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夕還是不住地低聲叫他,風霖怕被侍女聽到徒增尷尬,只得下牀打開房門。
他見雲夕穿得整整齊齊,不覺地大鬆了口氣,“呃,雲姑娘……此時已近子夜,何事不能明早再說?”
“風霖啊,我房裡有股子怪味,你這牀上香香的,我們能不能……”
“啊……不可!我們孤男寡女的……那次在蛟龍谷底是迫不得已才共處——”
“風霖,我們換房睡好不好?你去那邊客房睡,這間房讓給我,快去吧!”
原來只是想與他交換睡房……風霖沒來由地惱怒起來,“不行,這是我的房間,我睡慣了的!”
他對上雲夕嘟起的小嘴和瞪大的雙眼,又軟下語氣來,“你住的那間客房因久無人居,才薰了沉香去去穢氣,習慣那香味就好了……我的牀鋪已被我用過了,這麼晚了,再讓侍女過來更換被褥——”
“不用換了,這牀不是我下午躺過的麼?你這枕頭和牀巾都有竹子的香氣,我很喜歡!你是男人嘛,大方一點,把這間房讓給我!”
雲夕說着,抽冷子一下撲到牀上,大張着四肢,死死地把在牀上。
風霖見她用搶的,也一個箭步衝過去,提着雲夕的後領就把她拎起來,“回你的客房去睡!這牀是我的!不許你躺在上面!”
雲夕被她拎起的同時,已將軟枕抱在懷裡,生氣地叫道,“鬆手,別揪我的衣服!我走好了——真是小氣!”
她抱着枕頭,氣哼哼地向外走。
“慢着,把枕頭還給我!”
“我只拿這個裝竹葉的軟枕頭還不行麼?!你這牀上還有一個玉枕,不然再讓侍女給你找個別的——”雲夕氣得差點掉出淚來,一跺腳向門外衝去。
風霖見狀連忙一個‘餓虎撲食’將雲夕撲倒在地,用力把枕頭搶了回來。
“哈、哈,你這回沒得逞吧!”風霖得意洋洋地坐起身,將枕頭舉到頭頂。
雲夕卻不作聲,爬起來就走。
“呃……雲姑娘……”風霖捉住她的手臂,被她一下子甩開。
藉着窗隙的月光,風霖已窺到她一臉晶瑩的淚痕;他衝到前面、砰地將門關上,把雲夕堵在房中,“你怎麼哭了?我是和你鬧着玩的!枕頭給你?”
“不必了!”雲夕啞聲道,“晚上唱了太多家鄉的歌,我些想家了……你那牀上有竹葉的氣息,和我師傅住的竹園裡的味道一樣……所以我想和你換一晚上……”
她抹了一把淚,“耽誤你安歇了,對不起……我明早就離開這裡。”
說着,她推開風霖,伸手去拉內房的房把手。
風霖呆了一瞬,忽地從背後將她攬住,“不許走!我是說……你不要走……”
“以後,你的牀鋪、枕頭、你的衣服、洗面的布巾,我都讓人用鮮竹葉煮湯給你浸得香香的、再曬乾,你——別生氣啦?”
雲夕吃驚地轉過身來望着他,“你當真奇怪,我方纔提出和你換換臥房你都不肯,這會子作甚麼又這麼殷勤——”
話沒說完,嘴巴便被一柔軟滾燙的物事堵住,一種強烈的男子氣息將她裹緊……風霖的脣只是緊緊地貼着她的脣,一動也不動;雲夕也呆住了……只有急促的呼吸和劇烈的心跳回蕩在寂寂的夜中,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好像是過了一個世紀之久,亦或是隻有一瞬間;雲夕推開風霖、順手一個巴掌甩到他臉上,“你——你這人也配稱君子?!”
煽耳光的聲音在子夜時分顯得極爲響亮!風霖卻不做答,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看她擡手用力擦着紅脣,突然豎起手指來,“噓——”
外房的門‘吱’地響了一聲,窸窣的腳步聲傳來,紗燈的紅光也漸漸明亮地發散過來,“公子?您可有事吩咐奴婢?”
原來是住在廂房的侍女聽到這邊的動靜了。
“無事,我打蚊子呢,你們都去睡吧!”
“是。”紗燈的光影漸漸遠去。
雲夕又要推門的手被風霖握住,“還不解氣?要不要再煽我一巴掌?”
“算了,半夜敲門擾你清夢原是我的不對,我這就回客房——”
“雲夕!我方纔那般失常,是因爲……失望……是的,是失望!我還以爲你是半夜睡不着,是來找我談談心或者……什麼的,沒想到你卻是要與我換房間……後來看到你流淚了,我的心裡很難過,又酸又痛……從未曾有的難過!明天,你不會悄悄走掉吧?!”
“明天啊,我想明天就啓程去東界看看大海,之後就返回故鄉……我已離家許久了,大周雖然繁華,但終究不是我的樂土……”
“那這裡要是成了你的家呢?”風霖的呼吸再次急促起來。
“風霖,我不能像大周女子那樣——”
“好啦,夜很深了,你就在這牀上睡吧。”
“你是說,你願意去客房睡啦?呃,你拿着窗外的那盞紗燈去吧,那房裡沒點燈。”
“呵呵,我也不喜歡沉香的味道,我就在這窗下的竹榻上睡,守着你……你就當和家人在一起,好不好?”
“……好。”
雲夕突然覺得心中一片溫暖安適,望了一眼風霖就乖乖地上牀了,拉過薄被來蓋到身上;風霖卻走過去掀開被角,把那個竹葉軟枕塞到她懷裡;然後微笑着坐回竹榻上,沒多久也側臥下來,睡得格外安心。
……不遠處是一片蒼黑色的山崖,腳下開着五顏六色的野花,石崖邊有兩棵粗大的桂花樹被山風拂動花葉、花香便隨風香浸整個山谷……遠遠望過去:山腳下有一望無際、直接雲天的蔚藍色的水面……
“哥哥……哥哥,你不要丟下我——”雲夕呢噥着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
可是許久沒做這個怪夢了……雲夕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發現風霖昨晚休息的那個竹榻是空的。
窗外有小鳥嘰嘰啁啁的叫聲,冰青色的窗紗透進一抹晨曦:原來天色已經大亮了。
她在牀上盤膝坐好,長吸——屏氣——呼氣——長吸,連做了九遍喚醒身體活力的腹式呼吸,才下牀穿上靴子。
風霖依舊在外房的書案邊撰寫書簡,看到雲夕從房裡出來,立時放下漆筆眉眼含笑地道了聲“早”。
雲夕看他身穿一件玉白團紋長衫、長髮束冠、纖塵不染的姿容,再看看自己皺得像老菜葉似的藍灰袍子、摸摸亂七八糟的頭頂髮髻,不由得有幾分赫然。
“那個……你繼續寫啊,我去客房沐浴更衣……”雲夕逃跑似的向門外溜去。
風霖卻是極喜愛她這副難得的小女兒之態,以爲雲夕是因爲昨晚的親密之事害羞了;他摸摸自己的嘴脣,禁不住地又笑了一笑,繼續執筆寫他的《日書》。
兩個容顏秀麗的侍女正候在客房的門口,看見雲夕從霖公子的房裡走出,並未顯示出驚愕的神態;她倆向雲夕屈膝行了禮,“公子已吩咐奴婢們爲姑娘備好熱湯,姑娘可要奴婢服侍您洗沐?”
原來風霖這小子給園子的人說清她的身份了,怪不得侍女們的眼神怪怪的。
“不必了,我自已洗就行。”
“姑娘今天是着男裝還是女裝呢?奴婢們爲您備好。”
“男裝、我自己有,您們不用服侍我了,去忙別的吧。”
“奴婢遵命。”
雲夕跨進內房,只見屏風後放置了一個大大的木盆,一邊的小几上有潔膚之物和嶄新的布巾。
“好舒服啊——”這段日子都是用布巾簡單地擦洗身子,許久沒有這般泡在溫暖的浴湯中了,水中有一個裝着香料的絲囊;雲夕把它撈過來嗅了嗅,那絲囊散發的清香極似風霖身上的氣息;原來他每天是用這種草葉浸水沐浴的……
雲夕的手指撫上嘴脣:昨晚那個……不算是親吻吧……但是全身都麻酥酥地、很奇怪呢……子御說也曾這般親吻過他……快要回崑崙了,亂想什麼呢?咳。
她忙忙起身拿布巾擦乾身上的水滴,打開包裹準備更衣,突然看到牀上的枕頭邊整整齊齊地疊着一塊白紗,那是——那是她丟在緇河邊的裹胸紗巾!
風霖居然一直替她收着……雲夕的臉難得地紅了。
她慢慢把那塊紗系在胸上,穿好衣褲,突然覺得很難面對風霖說出告辭的話來,便打算悄悄地溜走。
雲夕將包裹系在身上,關上房門悄聲向長廊的另一側走去,馬廄一般都設在東南角吧,雲夕這樣想着走進東面的花園小徑。
夏末秋初的晨風是極爲宜人的,被露水浸浴的草木香氣隨風涌動,引得蜂蟲嗡鳴、忙碌不堪;雲夕對着圍繞在她身際的兩隻黃色小蝶咯咯一笑,噘起嘴巴吹口氣將它們逐開。
“小夕,一早到園中吹吹晨風、看看花草、活動活動筋骨再用早膳是比較合理的。”
風霖就立在一株高大的夾竹桃下,衣袂飄揚、笑吟吟地望着雲夕,仿似沒留意到她身上斜背的包裹和瞬間僵住的笑臉。
“呃,風霖啊,我剛喝了一碗侍女送去的米漿,一點都不餓;你——給我些銀子吧!我沒有路資回家了呀……”
雲夕想着風霖一聽借錢的事,定是生氣得轉頭就走,沒想到他卻慢慢走近,“你等我幾天,辦完齊王城的要事,我陪你去海疆。”
“呃?”
“我十歲時隨太祖父去過墨城邊臨海的一處高山——嶗山,那裡的風景我很喜歡,回來還繪了一幅圖做爲紀念。若非風寨瑣事甚多,我早就再去嶗山一遊了;夕夕,等我一起去!”
“呃……還是叫我雲姑娘吧。”雲夕抖了抖,“你當真也想去嶗山?”
“嗯。”風霖忽然變了臉色,咬牙低聲道,“狠心的丫頭,我若不是讓侍人盯着你,你這會子就牽馬溜走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