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肋上一劍固然兇險,但因沒有傷及內臟,只在牀上修養了一天,便可下地行走。所以未隨洪定國一起進京,倒並非傷勢嚴重。那日從沉船中撈出李呈,爲李雙實接應到船上,環顧四處,獨獨不見了一個人。
李師呢?他按住胸前的傷口,質問黎燦。
黎燦也是一怔,沒看見,我從船艙中出來,外面只剩了三個人,卻沒見到他。
只怕是落水了。李雙實道。
辟邪扶着船舷,望着江水皺眉,他是白羊人,不見得識水性。
衆人這才慌亂拿着竹竿撈人,辟邪匆匆包紮過傷處,也站於船頭不住向江心眺望。直到鮮血從胸前淋漓滲了出來,才覺得昏沉。姜放靠船過來,見狀自然是一頓痛責,不由分說,將他接回上江水師。黎燦自領了人護送洪定國先行。江面上水師的戰船、與承運局稍有往來的船隻都是忙碌異常,一直打撈至入夜,仍沒有李師的消息。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辟邪咬牙道,我等有了他的下落再回京。
姜放不悅道:爺不是打開始就不喜歡這個人麼?放着那麼些大事不做,獨獨等一具屍首,爺也恁不像話了。
就算是招人厭,這麼死了也可惜。辟邪道,他下水不久就開始撈,此地水又不急,這半天沒有影子,何不去岸上看看。
姜放不住點頭,十分有道理,我這就吩咐上江的禁軍在兩岸尋找。
辟邪半夜裡被姜放推醒,告知已找到了李師,安然無恙,不過喝了幾口水。
那便啓程回京吧。辟邪披上衣服起來。
要不要見李師問問?
辟邪微笑,看起來似乎對李師的屍體更感興趣,既然知道沒事,就不見了,叫他回京營黎燦處,總有時機問的。
辟邪到京的次日,皇帝便頒下親征詔書。紫南門外設大樂,詔書用寶之後,雲蓋裡由校尉擎出紫南門外,劉遠一邊當衆詠頌,一邊不斷哽咽,彷彿當今已然駕崩。御清和殿寶座的皇帝聽人回奏後,自然是極爲惱怒。
既然皇帝詔書已下,羣臣自然無可爭辯。但閣臣對後面要擬的兩道旨意卻十分困惑。皇帝既沒說明成親王監國一事,也爲叫欽天監擇定出徵吉日,反而說了兩件小事。
其一,禮部郎中杜豫奉調龍門越海府同知。
其二,責鄭璧德遴選乾清門侍衛三十名,預備隨駕北上。先欽定了一名鬱知秋。
皇上是什麼意思?霍炎正要寫旨,見了成親王道。
給杜豫的那道旨意寫了無妨,鬱知秋的且等等。
越海府?我怎麼都沒聽說過?
那是在龍門最南,窮鄉僻壤,瘴氣十足,苗人猖獗作亂,實在是個好地方。
那豈不是霍炎吃了一驚,見四周無人,低聲道,那不就是貶黜了麼?京官這麼多,皇上都不定認識這個人啊。
成親王俯在他的耳邊,清風般笑道:白牡丹
霍炎恍然大悟。
杜豫一句自以爲是的恭維話,正觸及了辟邪的忌諱,只怕皇帝聽出譏諷的味兒來,更是龍顏震怒。
成親王一笑,心裡有數便罷了。那人不知死活,不必談他了。
他翩翩入內,找到李及,一問之下,李及神神秘秘看了看左右,道:王爺猜得不錯。辟邪立了大功,皇上問他要什麼賞賜,他便請下了這兩道旨意。
既然其中一道旨意貶黜了杜豫,那麼另一道雖看來全不相關,卻也不見得是好意。
還是你消息靈通。成親王嘆道,遞了銀票去,好生當你的差吧。
王爺,李及收好了銀票,跟上來道,皇上親征,侍衛自然要跟着北上,這宮裡的戍防恐怕要交到遊雲謠手裡呢,皇上正打算破格給他個升遷。
是麼?成親王瞥了他一眼,這你也知道?
皇上器重的就是這麼兩個人,一個隨駕,一個留守,不是正好麼?
可有提拔鬱知秋的旨意?
沒有。皇上倒是問了一句,是不是要給個銜頭,辟邪說寸功未立,就有恩典,恐怕人說閒話。
說不定真要給他個立功的機會呢?成親王問。
不過是三十個貼身侍衛中的一個,鄭璧德在前面,諒鬱知秋也邁不過去。李及侃侃而談,十分得意。
唉!成親王嘆了口氣,那比之遊雲謠可是天上地下了。
紫南門侍衛這一塊,萬歲爺還不是聽辟邪的?
成親王大笑,說的不錯。
王爺這是在高興什麼?鬱知秋走了過來。
成親王向李及使了個眼色,李及連忙一揖,快步走開。
你已在乾清門當差了?成親王和顏悅色道。
是。等皇上親征,自然要隨駕北伐。鬱知秋已略有風聞,想到就要在軍前立功,不禁有躍躍之色。
也是個不知死活的。成親王不禁感嘆。
王爺?鬱知秋愕然。
成親王眯起眼睛微笑,你老實告訴我,你和辟邪有過節麼?
шωш •тtkan •C○
沒有!鬱知秋嚇得退了一步,王爺此話從何說起?都是爲皇上當差出力,更何況臣還是辟邪替皇上點中的探花
那就好。成親王吁了口氣,不過告訴你,同樣是皇上喜歡的人,遊雲謠就要擢升,你卻要軍前拼命,都是辟邪一個人說了算。真刀真槍,萬軍縱橫裡,他一句話,要你死一萬次也夠了。
王爺明察秋毫。鬱知秋見大事不妙,撲通跪倒在成親王腳下,慘白着臉顫抖,拉住成親王的袍角道,王爺救我!
那還不容易麼?成親王俯下身,捏住他的下頜,不住地笑。
鬱知秋冷颼颼打了寒戰,朝野有關成親王的傳言一涌而上,不由羞惱交加,一聲不吭,咬着牙扭過臉去。
成親王拉下臉冷笑,雙手捧住他的面頰,盯着他的眼睛,你要是有這種膽識,就去軍前送死。如果沒有,就老老實實把話說個明白。
陽光有些火辣辣的,鬱知秋汗流浹背,目中的怒火慢慢消退,不自覺地吐出虛弱的聲音:王爺,一邊細稟。
成親王施施然收回了手,好啊,我們聊聊。
※※※
天氣一熱,飄夏橋的暑樓又是賓客盈門,掌櫃放着滿樓的客人不理,站在門前不住往北張望。
您老這是看什麼呢?小順子便衣走到他跟前。
呦!小公公到了?掌櫃陪笑道,我道辟邪公公騎馬來的,正望着呢。
我師傅身子不好,您老看看樓梯上人多不多,別碰着了我師傅。小順子替辟邪打起轎簾,一邊不住叮嚀。
樓梯上果然被掌櫃清開了道,辟邪拾級而上,道謝連連。預先定好的包廂裡,黎燦、李師和陸過都到了,已先吃起酒來。
辟邪笑道:這是慶功宴,怎麼不等我來就開席了?
你怎麼樣?李師跳起來問。
好了大半了,只是手上還不方便,也懶得動。陸兄是我的陪客,煩請替我篩遍酒。
席上自然說起挾持洪定國進京的經過,陸過嘆息道:太過行險了。
說險不險,辟邪道,只是上江水師不料我們的船快,接應遲了些。你呢?他問李師,怎麼會落水?那六個人擺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對手,出了什麼變故麼?
還有第七個。不是正面上來的。李師道,我覺着是從水下潛上船的,從我身後撈住我脖子,用
匕首?辟邪插口道。
你怎麼知道?李師訝然。
然後呢?
自然是我掙脫轉身。那人倒愣了愣,扭在一處掉在江裡。李師臉紅了紅,我灌了幾口江水,醒來就在岸邊了。
他輕描淡寫,別人想來卻是驚心動魄,異常兇險。小順子笑罵:旱鴨子!
李師面有慚色,低聲咕噥,白羊水面不多,水面不多。
小順子不喜歡李師惹禍,自然不會放過他,絮絮叨叨道:好在上江水勢不急,不然真淹死了你這樣的高手,離水卻要改名叫作沉李江了。
行了。辟邪喝住他,看來雷奇峰手下還有一名高手,今後不得不小心了。
又喝了幾杯,陸過問道:皇上親征的詔書已下,京營也要北上麼?
只怕要悉數開拔。陸兄、黎兄自然不必說,李師也跟我去吧。
李師大喜,好好,總算盼到了這一天。
黎燦懶洋洋倚在一邊,不久前還說京營雖精,卻少有用武之地。不過兩個月的功夫,時局便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如喝一杯,預祝我們凱旋。陸過舉起杯來,衆人也跟着道了聲好,辟邪也難得跟着飲盡一杯。
開拔前京營會給假,有什麼親戚不妨多走動。辟邪看了看黎燦,有些不容易見的,也罷了。
黎燦恨恨轉過頭去,窗外一天江水,一角燦爛的琉璃如同天界,正是清和宮層層深院。
※※※
辟邪回宮才知道皇帝已然改了主意,留守離都的侍衛副手換作了鬱知秋。
鬱知秋弓馬嫺熟,定擅野戰,隨駕北伐正是立功的機會。
朕也是這麼想。皇帝不是很在意,不過景儀留守離都,他愛用什麼人就用罷。
是。
叫欽天監、成親王和閣臣進來吧。皇帝道。
今日就要定下親征的日子,欽天監稟道吉日就在六月初二,而後是六月二十八日和閏六月十日。
五月裡沒有麼?皇帝問。
五月裡只有初六。
用兵貴在神速,事關中原蒼生,不能等朕一個。就是初六。諭知禮部,祖宗定下的規矩雖不能少,但其餘一切從簡,奢靡之物一概不用,都去準備吧。
太急了些。成親王勸道,不如讓樂州集結的兵馬先行開拔,皇上的大駕六月裡再出發?
均成呢?皇帝反問,他行轅一起,豈會等我們擺好儀仗,敲鑼打鼓地前往?
臣看五月初六也好。翁直道,旗纛盔甲等都有現成的,也足夠京營整裝待發,又過了端午節。朝廷中樣樣能緩,只有戰事刻不容緩。
這便是了。照這個意思寫旨。皇帝十分滿意,都散了吧。
成親王在外招呼辟邪,道:我勸皇上改了主意,留了鬱知秋下來,纔剛聽說他是你薦的,不該不先和你商量。
辟邪道:王爺這話從何說起。奴婢只是想他趁這機會立功,不知道他是王爺的愛將,另有重任。冒昧了。
哪裡話!成親王拉住辟邪笑道,都是爲了擡舉他,怎麼都行。
辟邪也笑了起來,王爺總是體恤下面人,奴婢還仰仗王爺照應,王爺可不能偏心啊。
這句話借風輕送了過來,成親王有點飄飄然。
怎麼會?他連忙道,他那樣的人,圖個太太平平的日子就夠了,沒什麼大志,搶不去你的風頭。
這倒也未必,辟邪漫聲輕嘆,他的主意多得很,王爺今後看着吧。
兩人都是心竅剔透,都體會了一個按兵不動的意思,便客客氣氣地分手。
辟邪只是覺得有些對不住遊雲謠,只得在旨意下來之後又勸說皇帝給了遊雲謠十天假。他的着惱並不瞞着明珠,見小順子出去了,道:鬱知秋此番又勾結上了成親王,聽成王的口氣,似乎知道不少內情。鬱知秋此人不除,遲早會成大患。
明珠點頭,卻道:話雖如此,皇帝親征的日子就在眼前,京中無論如何不能再死人了。
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辟邪禁不住笑了,我倒從未碰上這麼棘手的人。
明珠笑道:要不是我也隨六爺北上,倒可以把這人交給我。
什麼?辟邪嚇了一跳,你纔剛說要隨我北上?
不行麼?明珠正色盯着辟邪。
不行!辟邪斷然道,女子隨軍,軍法不容。我又是什麼身份,怎麼護得住你?
我扮作小子,混在太監堆裡,誰能知道?
不要說了。辟邪沉下臉,宋先生已從大理啓程,月內就到離都,到時和皇帝稟明,隨便想個緣由,放你出宮,你跟在父親身邊我才放心。
明珠怒道:這件事爲什麼不問我的意思,爺獨斷專行慣了,容不得我有主見。
你這算什麼主見?一個人在宮中,若爲人挾持,你覺得我會以你爲意,聽人擺佈麼?
我原不指望你會以我爲意。明珠冷笑,誰說我不是回父親身邊,就是留在宮中?我就一定要聽你的,圍着你轉?
辟邪一笑,別賭氣。
明珠看了辟邪一眼,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這一眼看得饒是深刻,辟邪失了頭緒,茫然目送她出了院子。可見安排好明珠已是當務之急,辟邪次日見了皇帝,就等待時機開口求皇帝的恩典放明珠出宮。不料李及搶在前面進來道:萬歲爺,太后娘娘在慈寧宮叫辟邪呢。
什麼事?皇帝站起來問,也有些擔憂起來,你跟着去。皇帝對李及道,有什麼事快回來告訴一聲。
太后身邊只有洪司言,看着辟邪行禮已畢,仍是一句話也沒有,似乎在等什麼人。
宮女在外拉開門,衣裙婆娑的女官跪在辟邪身旁,叩頭道:奴婢明珠恭請太后萬福金安。
都起來吧。太后吁了口氣,宮裡的事我都知道個大概,明珠是你從寒州帶回來的,一直走得近,宮裡的孩子們可憐見身隻影孤地掙命,想有個依靠,無可厚非。
明珠紅着臉低頭不語。洪司言笑道:太后主子說得她羞了。
羞什麼?太后拉住明珠的手,可惜我沒有生個女兒,自打她一進宮就忍不住的喜歡。宮裡人的女紅由她調教下來,不知長進了多少,這樣的女兒家和小子們玩在一處可惜了。
洪司言瞥着辟邪道:太后喜歡就放在慈寧宮使。
也好,今天就搬過來,從今往後我疼着。
這你可放心了吧?洪司言對辟邪道。
太后擡舉明珠,是她的福分,奴婢也替她高興。辟邪避開她的話頭,隨口敷衍。
你跟着皇帝北上,小心伺候着,別讓我知道你耍心眼偷懶。
是。
都謝恩吧。洪司言歡天喜地,不住催促。
辟邪叩頭,緩緩退出,明珠執拗地低着頭,沒有看他一眼。
太后的眼力還是精明辟邪的心揪在一處,說不出的空蕩蕩難受真要象昨晚說的那樣,自己又能放開手不顧她麼?畢竟是明珠啊,就算是沒有那樣的明眸,那樣的秀眉,只要動其一發,仍會像斬斷自己手足般劇痛。
可是比之利劍穿心的疼痛又能如何?十個親兄弟的鮮血澆鑄的心腸,豈容太后小覷辟邪微微冷笑。
什麼高興的事?得了恩典了?李及湊過來問。
沒有什麼事。辟邪出了慈寧宮放聲大笑。
五月初一,皇帝開始有點坐臥不寧,翻着顏王的筆記,目光卻顯得魂不所屬。
宮裡有座佛院,你知道麼?皇帝合攏了手扎。
辟邪想了想,壽寧花園後面何止一座,道觀也有。
從未去過,皇帝一笑,今日初一,去看看。
唯恐僧道妖言惑主,歷代祖宗的家法都不許僧道侍駕,最後演變成不許皇帝參禮廟觀。
辟邪婉轉道:近日事務繁多,皇上是想清靜一會兒,自然不必帶什麼人。
極是。皇帝笑道,你跟着就行了。
辟邪傳話給吉祥,命人一路上回避,侍奉皇帝悄悄行至壽寧花園後的大佛堂裡。出家在此伺候香火的也是年老的宦官,此刻退出老遠。佛祖金面安詳垂視,悠然無聲。
上香。皇帝道。
辟邪拈香奉在香爐裡,見皇帝揹着手仰面望着,目光沉靜,青煙中嘴角的陰鬱更是鮮明。
你不祈求些什麼?
辟邪微笑道:有皇上在就行了,別的都是虛妄。
你倒輕鬆寫意。皇帝撲的笑了,我何嘗不想能依靠什麼人?
辟邪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奴婢雖然說不上給萬歲爺分憂,不過心這裡有個口子,裝不下的煩惱自然溜了出去。皇上什麼話奴婢聽了都無妨。
佛堂外悉索的腳步,似是三五個女子。皇帝皺眉,向辟邪招手,隱身在帳幔之後。
奴婢替娘娘上香。那宮女的聲音剎是清脆,皇帝聽着耳熟,好像是椒吉宮裡的人。
果然聽慕徐姿道:不用,我自己來。
宮女撣動跪墊之聲,衣裙腳步交雜之聲,頗爲熱鬧。一會兒靜下來,只有慕徐姿撥動佛珠的聲音清晰可聞。
佛祖保佑皇上北伐凱旋。慕徐姿默誦完佛經,輕聲祈福,隨後又默然半晌。
皇帝一笑,正要走出去,慕徐姿卻接着顫聲道:如果皇上有什麼意外,佛祖可憐見,千萬別讓我知道,只求能在皇上之前一刻,拋卻這孤獨塵世,地下能對皇上笑臉相迎。我只求這一件,其他榮華子嗣一概不要,就算皇上從此再不眷顧臨幸,也沒有什麼
娘娘!一旁的宮女已然驚呼起來,不吉祥的話,千萬別說。
說也說了。慕徐姿如釋重負,磕了頭走吧。
拋卻所有的尊貴幸福,只祈求早死皇帝覺得慕徐姿有點癡了,傻了,掏空了一切都給了自己傾聽着她的腳步遠去,他撩起帳幔走到佛堂外的陽光下,百般的憂慮中又多了一件心事。
朕打算擡舉訸諧兩個淑儀。他道。
辟邪對這種事提不起興趣,懶洋洋地敷衍,是。奴婢給皇上道喜了。
女人想要的東西,男人通常都給不了。長相廝守,白頭到老,哪怕是死在一處,對此刻的皇帝來說都沒有斬釘截鐵保證的勇氣。
都冊妃。皇帝的聲音明朗起來,與其說一瞬間擺脫了些微內疚,倒不如說是盡其所能,給喜歡的人恩典和依靠,忍不住有無限的欣慰。
那麼今日就得交給內務府預備。辟邪道,至少金冊少不了置辦。
快去吧,諭知內務府之後,兩個淑儀的宮裡都去報個喜。
皇上,奴婢領過旨意,不得往嬪妃宮裡走動。
眼前沒有別人,就是你了。皇帝笑笑,給你機會發財,還要挑三揀四的麼?
辟邪無奈,去過內閣和內務府,不情不願地拖着腳步向椒吉宮走去。門前的小太監看見他不住的點頭哈腰,一迭聲的六爺請入宮內。
給娘娘道喜。辟邪笑盈盈叩頭,萬歲爺的旨意,也請得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就要冊封娘娘爲妃呢。
是麼?慕徐姿在喜訊之下茫然,漆黑的眼神遙望着遠方,更顯深邃。
娘娘大喜啊!椒吉宮的宮人開始歡呼雀躍,奔走相告,一瞬間便跪了一屋子的人,齊刷刷叩頭賀喜。
皇上怎麼想起來的?還說了什麼沒有?
辟邪掩飾自己的冷笑,娘娘聰明,不用奴婢說,也明白的。
你們都出去。慕徐姿向衆人微笑道,一會兒好好樂。
這便是有要緊話說了,衆人風捲殘雲似地退出門外,殿上只有辟邪一人仍跪在地下。
有一件事麻煩公公。慕徐姿道。
不敢當。娘娘有什麼差遣儘管吩咐。
慕徐姿站起身慢慢踱着步,裙襬流雲輕拂,在辟邪眼前飄忽。
娘娘。辟邪覺得有些眼暈,忙道。
啊,公公起來說話。慕徐姿回過神來,我有位兄長,名燦、字離姿。現在京營裡當差。
京營裡沒有這個人,辟邪道,娘娘確定?
的確在京營裡,不過改了什麼名字,便不知道了。他這次一定會扈駕北上。慕徐姿道,公公!無論如何,請將他活着帶回來。
奴婢斗膽說一句,娘娘此言差矣!這件事只要和皇上一提,萬歲爺定會將娘娘的兄長調至御前當差,這便絕無有閃失的道理,豈不是穩妥。再說,奴婢是個微賤之人,也無什麼本事,京營中不過是監軍,插手不得調防的事,如何能替娘娘效勞?
慕徐姿道:不,這件事怎麼能驚動聖上?公公,你有多大的本事,宮裡沒有一個人說得上來,如果這件事公公不能辦,天下便沒有人能保住我兄長性命了。
辟邪極快地回味了一下慕徐姿話中的意思,笑了笑道:娘娘這是難爲奴婢了,奴婢辦不到的事,不能隨便答應主子娘娘。慕徐姿眼中異常深遠的神色凜凜逼近,他說了句告退,竟有些顧不得禮儀側了身要走。
辟邪,等一下。慕徐姿搶上一步,拉住了辟邪的衣袖。
放手!辟邪心中突有一股無窮的厭煩嫉恨之意,猛地揮袖甩開慕徐姿的手,慕徐姿被刺痛的表情讓他霎時冷靜下來,縮回手躬身慢慢道,娘娘,放手。
兩個人微微喘着氣對視着,彼此眼中的惱怒讓雙方漸漸有所領悟。
原來如此。慕徐姿明白得更快些,輕柔地綻開笑容,一如既往的桃花撲水,秀霞滿天,她坐回椅子裡道,算我求你幫這個忙。
辟邪仍在迷惑着原來如此的含義,冷冷道:不敢,奴婢只能盡力去辦。
那就好。慕徐姿慢慢收回了刺人的目光,靜靜垂着眼,跪安罷。
辟邪磕了頭出去,身後椒吉宮的小太監追上來,這是娘娘的賞賜。
奴婢謝恩。辟邪接過那二十兩銀子,道,要緊話忘了說,等旨意下來,娘娘可要準備着沐浴齋戒。
小的們會伺候,六爺放心。
眼看就是大日子,皇帝爲冊妃和親征兩件事,共要齋戒三日。自五月初二起,就挪在齋宮裡住。各府部院寺早忙得足不沾地,奏摺反而少了,只有各地的諫書仍在源源不斷地上來,指望皇帝在最後一刻改了主意。
都當朕是兒戲,不看也罷。皇帝看着送摺子來的霍炎,突然道,跟朕一起出徵的人裡面有沒有你?
回稟皇上,臣算是個文臣,內閣裡各位大人都沒想起臣來。
也好。成親王監國,政務繁多,你要鼎力相助。
臣雖不才,皇上從前對臣說過的話,臣總是記在心裡的。
好。皇帝頗爲讚許,你的老母和髮妻什麼時候接到京裡來,兒子不在跟前,總不能稱得上孝順。
角落裡悉悉索索的,是辟邪在偷偷的笑。霍炎漲紅了臉,道:皇上教訓的是。不過皇上親征之後,臣身處要衝,京中事務繁忙,一樣冷落臣母,反而不美。
你是極聰明的。皇帝嘆道,沒有後顧之憂,辦事更方便。去吧。
皇帝看着他退出,扭頭對辟邪道:你說的不錯,他既然不肯接家眷過來,必對景儀心存戒備,可見還是靠得住。可是話說回來,天高皇帝遠,到時離都就是景儀的天下,他一旦有什麼異動,我們拿得出什麼良策?
辟邪搖搖頭,奴婢沒有想好。凡事只能先仰仗太后娘娘做主。
從來太后似乎就更偏愛成親王一些,要是鬧出武姜共叔段的風波來,倒頗是棘手。皇帝絲毫沒有寬慰。
五月三日,皇帝祭告天地神祠行禡祭禮。五月四日,服通天冠、絳紗袍,省牲視滌。五月五日,端午,皇帝告太廟、世廟,皮弁御清平殿寶座,承製官奏發皇妃冊寶,降自中陛,宣道:冊慕氏、衛氏爲妃,命卿等持節展禮。女樂絲竹中,訸諧兩位淑儀具六龍雙鳳冠,服禕衣,至殿上受冊。
幾日未見,此時不過匆匆一瞥,一雙絕代佳人便在紫煙的朦朧中被女官簇擁而去,叩謁太后、皇后之後,又是外命婦朝賀。皇帝咀嚼着慕徐姿憂鬱的神色,也是悵然若失。
皇上。冊妃已畢,大臣們都候在清和門外,是不是傳宴?
賜宴,賜糕糉。皇帝起身,看太后皇后那邊賜宴差不多了,來告知一聲。
皇后連月來一直病重,端午賜宴命婦也只有太后主持。外朝內宮各敬酒九行,繁文縟節纔算告一段落。皇帝換了武便裝,神采奕奕出來,這一日的熱鬧氣象才真正開始。
京城水面寬闊,民間端午賽船一向都自雙秋橋始,迄於飄夏橋。而往年皇帝只駕幸西苑福海,觀看內廷侍衛的龍舟賽。今年因大戰在即,特意在侍衛、禁軍、京營、水師、九門提督衙門中選拔了三百多名好手,逆水競渡,只爲激勵京師民衆競勝的士氣。故而雖鑾駕在此,也不禁百姓沿江圍觀。京中市民早在五六天前得了消息,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大事,爲一睹皇帝龍顏,有的甚至在兩天前便拖家帶口在江堤上鋪展竹蓆,搶了視野開闊的好地盤。這日一早,京營兩千鐵甲槍手驅趕人羣佈防,結繩爲界,三步一人橫轉鐵槍,猶如城牆矗立,不許百姓趨前。饒是這般掃興,中午以後兩岸仍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層層疊疊厚達裡許。
未初時,皇帝駿馬奉太后慈駕出清和宮,漫天旌旗傘蓋,繁花瀉地的錦繡官員扈從兩宮過奉天橋。皇帝在上江御道碼頭下馬,恭送太后前往一里外的雙秋橋楓林,內務府早兩日已在兩處臨江開闊處搭了彩臺,涼棚遮頂,眼界開闊,江面一覽無餘。
離水之上,京都水師已在上江御道碼頭備下九條十彩銜珠龍舟,各插本營旗號,每船三十六名虯虎壯漢,精赤着黝黑健碩的上身,持槳肅穆靜候,舵手一人體格偉岸雄壯,披紅花操大槳,安穩立於船尾,壓得龍首微昂,更有出水飛揚之姿。皇帝讚了聲好,號炮聲中登上彩臺寶座。沿江河岸十數萬臣子百姓黑壓壓跪倒稱賀: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頷首,又是號炮一聲,百姓轟然歡呼,你推我擁,拼了命地向江邊擠來。
吉祥在喧鬧中不由拔高了聲音,站出來躬身道:恭請萬歲爺欽點各船龍鼓手。
這個位置一直是留給朝廷中出身親貴的少年,不然就是皇帝寵信的年輕臣子。在船上雖用不着滿頭大汗地出苦力,但因兼着龍頭標手的職責,往年頗有在最後落水的。
今年除了九門提督衙門,京營、禁軍、侍衛營、水師各出兩條龍舟,皇帝當下在各營中點了幾員愛將。京營中是陸過,侍衛裡是遊雲謠和鬱知秋,九門提督衙門的是袁迅的嫡長子,也是太傅劉遠的愛婿,均不出衆人所料。只是最後京營和禁軍還各差一人。
萬歲爺,這是
皇帝道:京營隨朕北上,禁軍與成親王留守京師。你們說這兩個位置是給誰留着的?
原來皇帝和成親王要親自掌鼓鬥龍舟,一句話被人交頭接耳地傳開,京營士卒都是大感臉上有光,相顧歡笑,不由讓消息層層透了出去,一會兒便鬨動全城。
這是怎麼了?突然這麼鬧?太后在終點的彩臺上,深坐珠簾之後,被外面百姓這一陣沸騰嚇了一跳。
洪司言叫人下去問,不刻上來稟道:皇上和成親王要親自鬥龍舟呢。
胡鬧!太后笑道,這是天子做的事麼?
太后年年在福海看划船,不過是應個景兒,早不覺得新鮮。今天興師動衆的出來,也是因爲若自己不來,兩位太妃和幾個年輕的妃子便不得出來了。正在閒坐,聽了這個回稟,也覺十分有趣,話是那麼說了,仍叫人打起簾子,往明晃晃的江心裡看。
還沒動靜麼?妃子們笑問。
洪司言忙道:主子娘娘們心急了,要等響了號炮纔開始呢。
這號炮就是遲遲不響,百姓焦急萬分,墊着腳伸着脖子向上江御道方向觀望,猛聽御駕前彩聲大作,原來是皇帝起身,寬去上衣,赫然露出一條彩繪的斑斕翔龍,金鱗雲爪,環繞身周,背後龍顏兇惡,恣行無忌,凜凜然煞氣沖天。不知是因這金龍威武,還是皇帝體格出人意料的雄壯,羣臣彩聲脫口而出,內臣們更會起鬨捧場,將個好字叫得震天價響。
你怎麼樣?皇帝的驕傲威嚴今日鋒芒畢露,微笑着問成親王。
不。成親王臉色慘白,竟不顧禮儀貿然出口拒絕。
皇帝不料他如此掃興,沉下臉問:你說什麼?
臣不擅這個。成親王抖作一團,跪倒叩頭,皇上饒了臣吧。
羣臣大譁,皇帝更是氣得眼前一黑,不過正該高興的時候,不能發作弄得不歡而散。皇帝垂目下顧,此時能及得上成親王身份的只有洪王世子洪定國。
世子,皇帝很客氣地道,願意代勞麼?
洪定國跪奏道:皇上有命,樂意之致。不過臣在洪州有一班耍龍舟的伴當,這幾日正好到京,臣在此替他們乞求個恩典,能在皇上面前,能在京中各位王侯將相面前露個臉兒。
皇帝自然不會駁回,笑道:準卿所奏。
洪定國吩咐了李呈,不刻有一條紅鱗龍舟,自對岸下水,槳手舵手一色的金粉抹身,雄健無比,金身羅漢乘龍而來的氣勢,陽光下燦爛奪人雙目。
皇帝按耐住冷笑,喝彩道:好!
吉祥恐不懂事的人跟着起鬨,惹得皇帝更爲不悅,忙上前高聲道:萬歲爺,這禁軍一支船上,尚且無人操鼓,請萬歲爺示下。
你看呢?皇帝問成親王,既然你不擅長,薦個人總行吧。
成親王的臉色才緩過來,這時又漲得通紅,道:臣看還是皇上喜歡的人才好,辟邪如何?
好啊。皇帝總算高興起來。
辟邪忙道:奴婢什麼身份,敢與皇上和衆位英傑同場競技?
玩耍而已,有什麼打緊。皇帝大笑,當先走下彩臺。
此時陸過等人都赤了上身,腰扎紅緞,順序登舟。京營的龍舟也已靠岸,皇帝輕捷躍上船首,身上金龍跟着張牙舞爪,直欲飛去。四周京營士卒喜不自禁,高呼萬歲。
辟邪跟在後面甩掉宮衣,胸前一道寸許傷痕依然鮮紅。
李呈趁他走過身邊,不失時機嘲道:原來竟是如此兇險,要不要緊?
已好了。辟邪道,多承您老費心了。
小公公危急之下,還記得救我出水,我很承小公公的情吶。
雖然公公只會幫倒忙,辟邪笑道,但公公若死了,我這個差事就辦得不漂亮了。
李呈惡狠狠道:小公公年紀輕輕,武功就高到這種妖邪的地步,只怕難得永年呢。
彼此彼此。辟邪一笑,洪王座下高手,年紀也不大啊。
公公趕緊了。禁軍舵手呼道。
辟邪輕身掠上龍舟,緩緩蕩向江心。十條龍舟在水面上一字排開,舵手牽住纜繩,堪堪停在起點紅線之後。
萬衆屏息,只聽號炮一聲巨響,鼓點急催,短槳急劃,頃刻間十條龍舟衝破紅線,直撲雙秋橋前龍門。衝出十丈,鼓聲漸緩,洪定國的龍舟飆於最前,皇帝緊隨其後。民衆認出正中的皇帝,隨着京營將士高聲助威,兩岸萬歲之聲連綿起伏,聲勢撼天。
辟邪擔心有人行刺生變,不住向兩岸打量,扭頭相望,見他二人兩隻船都行在江心,咬得甚緊,唯恐皇帝有失,擡手示意舵手,搖動大槳,急追上前,銜住洪定國船尾。洪定國冷笑,鼓聲加緊,又將兩船甩在後面。皇帝仍十分沉得住氣,不管船上槳手神色焦急,鼓點只是不變。洪定國、辟邪、皇帝,三條龍舟連成一線,筆直飛馳向前。
歡聲已動至雙秋橋。妃子起身遙望,問道:只看得見最前面金燦燦一條龍,可是皇上麼?
大概不是。洪司言笑道,應是成親王的船,他平素就喜歡驚世駭俗的玩意兒。
好是耀眼啊。太后道,要把皇帝比下去了,又要在我跟前鬧了。她對這兩個兒子之間的競爭也極爲關注,終於放下茶盞,起身觀戰。此時賽程過半,十條龍舟漸漸向江心匯聚,又有鬱知秋一條船鼓聲猖狂,衝在辟邪左側,糾纏在戰團之中,轉眼又向上遊搶了十多丈。一里競渡,十停中已賽去六停,皇帝將鼓聲舒緩,由得槳手稍作休息。洪定國的鼓聲只是越作越緊,那班槳手也極是堅韌,整齊劃一,猶如機栝銅人行舟,竟不露一點疲勞之態,僅這一瞬,又領先了三四丈。辟邪不會計較輸贏,萬事只求太平爲上,緊貼皇帝座船。如此卻讓鬱知秋超出,佔到筆直的航線,擋在皇帝之前。
不知死活的混賬!辟邪對他這股狠勁哭笑不得,不由暗罵,伸手一指,向舵手示意。舵手心領神會,助槳逼上前去,龍首撞在鬱知秋船側,硬生生擠開丈許。
皇帝的槳手雖在調息,船尾的舵手卻猛然發力,大槳一搖,便沿辟邪開出的航道,向前猛竄半丈,三十八人的龍舟竟像飛葉輕滑水面,倏然蕩前,不會兒便與辟邪並頭齊進。那舵手將臉上的油彩抹去,向皇帝和辟邪露齒微笑。
姜放?辟邪恍然,難怪神力如斯,原來是上將軍親自掌舵。
皇帝與辟邪相顧大笑,水光陽光照得人滿眼生花,只覺這一刻君臣投契不已,說不出的歡喜愉悅。皇帝大喝一聲,高舉鼓槌,疾風暴雨般地打了下來。這船上的槳手早就憋足了氣,聽鼓聲催動,都是放聲吆喝,飛輪般使槳,藉着洪定國龍首破開的水流,頃刻追上洪定國船尾,咬住不放。
皇帝一直落後,百姓大爲駭異,眼看只剩五十丈開外的水面,以爲皇帝獲勝無望,沮喪中聲音也低了下去。不料此刻皇帝驟然衝刺,數萬人又來了精神,助威聲海潮拍岸,一浪高過一浪。後面六條船上衆人也是精神大振,不甘示弱,咬着牙豁出所有氣力,奮力趕來。
雙秋橋前龍門在望,正中懸掛的大紅花球也看得極清了,姜放輕輕巧巧擺舵,皇帝的龍舟頓時搶到洪定國船邊。辟邪轉臉看了看,見他們兩船並駕齊驅,一時難解難分,忙加緊鼓點直欲上前。水波忽而一分,鬱知秋的船又斜裡駛來,佔據直道,向着辟邪笑。
百姓哪裡知道其中那麼些緣故,只見四條龍舟結對兒相爭,精彩紛呈,都拍手叫好。
皇帝和洪定國距龍門也不過就是十丈開外,都拋了鼓槌,攀上龍頭。辟邪雖離着還遠,只怕皇帝着了洪定國算計,也連忙反身掠上龍首,手中提着鼓槌,只要見一點意外,便出手偷襲洪定國。
到了到了,可看得清了。正登上龍首要奪標呢。雙秋橋這邊的宮女太監擊掌歡呼。
太后看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那個是景儀麼?
主子說的是哪個?
紅鱗船上的那個。
不象。
禁軍旗號下的金藍鱗片的那個呢,怎麼如此行險,站在龍頭上?
成親王身量更高些,看着也不象。
太后尚在迷惑,太監來說上江碼頭侍駕的大臣們都挪到這兒來了,成親王求見。
你不在船上麼?太后見了他大驚。
成親王面有慚色,道:乾清宮的辟邪替臣上船了。
那麼紅鱗龍舟上的又是誰?
洪親王世子洪定國。
太后原以爲就算爭得熱鬧厲害,不過是爲場面好看,最後總是皇帝有驚無險取勝。但對手若是洪定國,那就什麼都保不定了。皇帝若在十數萬百姓面前栽這麼大一個跟頭,顏面盡失,何以立威?太后指着成親王低聲怒道:上陣親兄弟,你又怎麼臨陣退縮?你心中那點業障何時才能消退?真是沒出息。
成親王被她罵得擡不起頭來,太后拂袖道:去吧。
迴避在內的妃子們也聽了個大概,待成親王退去,一涌而出站在彩臺邊上,扶着欄杆憂心如焚觀望。猛聽兩岸齊聲驚呼,原來洪定國的舵手來狠的,硬讓兩船龍頭相碰,皇帝身子一晃,有落水之虞,觀衆都是驚叫出聲。
諄、誼二妃都是抽了口冷氣,諄妃更是膽小,捂着眼睛不敢再看。慕徐姿緊捏着手帕一臉以身相代的決心,又向前衝了一步。諧妃衛氏頗冷靜,暗暗拉了她一把,卻不做聲。
洪定國的船趁機領先了三尺開外,龍首將進龍門。辟邪距他不遠,手持鼓槌,正要擲去,卻見皇帝仍在奮力攀登龍首,一個轉念垂下手來。
洪定國此時勝利在望,伏身在船頭龍首之上,標的花球已觸手可及,想到今日給了皇帝一個下馬威,不禁洋洋自得。不料眼前金鱗閃爍,蛟龍飛掠,正是皇帝奮身登上,駐足龍頭,探身伸長手臂,堪堪比洪定國早了一分,穩穩摘走花球。洪定國的舵手大怒,想趁皇帝正立足不穩,一舉將他撞於水中,也叫他出個大丑。姜放眼光老道,抽手搶過面前槳手的木槳,灌足勁力擲去,將洪定國的掌舵大槳攔腰斬斷。
辟邪鬆了口氣,才發現鬱知秋已然趕到前面,忙命人加緊。鬱知秋雖不能與皇帝爭勝,能贏了辟邪也十分高興,卻見遊雲謠的龍舟碎浪追來,人探出身子高叫:鬱兄,那是成親王的船!
鬱知秋冷然一個寒戰,想緩下龍舟去勢已是不及,還是比辟邪先到一步。
待十條龍舟全部過了龍門,皇帝的龍舟已經悠悠轉回,沿江緩行,百姓見他贏得結實漂亮,驚雷般的歡呼回聲直要摧裂整座京師。皇帝手持花球,渾身金鱗耀目,穩穩立於龍首之上,肅然望着遠處的洪定國。那目光決非鋒芒可以形容,洪定國在這浩瀚氣勢之下,也不免低了一低頭。
萬歲萬歲,萬萬歲劉遠伏地贊拜。
萬歲萬歲,萬萬歲彷彿靜水驚石,禮讚跪拜之聲從此波瀾般漾至十數萬人羣中。
風翔江面,令人心境颯然浮空,爲君之樂就在這城池折腰,江山共讚的一瞬皇帝慢慢環顧,遠眺明媚陽光下彩虹般飛躍離水的九座長橋,悠然品味着半座京師喧譁之後突來的悄寂無聲。
端午深夜如常流逝。明日,京營四萬將士將在離都攘狄門外集結列隊,恭候皇帝鑾駕啓程北伐。京營統帥姜放,此時徘徊在府中東廂院中,仰頭看了看天色。
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辟邪在書房內笑道,還不到時候。
是。姜放進屋道,主子爺比我沉得住氣。
辟邪月白的絲袍,手裡搖着團扇,悠然道:這有什麼沉不住氣的。都是自己人。
姜放喝了口濃茶,道:今日熱鬧了一天,我都覺得累了,主子爺倒仍是精神奕奕。
若不是成親王臨陣退縮,哪裡就要你我親自操鼓執槳?說到這個,辟邪皺眉,就是一件事不明白,成親王凡事都灑脫,怎麼今日在大庭廣衆之下畏縮起來。
姜放長嘆一聲,這裡面是有個緣故的。
辟邪奇道:難道他不識水性?
這倒不是。凡是皇子每年在上江避暑,水裡山上都去得,從小水性就不錯。只是爺還記得我曾在上江射殺過行刺皇帝兄弟的刺客麼?
記得。
那刺客極聰明,未免別人識破皇子爲人所殺,竟要溺斃那兄弟二人。等我趕到時,兩兄弟都被他按在水裡,救上來的時候,成親王幾乎沒了氣息。
難道爲這一件事就怕了水?辟邪失笑,斷斷不會,上元節的時候還見他乘船在江中游玩。
要說那件事都因當今皇帝少時不經事,避了人帶着成親王獨自亂走才起。經此一事,恐怕懂了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龍舟奪標並非沒有風險,想起少時遭遇,有些恐懼,也是人之常情。
辟邪道:但凡有人之常情,就會被人有可乘之機。他這麼愛惜性命,沒有半點冒險的勇氣,只怕難成氣候,虧我還在爲他發愁。
有我吳十六在主子爺愁什麼?門外人朗聲一笑。
十六哥到了麼?辟邪大喜,迎出門外。
吳十六和宋別二人都已翩然而至,吳十六撩起衣袍給辟邪叩了個頭,小主子爺安好?
十六哥快起來。辟邪伸手相扶。
宋別不似吳十六和姜放一般是顏府家奴出身,只是口稱小王爺,拱手躬身行禮,辟邪還禮不迭。
姜放請衆人入席,親信的小廝擺開盛宴,應節氣奉上硃砂雄黃菖蒲酒,糉子並非人人愛吃,姜府還是擺了各色玲瓏的小糉子,算應景。
小姜,讓你破費了。吳十六笑道,怎麼還不舉杯預祝小主子馬到功臣,凱旋還京?
且等一等。姜放道,還有一位稀客。
吳十六吃了一驚,難道那廝得空也來了?
小廝躬身推門,門外那人慢條斯理冷笑道:吳胖子狗嘴裡還是吐不出象牙來,臭毛病一樣沒少。
那人病殃殃走入,目光煞是犀利,盯着辟邪看了一眼。
姜放起身道:主子爺沒見過,這是二先生。
辟邪氣度雍容,端坐一笑。
那人目光中頗有欣慰之色,欣然跪倒,範樹安給主子爺叩頭。
辟邪這才起身相避,微笑道:二先生請起,書信往來這麼久,今日才得相見,甚是失禮。
範樹安道:雖然十六歲上就離開王府,但算起來還是王府家養的孩子,小王爺切勿跟我客氣。
辟邪謙道:二先生身處虎穴,多年來不斷周旋,其中辛苦非我可以想象,在各位面前,我後生豈敢託大?大先生、三先生可好?
託小王爺的福,都好得很。
別客氣啦。吳十六這些年來沾了不少江湖氣,大咧咧道,小王爺和四方領袖今日都在,先乾一杯要緊。
胡說。範樹安笑道,倫零尚不在此,不然倒也可以說齊了。
衆人說說笑笑,入席舉杯。
吳十六問道:你不是在多峰麼?怎麼跑出來了?
洪王世子叫小王爺劫走,洪王怎會不動怒,先前調了兩萬人要剿滅多峰廿寨,好在我已命白大統領人馬下寒州去了,讓他們撲了空。
白大白二也是好久不見,等我回了寒州,爺們兒好好樂樂。
辟邪問道:這兩萬洪兵而後又去了哪裡?
也是衝着東王去的。範樹安道,洪王在少湖中還有一座水寨,這兩萬人潛伏其中,一旦東王有所異動,便出兵相抗。
辟邪笑道:二先生就是領着這兩萬人前往少湖的麼?難怪今日洪定國突然叫出一班龍舟好手,想必也是這裡面的人。
正是。那些都是洪州水師的參將遊擊,頗爲了得。
這卻正好。吳十六道,多峰兩萬人,洪王兩萬人足以讓東王自顧不暇。
辟邪道:朝廷在東邊也埋伏了一招棋,十六哥可知道陸巡這個人?
分守東海道參將。吳十六答道,陸家原來和京營也頗有關係,他的父親還和我有點交情。
很好,十六哥回去之後,儘快和這個人結識。
宋別道:如此看來,東王現在已不足懼。唯一擔心的,還是他和西王勾結造反,東南兩地亂起來,不是幾萬人壓得住的。
這就要仰仗宋先生在大理周旋了。
宋別微笑道:段秉此人野心勃勃,已按耐不住,倒是可以利用。
姜放道:要說性子急,沒有比東王更急的了。齷齪手段層出不窮,竟然刺殺王舉和良涌。不知他能撈到什麼好處。
嘿嘿。吳十六冷笑道,這兩人一死,朝廷沒有統兵的大將,和涼王分歧一起,北境自然空虛。東王和月氏早有勾結,自壞門戶的事還是做得出來的。要是皇帝親征,更是他作亂的好時機。
刺客既然是雷奇峰,洪王不會不知。
自然知道,範樹安拈着幾根長鬚,不住點頭,洪涼兩州一衣帶水,同氣連枝。王舉一死,豈不是涼王奪取兵權的好時機,就算是皇帝親征,若非洪王世子也在軍中,必叫皇帝有命去,無命回。
姜放笑道:可見皇帝親征是民心所向,大勢所趨。主子爺尚愁手中無兵,此次隨皇帝北上,正是在震北軍立威的機會。
衆人放聲大笑,吳十六更是連連撫掌,到底是小主子勸誘皇帝親征,纔有了這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哈哈,眼看就要四海昇平了。
五個人又商定了幾條計議,夜色已是極濃,酒到盡興,人言暢歡,範樹安行動須極小心,先行告辭。
吳十六笑問姜放:你呢?今晚和我們粗人混在一處,此刻定是想飛了吧?
姜放向內宅一瞥,道:拙荊一直病,又擔心着,今晚只得哪裡都不去。
吳十六嘆道:棲霞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就算你們一時不能廝守,眼看就要打仗拼命,怎麼也要給人交待一兩句話吧?
十六哥教訓的是。姜放忍不住嘆了口氣,我總會給她個交待,一切只好等回來再說了。
嘿!吳十六氣得拂袖,老宋,走吧。
宋先生請稍候。辟邪上前道,明珠那件事
怎麼?宋別微吃一驚,她說什麼了?
辟邪笑道:那倒沒有。晚輩只是覺得她在宮中着實兇險,若先生可以在京稍駐,我總能想法將她接出宮來,宋先生有女兒服侍,不也好?
這個宋別沉吟半晌,無奈道,老實對小王爺說,這個老朽做不了主。
辟邪爲之氣結,怒笑道:宋先生,事關令千金安危,正要您拿主意的時候,怎麼如此推託?
宋別嘆道:這裡有個難處
什麼難處?只要是晚輩力及,都會替宋先生辦妥。
不提也罷。宋別匆匆想走,被辟邪一把拉住。
辟邪急道:此事還請宋先生定下個計較。
宋別垂目看着一階月色,仍在沉吟。
宋先生!辟邪拔高了聲音。
哎!冤家!宋別跺了跺腳,兩個人竟要生生逼死我。
辟邪大覺蹊蹺,此時只是拽住宋別不放。
小主子,彆着急。吳十六趕緊過來分開兩人,老宋,既然到這個地步,還是說明了好。
說明什麼?辟邪隱隱感到不妙,冷汗已經微微沁出。
宋別神色一狠,下定決心道:小王爺不是不知道,我的髮妻是大理公主,只因被大理皇帝拱手送人,又怕我造反,殺了我的全家,逼我流落中原。
辟邪乾乾脆脆道:知道。
承蒙老王爺相救,那一年我帶着明珠輾轉到了離都,就落腳在顏王府上。明珠不過一歲,被小王爺的生母鄭王妃接入內廷撫養。
辟邪笑道:難道我小時還見過明珠麼?
想必是忘了。宋別嘆道,鄭娘娘見了明珠十分喜愛,叫我抄了她的生辰八字進去,一看之下才知道和小王爺同年、同月、同日的生日。
辟邪猛地退了一步,宋別搶着續道:老王爺看了,也覺十分有緣,明珠出身又高貴,當下便替小王爺下了聘禮,已爲小王爺選作未來的王妃。
等等,等等。辟邪滿身冷汗,扶着桌子坐下,宋先生,你別取笑我。
吳十六道:宋先生說的句句是實,主子爺好好聽着。
後來顏氏滅門,我道小王爺身故,沒怎麼將此事放在心上。不料小王爺兩年前竟到了寒州,這才知道那個顏久,就是現在的辟邪了。宋別蒼涼神色中勃發一股傲氣,道,我身經那樣的變故,原不將什麼貞節操守看在眼裡,想賴了便算了。明珠見我躊躇,便對我道,跟着小王爺上京,服侍小王爺兩三年,若能替小王爺立下些功勞,也算沒有辜負老王爺的恩情,那時再回寒州,父女二人還清了債,心裡再沒有愧疚。只是跟了小王爺兩年,明珠一時也割捨不下,我此時說出來,她定會不住埋怨。
退婚!退聘!退!退!退!辟邪大叫一聲,紙筆呢?寫休書也可以!
主子爺!姜放按住他道,什麼休書?主子爺糊塗了麼?
那就退聘。辟邪脫力,喘息半晌,黯然望着宋別,乞求道,求宋先生作主。
宋別看他,也是憐惜,默默搖了搖頭。
宋先生!
老王爺當年下的聘禮決非玩笑。除了珍寶信物,還有萬兩白銀,連封號也定好了爲寒江妃子,白紙黑字寫着。現在我兩手空空,拿什麼還給小王爺。要說兩年前擷珠繡坊還有人出價一萬兩強買,現今就是白給他,他也不要呢。
吳十六怒道:這點事記仇到現在!小王爺這樣,你還說笑!
宋別撫着辟邪的肩膀,心中也是十分傷感,小王爺當然不會在乎區區一萬兩銀子。只是貴重的信物都在明珠手上,想要退聘,只好對她當面說。
知道了。辟邪豁然起身。
吳十六拉住道:難道今夜就去?也算是二十多年的緣分,主子爺就要啓程,臨行還要傷明珠的心?傷明珠的臉面麼?
不要管我!辟邪摔脫他的手,踉蹌衝到門外,從院中一掠而出。
涼風灌耳,辟邪燒得通紅的臉才漸漸涼下來原來明珠的心竟是全部在自己身上辟邪大喜大悲,駐足在慈寧宮牆上,欲哭無淚,只想放聲大叫明珠的名字,要她說明道清,然後一刀斬斷,永絕後患。
明珠、明珠!辟邪心中默唸,這名字就分明是清靈溫潤的寒江水波,又如何斬得斷。想到居養院暖春新綠,嚴冬白雪,就一時心亂如麻,想一句開口說的話,竟沒有半點頭緒。
六爺?
辟邪猛驚了一跳,看清那清秀絕倫的少女正微微側首笑道,原來宮中還有六爺牽掛的人?
辟邪頭痛欲裂,不住向後退卻。
今夜見到我父親了?明珠悄聲問,怎麼了?六爺還在生氣麼?
跟我來。辟邪拉住她的衣袖,向慈寧花園行去。一路景物全是濃濁的黑影,辟邪眼裡耳裡只是那側首的風韻,柔軟的牽掛二字。
算了吧,見了面才知道原來自己也割捨不下,明日分別,又何時再見?就留一點牽掛,留一點心,留一點臉面又能如何?
辟邪看着明珠,只覺得二十多年緣分無從說起,明珠所有的不幸,都是爲自己一人所生。如今所有的心思只是想對她說一句一切等我回來再說,卻在她輕柔的微笑下躊躇:如果自己一去不回,死於沙場,對明珠來說難道不是最大的幸事麼?
如果兩年前自己沒有親下寒州,明珠是不是也該擇定良婿,在細柳陽春下的閨樓中織繡嫁衣?
如果當年自己也追隨父王而死,明珠是不是早就嫁作人婦,過着子行膝下,舉案齊眉的日子?
幸與不幸,有時並非一個機緣巧合就會翻天覆地。有些就象是從胎盤中帶來的蠱毒,糾纏着,牽絆着,洗刷、掙扎都是無濟於事。顏久已成廢人,固然是明珠的不幸;但若顏氏一門榮光猶在,聖眷如初呢?錦衣玉食的跋扈小郡王和寒州不問世事的清高少女註定是一雙怨偶,怎能生出如今這般相依爲命,體貼憐惜的緣分?
宿命沒有給過兩人半分機會,辟邪此刻才突然發現它的利爪一直扼着自己咽喉,憤怒和無奈爭奪着他的神志,心象是要掙脫桎梏,怦怦跳得厲害。
六爺明珠發現他眼中兇惡的目光,不禁後退了一步。
一切等我回來再說這句話盤旋良久辟邪張了張嘴脣,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明珠望着他的臉,哧的一笑。
別笑!辟邪低聲道,張臂將明珠柔軟的身體鎖在懷裡,注視她溫柔的面龐。
明珠在不知所措中發抖,目光流轉了許久,慢慢閉上了眼睛。辟邪俯下臉,能感覺到她溫馨纖細的氣息,明月一般皎潔的額頭下,漆黑修長的睫毛就象她的心情,不住顫動。
明珠。辟邪喃喃道,嘴脣終於觸到了她的額角這就是明珠清涼的肌膚下有種特別的溫暖氣韻,卻正象烙鐵般燙傷了他的理智。
辟邪渾身戰抖着鬆開雙臂,慢慢向樹後退去。
辟邪!明珠拉住他的手。
平時光彩奪目的少年愈見慘淡,只有瞳孔燒得赤紅,清冷的手指彷彿冰雪消融般從她的指間掙脫。
無可挽回了明珠獨自在彎月下輕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