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正堂內,氣氛肅穆,來自贏氏宗親的衆人,都盼望着白衍能爲他們在嬴政面前,主動開口分封。
而白衍則安靜地坐着,細心地聆聽每個人說間的客套恭維,不露一絲表情,今日來到這裡見面的目的,彼此都清楚,眼下不過是心照不宣而已。
而就在客套的攀談中,嬴傒並未說太多話,一直在注視着白衍,好奇這個秦國年輕的大良造,面對如今天下之局,心中是何打算。
“不瞞武烈君,今日吾等在此,實在是心憂秦國!當今秦國看似吞併天下,然六國餘孽依舊分佈於天下各地,動亂、反叛之事不絕於郡縣!唉,吾等也是想着,秦國圖精百年之治,歷代秦國君王之憤,方有此時代周,而今滅六國,秦國關中百姓,已經不堪重負,難經戰火摧殘!”贏光與贏學對視一眼,隨即便看向白衍,直言來意:“故而吾等皆有心,爲王上,爲秦國分憂解難!”
“白衍,洗耳恭聽!”白衍看向贏學,擡起雙手,示意贏學繼續說下去。
“吾以爲,秦當分封,昔日武烈君在王宮書房直言,吾等皆有耳聞,在此便不多提,在吾等眼裡,當今秦治天下,非王上一人能規治,王上縱然有吞天下之能,可面對各地郡縣官吏無爲、昔日諸國餘孽作亂,王上……”贏學說到最後,對着白衍搖搖頭。
“可不是!聽說昔日楚地每日呈送咸陽的竹帛,便有三石之數……”
“燕魏之地,也好不到那裡去,聽聞那田假被殺,至今都沒有任何消息,連同昔日扈從、寵妾,也全都失去蹤跡……”
“還有昔日齊王之死,聽說也似乎也有蹊蹺……”正堂兩旁,諸多站着的男子與女子,以及少許跪坐在木桌後的宗親之人,聽到贏學的話後,紛紛交頭接耳,小聲的議論道。
“武烈君,在下便直言一句,當今秦國,當行分封!此事絕非吾等徇私,實乃爲秦國,爲王上,爲諸地百姓着想!”贏學看向白衍。
隨着跪坐在木桌後的贏學發言之後,正堂內便竹簡安靜下來,所有贏氏宗親以及儒士,紛紛看向白衍。
雖說贏侃已經送回消息,把昔日在王宮書房內發生的事情,以及白衍與魯太傅不對付一事,全都告知宗親這裡,但對於白衍,宗人還是希望白衍能夠表態一番。
“渭陽君以爲如何?”白衍默不作聲,兩息後並沒有回答,而是轉頭看向正堂上方,坐在主位木桌後的嬴傒。
嬴傒在秦國的地位、資歷十分特殊,加之白衍與嬴傒並不熟悉,就傳言來說,嬴傒在白衍眼中,是一個爲秦國,處處爲嬴政着想的宗室之人,這也是爲何嬴政昔日如此敬重嬴傒的原因。
然而傳言終歸是傳言,人心都還隔肚皮,嬴傒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還需要白衍接觸更多一些,再做判斷。
木桌旁。餘老卒擡着油膩的手,捋開凌亂的長髮,另一隻手拿着雞腿肉,大口大口的吃着,時不時讓一旁年輕貌美的侍女,喂自己一口酒,看模樣,好不愜意。
這也引得不少宗親的年輕子弟,以及一些女子側目,詫異之餘,目光也忍不住露出古怪。
說實話,若非是跟着武烈君前來,以及武烈君此前的那番話,看着老頭的模樣,他們還真忍不住視其爲乞討之人。
“當今秦國,卻非王上一人之力,能夠治理!”嬴傒灰白色的頭髮下,略顯老態的面容上,雙眼看着白衍,思索後,輕聲說出這一句話。
而嬴傒的表態,顯然落在衆人眼裡,都忍不住開心得意,畢竟眼下他們的主心骨之一,便是嬴傒,有嬴傒的贊同,他們不擔心在這次的分封之爭中,會被其他人如何。
嬴傒的輩分與資歷,擺在那裡。
“這酒肉真香,再來一份!老夫好久沒吃到那麼好的酒肉!”餘老卒的驚呼聲,把所有人的視線吸引過去,就連嬴傒也不例外,看着招手的餘老卒,別說其他贏氏宗親之人,終是露出不耐、反感之色,就連嬴傒,都忍不住微微皺眉。
但好在所有人都不想因爲一個餘老卒,而與白衍有隔閡,於是在贏學的示意下,餘老卒身旁的美侍,連忙點頭起身,朝着正堂外走去。
“武烈君以爲如何?”被餘老卒出聲打擾,衆人回過神後,紛紛再次看向白衍。
“渭陽君之言,亦是白衍之憂……”白衍從餘老身上收回視線,鬆口氣,隨後對着贏學等人說道。
知道眼前這些人的打算,故而看到贏光、贏學,以及其他贏氏之人、儒士皆是面露喜色的模樣後,白衍並沒有意外,而是把話一轉,搖了搖頭。
“然白衍乃是領兵之將,非是朝議之臣,自知才疏學淺,不敢貿然行諫言之舉!”白衍言外之意便是,嬴傒的話白衍也很贊同,可諫言一事,自己不過是一個領兵之將,不敢去向嬴政提建議。
“武烈君過謙!武烈君之才能,世人有目共睹!不提上郡高奴,武烈君冒死爲民,行非議之舉,就是在分封洛陰後,亦是震驚世人,世人途徑洛陰,無不驚歎武烈君之能!”
“是啊!武烈君莫要過謙,世人皆知武烈君爲秦國立下赫赫戰功,乃是深得王上厚信之人!”幾乎就在白衍話音落下的一瞬間,贏氏宗親之人,便連連稱讚道。
在贏氏宗親等人眼中,白衍是擺明了也想分封,可就是不願意主動去與嬴政開口,勸解嬴政分封。
日後若是嬴政選擇分封,按照白衍的功勞,封地恐怕絕對不比其他人小,而若是嬴政被李斯、魯太傅等人說服,執意不顧天下民意,不行分封,那麼白衍便事不關己,仍會被嬴政所喜。
天下哪有這般好事!他們可不答應!
“武烈君可莫要……”正當贏學跪坐在木桌後,也準備對着白衍說話之際,突然間就有一名男子,急匆匆的來到正堂內。
“渭陽君!雲陽君等人,已經來到府邸門外!”男子對着嬴傒拱手打禮。
白衍看着男子,看着對面衆人聞言後興奮的模樣,聽着身後激動的聲音,心中忍不住嘆口氣,雖說這些宗親之人咄咄逼人,但只要自己不鬆口,這些人也不敢如何,更不敢用什麼手段。
但總歸是麻煩,特別是雲陽君贏淡等人到來,昔日在齊地臨淄,白衍與贏淡等人接觸過,也大致理解贏淡的爲人,此前推辭過一次,這次見面,怕又要少不了一些麻煩,特別是昔日魯太傅前來咸陽的途中,突然變卦,折贏淡等人的顏面不說,還無異於戲耍贏淡等人,贏淡幾人如何能眼下這口氣,今日怕是贏淡等人,也會想辦法除掉魯太傅。
果然是宴無好宴!若非是顧忌嬴傒的名望,白衍不想折嬴傒的顏面,今日還真不想來這裡。
思索間,白衍突然注意到,餘老面色泛紅之下,模樣雖說看起來無所事事,但在隱晦的地方,一根手指悄然在酒壺上,似乎在寫一個字。
看着餘老那偷偷摸摸的舉動,彎彎曲曲的來回比劃,白衍立即聯想到,方纔餘老是故意支開身旁侍女,而餘老的比劃,讓白衍腦海裡浮現一個字。
“翦!……王翦!”白衍望着餘老那醉咪咪的目光中,眼中的淡定,哪裡還不知道,餘老已經瞭解到眼下的局面,並且心中也大致猜到白衍的想法。
餘老這是想讓白衍提及王翦,用王翦來推脫!片刻後。伴隨着腳步聲傳來,白衍轉頭看去,便見到雲陽君贏淡、贏回、贏滁等人進入正堂之中。
見到衆人起身,白衍自然不會託大,也起身看向贏淡。
“武烈君,許久不見!!!”贏淡見到白衍,面容盡是喜色。顯然,贏淡也已經得到贏侃、王綰的消息,知道白衍與魯太傅不合,有心傾向分封,這讓一把年紀的贏淡,自然是喜笑開顏,見到白衍那叫一個親近。
“白衍,見過雲陽君!”白衍拱手還禮,正準備說話之際,卻又看到一名僕從,急匆匆的走來。
這一幕不由得讓白衍有些疑惑,贏淡等人都已經來到府邸,這僕從神情舉止,爲何看起來如此着急。
此刻疑惑的不僅僅是白衍,就連贏淡、贏滁等人,也不由得回頭看去。
“渭陽君!府邸外有宮衛求見,說是咸陽急令!要見武烈君!”僕從在衆人的注視下,跪地對着贏羲稟報。
“急令!”
“咸陽急令?”剎那間,正堂內很多人都被這個消息給弄得有些懵,這時候怎會有咸陽急令傳來,而且還是給白衍的,明明白衍方纔被嬴政派來,治理士儒在岐山腳下鬧事,爲何白衍方纔抵達這裡不久,咸陽就傳來急令。
莫非?咸陽又出了什麼事情?不然嬴政爲何要如此着急,給白衍送來急令!
想到這裡,衆人不由得,紛紛把目光看向白衍,見到白衍似乎也不解的模樣,於是面面相覷起來。
“帶人入府!”嬴傒也疑惑的皺起眉頭,但還是連忙讓僕人把宮衛帶進來。
此刻被這個消息搞得有些懵,在衆人的等待中,很快便見到僕從把幾名宮衛領到正堂之內,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宮衛士卒見到在場的衆人,顯然也是被嚇一大跳。
知道在場的都是惹不起的人,於是宮衛低着頭,見到白衍後,連忙上前來到白衍面前。
“武烈君,王上急召,命武烈君立即放下手中事務,立即返回咸陽,入宮面見!”宮衛擡手,將急召交給白衍。
餘老卒在一旁此刻也沒有醉醺醺的模樣,面色有些擔憂的看向宮衛,隨後看向白衍。
“咸陽可是發生何事?”嬴傒望着白衍拿起急召,打開看起來,於是詢問宮衛。
曾經身居要職,是秦國棟樑也是嬴政心腹的嬴傒,清楚若非發生什麼大事,否則嬴政絕不會在這時候,把方纔抵達的白衍急召回咸陽。
“到底發生何事?”
“不知道啊!”一個個宗親之人,此刻也摸不着頭腦,看向彼此,隨後安靜的看向那名宮衛。
贏淡等人亦是如此,得知白衍在此,本是喜色的臉頰上,眼下,面色已然有些低沉,畢竟來到這裡,很多話,都還沒來得及與白衍說。
“回渭陽君!據說是東胡勾結匈奴,一同南下,如今雲中、雁門、代地等五郡,已經派人到咸陽告危!”宮衛不敢隱瞞,畢竟在這正堂內的人,隨便一個都是他惹不起的權貴,更別說嬴傒,乃是秦國老宗室。
“什麼,匈奴!東胡!!!”聽到宮衛的話,瞬間正堂內便喧嚷起來,而贏淡、贏滁、贏回等人,更是面色一變,看向彼此,除去錯愕的目光外,還有些不自然,再次看向白衍時,眼神也不再是那般陰沉。
“東胡怎會在這時候南下?並且還聯合匈奴!東胡與匈奴可是世仇!”嬴傒皺眉不解,自言自語間,腦海裡不由得浮現匈奴與東胡的過往,別的不說,就是這幾年間,嬴傒就有耳聞,東胡趁着匈奴元氣大傷,可是沒少侵佔匈奴的領地,逼迫匈奴獻出女人。
這兩股北方勢力,怎會攪合到一起去?
“渭陽君!王上急召,事情緊急,白衍便先告辭!他日若有機會,白衍定當再來拜訪!”白衍的聲音傳來,嬴傒回過神後,看着打禮的白衍,連忙拱手還禮。
雖說話還沒有說完,並且有心挽留白衍,商談事宜,然嬴傒還是知道事情輕重緩急,外敵入侵,咸陽急令,白衍耽擱不得。
“吾送武烈君出城!”嬴傒看着還有些不甘心的族人,沒有理會,見到贏淡有話要說的模樣也是如此,並且主動要送白衍一趟。
白衍有些意外,隨即擡手,對着嬴傒示以感激。雍城之中。街道上,白衍與嬴傒、餘老卒一同乘坐在馬車之中,而這一次送白衍出城,嬴傒沒有再提及分封一事,而是突如其來的說起一些舊事。
“聽聞昔日武烈君,見趙太后身體不適之時,特地向王上諫言!”嬴傒看着白衍,笑着詢問道,似乎眼中,隱晦的閃過一絲惆悵。
“確有此事!”白衍點點頭,不清楚嬴傒爲何談及這個,要知道趙太后已經亡故多年,這也是陳年舊事。
嬴傒看着白衍疑惑的目光,似乎知道白衍不解,於是望着前方布簾笑了笑。
“武烈君可曾知曉,昔日趙太后亡故前,曾親口叮囑王上,武烈君,當爲秦國重用,社稷之臣!”嬴傒說完,再次看向白衍。
這下輪到白衍一臉詫異,趙姬亡故之前,唯有嬴政在身旁陪伴,世間都在傳言趙姬亡故前,曾有言叮囑嬴政,不過無一人知曉詳情。
嬴傒爲何知曉?又爲何說趙姬亡故前提及的是自己?
“吾曾有惑,直至武烈君滅魏、破楚!爲秦國尋回九州鼎……”嬴傒笑着說道,望着白衍那年紀輕輕的側臉,嘆口氣,思緒之中,腦海裡浮現出那個魂牽夢繞的女子。
此刻,嬴傒清楚,日後白衍是否能擔當社稷之臣暫且不說,就這些年以來,白衍爲秦國立下的赫赫戰功,就足以配得上秦國,配得上嬴政的重用。
她這一次,終是沒有再看錯人!
“趙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