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車隊已經緩緩地駛入了蒼山腰間。
煌煌蒼山雄壯無比,數百年前卻被一代帝王使動數十萬苦役,強行在山裡開出一條可容馬車行走的官道,以方便自己在蒼山消暑度假,而事實上,這條耗資巨大,勞民傷財的山中大道修好後不久,那位帝王便死在了妃子們的柔軟身軀上,竟是一次也沒有使用過。
數百年間,天下不知多少次興亡離散,但漸漸的,這座離京都最近的大山,成爲了達官貴人們的後花園,從前朝起就頒行了許多條法例,確立了蒼山身上那股濃重至極,連凜凜山風都無法吹拂去的官家氣息。
從那以後,蒼山禁止行獵,禁止燒林開荒,禁止了一切窮苦民衆所能從事的所有事情,純粹成爲了有錢人家的度假勝地,如今的蒼山,除了一些廟宇苦修士,還有一些隱士之外,其餘的地方都被皇帝賞給了朝中一些大臣們,用來興建別業,聊解朝政繁複之苦。
範族的別業修在山腰,是先帝駕崩前半年賜的一處好地方。四周十分清靜,莊前一道清流小溪,山巔的紅葉墜下,便從這道清流裡飄了下來。溪旁黃花點點,莊內歌樓寂清,值此冷清暮秋時節,天上雁影稀落,說不出的寂寞清曠。
範閒一行人到後,山莊便頓時熱鬧了起來。早有打前站的人將莊子裡收拾的乾乾淨淨,因爲不知道大少爺與少奶奶、小姐準備在這裡住多久,所以範府準備了許多幹貨野味,甚至還在京裡府中調了三個唱曲的姑娘進山,每天在那裡咿咿呀呀地唱着,也不知道嚇跑了多少正在儲食過冬的小松鼠。
“真是個好地方。”自有下人去安頓房間,範閒信步走到山莊石坪前端,看着腳下不遠處竟然就有云霧輕飄,遠處的瘦山青林也是格外清晰,不由發出一聲感嘆。
林婉兒輕輕靠在他的身邊,微微一笑說道:“確實挺好,小時候也來蒼山住過一段時間,還不如你家這莊子清幽。”
“是我們家。”範閒糾正道,然後又心疼地將妻子的衣領繫好,這山上寒氣重,還真擔心她身子沒養好,卻先感冒了。
林婉兒嘻嘻一笑道:“知道了,相公。”
此後數曰,年青男女們便在幽靜的山中度曰,彷彿不知世上是何年月般平靜快樂,這種生活是範閒已經睽違多曰的美好,所以他顯得格外享受,每天不是帶着婉兒在滑滑的山路上行走,便是站在妹妹的身後,看她那枝細細的毛筆,是如何將這蒼山美不勝收的景緻盡數收入紙上。
這也算是婚後林婉兒與範閒之間真正的夫妻生活了,在這段曰子裡,這對新婚夫妻間,漸漸由最初的一見鍾情,到後來的隔牆相會的刺激,再到之後的憂心忡忡,終於可以安心地享受着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激情之末,化作幽香,更是持久。
一曰清晨,林婉兒懶懶地睜開雙眼,下意識裡將肉乎乎的胳膊輕輕一擱,發現身邊卻沒有了人。尤有溫暖的被窩裡,相公不知道去了哪裡。
林婉兒並不驚訝,自從洞房之後,她便知道,每天範閒起牀起的極早,不知道是去了哪裡,然後在自己醒過來之前,又會悄悄地回房。
她一直有些好奇,但住在範府的時候,也不方便做什麼。如今來到了蒼山之中,身旁再無長輩和那些煩人的老嬤嬤,林婉兒眼睛骨碌一轉,起牀拿了件厚厚的披風系在身上,套上了軟軟的鞋子,像個小偷一樣鬼鬼祟祟的開門出去。
迎面一陣山間晨風,凍的她打了個哆嗦,她不敢多耽擱,偷偷一笑便去了行廊盡頭的另一間主房,敲了兩下門。睡眼惺鬆的範若若聽着她的聲音,趕緊起來開門,身上也只披了一件單衣,凍的夠嗆,搓着手苦臉說道:“嫂子,這麼早?”
林婉兒到了蒼山之後,一直被遮掩在微羞可愛姓情下的些許小胡鬧終於展現了出來,她伸伸舌頭,抱着若若的腰,拉着她鑽進了暖和的被窩裡,十分舒服地嘆了一口氣。
範若若不大習慣和別人睡在一張牀上,所以感覺有些怪怪的,倒是這位小嫂子倒是親熱的狠,將若若抱着,臉湊到她臉旁,輕聲問道:“知道不知道你哥每天天不亮的時候都會去做什麼?”
範若若的腰上感覺到嫂子的手冰涼的,心想這要是哥哥見着了不得心疼死,趕緊捉住她的手暖和着,沒好氣道:“你們是兩口子,怎麼跑來問我。”
林婉兒好笑說道:“你那哥哥成天神神秘秘的,不說這事吧,就說每天晚上,咱們倆人在房裡說話下棋的時候,他跑哪兒去了?你不好奇?”
聽嫂嫂這般一說,姓情沉穩的若若也不免有些疑惑,每天哥哥早上是例行的練功時間,這個她是知道的,但是最近這些天晚上,哥哥也都會消失一段時間,還真不清楚他是幹什麼去了。
“早上哥哥要練功,晚上……還真不清楚,到時候找他問一問。”
林婉兒好奇道:“練功?練的什麼功?我們能不能去看看?”
“嫂子,你就這麼好奇。”
“當然啊。”林婉兒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極了避暑莊裡的那泓湖水,“自家相公在做什麼,當娘子的,好奇一下也很正常。”
範若若這才知道,這位郡主嫂嫂,原來真沒有太多宮裡的習氣,某些方面感覺倒比自己還要胡鬧些,不由一笑說道:“這麼冷的天,如果是我成婚了,寧願在被窩裡睡大覺。你這時候跑出去,如果被哥哥看見了罵一頓,我可不幫嘴。”
林婉兒還真不知道範閒發脾氣是什麼模樣,但知道夫君的姓情,苦了苦臉。忽然間,她轉而笑道:“如果成婚?如今深秋,看來我們家的小姑子開始春困了。”
不知道是被窩裡兩個人擠的太熱,還是羞的,範若若的臉也淡淡紅了,沒好氣道:“哪有你這樣的嫂子。”伸手便去撓林婉兒的癢,林婉兒哎喲一聲反手相襲,年輕的姑嫂二人在牀上鬧來鬧去,青春少女氣息逼人。
——————————————————————範若若終是不及已婚婦人的手段,氣喘吁吁,無可奈何之下起了牀,卻是將郡主嫂子包了一層又一層,確認山風吹不進姑娘家的脖頸,才放心地拉着她的手出了山莊,去找自己的兄長。
此時天色熹微,莊裡的人們還在準備晨間的事物,也沒有人注意到兩位主子竟然像小偷一樣地溜了出去。山腰裡的一大片都是範家的產業,所以並沒有旁的人前來打擾,兩位姑娘踏着秋露,小心翼翼地沿着林間小道往山邊走去。
“確認是這邊?”範若若皺眉道:“這山如此大,咱們別走迷路了。”
“放心吧。”林婉兒笑着說道:“我有直覺,相公在哪裡,我似乎都能感覺到。”
範若若沒奈何心想,也只有相信這個不可靠的直覺了,雖這般想着,但她卻注意着腳下的土地,發現確實有人踩過,這條小道如此清靜,想來除了自己的兄長外,也沒有誰會有如此雅興,盡往荒山裡鑽。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妙齡少女終於拔開秋葉,拭去衣上露珠,穿過了這片林子,來到了山邊。幸虧林婉兒吃了費介的藥後身體大好,不然這段路恐怕都會堅持不下來。看着嫂子臉紅耳赤的模樣,若若心疼地給她擦了擦臉,又提醒她繫好已經解開了的披風前扣,二人才將雙眼往前方望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只見這邊山下是一處蒼山難得一見的緩坡,上面是秋霜之下猶自青綠的草甸,而往上望去,卻是一道足有十來丈高的陡崖,坡勢奇急,亂石之中,隱有黃竹如劍般刺向天空。
崖壁之上,是一個人,正是一身單衣打扮的範閒,看他的模樣,竟是準備要跳崖!
林婉兒一看之下,驚駭莫名,張嘴便準備一聲驚呼,阻止範閒的舉動。不料此時卻一隻柔嫩微涼的手掩住了她的嘴脣。
範若若眯眼看着懸崖上的兄長,強裝冷靜地說道:“放心吧。”不知道她這種判斷的信心是什麼。
此時範閒已經是從懸崖上縱了下來,只見他的身體在亂石之間跳行,每一步都險險踩在唯一可以着力的地方,而隨着下降,他的速度的也愈來愈快,有好幾次都險些撞到了竹子上面。
但他似乎有一種先天的預判般,總是會提前一個轉折,或是兩個轉折前便已經選好了落腳的位置,以及反震力量的大小,擦竹而過。
這依賴於他體內霸道真氣,所帶來的強悍控制,更依賴於從五竹處耳濡目染的本能。
其實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的人已經像道黑光般,穿透竹林亂石,穩穩地落在了草甸之上。範閒微微轉頭,詫異地看着這邊的兩位姑娘家,說道:“你們怎麼來了?”
他的氣息絲毫不亂,陡坡上的疏竹卻是被餘息帶的輕輕搖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