地鉅富,雖是少年得名,竟不驕狂自滿,性更豪爽,無論新交舊識,有求必應,揮手萬金,全無吝嗇,對人十分和氣謙恭。當地種族幫派雖多,一提狄武,全都點頭稱讚,齊聲誇好。如此本領人緣和家境,按說業大名高,永享安樂,不會有事發生的了,哪知人事往往出於意外。

狄武有一業師姓陳名進,狄武幼年曾隨他學藝,本領不弱,人也極好,只爲狄武十七歲上,乃父在風塵中結識了一位異人,卑禮請來家中,傳授愛子武功。彼時因陳進從小教起,十年賓主,相得甚歡,怕他多心,故意說那異人是新請的教書先生,陳進知道狄武天資甚高,文武皆習,來人又是個落拓文人的神氣,雖覺這次主人延師,比起往昔格外尊禮隆重,對方卻甚沉默,未以爲意,終席不發一言,有點稀奇,狄武又是照舊每日從學,只習武時間較前縮短,以爲勤於習文,想要謀取功名。自己最愛這個徒弟,讀書原是好事,武功從小已經紮好根基,近來進境較前反速。只那教書先生,長日守在後院靜室之中,主人事前遍囑家人:“先生喜靜,小主人以外,不喚不許走進。”門館幽寂,自從初來同席一晤以後,從未見過,也從無人聽到書聲。只當此君性情孤做,文人習氣往往如此,想過也就拉倒。

過有一年多光景,陳進輕不去書房左近走動。當年夏天,忽然天氣奇熱,夜起納涼,靜坐在所住後園偏院月光底下,偶然想起年已半百,多年奔走江湖,好容易遇到這等賢主人,爲自己建了田業,將來足可溫飽,可惜長子尚道天資太差,僅能種地,次子尚義天分較高,用功也勤,現正傳以家法,不知將來成就如何、正尋思間,忽見一條黑影悄沒聲的由門外閃過,其急如飛,連忙縱身追出,哪有一絲影跡?門外一條石砌小路,可通後面書房和去內室的捷徑,料有夜行人到此。狄家富有,只管結客揮金,交情廣大,終不免啓綠林人的覬覦。還有狄氏全家上下均是會家,竟敢孤身行竊。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自己眼皮底下如有失閃,大已難堪,一時忿極,匆匆回房取了兵刃晴器,跟蹤趕往。先當來賊必至內院偷盜,趕去細一察看,並無動靜,心終不放,又疑來賊路生,走錯路頭,一路躥高縱矮,順房脊察看過去。時夜已深,人均入夢,到處靜悄悄的,走過書房時,心想裡面一個窮先生,身無長物,賊不會去,方要走開,忽聽到一川音人低喝:

“你且慢走!外面有人。再不,我着徒兒送你出去。”又聽一人冷笑一聲答說:“不必費心,我自如約,決不多事。”

陳進正自尋思,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心念微動低頭俯視瞬息之間,答話那人已說到未句,同時便見下面書房內燈光微閃處,一條黑影穿窗而出,往對面屋上飛去,身法快極。陳進見那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靠,不禁有氣,低喝:“朋友慢走!”揚手就是一彈打去,因來人如此行徑,不問動機如何,均不能輕易放過。自己飛彈百發百中,獨門連珠手法,本心點到使知厲害,就這一下並不打算傷人,只想留住來人,問明來由再行應付。如有過節,由自己承當了結,免給主人留怨受累,所以打的不是要害,力也不曾多用。陳進手法厲害,就這一下,不是軟硬功夫均有深造的人也吃不住,照說來賊縱不打落,也必受傷無疑,哪知來賊身法奇快,一彈飛到,並沒見怎閃躲,反手一撮便自接去,也未回顧,照前飛馳,只一縱便上了屋脊,忽然回頭獰笑道:“竟是你麼?你這看家的小玩意,我先收存,改日有暇再當面奉還吧。”聲隨人起,早已飛縱過去。

陳進見來賊竟將飛彈接去,發話譏嘲,又驚又怒,正待連珠打去,縱身追趕,猛聽喝道:“師父停手!”剛聽出是愛徒口音,一陣微風颯然,狄武已立在面前擋住去路,身法似還在來賊以上。自己雖爲人師,竟自相形見絀,越發驚奇,見狀知有原故,忽想起初遇先生時間他姓名,雖未明言,答話也是川音,立時有點省悟,再看賊人,已似星丸跳擲一般,在前面房屋上接連幾閃便自失蹤,忙問:“老夫子呢?”狄武恭答:“先生有事他出,不在房內。”說時,看出陳進面有愧色,意似不信,接口又道:“師父到時還在,剛出追人,離房不久,師父可要下去稍坐片時?”陳進已然明白先生是個異人,自己本領縱不如他,哪有晃眼工夫聲影全無,所去又與來賊同一途向,會看不出一點形跡?愛徒又不肯說假話,既然請往,樂得乘機往他房內探看一回,就便詢問二人來歷,等他回來相見,便不肯下交,也可見識見識,笑問:“先生世外高人,不願見我凡夫俗子,少時回來遇上,不怪你麼?”狄武恭答:“先生常說師父長厚忠誠,並非不願晤談,只爲中有好些隱情不便明言,徒弟也是日前才得知道他老人家的真實姓名來歷,師父由內宅到此,他早知曉,可惜不及命人攔阻,師父就到了。來賊又極倔強,入門時口出不遜,吃了一點虧,越發氣忿,不聽招呼,聲隨人起,雖然以後不免惹厭,已有防禦之策。

先生追賊便由於此,一會就要回來,連請師父下去也是先生行時授意呢。”陳進見先生對己並不輕看鄙薄,驚喜交集,便和狄武同下。

這所院落地勢幽靜,屋字高大整潔,以前原是主人後園藏嬌之所,因先生來前說明地非隱僻清靜不可,纔將當地移讓出來,另行佈置。因是內宅,陳進以前並未來過,這時暗中觀察,見屋外院落寬大,花木紛列,空隙無多,看不出練武形跡。門內一排五大問房舍,僅留上首一間供先生臥處之用,下餘四間一齊打通,雖極寬敞,都有几案琴書陳設,也看不出什異狀。只先生居室內中設有兩榻,書桌椅子均是雙份,榻系木製,並不華美,僅臥一人,原有大炕已然撤去,似系特製,偏甚粗糙,與其他傢俱陳設迥乎不配。先生書桌上只有幾本舊書,牀頭有一小藤筐,別無長物。六扇紗窗全數洞開,憑窗仰望,由窗前到對面屋上,相去不下十丈高遠,中間還隔着一道五六尺寬的走廊,檐瓦傾斜,伸出頗長。那賊竟能由室內往對屋頂穿窗斜飛上去,即此輕功已非小可。平生行事謹細,如何今晚激於義憤,沒喚住那賊問明情由來歷便先出手?照來賊接彈後神情口吻,分明怨已結成,這等強仇,將來一個應付不了,一世英名付於流水,方自事後心驚,深悔冒失,想要詢問賊的姓名來歷,狄武笑告道:“師父等先生回來,由他老人家自己說也好。”話剛聽完,未及回問,猛瞥見一片玄霧,疾如電掣自檐際飛墜,緊跟着眼前倏地一閃,現出一個身着一件白夏布衫、手執一柄摺扇、貌相清瘦的中年文士。

陳進認出是那教書先生,看這來勢,明是劍俠中人物,不禁驚佩交集,忙即躬身施禮說道:“後輩在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竟自眼拙,不識高人!自從去年陪侍先生一晤之後,因聽主人說先生喜靜,不願見世俗中人,一直未敢冒昧求見。今晚夜起納涼,見有夜行人門外馳過,誤認偷盜,跟蹤到此,不特見到先生神龍面目,並還看出武弟藝業大進,他日隨後輩習武,竟未看出,真乃慚愧已極。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和那夜行人的來歷,可能見示一二麼?”

先生一面還禮讓座,含笑答道:“陳兄休得如此稱呼。我名裴琮,愚弟兄三人均是巫山神女峰後朱魚峽鬆衣老人門下,自從老人八年前海外雲遊一去不歸,愚弟兄便遵師命,一同隱居秦嶺暗谷之內,輕易不出走動。我前數年偶然出山訪友,路經函關谷口,遇到一夥強盜劫殺行旅,一時路見不平上前制止,本心不想傷人。誰知那夥盜黨兇橫太甚,仗恃盜首是金光亮,以爲武藝高強,手眼甚寬,並結納有兩個會劍術的崆峒門下敗類,可以橫行天下,所向無敵,見我赤手空拳,孤身攔路阻他劫殺,自是忿怒,他們久慣綠林生活,內中也頗有兩個武功不弱的能手,知道善者不來,便把金賊牌號擡出,叫我休管閒事,知趣的急速躲開,免得自投死路。我在事前訪查好了客盜雙方來歷行蹤,知道盜黨除客貨外,最關緊要的還是搭伴同行的兩個少女,二女姓柳,原是宦裔,因乃父居官清正,病故在安徽任上,遺下老妻和二女一子,身後蕭條,卻留有去思,商民愛戴。一班紳耆知道甘陝路上道路不靖,一家細軟,二女又生得極美,數千裡的長途扶樞歸葬,途中恐有失閃,特意尋了一起大商幫結伴同行,以爲這幫商客財力雄厚,並請有數名鏢師護送,相隨同行決可無虞,哪知才過黃河,便吃盜黨連人帶貨一起看中,尾隨下來。金賊行事素來毒辣,因他山中廣有田業,又在各省設有不少店鋪,近來已不大命人出山打劫。可是不出手則已,只被所派同黨看中,除非遇上真有交情勢力的是賣全面分文不取外,照例不留活口,尤其是中年以後好色如命,奉命行事的盜夥如能擄得美女回山,必有重賞。我知他們志在必得,休說不識,便差一點交情的熟朋友出場,也是吃碰無疑。惟恐人多,萬一照顧不到,先向那幾個無用鏢師留字警告,教以到時如何應付,由我一人上前,再查明瞭地勢和羣盜下手所在,特意把盜黨引向那車不併駕的峽谷口裡,然後現身,攔路發話。

“盜黨所說那些話,在我們聽了,自覺出言無狀,在他們卻認作是十二分的客氣,如非那幾天吃我捉弄,連遇上許多怪事,心疑有人要尋晦氣時,上來便動手了,哪有話說!我回復他們,從不曉得金光亮是什玩意,反正你們想要傷天害理劫殺無辜,被我裴四先生撞上,決辦不到。曉事的快速回去歸報賊頭,自會尋我,他也決不怪你。可笑發話二賊,只聽我說姓裴,竟未再問來歷,先是一個上來,吃我沒費什事一下打倒。盜黨越發激怒,便要一擁齊上。我說你們就有萬人,也由我單身對付,地狹人多,你們固是施展不開,白白吃虧,少時陳屍滿地,谷中常有商客往來,野狗不大走進,豈不要累路人難於通行,生爲狗盜,死後何苦還要饒上許多咒罵?如不服氣,可隨我谷外陳屍首去。

說罷,便由羣盜頭上飛越出谷。那商幫受我指教,業已趕向盜黨前面,照着預計,我出手引走盜黨,他們仍作不知,各自上路。偏生內中有一鏢師,覺我一人獨上,顯得他們太沒義氣,又想事後問我名姓,這一來卻惹了麻煩。我到谷外,他也暗中趕來,一時沒怎留意,他本領又差,一上場便中箭倒地,等我發現,搶救一看,竟是奇毒無比的下作暗器。我不知那爲首的兩盜因我難惹,誤把那鏢師當作同等人物看待,上來便下毒手,金賊徒黨又著名兇狠;當時怒發,將甘多名盜黨殺死了十九個,餘人也一齊制住,各留記號之後,迫令將羣盜屍首另尋隱僻所在掘土掩埋,再用我自配傷藥醫治鏢師,因他爲人尚好,又帶往華山朋友廟中爲他停了七日,一面稍微指點,直到痊癒才走。

“不知怎的,他會在歸途遇見本門一位師伯,談起此事。這位老人家原受家師之託,說我殺心太盛,請其隨時管教,聞報大怒,等人一走,立着門人把我尋去,見面數說了一頓,按照本門規條封劍三年,在此期中,劍雖隨身佩帶,卻決不能取出應用,同時得信,金光亮已向崆峒餘孽哭訴我誅戮羣盜之事,另加枝葉挑撥,這兩人一名火真人高立,一名五毒童子吳烈,俱是能手。本門封劍,照例獨自隱修,連朋友弟兄都不能見,以爲仇敵必要四出尋蹤。不料這兩人爲我好友所激,知我受罰,自恃大甚,竟命人與我送信,封劍期內決不尋我,以免被人議論,說他們專找便宜並無真實本領。期滿,或他尋我,或我尋他,各憑真實本領再分高下存亡。我知這夥人素無情義,難保不自作大方,暗使別人故作不知尋隙暗算,早留了心,自那日起,各地遊蕩了兩年。第一年還好,第二年底,我正獨居深山練劍,便有能手來尋,此時有劍不能使用,幸有防備,正想來時用罡氣抵擋,不想有一神交之友暗助,事前將來人趕去,由此更無常住之所。去年得遇主人父子再四邀我來此下榻,並令乃子拜師,我見主人意誠,徒弟也還不差,方始應諾。爲防仇敵惹厭,約好獨居靜室,除徒弟外,連主人也不輕相見,故爾一直未晤。日前師伯傳書,才知見我頻年流轉,用功時少,上次受罰,竟是有心玉成,使我在此封劍期中勤習所賜劍訣,並告我約期將到,對頭勢盛,尚須約人同往我自依言行事。仇敵知我愛在山野中居住,近年忽然失蹤,沒想會寄居富人家內,正在苦搜,這次我一出門便吃發現,適才便是金賊黨羽、崆峒後輩奉命尋我定約。這廝劍術尚未入門,竟敢欺我封劍期中,當面賣弄,本就忿他入門狂吠,如何能容!剛給了一個沒趣,陳兄由內院趕來,不及阻止,竟出了手。這些醜類全部心狠記仇,我知仇怨已結,來日可慮,只得追上來人,連告誡帶激將,另外又想了個主意,就算此賊不肯死心,十年以內決可無事。這廝名叫神火燕羅天章,乃高立的門人,又是盜黨,仗着雙方勢力,到處橫行,除一些師執同門外,還交了不少會劍術的敗類,到時如有警兆,可速尋徒兒商計應付,切不可大意呢。”

陳進久聞金光亮的威名,還有好些會劍術能人在內,聞言大爲驚異。裴四先生雖然未聽說過,聽那語氣連同所見情景,料知是位劍俠無疑。謝了指教,重又請問,並求傳授,一面拜倒在地。裴琮連忙拉起請坐,答道:“陳兄爲人實是不差,可惜年紀稍長,又有家室兒女。十年深山虔修,不特歲月至苦,便那風寒暑熱、飢渴勞乏和那外來蛇獸的侵害也難禁御,一個不好白白送命,狄武實因機緣湊巧,資質心地也還不差,他父子好善心誠,才得有此遇合。終因獨子,狄氏不應無後,暫不能隨我同去。此一年光陰,仗他勤奮用功,陳兄底子打得也好,我再傳以心法。如論武功,照此勤習下去自是上乘,如想學劍,也不過得有內家口訣紮下根基,成就一層,尚須看他將來遇合與心志而定,不是容易呢。”陳進見裴琮辭色誠懇,有問皆答,迥與初會時落落孤做不同。知是實情,不好再說,便告以起初只當狄武文武兼習,已令從學,白耽誤他許多光陰,想起慚愧。

適見所學已然遠勝於己,再爲人師實大無顏,日內當向主人告辭,以免誤他學業。

裴琮止住陳進,笑答道:“你我這徒弟天性真厚,時常向我提說陳兄對他恩義,全不忘本,實是可嘉。陳兄在此多年,與主人情如一家。我不久離去,便少會期。陳兄不是尋常只圖衣食的武師,就暫時由我一人擅專也無不可,青出於藍,本依常事,更談不到難於爲師。再說主人也必不放陳兄歸去,不過有了今晚這段過節,陳兄武功多好,也非內家罡氣之敵,飛劍更無庸說,何況賊黨兇惡勢衆,如在此時暫且家居,許能兔卻異日糾纏也未可知。好在雙方稍微發話接觸,並未分什上下,並不能算失風。武兒也無須難過,可向令尊去說,陳老師現要回家,無須強留。好在相隔甚近,日後照常相見,等過一年之後再行請回。”說時,便將一面上刻六雁的竹牌遞與陳進,又說道:“此是前些年,有幾位好友見我疾惡太甚,力言綠林中未始沒有好人,不能一概而論。送此竹符,準備出外行道遇見劫殺之事,對方如非極惡窮兇之徒,事前將牌出示,立可化干戈爲玉帛,連被劫商旅也受禮待護送。再如贈與行客,持此往來,江湖上決無人敢惹,便金賊那等聲勢,見牌也須退避。我共取了六面,只送了一面與一孝子,自身從未用過。現取一面相贈,備個緩急也好。不過金賊近恃崆峒派靠山,驕狂已非昔比,他如問何人所贈,可告以鐵華老人是你故交,即可無事。如不放過,便是不肯買賬,雖然當時於你無什大益,由此他卻樹下許多強敵。我想他縱兇橫,未必敢如此肆無忌憚,尤其是他本人,近年已極少親出,手下黨羽更不會有此大膽,還是有用的成數要佔多一半。就遇本人敢於膽大妄爲,也決不敢下毒手傷人性命,只能拿話僵他,脫身之後,立有許多能手自來相助。但是此符珍貴非常,江湖上人視若防身至寶,既不可輕借人用,更須嚴密保藏,遺失不得呢。”

陳進接牌大喜道:“此牌可是雁山六友中的石老前輩鐵華所贈麼?雁山六友,先師李晴川見過四位,當時敘禮,先師尚是後輩。老前輩既與六友交遊,比陳進至少高出兩輩,適才稱謂萬不敢當,還望賜呼賤名纔好。”裴琮道:“我最不喜這些俗套,除卻本門師執,全都各論各,自我相識之日起始,何況你我俱是武兒之師,令師素昧平生,我素脫略形跡,如拘執這些小節,當我老輩,反而使我難耐,總算癡長几歲,以後喚你老弟好了。”陳進還要再說,窺見裴琮雙目精光隱射,面上已有不悅之容,雖然不敢再行讀請,終覺不妥,只得仍以先生相稱,裴琮也就聽之。陳進自知底細,心生佩仰,辭色舉止由不得添了恭敬。待了一會,裴琮道:“我最不喜人拘束,先前談得頗爲投緣,自從你一加恭敬,此時反無話可說了。”陳進聽出話已說完,意似逐客,知道這類異人多有特性,逆他不得,好在人還不走,已得了不少益處,改日再託狄武關說求教也是一樣,天已夜深,何必急此一時?隨即起身辭別。裴琮只將頭略點,並未起送。狄武請道:

“我送陳師父回房,去去就來。”裴琮笑道:“陳師日內回家,你和他暢談一夜,少時再來好了。”狄武答說“遵命”,便隨走出。

陳進路上兩次問話,俱吃狄武止住,一同回到前院,剛一進門,便拉着陳進的手說道:“師父,你真回家麼?”陳進見他仍是幼時磨着自己多學武藝、執手求教親熱情景,辭色十分依戀,好生感動,便拉他同坐在平日用功的長凳上,悽然說道:“無怪裴老前輩誇你天性真厚,也不在有此遇合,連我也沾光得益不少。本來今晚如不與來人結怨,照理雖應該離此而去,但我和你父子多年情誼甚厚,與尋常處館不同,你又決不會輕視我,常住在此,只當朋友寄居,有何不可?偏會一時冒失樹下強敵。我如不走,必給你家生事,否則裴老前輩也決不會那等說法。一則留此有害;二則你兩世哥,一個忠厚無用,一個又被我老妻慣了一些習氣,生來性做。幾次命他隨我在此與你同學,卻願在家用功,我因他尚知勤奮,也就聽之,終不如在我身邊的好。他又不肯常來,我屢想家居些日,均被你留住,我又愛你,不忍拒卻。這十年中,我們兩家相距不過二三十里,往往數月不歸,就回家,也只住上二三日,你不派人接,我也必回。家務交你大世哥,好些不合我的心意,也無暇過問。前三年,承令尊厚賜,爲我建下養老田業,老想親往料理一番,也未得便,正好藉此回家,住上一年,圖個一勞永逸。裴老前輩定是飛仙劍俠一流人物,留此日期必不會久,去了想他再來,定必甚難,先前我不得知,白使你每日糟掉半天光陰,真個可惜!我去之後,務要日夕隨侍討教,哪怕時光不夠用,難千速成,先把根基紮好,等他走了,再行練習,終有成功之日。我知劍術口訣,不奉師命不傳外人,決不強你背師行事。如若遇便,可代你二世哥請求,能蒙允其拜見賜教更好,否則,將來由你稍微指點,問他可不可以?他如不願,切勿相強。我也並不忙在這一兩天,你代我向令尊婉言陳說,告以利害,說定之後,我再假作負氣,藉故辭去。一年之內雖不上門,你等老前輩走後,仍可常時派人尋我,此時確是用功要緊。還有那面竹令符關係重要,雁山六老在前明時已威名遠震,飛劍自成一家,甚是神奇,萬想不到會是裴老前輩至好,有此竹符,走遍天下萬無一失,我料金光亮尚不敢犯,何況是他手下?不特我可無慮,將來傳與你世哥,也佔不少便宜,真比得了什麼奇珍異寶還要高興呢!”說時,似聞房上有人哈哈一笑。

陳進知道又有差池,不禁大吃一驚。想不到一生謹細,只爲狄家深宅大院,安居已慣,不覺疏忽成習,加以突遇敵人,對頭已走,又得了一面聞名多年而未得見的雁山六友的竹令符,一時喜出望外。師弟談心,昌言無忌,鬧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再要出什變故。連氣帶急,又驚又愧,當時便要追蹤出去,上房察看。狄武忙一把將他拉住說道:“師父且慢!連日後院裴師那裡不斷有人來訪,敵友難於分清,待徒兒去看了來。”說罷,語聲住處,人已穿窗而出,“孤雁穿雲”,往對面屋頂斜射上去,一晃不見。陳進見他捷如飛鳥,聲息全無,自從裴琮到此,歲月並不算多,居然練到這等功候,自己半生苦練並未中輟,比起他來竟自弗如,又是慚愧又是爲他歡喜。待了一會,一想今晚所遇,不論敵友,均是生平從未見過的高手,發笑這人往來房頂,自己分毫未覺,必非庸流,如存敵意,出去決討不了什好,徒兒不令出去,明是保全自己名望。但他本領雖高,東家只此獨子,又爲自己出去,如何坐觀成敗?二次一急,又要趕去,忽見狄武越房飛墜,落向院中,喜容滿面迎將進來,說道:“師父你道是誰?適才發笑這人,竟是裴師常說和雁山六友交情最厚的那位笑仙。師父可知道這位老前輩麼?”

陳進驚道:“我幼年時便聽師長說起這位老人家的盛名,只知他姓樊,與一位姓簡的劍俠齊名,雙方又是至交良友,永遠同在一起遊戲風塵;生平愛笑,曠達不羈,西南諸省英豪之士多稱他爲快活神仙,可就是這位麼?”狄武道:“一點不差。他和簡二先生由秦嶺遇一好殺貞女的妖道,窮追到了青海鐵沙嘴,纔將妖道殺死。又往海仙山土人部落中游玩了些日,歸途聽人說裴師與金光亮結仇,引起崆峒派火真人高立、五毒童子吳烈代金賊出頭訂約比鬥之事。二位老前輩平日蹤跡遠在西南,與裴師雖是多年好友,見面時少,直到新近秦嶺之遊,遇到一位張師叔才知道師父封劍經過。無奈隱跡已久,不知住處,本就料到人在甘、新一帶,打算繞路尋去,不料無意之中,由對頭口裡得知住處,自然高興。二位老前輩除非眼見對方爲惡,一向寬和,人不犯他,他不犯人,輕易不肯出手。又急於和裴師相見,那幾個賊黨妖孽話雖驕狂,並不在意,匆匆尋來,不願在此多留,已約裴師明日出外覓地長談。別時,因聽裴師說起弟子,想看一看,發笑由於素習,並無他意。只是弟子追去,正值裴師留他在大門外閒談,因而拜見,得了好大恩賜,師父請看。”

陳進見他雙手伸處,一手握着一把金丸,看去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粒粒滾圓,金光燦爛。東西不大,拈在手指上,覺比尋常黃金沉重得多。再一細看,金丸通體光滑,只齊中心有極細一絲紅線隱隱透出,不用目力絕看不出。猛然想起一個有名女異人,失驚道:“這不是昔年瞎紅線仗以成名的紅線金丸麼?當年老乞婆仗此暗器縱橫東南各省,生平從未遇到過一個敵手,晚年雖然瞎了一眼,另一隻眼也自昏花,但她耳朵較前更靈,和人對敵仍是不用兵器,來者如是仇敵,無論對方腳步多輕,也能聽出,並能測知對方強弱,將手中金丸按上中下一發三粒,永無不中之理。再要被她引逗開口,一出聲音,更是尋聲打人要穴,百發百中。其應如響,尤厲害是帶有紅線的一種,經她精心秘製,紅線中蘊有奇毒,見血必化,人被打中,走不出百步之內必死無救,可是她也輕不肯用,指力更是特強,對方多好硬功,也能打入體內,曾在山東道上受對頭環攻,被她一彈打穿三人,當時威震齊魯,綠林中人對她畏如天神,提起膽寒。多大的事,只有她一丸在手爲證,立可化解,到處受人恭禮迎迭,無一敢犯,不料樹敵大衆,結局反死在一個尋常人的手裡。詳情我不深知,只聽說是她心愛嫡傳徒弟女鐵丐花四姑給她惹的禍。因其欺人大甚,那對頭含很多年,竟因她雙目全瞎,設計報仇,受一高明讀書人的指教,先用計把花四姑引向遠方,然後下帖請她赴宴。用十七層溼棉、頭髮製成一面護身牌,在應敵之處設下雙料軟兜,見時先拿話僵她,說自己知她金丸難敵,苦練多年,能夠身子不動接她暗器。由她先發六枚金丸,打死自是認命,六丸不中,再行還手,以了昔年公案,你看如何?老乞婆也是該當命盡,一生未見敵手,晚年越發驕狂,自恃手法奇準,一丸便可斃敵,每次出門至多隻帶六丸,以爲耳靈,武功又好,周身只有耳鼻兩處要穴,通體刀箭不入,就不用金丸,敵人近身五步必倒,還怕何來?聞言還在冷笑,賣老不肯先發,就發也只用三丸。直到對方連用巧語擠激,最終套出她‘六丸發罷,任憑用什心計暗算均所心甘,一死便算雙方仇怨勾銷,決不再令門人復仇,的話,然後當着中人如約發難。老乞婆自負太甚,明知對方必有毒計,仍想誰也無奈我何,至多用上火攻,只憑雙耳,隨着仇人首要進退,也是無妨,哪知上了大當。

“對頭事先搭有兩個小臺,比鬥時各立臺上收發暗器,表面是隻比這一樣,實則他臺口下早仰臥着一個慣發毒藥吹針的山民,前頭有臺板遮住,由裡層臺板空隙裡覷準一雙鼻孔猛吹,休說中人忿她驕狂,暗袒對頭,就被發覺,也不會說,何況看不出來。她六枚金丸發出時,對頭只說一個請字,便將護身牌擋向身前。如照往日,聲發丸到,多躲得快,也難保不被打中;一則中人在場,衆目之下,人站對面臺上,並無縱落聲息,臺又甚小,自己偌大聲威,出手先發已佔便宜,恐人譏笑取巧,一面又在留神靜聽,仇人有何勝算可操,如此自滿?兩臺距離早已查知,對方曾說六九都要手交中人、不令一丸墜地纔算之言,索性沉穩了氣,心想至多兩丸,敵人必死,及至發到第三丸上,始終只聽打中之處,一點微音,人卻未中。暗忖這金丸能透兩層堅甲,軟硬全吃,除非懸上幾層棉被,內中還要留出兩層空處,纔可以不致全穿,對方只說練有慣接暗器的傢伙,雖未明言何物,也斷無如此寒倫之理。心中一氣,便加足全力,將所剩三丸連珠發出。

瞎紅線一則平生手黑,傷人太多,晚年已近空空、精精一流,忽然雙目全瞎,心更兇暴,對方稍微拂逆,立斃她的手下,雖然因此得名,江湖上人聞風喪膽,享了大名,孽卻造了不少。加上她那寶貝徒弟女鐵丐花四姑,仗她勢力和所傳本領橫行江湖,背了乃師無惡不作(事詳拙著《雲海爭奇記》),越鬧得天怒人怨,所以天奪其魄。她想挽回顏面,六丸齊發,以爲渾身除那兩處要穴外,刀斧不入,曾在維揚打擂,獨臂反震千斤閘,空手入白刃,在四十七筒飛蝗弩環射之下,掌劈二十九家成名大盜,心高氣做,正準備六丸不中,如在仇敵與她約定之內還手,自無話說,也所不懼。只被聽出暗用火攻和有什麼犯規矩的陰謀毒計,立即發難,和在維揚一樣,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中間人事前如不攔阻,便連仇敵帶中人一齊算上。就便吃了眼瞎的虧,逃走幾個,事後也必等愛徒女鐵丐花四姑回來,一同尋去,非趕盡殺絕不消今日之辱。在她以爲薑是老的辣,明已覺出中人左袒仇敵必有陰謀,自己本領不是不知,出手定必厲害,愛徒遠出,不合恃強應約一請即至。就算仇敵無奈己何,六丸不中已是丟人,一生言出必踐,適才曾對敵人說過追命三丸如打不中,從此揭開,對方只不再有冒犯,連愛徒一齊不再尋仇等語,倘若無詞可借,少時如何反臉動手?又因初來時,仇敵話雖連僵帶激,禮貌十分謙恭。最可氣是,仇敵軟做,等六丸發罷,並不還手,或是故意虛發兩鏢,表示與己拉成平手,誰也不傷,來請人席,丟人更大。自己不比暴起的後輩,還可交代兩句過場領酒而去。那時進退兩難,仇敵恨重,決不肯拜師,又無法再尋人家報復,這暗虧怎吃得起?越想越氣,立意借題發揮,四外查聽仇敵動靜和有什人議論,如用火攻等陰謀毒計,固應立即暴起,即或不然,只稍微抓着一點題目,也決不輕易放過。等到復仇洗辱之後,受人指摘,也可推說眼瞎不見,聽錯誤會,立即藉詞洗手歸隱,好歹出了今日惡氣,並顯爲人光明,言行不苟,怎麼也比當衆丟人要強得多。只顧居心惡毒,不料落在對方算中。

“瞎紅線第六丸剛剛脫手,語聲較高,同時對臺仇敵也在大喝‘瞎婆留意’,心方一動,臺孔下埋伏已自發動,猛覺鼻孔內一麻,那山民所用毒藥吹針,最小最毒的一種細如牛毛,用百餘種毒蟲毒草淬鍊而成,只被刺中,七步以內必死。伏處極巧,瞎紅線一心三用,竟未聽出有人伏在臺下。知受暗算,急怒攻心,厲吼一聲,隔臺飛撲過去。

據在場的人說,她功力真好,對方防她反噬,兩臺相隔十來丈,她飛縱起時竟達七八丈高下,兩手平分,腳上頭下,活似一隻大老鷹,覷準下面藏有狡兔,凌空下擊,身法固極輕靈神勇美觀無比,雖是眼瞎,落處一點不差。幸而臺上人早防到此,暗號一發立即縱避,跳落之後,便作之字形閃開,就這樣相差只有數尺,如非臺遠,仍非死她鐵掌之下不可。吹箭毒再不烈,就頭一下不必擊中,吃她尋聲追撲,仍無倖免,並還要帶累多人傷亡,你說有多厲害!瞎紅線手到之處,那厚臺板齊成粉碎,衆人見她這等威勢,紛紛驚疑,待要奔避,防她再起追撲時,她人已坐地不起,也不發話,也不臥倒。待了一會,爲首二人黨着這等僵持不好看相,便由一個沒有仇的壯膽上前,連問不答,最後問她是否回去,纔將頭微點。按說當場除爲首諸人外,誰也未看出她這致命暗傷怎麼中的,多半還疑她羞惱成怒,殘殺泄忿哩。這人也實機警,看出她人雖未死,面容慘變,知她正運內功阻住毒氣,不令竄人心臟,活決不久。樂得大方,故意當衆聲言,先把她足恭維一陣,話甚得體,而又巧妙,竟然明說這大本領,並世無兩,因雙目失明,無奈受人暗算,雖敗猶榮,爲示敬仰和江湖義氣,由全山數十首要用暖轎親身護送回去。瞎紅線一生吃了性做的虧,受傷之後,剛飛起空中便覺厲害,十九必死,忙把氣血閉住,人雖下落,因忌動氣,復仇之念已然暫息。暴火一熄,回想生平殺人太多,今日理應受報,仇人報復也是該當,立即心平氣和,爲想有一件揹人心事必須對愛徒叮囑,恐怕多言破氣,不能久延,又不願向人服低,仇人如此陰毒,難保不用火攻。正防焚身在即,忽聽對方發話,以爲不免被人刻薄幾句,以她此時,取一二人的性命仍是易如反掌,想是自知孽重,縱傷一二人濟得什事?她本人一動真氣也必同死,更不能與愛徒訣別,於是一味隱忍,一面強自運用內功,準備到了緊要關節還他兩句,及聽對方當衆自承暗算,語氣如此尊崇,不知對方,故借事前僵激之言,特意表明暗算已得她親口許可,有言在先,不算犯規,以防日後泄露反爲不好,聞言竟受感動,強壓住氣,緩緩答道:‘盛情感謝,我死而無怨,請送我回,速將小徒尋來一別,此仇已解,我不許她報復便了。’衆人知她言行如一,正合心意,各說了幾句過場話,一面分人去尋花四姑,一面準備將她擡入暖轎立時送走。花四姑本是受愚遠出,按說極難早日尋回,瞎紅線不等愛徒訣別便要身死。也是事有湊巧,花四姑中途忽遇一江湖同道,因在外行劫,又被敵人用內家重手法震傷內部,只瞎紅線能救。雙方至交,便同趕回,恰好相繼到達。瞎紅線先當來人的面告以前事,花四姑聞言自是悲憤,本想爲師報仇,瞎紅線也真光棍,非但嚴禁報復,反將自帶信符交與仇敵,以實前言。花回姑知那信符乃她門中兔死金牌,不能違抗,只得忿忿而止。瞎紅線遣走來人,並將心腹話告知愛徒,到家第二日死去。那六枚金丸,花四姑也未便索回,由此便不再聽提起,不料竟會落在笑仙師的手內,轉贈與你,造化不小。不過前聽人言,這種暗器和昔年木尊者所用明月塊有異曲同工之妙,江湖上人視如至寶,你須好好保藏,不可輕用呢。”

狄武道:“笑仙師說用法有裴師指點,一學即會。此九新近到手,作爲見面禮,無什希罕。並說此子根器頗好,可惜富家嬌養,父母在堂,未必捨得令其遠遊。如能離家從師,去往秦嶺學上三數年,一面隨同歷練,出入相偕,成就決不止此。弟子原知裴師不久遠行,這一分手,不知何年得見?每一想起便自愁煩,再加今夜狗強盜來此投帖叫陣,起身定必更快,本心想要跟去,只恐父親不允。師父可有什法子想麼?”陳進方答:

“你是獨生子,遠去秦嶺,令尊必不放心,背父而行,又非人子之道,再說裴師也必不許。但有一事奇怪,因恐不便,從未向你問過,一直藏在心裡,你可知令尊少年時的事麼?”

狄武問故。陳進道:“當初令尊請我教你武功,這裡漢、回雜居,時生械鬥,子弟習武原不足奇,只是令尊對你最爲鍾愛,又是獨子,何等嬌養,而你習武年歲太早,”

初來時又再三叮囑。務請三年之內將幼功練好,紮下根基,不可憐其年幼便予姑容。後聽人說,連我已請過三位武師,不知何故,未滿三月便以厚禮辭去,最後費了許多事,輾轉將我請來。開始教時,幾無一日不來,雖作旁觀未發一言,但他神情卻極專注,等我看出有異,拿話試探,答話偏是外行。先還拿他不準,後有一天,我發現令尊摸你臂骨軟筋,伸手便是地方,剛看出以前故作不知,實是行家,過不多日,忽然面現喜容,從此輕易不再看你習武,直到如今,也未再考問你的功力如何。多年賓主,親如家人,料有隱情,也未探詢,平日想起,已自生疑。這次更怪,裴師受了師門嚴罰,封劍三年。

平日疾惡仇敵甚多,蹤跡自極隱晦,休說常人,便我相遇,也未必不會錯過。令尊以一富翁無心相遇,竟能識此異人於風塵之中,尤奇是那麼孤高寡合之士,居然一請就來,所約全都照辦,連對我也未吐過隻字。我看令尊必是行家,也許少年時有什麼事故,想你爲他爭氣。否則,令尊行俠好善,漢、回兩面全都對他尊重,常以片言解紛,從未聽有仇家,怎會對你習武一事看得這重?如我所料不差,事非無望。明日見面,爲你一試口氣如何?”

狄武驚道:“師父說得對。家父少年的事,我不曾聽說過。只有一年,撞見爹孃對哭對勸。我知二老和氣,從不吵嘴。方要上前勸問,家父忽然借一不相干的事,和娘爭了幾句,負氣走出。我看出是假吵,向娘探詢,娘答話既不對題,並還禁我再問。隔不一會,轉問我近日用功情形,用手捏我肩井穴,說我結實,才現一點笑容,由此未見再笑,也就忘懷。自從裴師一到我家,爹孃格外喜歡,但從未考問過我功課。我原隨裴師同住,每到上房請安,留時稍久,定必催走。娘常說:‘裴師未必能常在此,機緣難再,幸而陳老師教你練好幼功,學時容易,縱不能盡得他的傳授,也夠用了。侍奉父母,來日方長。難得兒肯用功,乘裴師在此,多學一點是一點。’現在想起這些話,果不像是外行說的呢。”陳進道:“照此說來,十九被我料中,裴師也必知道底細。我受令尊厚惠優禮,衷心感激,決能守口,你何妨先向裴師一問呢?”

狄武還未答話,忽見門外有人走過,正是師父裴琮,急於往詢虛實,天也快亮,便向陳進道了安置,隨後趕去。遙望前面樹下有人迎來,正是父親,與裴琮對面立定,說了兩句便即回走。心越生疑,連忙迫上,剛喊了聲“師父”,裴琮忽把面色一沉道:

“你還不隨我睡去?”狄武知道師父脾氣古怪,不敢再說,只得隨同入內。裴琮進房便睡,和沒事人一樣。狄武回憶父母關心習武以及近年老夫妻常時揹人密談情景,越想越覺可疑,不僅父親藏有心事,連乃母也有難言之隱,並還於他習武有關。盤算了一夜,也未睡好。本來未明前,即須起身用功,雞聲初唱,剛要下牀,裴琮攔道:“我少時還須出門一行。你不妨多睡一回,等我走後,再照前日所傳用功。已和你父親說過,今日無須到上房去了。你等到我二更不回,方可離開這屋,每日如此。我只近兩日忙,暫時還不會離去。有事,行前自會明言,不到時機,問了也無人說,徒亂人意作什?各自用功,樊師伯所賜金丸,將來最有用處,雖嫌過於陰毒,好在不是常用之物。適才我已命人爲你照樣打了四十九粒,以備異日應用,這六丸卻不可用來練習。樊師伯匆匆傳授,手法也未學全,等新打的鋼丸送來,再加我的傳授,索性學上一個最高的,不是好麼?”

狄武知道師父只管禮節簡略,而言如律令,不許分毫違忤,便就牀上應諾。暗詳語氣,分明陳師所說一點不差,父師二人均不許此時過問,須等武功練成再說,一夜無眠,心神略定,想了想也就睡去。醒來日色已高,師父早走,自在房中用功,先還以爲陳師今日許能探出一點真情,自己不能出房,午後命人往請,才知陳進託詞修墓、建造居室,已在午前回家。行時留有一信,彌封甚固,內寫:“昨夜所說深悔冒失,不可再問,此後照裴師之言行事,秦嶺之行也許有望,但在裴師去後方可成行。閱後將信燒燬,也不可再向人提起。”

狄武看完,將信燒燬。素日敬師,雖在背後,也從不敢違忤。自在房中用功,年輕好奇,又是父母的事,偏不許問。不料師父一去三日不回,正等得心焦,忽見前用書童倚劍入報,說:“莊外來了一個窮秀才,要見老師和主人,因莊主不在家,又知老師向例不見外客,回覆他偏不肯聽,說什麼,也非見不可,硬說裡面有人,老的不在,見小的也是一樣。姓名卻不肯說,神情十分懈怠,說話也十分氣人。本來下人們均受過老莊主的教訓,自來不肯得罪來客,不問貧富,一體恭敬。因爲這人實在討厭,管家趙六不合誤認是個打秋豐的秀才,說了兩句不甚客氣的話,這人立時發怒,藉口下人們看不起他,張嘴就罵衆人狗眼無知不識高人,不看在裡面師徒二人份上;連狗腿也要打折。大家見他出口傷人,未免有氣,又疑是存心來此訛詐的無賴窮酸,先是趙六和他理論,越說越僵,便推了他一把。趙六自恃近年習武,頗會一點拳腳,照那人神氣,還不是一推就倒,誰知對方身子未動也未還手,趙六卻跌出兩丈以外。大家見他無理取鬧,本就有氣,再見趙六受傷,羣起動手。那人只冷笑了一聲,說是你們這羣蠢才,我二先生不值計較,誤你主人的事,莫要後悔。隨說,轉身就走,任憑衆人打罵,理都不理,神色自如,依舊緩步前行,若無其事,可是衆人打到他的身上,好似打在銅鐵上一樣。再不,便被一股力量撞將回來,跌倒在地,對方手全不動,是動手打他的人全受了傷。張福年老,較有見識,看出不妙,又見凡下重手的人,傷也最重,有的疼得臉都變色,有的跌出老遠,人卻未傷,一同動手,所受有軟有硬,會不一樣,知是異人,連忙搶向前去,再三說好話賠不是,才請了回來。他指着動手的幾個護院武師笑道:‘我二先生向例不走回頭路,好心盡到拉倒,姑念無知,醫傷可以。似你們這樣膿包無用,如何能爲主人保家呢?’說罷,向衆人傷處略微撫摸,傷痛立止,僅只紅紫色未退,治完便走。張福和未動手的兩位武師,想要請他入莊小坐,探問來意,他堅執不肯,說:‘你主人素昧平生,不過聞他爲人尚好,意欲一見,不料相左,你們又這等討厭勢派,我已不願多事。’仍是堅執要走。張福一想,莊中只陳老師武功最好,閱歷最多,偏在前日回家,摸不清他是什來意。小爺不知外面的事,老莊主早就囑咐,不許對人說出小爺習武之事,後院這位老師又是讀書人,自更不知江湖行徑,因此未來通報,見留不住,只得聽其走去。

“小的先未動手,越看那人越怪,知他要往東走,便乘張福和他說話之時,預先掩往他的去路樹林之中等候,一會,果然見他走來。小的等他走過,又尾隨了一段。那人忽然回身笑道:‘你這小玩意,不去侍候小主人,跟我做什?’小的便跪在地下,請他指教,井問來意,可是尋找教書先生?他說:‘你這小孩倒有點意思,可恨那羣蠢貨,連我找誰都聽不出,一味勢利,以爲我穿得破舊便是來要錢的。以你家主人豪富,行點善舉有什希罕,縱得這些下人如此無禮,我便有什好意到他,也懶得管了。本來不想再管閒事,不過你小主人聽說還好,我想見他一面。你家已不願去,可令他今夜子時前後,到你適才藏伏的樹林之中一見,只許你一人隨他同來,不來也自聽便。因我今夜打此經過,並不專是爲他,此時尚有約會,你回去罷。’小的原知老師出門未回,小爺必和上月一樣,奉命在此用功,不能離開,所約又在深夜,怕去不了,又不便說實話,想要開口請他改成明天,他已走去,再往前跟,便被喝退,只得回來奉告。裴老師如若今夜不回,小爺能赴約麼?”

狄武知道倚劍聰明膽大,心細靈巧,莊中不少下人和護院武師,只他一人看出裴老師是位異人奇士。因裴師平日傳授,多是先用口說,練的又是內家勁功,打坐時多,每值練武演習,人全遣開,誰也不知習武之事。獨他留心,看出有異,曾在半夜裡藏身隱處偷看自己用功,接連三月。被父親發現,這日早起,忽來和裴師密談了幾句,第三日便將二童遣走,換一老僕服侍,不喊仍然不許進門。倚劍本極好武,曾向陳師求教,常時當衆練習,自被遣出書房便不再練,人也逐漸老成,恭謹起來。自己本最愛他靈慧勤謹,遣走之後,見他往往乘人不備,藉故到書房中走動,每來必以全神貫注在裴師身上,面帶希冀之容,只不大多說話。料定想要求教,不敢開口,曾經揹人問他心意是否如此,答話吞吐,似有難言之隱。每日忙於用功,見面時少,也未細問。這時一聽來客是位異人,自想一見,又聽所說似有什事想要面談,恰巧室中無人,便道:“老師原許我夜裡可以離開,老莊主知我不會出外,到時由後園越牆出去,必無人知。你可備辦一點酒食,用一食盒預先帶去,等我前往相見。你這等用心,我隨裴老師練武,你又曾偷看三月,平日卻聽人說,你近來武已不練,愛打午睡,較前稍懶,可是你夜間揹人,暗中習練麼?”

倚劍跪稟道:“小的不敢隱瞞。自從裴老師來了不滿一月,便看出小爺藉着讀書爲名隨他練武,武功比陳老師要高得多。心中羨慕已極,本想從學,先是膽小,不敢偷看。

後來試探出老師明知不問,只不肯親自傳授,剛偷看了三月,還未學全,便吃老莊主看破,將小的和同伴鳴琴一齊遣走,並在暗中警告小的不許走口,以防陳老師知道不快,否則,必按家法重責。小的防人看破,由此不敢當衆習武,只在半夜起來練上些時,無奈前半紮根基的功夫尚無所知,幾次藉故進來想求老師指教,老師不理,未敢出口。及見那位異人走路不帶一點塵沙,和老師一樣,方始生心跟去,聽他口氣,似乎還好,對小爺更是看重。此人必是裴老師的好朋友,決無他意,自稱二先生,不說名姓,老師不知怎的前日一去不回,否則請到家中相見,豈不更好?”

狄武素無紈絝習氣,又正無聊,見他說完要走,便笑攔道:“老莊主既不在家,誰還管你?就是回來撞見,也不是沒有話說。我將來還要出門走動,都是一樣的人,分什主僕?天已將黑,可令伺候書房老劉傳話廚房,備幾樣的酒菜,再把陳年好酒取兩小缸來,一缸不要打開,說我要用。老劉如問,你就說我教你進來的好了。說完快些迴轉,乘此機會,我看你功夫練得怎樣,也好傳授指點,除內家口訣必須問過老師外,別的均可傳授。”倚劍聞言喜出望外,立時跑去,傳完話回來,狄武一查所學,居然把師父所傳的一套小乘七十四招手法學全,別的也會了不少,天分極高,一點就透,便就自己所學,除師父心法口訣外,一一告知。倚劍喜得感激涕零。狄武一想,自己將來孤身上路,如能帶這麼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有力同伴,豈不也好?想到這裡,越發用心指點,反正無人,連吃飯也強拉倚劍一起,主僕二人興高采烈。

時光易過,不覺子時將近。後院書房,照例不奉呼喚,誰也不許走進。一見約會時間將到,先前忘了莊中護院人多,恐倚劍私出被人撞見,索性同路,各帶所備酒食,竟由書房中縱上屋頂,輕悄悄越向後牆外面,沿着圍牆往莊東林中趕去。到後一看,並無人影,料知爲時尚早,便就當地尋一桌面大的山石,將酒菜擺好。仰望天空,月明如晝,清蔭廣被,涼風陣陣,吹得地面上光影散亂,宛如片片碧雲,往來流走。二人恐風沙污了菜餚,重又藏向食盒之內,一同乘涼等候。待了好大一會,未見人來,估量時已醜初,全都等得心焦。倚劍更因主人那等愛重,異人如若不來,何以見信?心中愁急,不時去往四下探看。狄武並不疑他說謊,見其惶急,剛剛回來,又跑向前面沙堆之上四下眺望,便趕了去,說道:“自來高人奇士都有古怪脾氣,裴老師便是落落寡合。他說子時前後,我們應在亥初就要恭候纔對,因見莊中乘涼人多,又都是些會家,耳目靈警,恐被發覺,來遲了一步。也許異人已然來過,嫌我們來意不誠,或是誤會不來,已早走開。好在今晚月白風清,再等個把時辰,人如不來,我們兩人吃上一頓回去,等師父回家一問,就知他的來歷了。”

二人立處,三面林木環繞,與沙堆差不多高,後面一道大河,由上下望,四面看出老遠,外來的人卻看不出林中藏有這大沙堆,尤其是向路一面樹更繁密,又當夏日,望過去黑壓壓一片濃蔭,隱僻非常。彼時狄家因是客籍,不願與別族上人混在一起,擁有土地又多,方圓十幾裡均是狄家田產,表面上看去,襟山帶水,孤零零一座大莊院,旁邊雖然附有一些人家,都是下人佃工眷口。狄武主僕從小生長在此,地形最是熟悉,算計異人必由東南方通着驛路的那條土峽走來。正觀望間,狄武偶然回顧,瞥見側面林蔭下馳來兩個黑衣人,其行如飛,正往先前陳設酒餚的樹林中趕去。到了石前,見有酒罈食盒,呆了一呆,互相低語了兩句便各分頭四下窺探。心疑異人在內,剛要詢問,倚劍人甚機警,見那二人神情鬼祟,又穿一身夜行衣,背插單刀等兵器,腰掛鏢囊,連忙搖手止住狄武,一同藏向樹後,悄聲說道:“那異人是位讀書相公,人很文雅,哪是這等神氣!我們莊上從來沒有鬧過賊,現在不說,就在以前,陳老師也是威名遠震,無人敢來擾鬧,今晚怎會有夜行人到此?我看這決不是什好東西!可惜先沒想到,未帶傢伙,不知對方深淺,最好由小的守在此地,小爺回去送信,就便帶了傢伙前來,等查明他的來意,再作計較。”狄武笑答:“無須。我新學會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又練會重手法,不論樹枝石上全可應用,無須什兵器。你看這兩人想吃我們的東西,地理又好似不熟,你把腳步放輕,隨我掩將過去,偷聽說些什麼,知道來意就好打算了。”說時,見兩黑衣人正拿起食盒酒罈想要開吃,忽又放下,略一商量,便往二人立處樹林中走來,不時低頭察看,似在尋找地上腳印。二人見他們行經身側,正想繞着大樹閃避,就便聽他們說些什麼,內中一個忽似有什警兆,擡頭連望了望,朝同伴打了個手勢,便向林外分頭趕去。二人見黑衣人藉着樹蔭隱蔽,東西分馳,料他們還要回到原處,忙往先放酒食之處掩去,隱身在側,向外窺探。

待不一會,黑衣人果然迴轉,都是貌相兇悍,身材高大,年紀約在四十開外。一個背插單刀,腰掛百寶囊;一個雙手臂上套着一個長約七寸半圓形的鐵管,背插單刀拐,寒光閃閃,似頗鋒利,一同到了石前,各就兩旁石塊上坐下。一個說道:“六哥吃罷,我真餓了。管他是什原故,且先吃飽再說。”佩拐的答道:“誰不餓誰是孫子!傍晚在黃沙鋪和你起身時,早知道老鬼住的地方前不挨村,後不靠鎮,必須吃飽再來。惟防到時太晚和事完上路前途荒涼,沒處去買吃的,我們壞飲食又吃不慣,難得那家滷有雞肉,鍋魁又好,還想吃完買些帶走。不料遇那窮酸惹厭,搶在頭裡全數包圓,和他轉買不成,白慪了一肚子氣。如非老頭子有命,不許路上和人爭執,真恨不能將那廝斫死!後來吃了一頓堵心飯,向店家商量,搜遍了左鄰右舍,出了加倍的價,纔買到兩隻病雞和一些剩饃,趕了七八十里,因先前飯未吃好,肚子空虛,正想取用,不知怎的竟會被我失去。

我們走這一帶最是荒涼,又在夜裡,往回找了十多里路也未找到。我認定有人暗中鬧鬼,你說只那窮酸可疑,我卻不甚相信,一則我們走時,還在濫灌黃湯,滿嘴胡說,我們腳程那快,一路留心,既未見他跟來,沿途也未見有人影,定是自己失落。否則,真有高人強敵,中途必要作梗,也不會容我到此。這時想起,過那樹林時,彷彿身側有股疾風吹過,你還拔刀四望,因月光甚好,並無人影,也未在意。再走不遠,想吃東西,掛在身後的一包食物竟自失去。到了這裡,衆弟兄一個未來,老鬼莊中全無動靜,石上竟會擺着現成酒食。聞說老鬼年輕時非但武藝高強,人還機警絕倫,自把老頭子心愛的人奪去,便隱姓埋名來此隱居。因他出身富家,人又聰明,一連二三十年,誰也想不到江南世家豪富會作商人,隱藏在西北邊荒之地,老頭子空自懷恨多年,怎麼也打聽不出他的下落。這廝膽也真大,前些年居然還敢裝着行商,連去江南數次,因他年老變相,喬裝又妙,與老頭子兩次相遇,均未露出破綻。最後一次,他往江南祭掃祖墓,被九弟發現歸報,老頭子才生疑心,知他夫妻必在人間隱跡,連忙命人四出查訪,無如老鬼詭詐多端,上墳時換了裝束,除哭得傷心,不像遠房子孫而外,別無可疑,事完就走。一路化裝,聲東擊西,竟被逃出羅網,由此便不再見。今春老九偶往蘭州訪友,無意撞見,暗中尾隨到此,才得知他的下落。老鬼夫妻已非尋常,何況老頭子爲人性情和近年的威勢,他不會不知道,平日必有防備。我是越想越怪,這些酒食不是早已得信故意藉此點破,便是有心取笑。依我說,最好不去動它,還是守在此地,等見莊中升起旗花信號,前往合圍,迎頭堵截,不令一人漏網,斬草除根,免留後患。”話未說完,佩刀的已將食盒打開。

狄家飲食講究,狄武想要款待異人,所帶酒食更是精美。來賊隨賊魁縱橫齊魯和大江南北,成名多年,山中服用豪侈,西北邊地最少走動,長途奔馳,所經多是荒村野店,這等好酒食尚是西行初遇,又當餓時,不由食指大動,插口答道:“管他呢!老頭子法令素嚴,來時下令,除將仇人夫婦挑了腳筋生擒回去,下餘雞犬不留。我們一行十五人,都是千中選一的好手,反正非拼不可,事若不成,也沒臉回去。管他老鬼是什用意,且先治飽肚子再說。不然的話,我們人地生疏,老鬼何等深沉機警,他在此多少年,本地方人僅知他樂善好施、對人謙和,連他所養護院武師都無人能知姓名,也未從見他家的人露出會武形跡,似此虛實難測,無人則已,有人相助定是高手,動手以前不吃飽怎行?

何況事完還要趕出七八十里去,與二哥他們會合呢。”說時,狄武主僕藏在樹後,早聽出二賊竟是仇敵派來黨羽趕殺父母全家,不由怒火上升,本想尋找石塊,先將二賊打倒,擒回莊中拷問,猛想起昨夜樊師伯所贈六枚金丸正帶身旁,精神越壯,剛剛取出,佩刀賊已越說越饞,口說:“六哥還是吃罷,等我開壇同飲。”佩拐的也因前途受人戲弄,不曾吃飽,這時同是飢渴交加,嘴說着話,看見那些精美的酒菜,也自饞吻大動,剛伸手拿起半邊肥滷雞想要撕吃,忽聽“噫”了一聲。

原來那酒罈本擺石上,二賊先離開時隨手放在所坐身側,來時還曾看到壇放原處未動,這時竟會不知去向。二賊均是綠林中的好手,見狀大驚,料知有了勁敵暗中爲難。

一個失聲驚訝,方說得“留神有人”四字,佩拐的賊一面聞聲側顧,手中雞腿已快塞到口邊,還未及咬,倏地疾風颯然,眼前人影一閃,叭的一聲,早捱了一個大嘴巴。二賊也是久經大敵有名巨寇、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好漢,又當心中疑慮逐處留神的當兒,剛聽風聲,覺出有異,忙即縱身閃躲,已是無及。被人打了一個滿臉花,竟未看出敵人怎樣來的,當時順嘴流血,連槽牙也被打鬆,疼痛非常,不禁又驚又怒,慌不迭縱向一旁。

剛拔下身後單刀拐,來人已開口罵道:“不要臉的狗賊!人家給我二先生預備吃的東西,也是你們偷吃的麼?”同時,又是叭嗒兩下重物倒地之聲,定睛一看,佩刀賊黨已翻身仰跌在地。來人正與途中所遇窮秀才一樣打扮,穿着一件舊藍布衫,貌相十分委瑣,一點也不起眼,正在戟指笑罵。那同黨不知怎會被他打倒,剛剛爬起,雖然拔出背刀,神情頗爲狼狽,似乎有些膽怯,手指敵人喝問,剛在開口,樹後忽縱出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似是一主一僕,同聲齊喊“二先生,老前輩”,正朝敵人身前趕去。爲首少年手朝自己一揚,吃敵人伸手攔住,雙方還未交談,略一定神,不由怒從心起,忙把手臂上暗器一按,一揚手中拐,正待上前,忽見同伴搖手喝道:“六哥且慢!我們不過一時疏忽受人暗算,待我問明這廝來歷再說。反正今晚須分存亡,忙他作什!”

這原是轉眼問事,那號稱二先生的異人,來勢疾如飄風,休說二賊事前不曾警覺,連狄武主僕,旁觀的人,也未看清怎麼來的。只覺人影風聲由斜刺裡飛來,突然出現,一到先把一賊一嘴巴打出老遠。另一個瞥見同伴受傷,敵人來勢極快,一着急,匆匆不及拔刀,縱身迎面就是一掌。滿擬練就鐵砂掌,有名的手快力猛,相隔又近,這一掌還不打個筋斷骨折。當時送命!哪知對方比他高明得多,連身子也未動,只把手略擡往外一揮,自己的掌還未打中敵人身上,先有一股極大力量迎面撞來,知道此是內家勁功真氣,總算內行機警,不敢硬碰,百忙中收勢縱退,掌風已自上身。慌不迭往後一仰,仍被掌風掃向左肩,力大異常,再也立足不定,就勢仰跌在地。因覺出敵人本領之高從未遇過,未免膽寒,一面拔刀縱起,正問來歷姓名,見同黨拔拐想要動手,知只捱了一個嘴巴,還不知敵人是個內家高手,連忙示意攔阻,接口喝問:“你叫什麼名字?因何暗算傷人?可是老鬼同黨麼?”

那自稱二先生的異人始終神態安詳,若無其事,打完二賊之後也未再動手,聞言也不理睬,將手中酒罈交與倚劍道:“這壇酒好好與我收起,等我打發了鼠賊好吃。”說完,才向二賊笑道:“憑你兩個鼠賊,也配問我二先生姓名麼?我也不是主人約請來的,只不過看了金光亮、徐洪這兩夥狗盜有氣,我二先生久意除他,只爲近年老在天山西崑崙一帶遊玩訪友,未得其便。今晚金賊竟敢派了這些鼠賊來此殺害善良。大先生日裡遇見你這兩個狗賊,當時便要除害,因恐餘黨聞風逃散,再除你們又要費事,只給了你們一點警戒。你們總算有半晚上的壽命,居然毫未覺察,照樣大膽妄爲,沒有惹他老人家生氣,只空着肚子到此,準備作那餓鬼,否則,大先生不似我好說話,你們稍有冒犯,早已死無藏身之地,還敢向我二先生放肆麼!現在你那同黨,只一個被人點了軟穴,念他作賊多年,一向不肯傷人採花,容他殘廢回去,下餘已全到離此二十五里的白馬墩,被我一個朋友和耍狗熊一樣引逗得昏頭轉腦,胡說八道,旗花信號還待一會才能放起,可是你們也該見閻老五去了。”

說時,二賊原早看出對方雖然其貌不揚,但是一雙瞳仁炯炯放光。大敵當前,手無寸鐵,依然氣定神閒,談笑從容,全不把人放在眼裡,如非劍俠異人,怎會有此氣派?

又想起來時所聞,昔年老山主最怕的兩個異人似在西北諸省走動,越發氣餒心寒,偏又沒法善罷,情知所料如對,凶多吉少,連今夜奉命洗劫狄氏全家的那夥同黨也決難得手。

山主法令如山,對方又是他多年夙仇,來時奉有嚴命,萬一不能成功,回山必受奇恥大辱,先前已然嘗過敵人味道,不禁又急又怕,又驚又恨,表面靜聽發話,暗中各自準備。

尤其持拐賊,自恃武功暗器均甚高強,成名多年,反正無法下臺,立意一拼,仗着兩手臂上所綁獨門暗器連珠鐵弩機簧,已在捱打時準備停當,正好冷不防乘隙下手,就算敵人武功多高,這類雙手齊發、每筒十八支見血封喉的連珠毒弩,只要射中五官等容易見血之處,立時斃命,萬一敵人真是那聞名多年的怪俠,如被一箭射死,豈不名利雙收,想到這裡,心膽立壯,頓忘厲害。持刀賊因先前所受掌風厲害,嚐到味道,雖然心膽早寒,但知非拼不可,也和同黨一樣心思,準備少時藉口答話,引使分神,可讓同伴乘機下手,一面緊握那口削鐵如泥、仗以成名的紅毛刀,準備驟起發難,合力夾攻,好在對方三人手無兵刃,多好內功也經不起這樣寶刀,正打着如意算盤。持拐賊素日兇橫性暴,心黑手快,已忍不住,又見敵人神情懈怠,隨口笑罵,絲毫未作理會,冷不防雙手一擡,立有大蓬寒星,暴雨一般朝敵人迎面射去。

狄武年紀雖輕,武功卻好,耳目最靈,一見持拐賊雙手臂上發出連珠暗器,相隔只六七尺間,不禁情急,揚手就是一金丸,耳聽異人大喝:“你們不許動手!”同時,眼前刀光寒影亂閃,一片丁丁亂響,又是叭嗒一聲,寒星紛飛四射中,持拐賊已翻身栽倒。

持刀賊本沒料到同黨這快下手,剛一揚手中刀,待朝敵人斫去,猛瞥見大蓬連珠毒弩似被什麼東西擋了一下,還未射中人身,便激撞回來四下飛濺,同時一點金光過處,同伴反被旁立少年暗器打倒,知道不妙,連忙收刀縱起,穿林便逃,心正惦念同黨安危,忽聽哈哈笑道:“我不能白吃後輩東西,客邊不便,無可還情,這把刀正好借用,不與我留下,就想逃麼?”說時遲,那時快!聲隨人到,眼前人影一閃,異人已迎面攔住去路,同時又聽狄家那面一支響箭射向空中,帶起一道青紅二色的旗花火星高送入雲,知道同黨已然入莊動手,發出信號,越發情急,百忙中舉刀就斫,猛覺手中一震,刀便脫手,被人奪去,不禁大驚,趕忙往側縱退,待要另取暗器和腰圍軟鞭與敵拼命,異人笑道:

“你們旗花已起,還不快送命去!”說罷,拿刀便往回走。知道再要動手,也是送死,難得對方只把心愛寶刀奪去,並不窮追。不知是什用意,但是自己決非其敵,山主法令又嚴,不如趕往莊中與衆會合,看爲首兩人有什主意,此人不是狄家一黨,日後探明來歷再設法報仇,否則今夜事必扎手,去報一信,也好有個準備。心念一動,不敢再拼,便往狄家那面逃去。

狄武主僕見二賊一傷一逃,去的又是自己家中一面,猛想起異人之言,家中還有十幾個賊黨快到,裴、陳二師和父親均不在家,那些護院武師本領還不如自己,如何呆在這裡?又見旗花響箭飛起空中,越發心驚情急,順路趕來。正值異人回身,攔住去路,笑對狄武道:“今夜之事,我先還當主人不知就裡,來時遇見樊大先生,才知早有安排。

就這樣,令尊還恐殺死多人或被來賊漏網,另生枝節,特意事前同了令堂去往白馬墩故意現身,迎頭攔堵。旗花信號並非賊黨所發,你家平安無事,不必回去,可陪我去飲上兩杯。還有那枚金丸失落不得,賊屍也須化去,令師今夜不令人離開書房,也由於此。

本意子前可以完事,不料賊黨受大先生和兩朋友戲弄,來晚些時,你二人便不來赴約,到時也有人來引開,因你武功雖有根底,不久要出遠門,萬一有賊漏網,豈不被人照了面去?所以不令出頭,等莊中事完,吃好回去罷。”狄武一聽,那異人竟是昨夜所遇樊師伯形影不離的雙俠之一,不禁喜出望外,自然奉若神明,邊走邊答道:“老前輩可姓簡麼?”

異人笑道:“我正是間中二友之一,姓簡名潔,你這小娃倒還聰明。你家裡事我剛知道不久,先前只爲令師是我多年好友,聞他犯規封劍,隱居在此,愛屋及烏,令尊又是善名在外,我和樊大先生本由涼州分路,約定在此相見,未遇以前,無意中得知羣賊想殺你們全家,因爲賊黨守口,僅知有仇,不知底細,欲見令尊,並望老友,被下人飾詞攔阻,不爲通報。本想令師在此,羣賊決非其敵,已然走去,不料你那書童倚劍甚是靈慧,行藏竟被看破,暗中跟來。問出令師他出,令尊也不在家,料已得知今夜之事,隨往尋到樊大先生,才知令尊昔年爲娶令堂,與老賊結仇之事,令堂並還是啞師姑空塵的姨侄女。令師前日已然得信,本定昨夜同一老友迎將上去,爲了以前殺人犯規,本心只想將羣賊制住,嚇退回去。偏遇仇敵金光亮派人尋來,不得不在家中等候,於是變計,改爲黃沙鋪迎候,自和令尊先往埋伏。令堂雖知令師劍俠一流,因來賊人多,又都好手,仍不放心,竟把二三十年不曾用過的梅花針帶在身旁,暗中趕去。賊黨原分三路來攻,黃沙鋪這一面人數最多,下餘除這兩賊是一路外,還有一路,乃山東道上有名的三刁一張,內中粉頭鷹張玉秀更是淫兇狡詐,以前也爲令堂,與令尊結下深仇。此次賊黨中以他爲首,本領也這四人最高,由莊北小路趕來。這一面也是兩位高人在彼守候,不過這兩位一向遊戲風塵,生性滑稽,必在途中捉弄。張賊刁狡多疑,難免見機退去,此人如被漏網,又留隱患,令師不能常守在此,豈非可慮?事前對這兩位雖曾囑咐,天性如此,未必肯聽。此時莊中升起旗花,必是令師他們得勝趕回,賊黨不曾全數落網,想將餘賊引去之故。否則,令尊隱居已久,又有這大家業,但分得已,決不使賊上門,現出他老夫妻的形跡。你家現有三個能手,加上令尊令堂,來賊決無幸理,只防來賊逃遁便了。”

狄武急於回家去見父師,並問經過,簡潔偏是且談且行,甚是遲緩,當地離莊本不甚近,簡潔脾氣古怪,又不敢違,隨口應對,回望身後,莊園中燈光上映,隱聞喧譁之聲,實忍不住,方要開口,猛瞥見一片紅光激射而起,知道家中失火,一着急便往回路跑去,剛走不遠,想起忘了招呼,回顧簡潔、倚劍均未隨來,林中來路已無人影,暗付:

“來賊人多,知道有什能手在內?敵暗我明,萬一事出預料受人暗算,如何是好?反正簡二先生是師父好友,終能見到,無須忙此一時。”越想越着急,不顧尋人,飛步疾馳,正往家跑,前面牆上忽飛落兩條黑影,落地便分頭跑來,迎面一人正是前遇二賊之一,忙由林中縱出攔住去路,剛喝得一聲“狗強盜”,來賊本往莊中會合同黨,發現三刁一張同了一個能手已有三人受傷,不敢再進,意欲縱火泄憤,調虎離山,好去救人。剛把火點起,便見張玉秀負傷逃來,見面說聲“風緊”,連腳步也未停,便同越牆而逃。下前曾打手勢,令其分路往林中逃走,看出形勢危急,忘了逃路還有三個強敵。先前吃過苦頭,等到往前跑出一段,一辨地勢,忽然想起,心中一驚。微一遲疑,又聽對方斷喝,有人阻路,定睛一看,正是前遇三敵中少年。方自膽怯,待要縱退,猛想起後退無路。

因見狄武赤手空拳,年紀甚輕,自己刀雖失去,還有一條軟鞭、幾隻鋼鏢,怕他何來?

當時膽壯情急,便將手中鎖子連環鞭迎頭打去。

狄武初生之犢不怕虎,又想生擒來賊拷問,自恃近練空手入白刃的解數,本是迎面縱去。一見鞭到,身形往左一閃便自避開。那賊鞭法本好,長於變化,見對方身法靈巧,一下打空,將鞭一抖,立即旋身,準備就勢橫掃過去。不料敵人曾得異人傳授,鞭才抖轉,耳聽“狗賊還不與小爺倒下”,聲才入耳,還未聽真,猛覺右腕微麻,虎口一酸,鞭已脫手。跟着一腿掃到,胸前又吃了一下重的,當時翻身栽倒。狄武初次出手,沒想到打得這麼爽脆,正在興高采烈,待要上前喝問,耳聽身後似有笑聲,同時倒地的賊也翻身縱起,慌不迭撥頭就跑。狄武自不容他逃走,也未回顧何人發笑,剛喝“狗強盜敢逃”,飛身趕縱過去,身子還未落地,忽由側面飛來三點寒星,知道有人暗放冷箭,無如身在空中,敵人暗器又是一連串雁字飛來,萬難躲閃,百忙中左手迴護面門,右手揚鞭撩去,暗中運氣,準備硬挺它一下。誰知敵人暗器不特手法精妙,百發百中,並具專破內功的特長,狄武去勢太猛,本難倖免,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危機一瞬之間,同時聞得身後颼颼連響,緊跟着丁丁丁三聲過處,由身後也飛來三件暗器,恰與那三點寒星撞上,火星飛射,同時迸落。狄武人也落地,不顧再追前賊,正往敵人暗器來處注視,要想追去。忽聽林內哈哈大笑,甚是耳熟,隨見一條黑影箭也似飛縱出來,縱得甚高,由身側飛過,已快過頭。忙舉手中鞭想往上打,猛又聽瞠的一聲,由斜刺裡飛來一條白影,恰與那賊兩下相對,撞個滿懷,自己鞭也打到那賊腿上,“暖呀”一聲仰跌下來,倒在地上暈死過去。跟着落下一人,是個短小精悍的白衣少年,見面便對狄武道:“師弟看住此賊,待我將那賊擒回。”

狄武武功雖好,到底無什經歷,又不知來賊多少,更恐林中還有餘黨,事出倉促,敵我均是初遇,未免顧此失彼,前賊見勢不佳,早已心膽俱寒,乘機逃走,白衣少年不等答話,便朝前賊追去,剛剛縱起,還未入林,忽聽有人喝道:“小鬼接住!”隨由林內拋出一條黑影,少年應聲遵命,一掌打落,也是一聲怪叫跌倒在地,一看正是前賊,已然暈死。因見少年身手輕靈,動作如飛,本領要高得多,心生欽佩,方想請教姓名,少年己先說道:“這賊便是張玉秀,詭計多端,就許裝死,師弟如何這等大意!”狄武先聽簡潔說過此賊關係重要,忙即回身,見那賊中等身材,白面無鬚,看年紀不過四五十歲,右臂已先被人斫斷,袖子上滿是鮮血,左手拿着一柄形如半環、上帶月牙的奇怪兵器,仰跌地上,分明傷重身死,心想此賊即便能活,也跑不掉,怕他作什?又見莊中火已救熄,只剩餘煙和衆人喧譁之聲,莊中那多武師下人,賊鬧這兇,並無一人出視。

不關緊要,一心想與少年相見,剛側轉身問道:“師兄貴姓?”“呼”的一聲,眼見寒光映月閃得一閃,同時噗哧一響,接着叭的一聲,一根四五寸長的黑影早由身側飛過,疑心又有敵人暗算,連忙縱身回顧時,面前人影一閃,隨聽喝道:“小鬼討厭!又是這等手黑,老改不了。把賊一齊打死,向誰問口供去?”白衣少年已趕了過來,笑嘻嘻答道:“二叔莫怪,莊中還擒着刁老二和那玩剪刀的牛鼻子呢,他不暗算狄師弟,怎會死得這快?便宜他了!”

原來那人正是簡潔,倚劍抱着一罈酒,手提食盒,剛由林中趕出。淫賊張玉秀原是詐死,知道狄武仇人之子,反正難逃活命,意欲暗算拼命,故意裝死,乘着狄武分心側顧,冷不防,把左手日月鋼輪猛朝狄武斫去。張賊力大,所用鋼輪分量甚重,情急拼命,想要藉此報仇,全身之力都運在左手之上。狄武武功雖好,如被打中,也必重傷。誰知早被白衣少年料到,暗有防備,他這裡剛一起身,少年手中喪門釘已發將出來,一下打中前胸,透穿過去,將人釘在地上,死於非命。簡潔隨指少年道:“此是樊師伯的門人艾芳,此是裴師叔新收弟子狄武,你們日後互相扶助,各有益處。”二人忙即見禮,互致欽佩。簡潔又指倚劍道:“這小娃兒,我已收他做了記名弟子。他本孤兒,暫時仍用原名,等查明他父母姓氏再說。狄武以後須好待他,令隨一起用功,表面仍是書童,不必更改。狄武隨我入莊,艾芳可將賊屍移去消滅。這是你自我麻煩,乘着這裡離莊門還遠,又在牆後,他家下人事前奉命,無人出視,越快越好!”

艾芳賠笑道:“二叔吩咐,我不敢違背,請把那藥粉賜上一點,免得留下血跡被人發現。”簡潔笑罵道:“你這小鬼!當我不知你的用意麼?想多帶一點在身旁好去淘氣,是不是?”艾芳笑道:“弟子怎敢欺騙師叔!不過所得無多,師父不肯給我,遇上事多麻煩!有這東西,到底方便得多。師叔素來疼我,知道不敢亂用,所以就放肆了。”簡潔隨由懷中取出一個白玉瓶,還未開口,艾芳喜道:“師叔用不着這東西,瓶中想必無多,都賞給弟子罷。”簡潔笑罵道:“小鬼貪心不足!這類兇物你拿那多做什?要給你師父知道,不罵你纔怪!快把傢伙拿來,分一點去便了。”艾芳隨由身畔取出一個銀盒,一按機簧,盒便打開來,共是兩格,狄武見內中一格藏有小半盒黃藥粉,聞去甚香。簡潔道:“這是上次老叫花給你的麼?怎的還有這多?果然不曾亂用。”艾芳接口道:

“弟子得到銷骨散後,共只用了一次,殺的便是金光亮手下的一個淫賊。自從去年師父教訓,從未輕易傷人,今夜如非奉命,深知賊黨無惡不作,還不會打死他呢。”簡潔道:

“這樣纔對,否則你師父不比我好說話,體看愛你,如真犯規,連我求情,未必有用,快拿去罷。”說罷,將瓶中藥粉倒了一半在另一格內,隨和狄武、倚劍往莊中走去。

狄武見瓶中藥粉紅如硃砂,香中帶腥,邊走邊問:“師伯這是什麼藥粉?有何用處?”簡潔低語道:“你年紀輕,以後說話不可脫口而出。這兩樣,一名銷骨散,一名七修化魄丹,均是丐仙呂-和葉神翁、王鹿子三人,採用各種毒草和七樣毒蟲連同四十七種毒蛇惡蟒的腥涎,分別化煉而成,不論人獸蛇蟒的死屍,只朝見血之處和口鼻眼孔內挑上一點放在裡面,不消半個時辰,全化成一灘黃水。化魄丹更是厲害,連毛髮也全煉化,便是活的人獸蛇蟒,只被彈向七竅之中,照樣毒死消溶,端的奇毒無比!這還是上年,我與呂、王二人路過,承他們送了一些,又給了一點與艾芳。你父安居多年,知來賊都是極惡窮兇。他們奉命行事,起初不知真實所在,如全殺死,暫時可兔許多麻煩,爲此我們商量,將其一網打盡,事前早有佈置。你到裡面少要問話,也許還有外人呢。”

說時倚劍已當先跑去。

狄武因見簡潔緩步而行,身是後輩,只得陪同入門,見莊中下人、武師剛剛救完了火,正在談論,見了狄武,齊說:“少爺,往哪裡去了?今晚莊中竟會鬧賊,老慶主又不令追,差點沒把穀倉燒掉。如非陳武師半途迴轉,來賊武功頗好,恐還不好辦呢。”

狄武只把頭略點,揮手令退,仍陪簡潔前行。剛轉到後園路上,倚劍飛步趕回。見面一說,才知陳進深夜回莊,招集武師、下人說:“在途中發現幾個外省來的強盜,因聞狄家富豪,前來打搶。這類強盜均非弱者,老莊主爲人厚道,不宜結仇大深,賊來必在後園,到時你們不可出面,由我一人上前,能按江湖規矩打發更好,如非動手不可,敵人逃時,你們千萬不可追趕,否則來賊情急反噬,你們既非其敵,又爲莊主結怨,最好守在房內,作爲無事。”莊中武師多是陳進朋友後輩,深知他武功經歷全都高人一等,平日信服甚深,雖覺奇怪,均不敢違。賊黨多在黃沙鋪樹林中送命,只三刁一張同了一個道人,還有先前逃走那賊,共總六人,到時,後園下人、武師,全被陳進遣開,除惡道和三刁中的老二刁鴻受傷被擒外,餘均先後伏誅。陳進原是今早回家,路過黃沙鋪,遇見裴琮喚住,授以機宜,暗伏莊側,到了半夜回莊,設詞遣散後園男女下人;避向別處,假作由他一人應付,等樊、裴二人同狄老夫婦黃沙鋪除了羣賊趕回,刁、張諸賊也被另外兩個異人誘來莊中一齊除去。

倚劍剛到後園,便被裴師喚住,令其轉告狄武,將簡二先生陪到後園大廳門外,可即退去,不要入內,見面再說。狄武一心想和今晚來的這些異人相見,得點教益,不料師父禁止入內,好生失望,但不敢違,正想請問簡潔住在何處,可否下榻莊中,以便求教,簡潔看出他的心意,笑道:“你人品資質我均喜愛,將來必有成就,不過此時你我還難常見,令師本領不在我和樊大先生以下,不必見異思遷。天已離明不遠,今日之事如做得好,賊頭見所派賊黨全數失蹤,必生疑慮,再說嚮導已死,也難尋蹤,暫時三兩年內必可無事,就算他能尋到地頭,你彼時本領也足能應付了。”說完,已然走近大廳前面。由樹林中遙望廳中,燈光雪亮,笑語甚歡,彷彿人數不少,方想窺探,忽聽嘯聲傳出宛如龍吟。簡潔停步說道:“我還忘了一事。今晚我搶來的刀削鐵如泥,甚是鋒利,轉送了罷。”隨說隨將先奪紅毛刀遞過,吩咐另配刀鞘,以防將來出外被賊黨認出又生枝節。此時廳中尚有外人,不可令其對面。速即回房安臥去罷。狄武無法,嘯聲早止,只得同了倚劍迴轉上房。

倚劍隨由身上取出先前打賊失落的金丸,並談前事,才知狄武剛走,簡潔便喝“快隨我走”,隨將倚劍夾在脅下,身形一閃,飛到林內陳屍之處,先把金丸擡起,令倚劍轉交狄武,說:“瞎紅線這件暗器厲害非常,頗爲珍貴,如何這等粗心,不先拾起?倘被外人發現,從此多事,非等將來盡得裴師真傳,不可妄用。”說罷,取出化魄丹,用指甲挑了一些放在賊傷口內,說是不等天明便化成一灘黃水,毛髮也同燒化。跟着,帶了倚劍回趕,途中說起,今夜狄武不應在生人前露面,到時,可先趕往後園一探,看所擒二賊是否尚在。倚劍還未到達,便遇裴師止住,命其傳話,不令狄武入見。狄武聞言,才知簡潔行路遲緩之故,只不知師父爲何不令見客,心中好生納悶。和倚劍談了一陣,天已大亮,久等裴師不回,艾芳也未見來,深悔先前不曾約來相會,想令倚劍往尋,答說“裴師不令再出書房”,只得罷了。主僕二人情分本厚,又有師長之命,越發親熱,同在榻上臥倒,奔馳一夜,不免勞乏,相繼睡去。醒來聞呼“少爺”,睜眼一看,天已交午,倚劍正打洗臉水進來,喚起狄武,令他以後揹人時弟兄相稱,隨問“可見老師迴轉”,倚劍答道:“我醒來見大哥睡得很香,想等一會喚起,打水時遇見老莊主,將我喚進房去,揹着人誇了幾句,當時收爲義子,令和大哥弟兄相稱,表面派在書房服侍先生,暗中隨同用功,並命告知大哥,昨夜之事已然逢凶化吉,老師和樊、簡諸位師伯叔另有要事他去,須要月餘方回,只照以前用功。如不見爹孃,無須尋問,問也不說。只等老師回來再教上三數月,老師便一去不歸。大哥和我,練到明年便可起身,趕往秦嶺終南尋找老師,學習劍術,此事爹爹已和老師講定。至於仇敵,雖然不會死心,但他所派賊黨全是好手,竟會一人不歸,全數失蹤,自必膽寒,不有幾分成算,三五年內決不會來。那時我們劍術已成,不等他來,已先尋上門去。只是用功要緊,空談無用。”

狄武匆匆洗漱完畢,趕往上房,見父母都是滿面喜容,一見面便說:“幺兒,我的話你當理會,不必多言。裴老師今早回家,吃完午飯回房讀書。昨夜來了幾個毛賊,均被陳武師打跑,他知我家有此能人,定必不敢再來了。”狄武素孝父母,先已命人吩咐,不敢違忤,陪侍了一會,吃完午飯便各回房,同倚劍一齊用功。又把那刀取出一看,寒光閃閃,映日生輝,端的鋒利非常。再看老師桌上放着二十四粒金丸,與先得六粒一樣形式,只是稍重,上面沒有紅線,因初得時,用法尚未學全,便照前夜樊大先生所傳,和倚劍一同練習。想起明年便往秦嶺從師,不久便和樊、簡二老前輩一樣,成了劍俠,心中歡喜,用功越勤。陳進事完便託故回家,因憐狄武累了一夜,未來相見,便向主人辭去。狄武知他心意,父母又密令在裴師未回以前不許出門,每日除晨昏定省外,便在書房用功,步門不出。莊中下人,頗有兩個明眼,雖覺那晚賊鬧甚兇,陳進以一敵衆竟將賊人打跑,又未擒到一個,日裡求見的窮酸,又被小主人半夜陪來,由次日起,裴、陳二師各自辭去,園中剩有兩個空壇和七八份杯筷、好些殘餚,下人均禁入內,似由莊主夫婦和陳老師親自下手款待,都是怪事。但因主人平日仁厚,事後察看並無痕跡,只莊外樹林中地上溼了一大塊,但非血跡,並還帶有香味,好生不解。主人神色從容,若無其事,日子一多,也就無人提起。

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一五回 急難遄征 窮途憐慧婢 殷勤侍疾 美意感芳心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第一二回 採仙桃 驚逢毒蟒 飛彩練 巧遇毛人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六回 古洞權棲 石枕夢迴驚異嘯 荒山遇魅 金星霆擊救天人第一一回 着意溫存 分柑憐素手 關心危難 比劍失虹勾第一一回 着意溫存 分柑憐素手 關心危難 比劍失虹勾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羣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迴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第一九回 並轡駛遙天 迢遞關山求道訣 奇香生絕壑 溟漾煙水覓靈葩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第一九回 並轡駛遙天 迢遞關山求道訣 奇香生絕壑 溟漾煙水覓靈葩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羣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迴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第一二回 採仙桃 驚逢毒蟒 飛彩練 巧遇毛人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一九回 並轡駛遙天 迢遞關山求道訣 奇香生絕壑 溟漾煙水覓靈葩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羣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一一回 着意溫存 分柑憐素手 關心危難 比劍失虹勾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五回 冷雨悽風 古剎權棲逢野魅 飛霜掣電 驚魂乍定得龍鉤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一二回 採仙桃 驚逢毒蟒 飛彩練 巧遇毛人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羣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五回 冷雨悽風 古剎權棲逢野魅 飛霜掣電 驚魂乍定得龍鉤第五回 冷雨悽風 古剎權棲逢野魅 飛霜掣電 驚魂乍定得龍鉤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一一回 着意溫存 分柑憐素手 關心危難 比劍失虹勾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一五回 急難遄征 窮途憐慧婢 殷勤侍疾 美意感芳心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迴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迴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第五回 冷雨悽風 古剎權棲逢野魅 飛霜掣電 驚魂乍定得龍鉤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羣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迴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
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一五回 急難遄征 窮途憐慧婢 殷勤侍疾 美意感芳心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第一二回 採仙桃 驚逢毒蟒 飛彩練 巧遇毛人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六回 古洞權棲 石枕夢迴驚異嘯 荒山遇魅 金星霆擊救天人第一一回 着意溫存 分柑憐素手 關心危難 比劍失虹勾第一一回 着意溫存 分柑憐素手 關心危難 比劍失虹勾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羣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迴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第一九回 並轡駛遙天 迢遞關山求道訣 奇香生絕壑 溟漾煙水覓靈葩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第一九回 並轡駛遙天 迢遞關山求道訣 奇香生絕壑 溟漾煙水覓靈葩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羣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迴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第一二回 採仙桃 驚逢毒蟒 飛彩練 巧遇毛人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一九回 並轡駛遙天 迢遞關山求道訣 奇香生絕壑 溟漾煙水覓靈葩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羣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一一回 着意溫存 分柑憐素手 關心危難 比劍失虹勾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五回 冷雨悽風 古剎權棲逢野魅 飛霜掣電 驚魂乍定得龍鉤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一二回 採仙桃 驚逢毒蟒 飛彩練 巧遇毛人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羣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牆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第五回 冷雨悽風 古剎權棲逢野魅 飛霜掣電 驚魂乍定得龍鉤第五回 冷雨悽風 古剎權棲逢野魅 飛霜掣電 驚魂乍定得龍鉤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一一回 着意溫存 分柑憐素手 關心危難 比劍失虹勾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第一五回 急難遄征 窮途憐慧婢 殷勤侍疾 美意感芳心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繡谷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第九回 勤覓駐顏方 白髮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顏苦意脫靈鴛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迴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爲郎憔悴卻羞郎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迴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第五回 冷雨悽風 古剎權棲逢野魅 飛霜掣電 驚魂乍定得龍鉤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羣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迴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螺徑 遊子困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