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親王在外人看來,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這次失態,實際上是因爲此事壞了他心中的一個大計。其實他早年性格暴躁易怒,而且性子很急,受了老皇帝多年捶打之後,才養成現在的城府。
饒是如此,他心裡對老皇帝也是頗有不滿的。
老皇帝好道,但玉親王私下裡,卻喜歡躲在密室裡唸誦佛經,而且私下裡會帶著一串念珠,在衝動時,撥動念珠,來壓抑內心的不平靜。
他此時便在袖子裡撥動念珠,心情緩緩平復。
“戴先生,事已至此,爲之奈何?”
玉親王府有四大心腹,分別代號“江山”、“血影”、“拈花”、“逐鹿”。
江山便是這位戴先生,乃是玉親王的心腹謀主,許多大事,都是他和玉親王商議決定。
至於沈墨作爲玉親王的老師,反而沒有參與進來。
當然,玉親王也沒有和沈墨商議這些事的打算。
戴先生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早年間被人誣陷,導致科舉無望,因此玉親王用起來,得心應手。
正是在戴先生的謀劃下,玉親王儼然在朝廷中有了極爲龐大的潛勢力,使他根基愈發深厚,雖無儲君之名,卻有儲君之實。
實際上,東溟公主提出要懷上徐青血脈的事,便有戴先生暗中謀劃引導的因素,只是對方自己不清楚。
而且這是幾乎無解的陽謀。
如果徐青現在答應,會埋下一根導火索。
戴先生神色淡然,對著玉親王拱手道:“王爺,徐青和東溟公主約定了三年之後圓房,咱們的計劃並非失敗了,只是結果沒有預想的那麼好。”
他一句話將此事定性,還安撫了玉親王。
玉親王:“徐青崛起才幾年,本王擔心他三年後,更加不可控制。”
海沙夫人的事,實際上觸及了玉親王逆鱗。他早已得知真相,卻爲了朝廷大局隱忍不發。
因爲徐青在爲大虞朝的江山做事。
他沒道理反對。
別看他小動作很多,涉及到這種根本大事,老頭子心裡明鏡似的,不會由著他亂來。
其實清田、平定海患甚至一條鞭法施行所需要的白銀,他都做了許多看不見的努力。
在玉親王看來,沒有徐青,他上臺之後,一樣可以開海,清田,執行一條鞭法,做千古一帝。
徐青的存在,甚至會影響他在後世的評價。
但是老頭子護著徐青,玉親王自然只能隱忍。
尤其是老頭子對徐青的袒護,令玉親王感到嫉妒。
看看徐青乾的那些事,哪一件不夠殺頭?
結果呢?
老頭子從不覺得這些事有問題,還做了徐青真正意義的靠山。
沒有老頭子的袒護,以及方老狗在老頭子授意下對徐青的保護,憑徐青乾的那些事,早被人殺了好幾次。
他當然明白,這是因爲徐青的出現,剛好順應了老頭子的利益。
在老頭子過去幾十年,不乏有這種人在他手中發光發彩,但那些人年紀都不小,後面也倒臺了。
徐青不一樣,他連進士都不是。
老頭子壓著他,甚至還存了一份留著徐青給他用的心思。
但是玉親王不認可這種好意。
他被老皇帝壓了一輩子,不想老皇帝死後,自己還活在對方的陰影裡。縱然徐青是諸葛亮,他也不願意做阿斗。
他要做千古名君,要撥亂反正。
在他看來,老頭子死後,評價不會高。
所以撥亂反正的他,會是完全不一樣的皇帝。
他纔是大虞朝天命所歸的真正中興之主。
戴先生作爲玉親王的心腹謀主,對其想法心知肚明,他平靜地說道:“王爺,現在還不是對徐青動手的時候,你忘了我說的話麼?凡是多忍。過個三五年,再看他。”
“忍忍忍,到底要忍到什麼時候。”玉親王擡起袖口,將裡面的念珠露出來。
他太壓抑了。
戴先生:“雲散皓月當空,水枯明珠出現。王爺只要耐心等待,一切都會朝著王爺有利的方向發展。”
玉親王捏爆了手中的一顆念珠,神態變得從容平靜起來,說道:“戴先生,你說得對。”
在他這個位置,不犯錯比任何事都重要。
那麼,接下來海沙幫的亂子,由徐公明自己去收拾吧。
玉親王冷冷一笑。
戴先生慢條斯理地撿起地上的茶碗碎片,來到玉親王的面前,“王爺,馬上又是萬壽節了,用心準備好給陛下的壽禮,纔是頭等大事。”
玉親王:“先生有什麼想法?”
“王爺孝心感天動地,在下以爲,莫過於送一本王爺親手所書的血經。”
“阿這。”
玉親王一怔,戴先生用鋒利的茶碗碎片劃破了玉親王的指肚。
玉親王隨即哭笑不得,隨即開始書寫血經。
他對戴先生這些行爲並不反感,甚至還期待有一天,戴先生主動給他加一件衣服。
至於那之後,他會如何對待戴先生,只有天知道了。
而當了皇帝,他就是天!
…
…
“公子,海沙夫人想請你出面,幫她一把。”蘇憐卿送來一份新的情報。
徐青心知,不是天大的難事,海沙夫人不會找他。
而且說明,這件難題,玉親王那邊不打算幫忙。
做棄子了嗎?
徐青展開來信,瞭解到海沙幫內部的問題。
海沙夫人實際上是海沙幫上任幫主的女兒,但現在海沙幫是羣龍無首,沒有幫主的。
大事小事,由幫中長老和海沙夫人一起決定。
先前海沙夫人有玉親王暗自撐腰,所以有較大的話語權。
可是東溟幫之事後,明顯玉親王對海沙夫人的支持不斷減小。
幫中的人看出端倪,對於海沙夫人自然步步緊逼,進行不斷的試探。
現在時機成熟,野心家冒出來,想要成爲新的幫主,亦是順理成章的事。
而且海沙幫現在和戶部的勾結越來越多,利益越來越大,無論誰做了幫主,都有天大的利益。
他們背後,亦各自有朝中強力人物的支持。
如果海沙夫人還有玉親王支持,其他人自然會忌憚。
現在的話,情勢完全不同了。
甚至一些人已經從海沙夫人的行動中,看出她投靠了江寧府徐青。
對於徐青,海沙幫自然不陌生,但利益面前,不是一個名字就能嚇退的。徐青有靠山,他們也有。
而且海沙夫人一旦在這次幫中大會失勢,被踢出海沙幫也是必然的,她手下人也會被一起清算。
徐青心裡清楚,這是黑道社團常有的操作。
海沙幫論勢力和規模,更在巨鯨幫之上,而且徐青要從海路和東山省聯繫,海沙幫是繞不開的。
對方又有深厚的官府背景,強行吞併,根本不現實。
此事他還有一個必須出手的理由。
剛和東溟幫以及方仙道的顧道人合作,如果他連海沙夫人都保不住,顯然會讓東溟公主等人心中再次動搖。
更會讓外界看低他。
徐青現在的威望都是一次次鬥爭出來的。
固然給他很大的好處,卻也讓他不能輕易失敗。
這就是草根崛起最困難的地方之一。
你可以贏無數次,但只要輸一次,便是羣狼環伺的結果。
他縱然是名滿天下士,卻也比不得人家四世三公的背景,可以輸得起。
徐青是輸不起的。
徐青並不避諱自己的劣勢。
他知道,一旦成功,這也是他的優勢,因爲包袱少,他可以大刀闊斧地解決許多難題。
“你回信告訴她,此事我會解決。”
“就這麼多?”
“足夠了。”
“唯。”
蘇憐卿很快回信。
徐青隨後才問她海沙幫的具體事務。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對敵人越瞭解,不可控因素越少。
“公子,這次是否要林天王跟你一起去?”
徐青擺手:“不必。說到底,大哥的身份不適宜和我有太多明面牽扯,否則在朝堂上,容易引起糾紛。”
有些事可以做,卻不能拿到明面上來。
徐青現在,還不到掀桌子的時候,該講的規矩自然要講。當然,如果有必要,也不必那麼守規矩。
說到底,我跟你講規矩,那是我給你面子;我不跟你講規矩,那是因爲你不給我面子。
世間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明瞭。
越是簡單的事,越需要用拳頭來解決。
花裡胡哨,往往是因爲拳頭不夠硬。
現在值得徐青用腦子解決的事,沒那麼多,海沙幫的事,顯然不在其中。
這也是給自己減負。
…
…
徐青和蘇憐卿商議海沙幫事情的時候,魏國公府迎來不速之客。
“讓我找機會拖住徐公明一個月,不讓他去海沙幫?”魏國公接到京中盟友的來信,有些躊躇。
近來,他和徐公明算是相安無事。
而且大家一起發財,以前的過節,都快忘掉了。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
顯然徐公明樹大招風,惹的人不是他一個。
關鍵是這人還是玉親王明面上的支持者。
“難道有玉親王的意思?”魏國公暫時將來人安排在客院,回到書房思索此事。
如果是玉親王要對付徐青,豈不是意味著徐青很難了?
但這種時候,對付徐青,對皇室顯然是沒有好處的。
魏國公看著這封信,很是猶豫。
從長遠角度來看,削弱徐青,對魏國公府是極爲有利的。但魏國公深知徐青的厲害,連衍聖公府都被徐青鬥到了。
雖然魏國公韜光養晦,潛勢力不是孔府可比,但鬥贏了徐青,對他也沒好處。
“這可是難得的機會。”魏國公內心深處,有個邪惡的聲音彷彿在對他說話。
魏國公壓抑住心中的惡念,反覆揣摩信件的內容。
其實海沙幫內,也有他的人。
對於海沙幫近來即將發生的事,魏國公心知肚明。
他反覆琢磨,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
…
“魏國公明天到金光寺上香,請我過去一敘。”徐青一時間,感到意外。
應天府那麼多寺廟,何必捨近求遠?
上香自然是藉口,想和他見面私會纔是重點。
無論如何,選在金光寺,倒是能看出魏國公沒有敵意。
徐青知曉,伴隨他基業穩固,實力愈發強大,似魏國公這種人物是愈發不肯和他火拚的。
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此前魏國公尚且不敢和他搏命,何況現在?
徐青自是坦然赴約。
第二天,他騎著火雲馬出城,到了約定時間,恰好趕到金光寺,在法月招待下。
兩位當今南直隸的新老巨頭開始會面。
後世,法月禪師的手劄有關於此次會面的記錄。
當時,魏國公雖然有坐斷東南的潛在勢力,卻也被徐解元的風采蓋住。
事實情況是,徐青先上來給老前輩做足禮數。
這是兩人第一次正式會面。
相見時,其樂融融,很快成了忘年交。
徐解元說魏國公有吳王夫差的霸主氣象,魏國公贊徐解元少年英雄,似千年前的江東小霸王。
反正都是想盡辦法恭維對方。
一番交流下來,魏國公拿出抹去來歷的信件。
徐青接過,看了之後,問道:“國公爺想留住徐某?”
魏國公微微一笑:“我無此意。”
徐青心裡頓時明白,老畜生是要好處來了。
真是會找機會。
他也明白魏國公的意思,只要能從徐青手裡討到好處,多少不重要,關鍵是能讓他在四大家族內部挽尊。
這也是近來朱家和徐青合作,產生的惡果。
做生意歸做生意,朱家背著魏國公和徐青來往這麼密切,擺明了有點不把魏國公府放在眼裡,分不清誰是老大了。
徐青嘆了口氣,說道:“國公的意思我明白了,本來在下打算出發前,跟夫人說一說朝天觀主關門弟子衛元的事,既然國公一片好心,徐某決計不開口。”
魏國公剛露出的笑容尬住了,他忍住破口大罵小畜生的衝動。
拿這種事出來,你徐公明還是人嗎?
他原本以爲,憑藉徐青和朝天觀主拐彎抹角的關係,即使知曉此事,也不會拿到明面上。
沒想到這小子一點下限都沒有。
他心中頓時明白,衛元沒有搞定徐青,也不由對這個私生子有些失望,原來都是不成器的。
失望之餘,好似又鬆了口氣,看來不用考慮將來的事了,誰都差不多,順其自然吧。
魏國公到底是老狐狸,很快恢復平靜,笑道:“公明是個妙人兒,老夫承你的情,這次也不拖你後腿。”
徐青笑了笑:“我準備建立一個專門研究紡織技術的學院,不知國公有沒有興趣參與?”
魏國公沒想到還能峰迴路轉,好奇道:“此舉有何好處?”
徐青隨即說了建立學院的好處。
魏國公聽後,自然明白,隨即道:“可是如何保證這些研究技術的工匠不會藏私,且願意傳授給徒弟?”
徐青說出答案:“分利給他們。”
魏國公有些不爽,工匠是什麼東西,也配和他們一起上桌吃飯?
徐青隨即耐心解說,而且也解釋了其中的限制,以及種種細節。魏國公聽聞後,明白這些工匠確實能得到一些好處,但也得不到多少。
徐青的用意是激發工匠的積極性。
事實上,這種事起個頭比真弄出什麼成果更重要。
他現在就算講什麼數理化,也很難推廣,因爲沒有動力。
學八股的動力那麼足,其實也有許多讀書人學不下去,何況這些實用的知識。
他現在開個頭,總比沒有頭好。
功成不必在我。
能多做些什麼就做些什麼。
徐青到底將魏國公勸服了。因爲來都來了,啥好處都沒撈著,很沒面子的。
實際上,真見了徐青,他還有點喜歡這個年輕人。
過節歸過節,見到世間的良才美玉,再對比自家的爛木頭,想不欣賞都難。
他甚至還有和老妻再練一個小號的心思。
這些年,老妻顏色故去,確實有點下不了口,不再同房,但爲了魏國公府的千秋萬代,他是時候再犧牲一下了。
魏國公回去之後,和夫人親熱一番。
夫人受寵若驚。事後,打聽了才知曉,魏國公先前去見了徐青,還以爲是徐青的功勞。
顧不得兒子在徐青那裡吃過虧,喜滋滋地挑了好幾件禮物送到江寧府給馮蕪。
裡面還有魏國公珍愛的古玩字畫!
…
…
海沙幫總舵。
“區區一個徐公明,大家有什麼好驚慌的。我去年在長白山採參,遇見山中的老神仙指點,得了陣法。這一年參悟有成,管教他徐公明來得去不得。”
說話的人傲氣十足。
而他的面目、手臂,有明顯的木質紋理,還有妖木根鬚。
他的陣法,總舵的衆人也領教過,確實厲害。
更是號稱連武道宗師、神魂宗師都能困住。
至於這人遇見的老神仙,大家心裡清楚,不就是長白山七殺魔宮的老魔主黑山老妖麼。
這大陣有見識的人也探出了來歷,乃是長白山的青木天妖陣,屬實厲害得緊。
上一代魔宮宮主曾在太和山擺過一次,要不是邋遢道人厲害,感知到此陣的陣眼,且用出玄天升龍道的三陰戮妖刀破了大陣,定然要吃一個大虧。
這人擺出的陣法自然不能和魔宮宮主相比,但困住武道宗師,也不算是胡吹大氣。
於是,衆人忐忑的內心,稍稍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