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前幾日,杜閔還是不信這個邪的。
自西王急信傳來,應允出兵夾擊椎名,杜閔便放心大膽將主力人馬抽調回寒州邊境,自閏六月二十七日起,杜閔只是以戰艦於別水之上拖延,只待與倭人朝廷交涉完畢,交割完銀兩,便有倭人朝廷的旨意將椎名召回。押送銀兩與倭人交易的差事交給黑水大營參將秦毅處置,而倭人朝廷的戰船因椎名上岸掠地,與中原激戰,恐東王扣押報復,連忙起碇回國,後在杜閔再三交涉之下,才搶在海上風浪之前,至閏六月二十九日到達黑州沿海。
閏六月三十日,杜閔自東王府邸出發,快馬直馳少湖,繞過與椎名糾纏的戰場,於通水關以西碼頭登乘戰船,統帥水師人馬共兩萬,直撲少湖西面水域。
這一日東風飆然,少湖浪高,正是夏季少湖漁民生計最蕭條的時刻,放眼望去,湖面上白汪汪的似無邊際,沒有零星半點生氣。雲層後的陽光還是很灼烈,有時透出來,水面明亮的一大片,照得湖水碧綠,圈套似的在前方召喚人揚帆前往。
頭頂上倏然陰影掠過,是一小片烏雲駕風飛卷西去。杜閔擡頭看了看,雪白的主帆正吃足了風,將這座高大如城的主帥戰艦直催驅前。
這隻掣浪艦是杜閔海戰時心愛的旗艦,船頭飾以鷹首,沖天飛昂;船尾雕刻鳳尾,張揚高聳。此艦共設樓三層,圍以護板,外扎黑州四零特產粗壯茅竹,密密麻麻樹立,堅固猶如城垣。兩道帆桅現都升帆,在這惡劣天氣裡,反令原本回翔不便的鉅艦駕風飄行煙波湖面之上。
原本湖戰並不需如此大動干戈,然而眼前的對手分明就是洪王精幹水師,常年於多湖中搜剿匪患,更擅在湖泊結寨,僅以洪王水師在少湖中匆匆草建的水寨而論,隱蔽於湖西羣礁之中,五尺厚的城寨扎於水下,只在湖水低落時露出水面,五月入駐少湖之後均是雨水充沛時節,難怪以東王細作的利眼也未有絲毫察覺。
杜家從來爲朝廷訓演水師,幾代經營之下,戍海黑州親王的水軍可謂雄霸中原東南,如今有人在眼皮底下班門弄斧,竟無半點戒備在先,杜閔甚至覺得頗受戲弄。召掣浪艦以克復通水關爲名,從海岸直調少湖,即爲在洪州水師面前顯示東王戰艦黑雲壓城般的威勢,多少有些找回體面的用意。
杜閔輕拂掣浪艦船舷,黑油油的舷木似乎還留有海浪新鮮的氣味,勾起他無垠碧波中徜徉的快意他還是喜歡遠離中土的大海從前爲了躲避親王府中兄弟手足的排擠傾軋,一年裡倒有七八個月在海上領兵操練,登於高聳的露臺,他竟會忘卻自己的肉體凡胎,在海天一色裡分不清置身所在。
杜閔被自己沉迷的遐想嚇了一跳那種無根無常決非自己所喜由此東南西北各去百里,乃至千里,山川如畫,纔是自己想取的。
前面怎麼樣了?他清了清嗓子,問身邊副將道。
十隻東王水師哨船披了烏篷,扮做漁船模樣,已在二十里之外搜索湖面多時,這種天氣下,除非是斷了炊,漁民決不會輕易冒險出來在半丈高的大浪裡掙命,因此,湖面上能看到的船,十有八九便是洪王水師的哨船。
搜到兩隻哨船,已截下了。
剜去他們的耳目在先。杜閔定計道,一旦發現洪軍哨船,必當截斷其退路,包圍剿滅,不可容他們向水寨示警。我船五十隻,掩入洪軍水寨門前水道上,向其水城內施射火箭,迫其升高水門,再以炮轟,我軍便可長驅直入水寨之內了。
衆將大讚杜閔布兵之妙,紛紛領命去了。杜閔自領戰船三十隻壓後,散成新月陣型,只待戰事一起便予以包抄。
天氣果然越發陰沉得厲害,申正時分,周遭已是暗綽綽瞧不清船影,風更是狂了,稍小一點的槳船飄蕩得幾乎站不住人,被大風直吹向西面羣島前寬闊水道。眼前兩座小小孤島之間,已有洪州水師的戰船迎風艱難使來,在島內結陣,先將一通箭射了過來,立時被大風阻了阻,未及近得東王水師戰船,便落水如雨。
風颳得箭鼓也散漫起來,杜閔身披鎧甲,立於露臺,耳中只有烈風呼嘯,竟沒有聽到半點鼓聲,只見腳下五十隻黑壓壓烏雲般戰船,毫無徵兆地噴出一片火雨,借風勢更是飄飛得遠,頃刻橫掃洪州水師陣列,洪舟大半延燃,向後退卻不止。
這是誘我軍入圍,不可輕動。杜閔命道,由他水門起碇。
傳令的副將就想將旗打下去,杜閔道:這就日暮,恐軍前看不清楚,這便舉火吧。
是。
東王水師將官正待命追敵,見帥艦上火炬舉過,知道杜閔不急於深入,眼睜睜看着洪舟退入小島環繞之中。
一時水面白浪激涌,水怪吐出獠牙一般,一座猙獰水城自水底涌出,衝在最前的十幾只東王槳船被攔腰斬斷,圍在堰中,片刻功夫便被水城擋得看不見了。
哼。杜閔冷笑,命前方讓出水道。樓船開炮。
掣浪艦與兩隻樓船鼓風向前,這場水戰的吶喊廝殺一直掩蓋在颶風中,象是蓄力許久之後突然迸發出來的,就是這一聲山湖同撼的炮鳴。洪州水師苦心扎築的水寨城牆頓時灰飛煙滅,竹木崩飛,夾在風中漫天飄散。東王水師十數只蒼船更在城牆上潑以桐油,一支火箭,便將湖水燃得盡赤。
沙船旋即自水城缺口殺入,與洪州水師交纏一處,矢石交下,柴火亂投。洪州水師秘密潛入少湖,未曾攜帶火炮重船,早東王水師重兵攻擊,勢不能支,殊死血戰下,自水寨內奪路而出。
杜閔掣浪艦吃水將近十尺,唯恐膠淺而不敢掠近戰場,便領了三十隻沙船在外掩擊,這當口卻因高大,百多士卒倚船舷俯瞰攻敵,洪州小船近身即遭其犁沉,又難於仰攻,自是束手無策。而東王兩隻樓船仗行動迅即,輾轉水面之上,自女牆後施射火箭利弩,更是見者披靡。
不受降。杜閔對副將道。
這囑咐在那副將看來有些多餘了洪州士卒早養成了不可一世的傲氣,即便戰敗,也是有條不紊層層退卻,並無一舟一人慌亂投降。
叢叢烈火在小島之內的水面安詳自在地焚燒,通明半夜之後,便被暴雨澆熄。島外的風浪已不容戰船安穩停泊,杜閔所乘掣浪艦與兩隻樓船在底艙實以泥沙,不懼輕飄,此時都在島外落帆下碇,其餘小船便在洪州水軍原來的巢穴中暫時棲身。東王士卒大雨中在各島上肅清殘敵,洪州人血戰不止,杜閔如此掩殺肆虐,也被洪州人將戰事拖到次日黎明。
清點戰果後,副將來稟:敵船擊沉者二十一,俘獲者十五
都是些小船,不必提他了。杜閔道,單說人吧。
是。水戰死傷敵軍共有兩千人,島上另有兩千五百敵軍,俱被擊斃或趕入水中沉溺。
我軍呢?
沙船被焚者二,重創者一,槳船、蒼船共損十一,水戰死傷六百人,陸戰處處遭伏,死傷一千二百人。
那可不算大勝了。杜閔的臉色有些難看。可曾搜檢到黑州的失銀?
十數島翻個底朝天,不曾搜出銀兩來。
杜閔握緊了腰間的佩刀,臉色更是陰沉。
那副將不免勸解道:以臣看來能將其一網打盡,總算一喜。
哼。杜閔冷笑,此處所屯有五千敵軍,人人驍勇善戰,埋伏在別水數月,無人察覺。既疑他劫走銀兩,此處又搜不到,可見是讓人分散出去,那着夥人散佈黑州的又不知更有多少。此戰下來,這等結果,你說我當喜當憂?
那副將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爺。杜閔的親隨稟道,湖面上來了一隻自家的小船。
這種時候?杜閔一怔。
這天的黎明被狂風暴雨吹打得黯淡,那小船被戲弄在浪尖上,幾是一路翻滾行來。
杜閔扶着船舷,驚道:這麼不要命的過來,難道出什麼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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掣浪艦上水手都跑在船舷邊上,待那小船駛近,拋了纜繩、鉤杆出來,助那小船靠穩。
那船上一員東王家將頂着雨仰面大叫:急事要稟王爺,給繩梯下來。
他伸手抄住掣浪艦上拋來的繩梯,揉身攀上船舷,見杜閔已對面走來,單膝點地稟道:王爺,那五十萬
過來說話。杜閔才聽了個開頭便大驚,卻還能自持,避開衆人,將那家將叫入船艙道,銀兩如何了?
非但銀兩全部丟失,護送銀兩的人馬也去向不明。那家將道,臣出來之前已得知消息,押送銀兩的參將秦毅早將家眷送離黑州,定是監守自盜,攜銀兩出逃了。
杜閔急問:倭人船上怎麼說?
尚未得到倭人船上半點消息。
起碇,回黑州去。杜閔豁然起身,對外大聲命道。
秦毅在黑水爲將已逾二十載,爲人謹慎仔細,有時更顯得過於戰戰兢兢,杜桓父子一直覺得此將沒有過人的膽色,行事唯唯遵命,多年來逐步升遷,只算得上四平八穩。以杜閔看來,借他膽量,秦毅這種人既不敢也無心耍什麼花樣,將銀兩託付於他,最是穩妥。不料他吃了什麼熊心豹膽,不懼東王緝捕追殺,犯下滔天大案潛逃。
難道是有人在幕後指使撐腰?
杜閔方寸尚未大亂,先想到了這一層。
若當真是秦毅監守自盜,他能將家眷銀兩藏匿何處?杜閔問身邊的大將道,前幾日他在王府裡對我道:盜銀的人決非普通的強盜,這些天半點消息不透,沒有一個人在外亂走,定是軍紀嚴整的一路正經人馬。說起來,對他也是一樣。我東王府雄踞黑州,他竟敢在黑州指染我府中巨銀,決非他自己財迷了心竅,不顧死活,一定是早盤算安排了家眷、銀兩的退路,我看第一次海岸失銀,定也是秦毅與賊寇勾結,通風報信在先。不管秦毅究竟是哪邊的人,受誰的指使犯下這等大案,他說的倒確實有理,看來咱們的對手來頭不小啊。
難道是洪王?大將中有人道。
杜閔搖頭,洪王駐軍水寨的地點,還是秦毅對我親口揭穿。這裡交戰的,確實洪州水師無疑。他挑唆我們與洪王水師火拼在先,令洪州水師死傷近五千,便決非洪州人。恐怕我們這裡與洪州水師鷸蚌相爭,還有一股勢力正在旁邊看着哈哈笑呢。
這句話說得在場大將都是後脊上凜凜然一陣寒意,面面相覷半晌,都不敢再往深處去想。
杜閔冷笑道:怎麼?你們覺得是朝廷暗中作祟?
這個衆將都覺不好回話,支支吾吾地道。
杜閔道:這又如何?東王與朝廷暗鬥了這麼些年,就算是朝廷從中作梗又待如何?我們這棋已將第一步走了出去,此時欲罷不能,反正都要與他們鬥個你死我活,不如就此開始吧。
杜閔說這話時豪氣干雲,衆將就算心裡嘀咕,也不免由衷地叫一聲好來。
大船一路顛簸趕回別水,杜閔改換陸路飛馳回府,尚未解胄,家將來報:王爺,倭人接應銀兩的船找到了。
找到了?杜閔奇道,怎麼說?
銀兩遭劫,卻不見倭人船上消息,黑水大營中派了小船十隻,在海面上尋找倭人船隻,卻見海中浮屍上百,倭人的船已被焚燼,昨夜開始颳風,將這些殘骸吹得岸上都是。
杜閔正在解罩甲的手愣在半空,額頭上的細汗正被滿腔無名怒火蒸騰得不見,屋內人們噤若寒蟬,眼見他臉色由青轉白,都等着他大發雷霆。
杜閔卻突然迸出一陣狂笑,額角上的青筋也隨之迸了出來,看來異常癲狂。
內臣中有人連忙上前,賠笑道:王爺,息怒
杜閔抽回手來,就是一記嘴巴。
怒?我何怒之有?他臉色頓時寒下來,倒比適才看來冷靜了些,都滾出去。
衆人如蒙大赦,低着頭匆匆奔散,那家將也待出去,被杜閔叫住。
將海岸邊上的屍骸掩埋了。不得走漏半點消息。杜閔道,會知倭人在黑州的使者,質問他爲何來交接銀兩的倭船不曾直接回國,反奔了通水關去?難道倭人朝廷竟與椎名沆瀣一氣掠我城池不算,連區區五十萬兩白銀也要費盡心機,巧取豪奪?無信無義,不可與之共謀。倘若椎名三日內不撤兵,那東王水師不但要掃平上岸的倭寇,更要發兵渡海,平了倭國全境。
那家將打了個寒噤,道:是。
杜閔揮手將他驅出,房中不刻便只剩了杜閔一個人,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正在不住顫抖,更覺懊喪,將甲冑解下,狠狠摔在地上。
連日來諸事不順,固然令他覺得惱怒,然而他卻知道,此時此刻,心中的驚恐遠勝於憤怒懊惱。原來是蟄伏多年的洪古巨獸,趁自己一無所覺,一直不停的噬食自己的血肉,就待自己欲振翅飛脫時,這怪物便勃然露出了獠牙利爪。連秦毅這樣庸庸碌碌爲將二十年的人,也突然露出猙獰本色,在自己背後插了一刀,那身邊還有多少人又是盤根錯節與那暗中的勢力糾纏在一處,這顆毒瘤滋生的蠱毒恐怕早浸透了黑州各條血脈經絡。
自記事起,只要明確了敵手,杜閔便能逐一擊敗,逐一打倒,逐一置其於死地,可任憑他此生遭遇交手過的對手無數,卻無一使他如此恐懼。東王兵多將廣,此番竟無可施力之處。這樣的對手遠遠旁觀冷笑,又似乎無處不在,就如一張黑色的大網,籠罩牽制自己每一個舉動。
杜閔身坐王廷之內,卻恐這雕樑畫棟將成牢籠,他不由暗歎,縱然中原皇帝內憂外患,正是自己劃江而治,開朝創代的大好時機,可先機已失,處處受制於人,就算這次敗得體無完膚,杜閔也不會覺得奇怪,他知道現在心裡剩下的只是一點不服氣,哪怕僥倖,也要將渾身解數用盡方罷。
因而次日傳來西王退兵,轉回龍門的消息,杜閔只是冷冷一笑,並無半點震驚。在東王羣臣看來,小東王杜閔似乎預料到了大勢已去,已無爭勝的信念,更覺惶惑氣餒。
七月初一段秉兵出川遒三州,得三州城內百姓焚香開城相迎,兵不血刃佔領城池,使得已決定支援杜閔的白東樓慌忙將兵馬調回龍門境內,夾擊椎名壽康、令西王兵馬乘機挺進中原的策略即告落空。杜閔迅速將秘密挺進寒州各要道的人馬調回通水關,與椎名壽康決戰。
聞得此信,分守東海道參將陸巡才鬆了口氣。
命前方人馬就地休整一刻。陸巡合上軍報,命道,行軍就不必如此着急了。
他手下游擊將軍徐志信道:將軍,取道黑水,抄斷東王大軍後路,本是事不宜遲,爲何此時不進反駐?
陸巡道:東王退兵反撲通水關,看來決心料理了椎名,纔會再做打算。
正好!徐志信叫道,杜閔將兵馬南移,咱們寒州人馬殺入黑州,斬得他杜閔小兒的首級,豈不是一勞永逸?
真正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少年郎。陸巡不由微笑,杜家是先皇欽封的親王,這時全心全意調兵圍剿倭寇,盡職盡責,你憑什麼要斬他的首級?
杜家狼子野心,將軍不也是憂慮已久?徐志信道,末將先前侍奉巢州良涌親王,在巢州就聽說他杜家父子不太平。若將軍沒有爲朝廷除此一患的意思,我家小王爺怎會命我追隨將軍立功?
你說杜家狼子野心,如今杜閔的兵馬可曾出得黑州,可曾進犯寒江,可曾佔得寒州寸土?他手握重兵,沒有倨傲犯上之心,已是朝廷大幸,照你這麼說,非要在皇上親征北伐的當口,將他逼反了,纔算是爲朝廷除害麼?陸巡道,我帶兵進黑州,是得人通報消息,事出緊急,已是揹着楊總兵行事,一旦前鋒與黑州兵馬交惡,致中原內戰,無論在皇上面前,還是在百姓面前,都沒有面目自處。
行,將軍這麼說,我也無可奈何,反正杜家父子害死巢州老王爺,這個仇遲早要報的。徐志信大咧咧笑道,這人馬已按將軍之命停駐了,這便要返回東海道大營麼?
既出來了,何必着急回去?陸巡淡淡道,黑州人既然顧不上那些要道,咱們便幫着守守吧。
陸巡分守東海道一部人馬五千,擦着東王屬地黑州邊境,悄悄部署寒州至黑州的陸上要道,此處北面環山,南望少湖,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陸巡命人紮營,漫不經心地盤查起道上行人來。
由此經過的商旅百姓對橫空出世的朝廷大軍自然抱怨不迭,不兩日,鎮守寒州副總兵官楊立和便命人執手令召陸巡迴寒州問話。
沒有我的親筆手令,絕對不可自此退兵。陸巡臨行前對徐志信道,哪怕是楊總兵親至。
標下謹遵將令,將軍放心。徐志信送他緩緩出了轅門,道,將軍此去,也當保重。
陸巡一笑,無妨。
他身邊只帶了兩名小校,孤零零徑直前往寒州,日暮未至城門,卻有寒州布政使蔡思齊家的小廝出城候了多時,上前躬身道:陸將軍,我家老爺已在府中爲將軍備酒接風。
正合我意。陸巡下馬笑道,蔡大人費心了。有勞這位小哥代爲回稟,陸某驛館更衣,便即前往府上。
那小廝道:我家老爺言道:驛館粗簡,萬請陸將軍下榻弊府,方便聯席夜話,商議國事。
陸巡點頭,蔡大人果然周到,恭敬不如從命,陸某這便打擾府上。
那小廝恭恭敬敬前引,陪着陸巡向布政使司去。蔡思齊親自接了出來,挽着陸巡的手,親熱入內。
陸巡一直頗覺蹊蹺,待到了無人處,纔開口詢問正事,大人,這麼着急要下官過府,難道什麼事緊急?
因陸兄布兵在黑寒兩州要道,楊力和就要下軍令拿陸兄呢。蔡思齊道,兄今夜入住驛館,只怕不得脫身。
陸巡微微一笑,搖頭道:若說楊總兵與東王勾結,要我撤出要道,讓給東王進兵,卻也牽強。回來一路上,下官便在想,以楊總兵爲人,在外省爲官,圖的不過財色
陸兄說的是。蔡思齊大笑,楊力和一介愚將,什麼進兵要道,就是對他明說了,也不過對牛彈琴。蔡思齊從來對楊力和不怎麼待見,更不怕在陸巡面前取笑他,道,若東王舉事,他倒不定是第一個嚇破膽的人。
陸巡哦了一聲,這裡面定是有個我不知道的緣故了。
蔡思齊道:這幾日才知道,東王早給了楊力和一個大大的甜頭。早先東王就有一撥人馬自東海往內地販賣私鹽,不但替杜家繞過朝廷斂財,更在各州勘察朝廷軍備。自黑州向中原各條要道的守備命官,都已受杜家賄賂,故而這些人在各條道上都通行無阻。寒州方面,自然少不了打通楊力和了。自楊力和在副總兵任上,便從東王私鹽買賣裡拿了無窮的好處,他這一年多來,做的唯一一件正經事便是替東王鹽商保住黑寒之間的通路。杜閔兵馬南下前,曾遣專使會知楊力和,言道陸兄已然察覺他受賄牟私,參與私鹽買賣,若兄入駐黑寒要道,定是要拿住證據把柄,向朝廷彈劾楊力和。如此一來,楊力和的前程性命便都交待在陸兄手上,他怎能不狗急跳牆地爲難陸兄?
這些消息固然極爲機密,但陸巡素來知道蔡思齊神通廣大,也不覺驚訝,只是道:原來如此。
蔡思齊道:中原氣數正在萬分要緊的關頭,東南這一面,只有陸兄是皇上託以重任的人,陸兄此時更要小心了。
多承大人指點。陸巡抱了抱拳。
這時兩人已漸漸進了布政使衙門的後花園,原先董裡州在任,搜刮民脂民膏無數,自然窮奢極侈,將這座園子建得玲瓏剔透,移步易景,時時飛花濺水,處處垂柳拂溪,一副神仙境界的悠然清雅。
然這蔡思齊卻是個本性慵懶,不愛顧慮小節的人。早先董裡州的家產充公,朝廷將這園子一併交給蔡思齊督管,只這一件事便讓他怨聲載道,他又嫌這園子修葺維護太過花費,竟將園門一鎖了事。
如今園中青石小徑間青苔叢生,原來的奇花異草更只得委屈在雜草堆裡。雖然園子佈局之精巧,佔地之開闊仍令人歎爲觀止,但畢竟今非昔比,一片衰敗景象,連陸巡這樣的武將看了,也不禁可惜。
陸兄想來也是第一回進這園子。蔡思齊笑道,定是不免要怨我糟蹋了好景象。可惜我是個窮官,哪裡有這些銀子扔在此處打水漂。
陸巡笑道:大人公務繁忙,就算有些閒錢勉強將其整葺,又有什麼閒情在這裡享受?如此看來,有些冤枉錢還是省下來的好。
兄此言深得我心。蔡思齊大笑。
園內現住着什麼人麼?
也就這十幾天有人住着。蔡思齊道,這便要給陸兄引見。
他領着陸巡走到園子深處一幢孤零零精緻雅墅前,輕輕叩了叩門。
應門的是個相貌清雅的少年,臉上微微的笑容,迎面便道:蔡大人回來了,這位想必就是陸將軍。奴婢給兩位大人請安了。
少年的語聲不免嬌柔得過分,陸巡一怔之下便即恍然,連忙拱手回禮,問道:這位上差是
這是太后御前的康健公公。蔡思齊道,此番是帶着懿旨來的。
難怪不過二十歲上下的年紀,卻覺十分世故,連眉宇間也是年輕人少有的憔悴。
陸巡依禮問太后聖安,未及內去,門裡又四平八穩踱出一個五十歲上下的長者,雖然未着官服,卻端着不小的架子。
康健忙低眉順眼地對他躬身道:吳大人。
蔡思齊在這人面前也頓時收斂了些,對陸巡道:陸兄在九門提督衙門任職時,恐怕也見過都御史吳大人。
正是的。陸巡道,都御史錚錚風骨,鐵面無私,下官晚輩仰慕許久了。
他欣然行禮下去,那都御史吳再予面露微笑,將陸巡攙起來道:老朽在京就聽聞陸將軍治軍嚴明,行事磊落,不愧是皇上鍾愛的大將。
陸巡倒想起這次京中欽差南下寒州的由頭,不免是爲於步之一案,不知何故,同爲都察院都御史的苗賀齡卻不曾奉旨南下。自從前在京裡的傳聞知道,吳再予無論如何也只能算作直臣,更因爲先前彈劾得寵的大太監辟邪,觸怒皇帝,已被冷落了些時候,雖然官職上沒有貶黜,但漸漸的,也算不上什麼重臣了。
賓主寒暄內去,康健小心翼翼服侍衆人在後,陸巡不經意回頭,卻見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遊曳在自己左右。陸巡領悟得甚快,原來此番要緊的人物並非威名冠於神州的都御史,而是這深宮中一介年輕的賤役。可見自皇帝北伐後,在京中做主的太后對於步之一案沒有絲毫興趣,此次遣內侍前來,竟是傳來密旨授意將矛頭直指東王了麼?
奉茶者是吳再予和康健南下的隨從,四十多歲的模樣,託着茶盞穩穩當當地過來,笑道:兩位大人用茶。
陸巡見他身穿粗布衣裳,卻難得一付鬍鬚煞是威風,接過茶來,不由向他手腕上瞟了一眼。那隨從手腳甚是麻利,不容陸巡細看,已恭恭敬敬行了禮,退出門外。
因吳再予在座,衆人說話不免小心翼翼,開場的閒聊便要說到這位欽差御史的來意,自然不能不提於步之。難得蔡思齊這樣的人也坐臥不寧起來,在椅子上欠了欠身。
是晚輩管束不力,以至轄內命官任上失蹤。
吳再予當然不會輕易放過教訓人的機會,乾咳了一聲,便要開口,康健卻笑嘻嘻接過話頭道:蔡大人的悔過之意,連奴婢也聽得明白,奴婢回京之後,必然如實稟奏太后主子,蔡大人只管聽候太后垂問吧。
吳再予臉色沉了沉,竟忍住了沒有說話。
陸巡跟着蔡思齊鬆了口氣,道:兩位欽差前來,是爲查實於步之一案,如今可有了些眉目了麼?
康健道:剛開始倒也查出了些蛛絲馬跡。不過前幾日太后追加了道旨意,奴婢看來煞是難辦,至今仍和吳大人商議未定,出京時候說是要辦的案子,反而擱下了。
下官興許不當問,卻不知是什麼旨意,讓兩位欽差如此作難?陸巡道,若下官有半點能幫得上忙的,萬請兩位欽差告知。
蔡思齊微笑道:想來兩位上差不會客氣。康健公公近日便要南下黑州,前往杜王府頒旨。恐怕還是要寒州第一大將護送下寒江呢。
噢。陸巡道,下官知道了。定是杜老王爺病故,朝廷要晉封世子爺,承繼爵位了。
正是。吳在予也道。
不過,蔡思齊嘆了口氣,這些天寒州內也不算太平,陸將軍隨兩位欽差南下,若寒州這邊稍有變故,晚輩卻也爲難得緊。
康健道:蔡大人過慮了。現成楊總兵在,怎麼不是獨當一面的大將?
他笑容盈盈,似乎不知深淺的話脫口而出,蔡思齊怔了怔,笑道:這個
陸巡卻暗吃一驚,太后心腹內侍一句話就把禍水引至楊力和身上,難道京中已定下了主張?
一邊的吳再予沉吟半晌,道:老朽入寒州已逾半月,楊力和的爲人倒是聽說了些。若說是一鎮之重,卻不怎麼稱職啊。鎮守寒州的官兵甚少操演,皇上親征的這個要緊時候,寒州要害官道上,也未見官兵把守,是爲何故?
蔡思齊苦笑道:吳大人明察秋毫。
康健笑道:到底是吳大人多年御史的慧眼。奴婢先前只聽說這位楊總兵喜歡些錢財,和黑州的私鹽買賣有些瓜葛,想不到帶兵打仗也是不行麼?
此時言多必失,蔡思齊和陸巡不免閉緊了嘴。
吳再予已勃然大怒,道:當朝命官勾結奸商匪患販賣私鹽,這還了得了?此次就算察不了於步之,也先要辦了這楊力和。
吳大人明鑑。康健順理成章地接口讚道。
蔡思齊和陸巡互視一眼,蔡思齊心中疑惑漸漸開朗,按捺不下,賠笑道:吳大人有鋤奸之心,怎奈是楊力和皇上親授節鉞的鎮守大將,除了他,誰能在此多事之秋一統寒州兵馬?
康健笑着對吳再予道:蔡大人這句話正說到點子上。奴婢記着老大人這一路過來,倒是對踞州幾員大將頗有讚譽,奴婢不是很懂這些個正經事,不過想起來,既是老大人讚譽過的,這幾位大將總比楊力和強些。
蔡思齊乾咳了幾聲,掩去冷笑,道:小公公總在太后跟前服侍,見識過人。不過呢,楊總兵戎馬生涯這些年,又是皇上欽命的總兵,總有他過人之處。
眼見康健的臉色跟着白了一白,連蔡思齊自己都覺着說這番話的時候確有些心虛,楊力和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怕唯有皇帝一個人知道了。
那就明日裡去楊總兵官邸看個究竟罷。吳再予最後道。
陸巡隨蔡思齊退出花園,忽而仰面嘆了口氣。
陸兄這是做什麼?蔡思齊訝然,就算那兩位上差想要楊力和的項上人頭,陸兄也不至於感傷起來吧?
陸巡道:非是下官傷感,只是楊力和縱容包庇東王私底下的勾當,就算罪已致死,卻也不能交待在太后和吳再予手裡。
蔡思齊不住頷首,道:陸兄此言有理。還請陸兄內宅細談。
兩人在蔡思齊書房落座,小廝便來上茶,陸巡盯着閒雜人等看了一眼,蔡思齊便知其意,嗽了一聲道:你們都退下。
陸巡待人走遠了,才道:大人,前年下官隨大人與楊總兵外放寒州之際,朝野非議頗多,大人還記得麼?
就是你我的緣故。蔡思齊道,當時朝廷中覺着你我二人太過年輕,唯恐不成事的老臣不算少數。
正是的。陸巡道,地方大吏的任免是皇上聖德所現
蔡思齊嘆了一聲,陸兄所言極是。我們這一撥寒州官員,是皇上的全力主張,前一陣鬧於步之,那是成親王託我薦的人,已是官司纏身,這一陣又鬧楊力和,要是讓太后和御史查出事來,你我脫不了干係,皇上在羣臣面前也下不來臺啊。
陸巡悄悄鬆了口氣,覺着蔡思齊是個極明白的人,因而將話說得更通透,大人,踞州屯兵和將領自慶熹頭上,便是太后把持的班底,要是此番楊力和獲罪,將踞州大將弄進寒州來,恐非皇上所望。
蔡思齊慢慢道:寒州是東南方向的門戶,兵家必爭之地,連洪王都悄悄在此駐有重兵,更何況太后呢。以我之見,那位小公公在出京的時候定已攜有太后懿旨,要有所舉動的話,也就是舉手之勞而已。
陸巡道:今日見吳御史和那小公公身邊的隨從,體格健壯,相貌堂堂,看雙手雙腕,都是平日用慣了強弓重槍的樣子。下官不免憂慮,難道是踞州的大將跟隨南下了麼?
蔡思齊想了想,道:陸兄提點之下,我才覺得蹊蹺。他的模樣,我也記得清楚,這便着人去問。不過,若他當真是踞州的大將,又何必今日在陸兄利眼之下露面,反討了個嫌疑?
陸巡苦笑道:大人此問下官難以作答,難道是他想摸清寒州官員的底細,特地跑出來看看?
也未可知。蔡思齊皺眉,沉吟半晌,才道,陸兄,寒州軍務之爭迫在眉睫,若你我沒有勝算,不妨急請皇上的旨意。
陸巡道:不錯,請皇上旨意是一定的了。下官這裡還有件要緊事物,也請大人看看。
蔡思齊收起摺扇,容色一整,陸兄請。
陸巡起身,解開胸前罩甲的衣釦,從內取出一個貼身收着的錦囊。蔡思齊透了口氣,原來是一道錦囊妙計。
陸巡笑道:卻也說不上。他將錦囊打開,裡面還是層油布,再打開油布,纔是明黃緞子。大人請看。
陸巡將明黃緞子恭恭敬敬置於案上,蔡思齊撩起袍角,認真叩了頭,才展開細看。
原來如此。蔡思齊將皇帝兩年前便親筆寫就的旨意放還案上,眼看自己的手指已不住顫抖,勉強笑道,我雖一直敬佩陸兄的才智情操,卻不知皇上對陸兄厚愛至斯,早在陸兄出京之前便將大計託付。
陸巡將皇帝旨意收拾回錦囊中,重新貼身放好,對蔡思齊道:皇上交給下官的,只是一州軍力,而寒州二十七郡的民生大計都仰仗大人,與黑州東王的周旋也是大人一人支撐大局,此中孰輕孰重,不言而喻,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
呵呵。蔡思齊想了一會兒,不由笑了起來,細細想來,皇上的聖意我也明白了八九分:東王猶如洪水,你我不啻於支撐朝廷的細木新柱,那洪水要處心積慮沖垮我們,只怕早已得逞,倒不如讓楊力和這樣的朽木在前擋上一擋
大人此言甚妙。陸巡見他片刻便不再介意皇帝旨意中的意思,不禁佩服他心胸豁達。
蔡思齊道:我便如皇上手中明晃晃的利劍,而兄臺可謂是皇上身後那鞘中的寶器了。
不敢當。陸巡認真道,皇上鞘中的寶器另有其人,大人過譽了。
這倒是。蔡思齊若有所思,語聲沉了一沉。
看來楊力和已成衆矢之的,難逃生天。難的是,這人就算當斬,卻也一定要落在皇上手中。如今雖有這道旨意傍身,卻沒有合適的把柄治他的罪,加之那兩位一個位高卻不明聖意,一個又是太后身邊的人,看來是我們落了下風。
蔡思齊想了想,道:要給楊力和找條罪名,並不難。當務之急,是想個辦法應對太后的這位欽差,束縛他的手腳,不讓他這麼快便動手就是了。
說完這話,兩人卻不禁面面相覷,康健懿旨在身,又可隨便走動,難道真要撕破臉將他軟禁在花園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