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三)

炳璋算過一筆賬,決定從啓動資金裡拿出一部分來請菸廠老闆一次客。要想把這頓飯吃得像個樣,費用雖說不會低,這筆費用也許還能從菸廠那邊補回來的。現在,關鍵中的關鍵是必須讓老闆開心。他開心了,劇團才能開心。過去的工作重點是把領導哄高興了,如今呢,光有這一條就不夠了。作爲一個劇團的當家人,一手撓領導的癢,一手撓老闆的癢,這才稱得上兩手都要抓。把老闆請來,再把頭頭腦腦的請來,順便叫幾個記者,事情就有個開頭的樣子了。人多了也好,熱鬧。只要有一盆好底料,七葷八素全可以往火鍋裡倒。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的。炳璋不想革命,就想辦事。辦事還真的是請客吃飯。

菸廠的老闆成了這次宴請的中心。這樣的人天生就是中心。炳璋整個晚上都賠着笑,有幾次實在是笑累了,炳璋特意到衛生間裡頭歇了一會兒。他用巴掌把自己的顴骨那一塊揉了又揉,免得太僵硬,弄得跟假笑似的。賣東西要打假,笑容和表情同樣要打假。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炳璋原以爲啓動資金到賬之後他能夠輕鬆一點的,相反,炳璋更緊張、更焦慮了。這麼多年了,劇團沒法上戲,一直乾耗着,說過來居然也過來了。劇團不是美術家協會,不是作家協會,那些協會裡的人老了,一個人待在家裡,寫幾塊招牌,畫幾枝蠟梅、幾串葡萄,再不就到晚報上罵罵人,蹺胳膊擡腿都有銀子跟着來。一句話,那些人都是越老越值錢的。劇團不一樣,再好的演員一個人待在家裡也唱不來一臺戲。當然了,爲住房和職稱找領導除外,在住房和職稱面前,出色的演員一個人就能將生旦淨末醜全部反串一遍。演戲這個行當說到底又與別的不同,不論是說唱唸打還是吹拉彈奏,扛的是“藝術家”這塊招牌,做的終究是體力活兒,吃的還是身體這碗飯,一到歲數身子骨就破了。他們的破身子骨全是沙漠,一盆水澆下去,不要說看不見水漂,就連“嗞”的一聲都沒有。他們掙不來一分錢,耗起銀子來卻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炳璋就愁錢。炳璋感到自己不只是一個劇團的團長,都快成商人了,就等着資本全部到位。炳璋想起了當年在學習班上聽來的一句話,是一位領袖的著名格言:資本來到世上,從頭到腳都滴着血和骯髒的東西。這話對。資本就是流淌的血,骯髒不骯髒事後再說。劇團等着這滴血,靠着這滴血,生產、生產、再生產、擴大再生產。急命呢。炳璋就等着《奔月》上馬,越快越好。夜長了難免夢多。錢哪,錢哪。

宴會在老闆和筱燕秋認識的那一刻達到**,這就是說,晚宴從頭到尾都是**。宴會尚未開始,炳璋便把筱燕秋十分隆重地領了出來,十分隆重地叫到了老闆的面前。這次見面對老闆來說只是一次交際,也可以說,是一次娛樂活動。然而,它是筱燕秋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筱燕秋的後半生如何,完全取決於這次見面。筱燕秋得到宴會通知的時候不僅沒有開心,相反,她的心中涌上了無邊的惶恐,立即想起了前輩青衣、李雪芬的老師柳若冰。柳若冰是50年代戲劇舞臺中最著名的美人,“**”開始之後第一個倒黴的名角。她去世之前的一段往事曾經在劇團裡頭廣爲流傳,那是1971年的事了,一位已經做到副軍長的戲迷終於打聽到當年偶像的下落了,副軍長的警衛戰士鑽到了戲臺的木地板下面,拖出了柳若冰。柳若冰醜得像一個妖怪,褲管上沾滿了乾結的大便和月經的紫斑。副軍長遠遠地看着柳若冰,只看了一眼,副軍長就爬上他的軍用吉普車了。副軍長上車之前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不能爲了睡名氣而弄髒了自己。”筱燕秋捏着炳璋的請柬,毫無道理地想起了柳若冰。她坐在美容院的大鏡子面前,用她半個月的工資精心地裝潢她自己。美容師的手指非常柔和,但她感到了疼。筱燕秋覺得自己不是在美容,而是在對着自己用刑。男人喜歡和男人鬥,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作鬥爭。

老闆在筱燕秋的面前沒有傲慢,相反,還有些謙恭。他喊筱燕秋“老師”,用巴掌再三再四地請筱燕秋老師坐上座。老闆並不把文化局的頭頭們放在眼裡,但是,他尊重藝術,尊重藝術家。筱燕秋幾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來的。她的左首是局長,右首是老闆,對面又坐着自己的團長,都是決定自己命運的大人物,不可避免地有點侷促。筱燕秋正減着肥,吃得少,看上去就有點像怯場了,一點都沒有二十年前頭牌青衣的舉止與做派。好在老闆並沒有要她說什麼。老闆一個人說。他打着手勢,沉着而又熱烈地回顧過去。他說自己一直是筱燕秋老師的崇拜者,二十年前就是筱燕秋老師的追星族了。筱燕秋很禮貌地微笑着,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後的頭髮,以示謙虛和不敢當。但是老闆回憶起《奔月》巡迴演出的許多場次來了。老闆說,那時候他還在鄉下,年輕,無聊,沒事幹,一天到晚跟在《奔月》的劇組後面,在全省各地四處轉悠。他還回憶起了一則花絮,筱燕秋那一回感冒了,演到第三場的時候居然在舞臺上連着咳嗽了兩聲——臺下沒有喝倒彩,而是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老闆說到這兒的時候酒席上安靜了。老闆側過頭,看着筱燕秋,總結說:“那裡頭就有我的掌聲。”酒席上笑了,同時響起了掌聲。老闆拍了幾下巴掌。這掌聲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還是繼往開來的,相見恨晚和同喜同樂的。大夥兒一起幹了杯。

老闆還在聊。語氣是推心置腹的,談家常的。他聊起了國際態勢,WTO,科索沃,車臣,**,澳門,改革與開放,前途還有坎坷;聊起了戲曲的市場化與產業化;聊起了戲曲與老百姓的喜聞樂見。他聊得很好。在座的人都在嚴肅地咀嚼,點頭。就好像這些問題一直纏繞在他們的心坎上,是他們的衣食住行,油鹽醬醋;就好像他們爲這些問題曾經傷神再三,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好了,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答案終於有了,豁然開朗了,找到出路了。大夥兒又幹了杯,爲人類、國家以及戲劇的未來一起鬆了一口氣。

炳璋一直望着老闆。自從認識老闆以來,他對老闆一直都心存感激,但在骨子裡頭,炳璋瞧不起這個人。現在不同。炳璋對老闆刮目相看了。老闆不僅僅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他還是一個成熟的思想家兼政治家。如果爆發戰爭,他也許就是一個出色的戰略家和軍事指揮家。一句話,他是偉人。炳璋有些激動,沒頭沒腦地說:“下次***改選市長,我投廠長一票!”老闆沒有接他的話茬兒,點菸,做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手勢,把話題重新轉移到筱燕秋的身上來了。

話題到了筱燕秋的身上老闆更機敏了,更睿智也更有趣了。老闆的年紀其實和筱燕秋差不多,然而,他更像一個長者。他的關心、崇敬、親切都充滿了長者的意味,然而又是充滿活力的、男人式的、世俗化的、把自己放在民間與平民立場上的,因而也就更親切、更平等了。這種平等使筱燕秋如沐春風,人也自信、舒展了。筱燕秋對自己開始有了幾分把握,開始和老闆說一些閒話。幾句話下來老闆的額頭都亮了,眼睛也有了光芒。他看着筱燕秋,說話的語速明顯有些快,一邊說話一邊接受別人的敬酒。從酒席開始到現在,他一杯又一杯的,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差不多已經是一斤五糧液下了肚了。老闆現在只和筱燕秋一個人說,旁若無人。酒到了這個份兒上炳璋不可能沒有一點擔憂,許多成功的宴席就是壞在最後的兩三杯上,就是壞在漂亮女人的一兩句話上。炳璋開始擔心,害怕老闆過了量。成功體面的男人在女演員的面前被酒弄得不可收拾,這樣的場面炳璋見得實在是太多了。炳璋就害怕老闆冒出什麼唐突的話來,更害怕老闆做出什麼唐突的舉動。他非常擔心,許多偉人都是在事態的後期犯了錯誤,而這樣的錯誤損害的恰恰正是偉人自己。炳璋害怕老闆不能善終,開始看錶。老闆視而不見,卻掏出香菸,遞到了筱燕秋的面前。這個舉動輕薄了。炳璋看在眼裡,嚥了一口,知道老闆喝多了,有些把持不住。炳璋看着面前的酒杯,緊張地思忖着如何收好今晚這個場,如何讓老闆盡興而歸,同時又能讓筱燕秋脫開這個身。許多人都看出了炳璋的心思,連筱燕秋都看出來了。筱燕秋對老闆笑笑,說:“我不能吸菸的。”老闆點點頭,自己燃上了,說:“可惜了。你不肯給我到月亮上做廣告。”大夥兒愣了一下,接下來就是一陣鬨笑。這話其實並不好笑,但是,偉人的廢話有時候就等於幽默。

鬨笑之中老闆卻起身了,說:“今天我很高興。”這句話是帶有總結性的。老闆朝遠處招招手,叫過司機,說:“不早了,你送筱燕秋老師回家。”炳璋吃驚地看了一眼老闆,炳璋擔心他會在筱燕秋面前糾纏的,但是沒有,老闆舉止恰當,言談自如,一副與酒無關的樣子,就好像一斤五糧液不是被他喝到肚子裡去了,而是放在褲子的口袋裡面。老闆實在是酒席上的大師,酒量過人,見好就收。整個晚宴鳳頭、豬肚、豹尾,稱得上一臺好戲。倒是筱燕秋有些始料不及,沒想到這麼快就結束了。筱燕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慌忙說:“我有自行車。”老闆說:“哪有大藝術家騎自行車的。”老闆一邊堅持着“請”的手勢,一邊關照司機回頭來接他。筱燕秋瞥了老闆一眼,只好跟着司機往門口去。她在走向門口的時候知道許多眼睛都在看她,便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走路的姿勢上,感覺有些彆扭,甚至都不會走路了。好在沒有人看出這一點。人們望着筱燕秋的背影,她的背影給人以身價百倍的印象。這個女人的人氣說旺就旺了。

老闆轉過身來,和局長閒聊,請局長得空的時候到他們廠去轉轉。炳璋插進來,搶過話茬兒,說:“老闆好酒量,好酒量!”他一口氣把這句話重複了四五遍。炳璋自己也弄不懂爲什麼逮着老闆的酒量不要命地死奉承,聽上去好像心裡有什麼疙瘩,受了什麼驚嚇似的。老闆莞爾而笑,笑而不答,掐煙的工夫又一次把話題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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