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段秉

椎名佔領通水關後,迅速調兵固守城池。早先通水關守城的軍備幾已用盡,椎名便命人從戍水關、律縣、蘇羊、晉縣四城以及本國戰船上調集弓箭滾木,俱運於北城,與杜桓水師人馬於別水上激戰不休。

杜閔要出寒江,原本就頗艱險,勝機只在搶佔寒江險要,如此與椎名糾纏,貽誤戰機,絕然不妙。他不得已修書南下,急請西王白東樓出兵南北夾擊椎名人馬。倭寇上岸掠地,反倒給了西王一個堂堂正正北上的藉口,對東西兩家藩王來說,便是意外的收穫了。

杜閔躊躇滿志地等着白東樓的迴應,卻不料白東樓這邊有他自己的煩惱,兵出龍門三日,轉而又疾疾撤兵回去。

原來是閏六月二十三日,苗賀齡奉皇帝書簡入大理,唯恐驚動西王,他微服順寒江直下,不顧灘險水惡,深夜貼着西王的越海大營盪舟而過,次日凌晨便抵大理北門關。大理境內早有中原朝廷坐探接應,以一乘滑桿載着苗賀齡穿山路,一晝夜飛奔,直至大理城。

二十五日晨,大理城門甫啓,苗賀齡便換乘大轎前往太子段秉的府邸。這一路上放低了轎簾,撫觸蓋在書簡卷軸上細膩的明黃緞子,不禁冷不丁一個寒噤。

這個差事辦得好,也只是皇帝心知肚明,雖說於未來的宦途多多少少總有些好處,卻比不得辦砸了的後患無窮。

皇帝埋怨震怒,以至於貶黜,竟已都是上上的結局,怕只怕那賣國賊三個字不但毀了自己一生的名節,更在皇帝推個替罪羊出來的時候,害了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

這件事朝中知道的不過兩三個重臣,尤其瞞着劉遠。苗賀齡苦笑一聲,不知道恩師得知真情,會不會奔去先帝陵前痛哭流涕,苦諫至死。

轎子咯的一聲落地,外面的小廝道了聲老爺,掌起轎簾來。

到了?苗賀齡擡起袖子擦了擦汗,低頭出來。

大理城此時仍有些慘淡的霧氣,面前一連圍牆襯着乾淨的瓦當,是青白分明的安靜。他四處環顧,正望見太子府角門裡的段秉向着自己頷首。

太子。苗賀齡跨進門去拱手施禮。

段秉忙攜住他的手,笑道:苗大人遠來辛苦,你我都是老相識了,何必拘禮?

一路轉折向着段秉的書房去,苗賀齡打量着滿院參天古樹,不由想起去年來這府中,段秉爲防人行刺,將所有樹木山石一概移走,光禿禿的好不淒涼,如今大敵已除,不到一年功夫,又是濃廕庇日,景色如故,所謂世事如梭飛轉,繁華無常,也不過如此。

苗賀齡因而道:原來太子府上景物如畫,比之中原清和宮有過之而無不及。

段秉道:苗大人取笑了。小國寡民,如何與中原相提並論?

前面書房的景緻更是不一般,迴廊下曲曲折折的水渠,盡是用鵝卵石砌成,淙淙三折而下,也不知源頭何處,水中森森寒意,在夏日裡攢入心肺,讓人精神凜然一振。

請。段秉步過水渠上的石橋,在門前相讓。

苗賀齡道聲僭越,不敢先行,只道須先請見景優公主,段秉自然無有不允,吩咐人回稟太子妃知道。一時內臣在側殿設公主寶座,方纔請了苗賀齡在簾外叩頭。

隱約見得景優公主點了點頭,道:免。便要起身內去,苗賀齡連忙跪爬兩步上前。

怎麼?景優公主站住,回首不耐問道。

苗賀齡叩首道:臣斗膽請問公主起居安康?

這裡錦衣玉食,與我朝無異,不曾有過半點差池。

是。苗賀齡道,太后太妃飲食俱佳,聖體康健,公主不必掛念。

景優公主默然一笑,我不掛念。

皇上親征於北,不日便即凱旋還朝,公主也不必掛念。

景優公主笑道:中原並無我什麼牽掛,苗卿過慮了。

苗賀齡一時無語相對,想了想才道:是。公主保重。鳳體無恙,太后太妃才放心。

知道了。景優公主已然有些煩躁了,提高了聲音道,退下。

簾內卻有內臣笑道:公主娘娘,苗御使千里跋涉,磕頭請公主娘娘的安,一片謹慎忠誠,沒有功勞也總有些苦勞

怎麼說?景優公主問。

那內臣笑嘻嘻低聲說了幾句,景優公主冷笑道:苗御使從來兩袖清風,大理的這些玩意兒還不一定放在眼裡。你看着辦吧。

是。那內臣恭送公主轉身入內,才撩起簾子出來,笑道,苗御使快請起,快請起。

苗賀齡讓他攙起身來,見他眉目聰慧,一臉和善,正是自己要尋的如意,大喜道:如意公公,向來可好。

好得緊,好得緊。如意道,苗大人府上都好?京裡還太平吧?

苗賀齡只是一疊聲稱好,如意已將一對碧玉扇墜舉在他面前,道:公主娘娘的賞賜。

苗賀齡連忙伸手接那扇墜,撲地將一個小指粗細的紙卷悄悄投在如意的袖筒裡。

臣謝恩。他又叩了頭,起身告退。

段秉在書房外等着苗賀齡出來,迎上前笑道:說起來,小王正經是太后太妃的晚輩,恭問兩位慈駕吉祥如意。

兩人落座,寒暄半晌,苗賀齡的隨從將皇帝書簡奉在案上,即隨太子府中的內臣伴當退得遠遠的。苗賀齡正了正神色,開口道:臣謹遵我朝皇帝陛下聖旨,奉中原國書在此,呈大理國王陛下與太子殿下御覽。他站起身,要掀開覆在書簡卷軸上的黃緞,卻讓段秉一把按住了手。

苗大人,段秉端坐微笑道,既然是國書,何不在敝國朝上宣讀?

苗賀齡怔了怔,見段秉眼眸深處黑幽幽精光銳利,知他頗難對付,當即坦然一笑,故意曲解了段秉的意思,道:太子,何必如此謹小慎微?如今大理國內真正定得下國策決斷的,不就是太子一人?

哎!段秉作勢嗔道,苗大人此言差矣,君父在位,兒臣說什麼決斷國策?

苗賀齡道:太子過謙。以太子德行,大理百姓衆望所歸,就是中原君臣,也要仰仗太子平伏西南苗疆,兩國相安,共襄盛世。

貴國皇帝陛下有此美意自是兩國大幸。段秉道,難道苗大人所奉國書便是此意?

苗賀齡道:太子容臣據實回稟,臣奉國書所言之事,只怕遠超太子期望。

小王的期望?段秉似乎有點錯愕,慢慢鬆開了手。

苗賀齡笑了笑,揭開黃緞,展開慶熹帝親筆國書予段秉細看。

川遒三州?段秉纔看到一半,便倒抽了口冷氣,猛地擡起頭來。

苗賀齡頷首道:正是川遒、杜門、幽秦三州。

段秉抿着嘴,將身子更俯了下去,叮的一響,扇墜撞在桌角上,他這才覺得有些失態,擡頭透了口氣。

不過,段秉道,貴國皇帝陛下邀大理精兵入境平苗,恐怕貴國朝內非議者甚多吧?

苗賀齡道:也不見得。此事當屬機密,我朝中知道底細的大臣卻也不多。

段秉搖頭笑道:苗大人,割地借兵,天大的事,中原朝廷若無人知曉,就算小王說通了父王臣工,還不是一樣爲你們徵蠻龍門白親王擋在北門關之外?就算是貴國皇帝陛下有一百二十分的誠意,那川遒三州卻是我能從中原兵將手中討得回來的麼?

太子,苗賀齡道,有皇帝的親筆國書在此,中原誰人不從?

段秉指着國書末尾靖仁朱印,道:苗大人,要說這是國書,何以不用皇帝印璽信寶?

苗賀齡慢吞吞將國書重新捲起,交在段秉的手中,低聲道:要說這是皇上給段太子的私函,也不爲過啊。

哼。段秉從鼻子裡笑出聲來,苗大人,兩國相交,作準的,就是印信。若無貴國皇帝陛下信寶,此時不過空口無憑。

苗賀齡一笑,段太子,容臣將皇上的書簡先放於王府上。太子不妨再多想想,若覺此事絕無可行之機,臣便將國書取回,上稟皇上知道。

且慢。段秉見他竟說走就走,躬身施禮就要退去,連忙將國書放下,上前拉住苗賀齡的手,道,小王看苗大人此行甚爲機密,若苗大人現在一走了之,小王何處尋苗大人過府?

苗賀齡道:未聽得太子答覆,臣是不會走遠的。

段秉見攔不住他,便命人將苗賀齡小心送出府去,自己又將那書簡展開,皺着眉細想,當指間輕輕滑觸過川遒、杜門、幽秦六個字,卻再不想掩蓋興奮的顫抖失地二十餘載,竟有索回的一天段秉的熱淚撲地打在灑金的白紙上。

正是陽光射入庭院的時候,書房裡也是一亮,廊外水渠湍流不息,是上游開了閘將遒江水放了進來。段秉放下書簡,坐在迴廊的陰影裡,掬起渠中的清冽透骨的水,漫聲吟道:三百里遒州國不在,空有冰河天際來

似乎有人聽到了他的感慨,在遠處笑了起來。

蘇先生回來了。伴當稟道。

段秉忙站起身,向着施施然走近的宋別躬身施了一禮,蘇先生。

太子爺。宋別過了石橋,敷衍着還禮,聽說太子府上來了位貴客。

段秉笑道:極尊貴。蘇先生想是進門時沒碰上。

宋別此時已然是段秉最倚重的參謀,段秉諸事皆不避他,一如既往攤開了皇帝的書簡給他看,靜靜等他閱畢,才問道:蘇先生覺得可爲麼?

宋別也不答話,將卷軸舉在陽光下,仔細檢視慶熹帝的靖仁印信,半晌,點頭道:這印信果然是慶熹皇帝親自加蓋。

段秉怔了怔,印信的真假倒也好辨,只是先生如何得知是中原皇帝親自加蓋的呢?

宋別指着方印右下角道:但凡慶熹皇帝自己蓋的印章,右下角的硃色總比通常淡些,想是他用力的習慣所致。他身處上位,也不必注意修正這些小節,故而還是能分辨的。

段秉追着問道:蘇先生在哪裡見過這好些中原皇帝密函印信?

宋別搖頭大笑:不足爲外人道也,不足爲外人道也。

段秉靦腆笑了笑,道:是,先生足智多謀,閱歷廣闊,我年紀輕,好些事都不懂的。

太子爺千金之子,無須萬事親躬。宋別道,我草莽之人,談不上智謀閱歷,不過有用之處,太子爺用之,無用之時,容我逍遙自去,也就罷了。

蘇先生言重了。段秉目中不露絲毫閃躲之意,認真道,先生於我,是良師益友。

太子爺若如此做想,我蘇還定爲太子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宋別嘆了口氣,撂下慶熹帝的書簡,又道:大理王室英傑輩出,就算是前面二三十年國貧民弱,遭人掠地數百里,到了太子爺這一代,只要勵精圖治,克復我北國失地,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段秉身子輕輕震了震,微微俯身湊近了些,道:先生覺得我有指望克復川遒等五州?

宋別微笑道:不但是指望,更要緊的是,中原皇帝已將其中三座城池白紙黑字寫給了小王爺。

段秉嘆道:一枚靖仁印只怕做不得準。

宋別道:太子爺爲什麼怕它做不得準?

段秉被他問得一怔,想了想道:先生?

太子爺請想,這川遒五州現今是誰的?

中原。

並非如此。宋別搖頭道,川遒現在不是中原皇帝的,也不是大理王的,這五州現在正是西王白東樓的囊中之物。

段秉嘆道:我道中原皇帝這封國書就是一紙空文,果然不錯。

宋別搖了搖頭,道:太子爺錯會了中原皇帝的意思了。

小王愚昧,先生請指教,段秉道,中原皇帝的真意究竟是什麼?

宋別道:太子爺,當年中原發兵南下取大理,大理爲何無力相抗?

段秉道:大理小國寡民,兵力不過五六萬,白東樓率中原大軍十萬,勢如破竹,若非遒江阻了一阻,當年大理便亡國了。

宋別點頭道:白東樓就此駐守中原西南邊境,此後他的十萬大軍又去了哪裡?

後幾年匈奴南下,大理又無力光復失地,中原無須顧忌西南邊境,便調兵北上。西王麾下當時只留有兩萬兵力而已。

現在呢?宋別問道。

段秉道:現今西王統兵四萬,而大理這些年武治下來,步兵五萬,騎兵三萬,另有水師兩萬人,漸漸的也有些擡頭的氣候了。

不錯。宋別道,我國兵力與中原全境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語;而比之西王白東樓,不可不說佔優了。

段秉突然哦了一聲,垂目思索半晌,方纔望着宋別道:蘇先生的意思是

宋別笑道:太子爺當說是慶熹皇帝的意思罷。

是。段秉皺着眉道,慶熹皇帝的意思是,川遒、杜門、幽秦三州均屬白東樓封地,皇帝自己也不得染指,若大理願出兵平定苗疆,這三州便由大理取之自便,中原皇帝的屯兵絕不插手阻撓。

正是。宋別道,匈奴犯中原北境,亂世裡,羣雄蠢蠢欲動,尤以東西兩王是中原皇帝心腹大患,他想借大理勢力牽制西王,早盤算了許久了。

段秉道:先生看此事可行麼?

宋別道:從兵力上看,白東樓一隅之師,絕非大理對手,以一國之力伐一藩之兵,爲何沒有勝算?

若我發兵取下川遒,中原震北軍回朝之後,慶熹皇帝會不會出爾反爾,重犯我邊境?

宋別道:十年之內絕無可能。

先生爲何有這等把握?

中原之患在內不在外,慶熹皇帝待有暇南顧大理時,定已平定藩王。以這四家藩王來看,無論如何也要周旋十年以上方有個分曉。

段秉點頭,先生說的有道理。

宋別道:若此時不取川遒,等中原皇帝從北邊分身出來,再取,可就沒有籍口,沒有機會了。

段秉忽而問道:有沒有克復全部失地的可能?

太子爺,駐守三州,要對付的不但是西王,還有苗人。十萬兵馬雖有餘力,暫時卻也不宜得寸進尺。以這三州爲根本,逐步平撫西王藩內苗人百姓,招募兵勇,多遣坐探監視西王屬地,一旦中原生變,即可發兵取龍門全境。中原藩王最強者當屬洪州親王,若慶熹皇帝與其糾纏日久,大理便可出龍門,奪取瞿州、梧州、巢州,如此便可借寒江、別水天險,與中原劃江而治,大理的基業也就奠定得差不多了。宋別頓了一頓,微笑道,那時太子面南稱帝,又有何不可?

皇帝?段秉語聲短促,聽起來似乎壓抑着的一聲尖叫。

宋別安詳思索,有一瞬間的神遊物外,漫聲嘆道:大理國這個名字,屆時也不合適了吧。

先生說笑了。段秉低沉地笑着。

或許吧,宋別道,不過要看太子是不是當笑話聽呢。

段秉彎起的嘴角因爲瞬間的決心而變得稍稍有些僵硬,大理人想出龍門,碰到的第一個敵手就是西王白東樓,應趁一切可趁之機予他消耗打擊,我看出兵襄助中原平苗,收復川遒失地,勢在必行。

二十四載失地,由太子一舉收復,太子殿下民心所向,定受大理百姓崇仰。

段秉象是被椅子上的刺扎到了一下,突地一震,先生說錯了,此番若能如願出兵,收復失地的也是父王陛下。

彷彿拼了力才能想起有大理王這個人似的,宋別仰起頭來,皺了皺眉,哦,對。他懶洋洋地道。

※※※

就內臣而言,如意在大理太子府內的地位已極爲尊崇,撇開中原皇帝欽命的司禮監提督太監、內廷和親御使的身份不談,他的聰慧瀟灑和謹慎妥帖,就足以博得段秉器重喜愛,更難得的是他爲人和氣,在府中的人緣極好,因而段秉常對宋別感慨,自己身邊爲什麼就是找不到這樣一個人。

你們多和如意學着些罷。段秉曾當着如意的面對府中的內臣總管王桂道,今後要多親多近。

那總管太監王桂極聽話,對如意不住噓寒問暖,衣食自不必說了,只要如意想出門,都有他巴巴地在角門外備了車轎,請如意登乘。

大理太子府於如意來說,卻有一個好處,就是晚上再無需值夜,能容他隔三岔五地宿於府外。他通常去的,無外乎花街柳巷,今夜雖有正經差事,卻只怕王桂備下車轎等着自己帶路去尋苗賀齡,只得打定主意先乘轎去吃幾杯花酒,再另行脫身了。

他便衣出行,到得角門前,卻不見王桂同平日裡一般上前詢問去向,侍衛們也只是笑嘻嘻同他打了招呼,問道:公公還是明日一早回來?

正是。如意笑道,怎麼沒瞧見王總管?

侍衛們敷衍道:公公從裡面出來,沒有瞧見,我們這些在外當差的,更瞧不見了。

說的是,說的是。如意笑着,在門前四處張望平時坐的轎子。

角門外青石鋪的大街竟是人畜全無,乾乾淨淨的,夕陽沒有絲毫阻礙地照着,一地明晃晃的豔紅,看着讓人覺得暑氣撲面。

如意甩開扇子遮在頭頂上,迎着陽光向西行去。太子府也只是段秉從前的府第,並不甚大,一會兒便走到了圍牆的盡頭。如意想起什麼來似的,拍拍腦袋,突然轉過身。

數丈開外的漢子,讓陽光迷了眼,一時看不清如意的舉動,不由怔了怔。如意只一瞬已將他看得清楚,回過頭,一笑間悠然轉過街角,不動聲色疾行出十多丈,頓時將身後那漢子落得遠遠的,再轉過幾條街,更是將他甩得不見了。

如意卻不急着就行,行人稀少處,仰頭望見左邊院牆高聳,牆內的樹椏濃密,他衣袖一拂間足尖輕點,飄搖盪在枝頭,隱身樹陰之中,自高處俯視街道。

過了半晌,跟在如意身後的漢子一溜小跑着趕上前來,見街上已空無一人,急忙奔到街口呼嘯了一聲,拐角處一會兒便有三四條漢子攏在一處,低聲商議了幾句,又匆匆向四處散開。

如意垂着眼睛靜靜看他們走遠,直起身子拍拍手上的灰塵,躍下樹來。他一邊環顧四處,一邊盤算着如何從此處脫身,還來不及撣衣裳,卻有一條碩大的狼狗從內牆中竄出來,衝着他就要張口咆哮。

如意低聲笑道:好眼力的犬兒,怎麼一眼就瞧出我是個好欺負的賤命?他伸出手掌來,緩緩立在那狼狗的鼻子前,那狼狗跟着打了個顫,嗚咽着臥倒在地。

如意蹲下身子撫着它後背上的短毛,道:這便好了。他擡頭看了看身周的濃蔭,彷彿碧綠的翡翠上嵌着眩人雙目的寶石珍珠,一院茶花開得正盛,如意雖不懂得鑑賞,卻一樣覺得此處花朵重重疊疊,豔麗不可方物。

想是這些茶花珍貴,纔要養狗看護;種得這等花兒的,絕非尋常人家如意站直身子,向內牆中打量,那狼狗一旦離開他的手掌,便夾着尾巴跑了。如意跟着它走到內牆的月亮門洞處張望,只見一個粗衣青年坐在內宅廊前讀書,此時合起了書本,向那狼狗招手,擡頭看了看如意。

這個無論如何也是自己跳牆而入在前,如意過意不去,笑着拱了拱手。

那青年卻無動於衷,臉上神情散漫,竟再不看如意一眼,展開書接着讀起來。

如意閱人無數,饒是這青年神氣與常人不同,也不至於讓他太過訝異,他細細看清了那青年,掠上牆頭一笑自去。

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確定甩脫了盯梢的人,纔不疾不徐向大理城南去,逍遙走了小半個時辰,拐入一條清靜小巷,認準了門前燈籠的字號,輕輕釦動門環。

一個青衣小廝大大方方開了門,上下打量如意,回頭笑道:貴客到了。

別,如意笑着走入,貴客是裡面的那位,我一個賤役,這麼說折煞了人。

公公又取笑人。

那小廝恭恭敬敬領着如意向內宅去,遠遠便見苗賀齡從屋內迎出來。

讓苗大人久候,奴婢道個罪。

哪裡話!苗賀齡道,公公身處虎穴,諸多不便,能脫身前來已屬不易。

苗賀齡早已佈下酒席,拉着如意的手請他共酌。兩人飲盡一杯,便說到苗賀齡此次的差事。

割還川遒三州?如意聽完也不禁動容了。

苗賀齡不由自主輕嘆一聲,皇上的諭旨,命如意務必敦促大理兵出龍門,牽制西王白東樓兵力。

如意撈起衣襬跪地接旨,叩頭起來,將皇帝密旨攤開,仔仔細細鑑別筆跡印信,最後透了口氣,笑道:還有什麼可說的,奴婢謹遵皇上旨意,盡力辦妥。京中知道此事的,有哪幾位大人?

苗賀齡搖了搖頭,極少。皇上說明白了是宣外不諭內,此事一旦在京中傳播開,不知要掀起多大波瀾。

如意道:最要緊的是,那位主子是不是知道。

苗賀齡道:皇上卻未明示。

苗大人,如意苦笑道,大理兵馬一旦進入西王藩地,兩國兵戎相見之際,大理人必出示皇上親筆國書,這個消息傳到京裡,太后和成親王即刻會遣人撤查此事,屆時苗大人如何做答?

苗賀齡道:如實上稟。

如意搖頭笑道:以奴婢看來,苗大人還是稟說只奉旨下國書,國書之內什麼要務一概不知,如此方好。

不可。苗賀齡蹙眉道,爲臣者豈可欺瞞國母太后?

苗大人萬不可先給自己扣上這麼頂欺君的帽子。如意道,無論太后主子和皇上是不是心領神會,只要苗大人推說不知道,朝廷必會向大理索要國書對質,而大理

這是大理出兵的由頭,太子段秉無論如何都不會將國書輕授於人。

正是。如意道,兩國僵持在此,大理不能進,西王不能戰,想必纔是皇上要的結果。

苗賀齡笑道:公公一席話,我茅塞頓開。

如意道:如此苗大人肩上擔子輕些,在朝中行事也更方便些。

苗賀齡知他所指,後背上寒氣冒上來,輕輕哆嗦了一記。

如意接着道:當今的萬歲爺惜土如金,除非萬不得已,絕不會將先帝打下來的疆土拱手讓人。苗大人是當朝重臣,知道的道理遠比奴婢多,也比奴婢更懂得體恤皇上。有些事,只得苗大人在中原多擔待些。今後有什麼變故,奴婢還要仰仗苗大人多多美言。

苗賀齡怔了怔,公公客氣了,彼此彼此。

如意緩緩收起了皇帝的密旨,湊着白燭點着。

請苗大人回稟萬歲爺知道,奴婢謹遵旨意,爲防泄密,已將皇上密旨焚燬,皇上萬請恕罪。

苗賀齡擡起頭來,可以看到如意微微下垂的嘴角。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大太監爲了洗脫皇帝猜忌,急着將唯一傍身的證據燒得一乾二淨,苗賀齡又開始思量自己當如何自處。

割地借兵,無論皇帝今後如何掩飾,東窗事發是早晚的,參與此事的人固然惶惶不可終日,那麼想出這條計策的人又會是何等下場苗賀齡和如意都突然陷入沉默,望着那明黃的細小卷軸在如意手中燃到盡頭。

酒。如意撣拭灰燼,向外招呼,又對苗賀齡笑道,苗大人,奴婢今日出府時,大理太子故意沒有備下車轎,悄悄地遣了幾個人尾隨,這等欲蓋彌彰的手段,反倒讓奴婢脫身得更快些。現在看來,段秉想尋到苗大人的住處,無非是便於他掌控佈局。奴婢雖能確定沒有人跟上來,但苗大人不時換個地方居住,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好。苗賀齡道,今夜我便吩咐人收拾東西啓程。

如意又道:路上爲了甩脫盯梢的人,奴婢無意間闖入一處宅子,離着段秉府不遠。雖似富貴人家,卻又不象有許多人居住,內牆裡石磚縫裡生着不少雜草,看來主人疏於管束。奴婢來大理多月,卻未聽說段秉這條街上還住着別的什麼人。

苗賀齡道:那宅子說不定仍是段秉的,太子不住那邊,下人偷懶還是可能的。

哦如意點了點頭,苗大人吩咐這裡的坐探一聲,還是查明那宅中是誰居住爲好。

有什麼不妥?

大大的不妥,要說奴婢見過的人也不少,那宅子中的園丁倒是傲慢得出格了。

※※※

段秉掐滅了紅燭上的火苗,屋裡幽暗了片刻,又讓窗外的晨曦染得透亮起來,他一邊校閱過當天朝上要奏的本子,一邊慢條斯理地喝完了今日的第一杯茶。差不多是卯初一刻過了些,段秉從桌上拾起宋別謄抄的慶熹皇帝國書揣入懷中,又解開貼身的衣服取出原件看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從袖筒裡摸出一串鑰匙開了牀頭的大櫃子,將原件鎖入其中一隻小抽屜裡。

這是二十六日的清晨,天青如洗,段秉跨出門外,讓清爽的晨風撞入懷中,仰望能見雲絲般的殘月懸於天際,更覺寰宇氣象開闊,不同尋常。

太子爺,這便宮裡去?總管王桂奔上前來,跪在段秉腳下替他捋平袍角,口中笑道,太子爺今天一早便神清氣爽,英姿勃發奴婢猜着了,定是有喜事。

段秉笑道:還沒說準的,談不上喜事。他舉步向外走,忽而又轉頭問道:如意呢?回來了麼?

早回來了,門一開就進來了。

知道他去哪裡了?

王桂扁了扁嘴,回太子爺,又沒跟上他。

就這麼難?段秉嘆了口氣,可見兵不貴多隻貴精。

王桂慚愧道:太子爺恕罪,這個差事奴婢是辦不了啦,白白耽誤太子爺的大事,反不如交代給別人做。

別人又是誰?段秉道,你要是想着偷懶,直說就是了。

奴婢怎麼敢偷懶?王桂道,奴婢覺得自己就是蠢材,幫不了太子爺。

段秉道:嗯,你倒說說看,治得了如意的又能有誰?

蘇先生啊!王桂跟着段秉一路走出來,太子爺路上想想,奴婢說的是不是有道理。

段秉怔了怔,道:王桂,這話怎麼說?

王桂笑道:太子爺不記得了?前一陣因太子爺授意,蘇先生和如意往來甚密,那兩個月,如意特別安靜,也不肯多出門。

段秉深以爲意,此處閒雜人等不少,不便細談,四下掃了一眼,道:再說吧。

現在已無暇關心如意的動向,今日首要的一件就是說服大理王出兵龍門這天早上,大理王叫進來的臣工還不少,靜遠殿上黑壓壓站滿了人,段秉身處大理王寶座下首,神情恭謹,屏息聽完衆臣的奏本,不住點頭。

大理王段希上了些歲數,坐不到一個時辰便覺有些吃力,他喝了口茶,擺手道:行了,寡人要稍作休息。他緩緩起身,一邊對着寵信的太監嘀咕:早知道便少叫幾個人。

那太監陪笑道:誰能比得上王上日理萬機,這些事交給誰辦也得十年八載的,誰叫王上挑上這付重擔了呢?

這些話只有離着最近的段秉聽得見,他滿心的不屑也只敢在鼻子裡嗤笑,見段希就要起身入內,忙跟上兩步,笑道:王上,臣等還有些要務上稟。

段希立即收住腳步,回頭道:既是要務,當然是要聽的。

大理王有點不情不願地坐了回來,這樣的遷就早非父親對兒子的寵溺,自段乘爲段秉所殺,大理王段希便對次子心存顧忌,有時當着羣臣的面,甚至會流露出些微驚恐。哪怕是他談吐中不經意的畏縮都會令段秉苦惱不已,衆目睽睽之下,有這麼一位整日惶惶不安的君父,就算段秉竭盡全力,也撐不出忠臣孝子的體面來。

臣彈劾蕕柔郡守金開文。段秉躬身道,本月二十日,蕕柔郡城大火,郡守金開文於火勢蔓延之際,竟棄百姓於不顧,擅自攜眷出城避禍,玩忽職守,致蕕柔城城池焚燬近半。

漫不經心坐於寶座的段希突然抽了口冷氣,你說的是金開文麼?

正是。段秉垂首,將奏本高舉過頂。

太監忙接過本子奉與大理王,段希咬着牙默默翻看,臉色卻禁不住發青。大臣中已有人不露聲色地微笑起來。

段希還是儲君時便與金開文的叔父金相邁交往甚篤,段希繼位也多虧金相邁周旋謀劃,至段希登基後,金相邁更是位極人臣,其子侄十多人在朝中都先後掌管要職,金氏一門的權勢因而登峰造極,大臣中對其腹誹者甚衆。

段秉野心雖大,卻難得處事公正,頗有些明君氣度。他儲君地位既定,自然要逐步整頓朝綱,洗刷朝廷糜爛風氣,拿金開文開刀,大有殺一儆百之威,彈劾一出,附和的人決不在少數。

段希早知段秉心意,只是金相邁雖提攜照顧子侄,有失妥當,但說起他本心來卻對段希忠心耿耿,至中原大軍南下掠地,他苦苦支撐殘局,可謂嘔心瀝血,不過四十多歲,便憂勞過度,病死了事。段希此後對金氏看顧頗多,也是看在故人情分上的原因。

這個段希氣得幾已說不出話來,喘了口氣才接着道,金開文於蕕柔地方上,口碑從來頗佳,就是吏部的考績也是不錯的。說他火勢蔓延之際棄城而出,是否證據確鑿?有否人證物證?是否居心叵測者誣告?汝現已是儲君,行事閱人都當公允慎重,彈劾金開文之前,有否撤查仔細

王上教訓的是,段秉笑道,兒臣得人稟告此事時也大爲驚駭,當即着人下去撤查。結果,非但金開文瀆職一事確實,還牽扯出些其他的案子來。

段希沉不住氣,在座位上欠了欠身。段秉看在眼裡,藉機道:王上,容兒臣細稟。他使了個眼色給段希身邊的太監,那太監頓時會意,在段希耳邊低語。

段希恍然,道:太子留下,其餘人等一概退下。

金相邁的兩個兒子也是朝中重臣,此時就在靜遠殿上,聽段秉彈劾金開文時,尚不慌張,待段秉提到其他的案子,心裡便忍不住七上八下,既然段秉要私下稟告段希,就算有什麼事牽扯到自己頭上,從段希處來說,也會有轉機。兩人便忙不迭領頭退出靜遠殿,一會兒,殿上便只剩段希父子。

段希站起身,側殿說罷。

這是段希的寢宮,大理王還是半躺在最舒服的那張榻上。太監搬了張小凳,請段秉坐在榻邊,正好能將最低的聲音直接送入段希耳裡。

王上既然要照顧金相邁的後人,兒臣有什麼話說?自然以王上馬首是瞻。

段希閉着眼睛,微微抖動了一下嘴脣。

王上?

唉。段希嘆道,就算寡人攔得住你一時,又怎能攔得住你一世?

金相邁從前對大理鞠躬盡瘁,兒臣是記得的。只要他的後人不做貪贓枉法傷天害理的事,就算資質稍欠缺一些,兒臣也會一併提攜。段秉道,就以金開文來說,若只是追究他擅離職守一件,不過撤職罷官,永不敘用罷了。兒臣亦不願牽扯更多的人進來,抄家殺頭的,算是什麼功德?

段希睜開雙目,怔怔盯了段秉一眼,功德?

啊,是。段秉自知失言,忙道,兒臣的意思是如此大動干戈,有損王上功德。

段希道:你能想到寬容兩個字,也算不錯了。

段秉笑道:都是王上平時的言傳身教。

好了好了。段希道,就按剛纔說的辦吧。中原不太平,我們境內更當以安靜爲上,君臣和睦同舟共濟,纔是上上之策。段希等着段秉稱是,接着就命他跪安,卻不料段秉靜靜的,半晌沒有說話。

怎麼了?段希問道。

段秉不着痕跡地搖了搖頭,王上的說法固然有理,不過兒臣卻另有

不要說了。段希慌忙喝止段秉,二十多年前中原入侵之後,大理便元氣大傷,如今各地雖太平,也無非苟延殘喘而已。一旦多生是非便要引火燒身,你那種種大計抱負還是算了吧。

段秉早知父王懦弱,但聽他如此說法,仍然震驚不已。

王上!他不由提高了聲音,叫道。

段希驚了一跳,驀地在榻上坐直了身體。父子二人面面相覷,均覺尷尬萬分,無話可說。

外面守候的太監見情形不對,撩起珠簾就要進來,卻讓段秉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嚇得立即縮了回去。

王上,兒臣不提兒臣自己的意思。段秉從懷中摸出國書的抄本,賠笑道,這裡是中原慶熹皇帝國書的抄本,請王上過目。

誰送過來的?怎麼不直接拿到大朝上宣讀?

段秉道:王上一看便知,若王上不允,對中原來說倒不如不當衆宣讀爲好。

段希躊躇片刻,將書信展開,只看到一半,便渾身顫抖,最後將書信合起擲在一邊,捂住眼睛搖頭不語。

段秉極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才輕聲問道:不知王上什麼意思?

段希擡起頭來,茫然環顧,忽而道:不可。

象是脫胎換骨似的,他的聲音異乎尋常的堅定。段秉怔了怔,道:王上,這正是我國收復失地的大好機會,王上何以覺得不可爲?

無論是白東樓還是慶熹皇帝,都絕非善輩。那川遒、杜門、幽秦本就讓白東樓牢牢把握,而慶熹皇帝圖的是大理兵力,一旦他喘過這口氣來,怎會不掉頭南下?段希嘆了口氣道,今日你以爲自己收復的是失地,豈料他們早就將川遒六州當作中原囊中物。這件事不啻於與虎謀皮,就算你一時得手,將來也必遭他們反噬。

段秉道:王上,大理疆土爲人所掠,百官民衆無不痛心疾首,其時兒臣不過四歲,行走宮中,無處不聞宮人痛哭,這家國之恥,王上就作罷了嗎?

段希站起身來,仰面長嘆,二十多年前,寡人何嘗不似你這般一腔熱血,滿心抱負?然而大理國小勢弱,幾百年來只因國境山巒疊嶂,少與外通,才得幸免。既然中原早有奪取大理全境的意圖,白東樓也決不會滿足他龍門一隅,大理亡國還不是朝夕間的事?

王上就眼睜睜看着大理亡國?段秉不可置信地呼道,祖宗傳下來的幾百年基業就束手待別人毀之一旦?做子孫的怎麼有面目下去見先人?他見段希無語,又壓低了聲音,緩緩道,王上,大理的外敵自然不過中原皇帝與西王白東樓兩者,西王現今兵力四萬,我大理卻有十萬兵馬,怎說毫無勝算?況川遒、杜門、幽秦三州都是大理臣民,受白東樓壓榨多年,一旦王師光復,當地百姓必會奔走相告,喜不自勝,至於開城迎王師入城,都是情理中的事呀。兒臣有十足的把握,能從白東樓手中取回川遒、杜門、幽秦三州。至於中原皇帝,正忙於北伐匈奴,就算他能大勝還朝,等着他的又是白、杜兩家藩王,最好的情景,中原平靜,也需十年以上。這十年裡,以川遒三州爲根本,安撫苗人,勵精圖治,即便不能趁亂取白東樓藩地,自保卻不成問題,如此總不能說愧對列祖列宗。王上以爲如何?

段希忽然迸出一陣大笑,我兒,那川遒三州是給你的餌,你要得越深,就被那鉤兒扎得越深,只等中原人一起竿,大理便亡了。

王上取笑兒臣沒什麼,段秉大怒,冷冷道,可這是天大的事,王上若有些魄力,就給個主張出來。

不錯,寡人這些年戰戰兢兢,庸碌無爲,確實不再有什麼王者魄力。段希道,不過經得一場大戰,卻比你多了些自知之明。此事不做他想,決不可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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