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小狐狸,舊輪椅,新輪椅。
陳圓有姬不敢近,笑聲漸起,漸息。
老少二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收攏笑聲,回覆了平靜,範閒把身下的輪椅往前挪了挪,自己的膝蓋似要靠着老人家的膝蓋,這個姿式顯得無比親近。
陳萍萍指指他,又輕輕拍了拍自己輪椅的把手,發出空竹腹一般的空洞聲音,問道:“坐輪椅習不習慣?”
“沒什麼不習慣的,身上帶着這麼多的傷,總不可能騎着馬跑來看你。”範閒自嘲說道,頓了頓,又說道:“再說我也不是第一次坐輪椅了,一年多前在懸空廟裡,我被人捅了一刀子,事後不也坐了一個月的輪椅?所謂習慣成自然罷了。”
話雖輕柔,卻內有刀劍之意,陳萍萍輕輕咳了兩聲,自然知道面前這年輕人是在告訴自己,他已經明白了某些事情。
懸空廟確實是個神仙局,但陳萍萍卻是個雙腳跨在局內局外之人,影子是他派到廟上,而範閒挨的那一劍,雖是意外,但實實在在是險些喪命。
至於前日裡的山谷狙殺,範閒也是差點兒回不來。
所謂習慣成自然,範閒很明顯是在強硬地告訴陳萍萍,不要把這種事情當成習慣,不要總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切切不可……當成自然之事。
陳萍萍微微偏頭,似乎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皺眉,擡肘,指了指範閒的後背。
範閒搖搖頭:“死不了……不過您知道我今天來是爲了什麼,所以請讓我們還是直接一些吧。”
“你先講,我先聽。”陳萍萍微笑說道,將自己膝上微皺的祟毛毯子撫的更平整一些,讓上面的皺紋如水波一般漸漸消失不見。
看着老跛子微低的頭,看着對方深深的皺紋和有些臘黃的面色,範閒沉默了少許後說道:“兩次坐輪椅,第一次因爲懸空廟的刺殺坐輪椅,但獲得了陛下的絕對信任,想來還是有好處的,我也能夠接受。那我這一次坐輪椅又是怎麼回事?我很不喜歡這種什麼事情都被你操控的感覺,而且想來你也清楚我,我這人是最怕死的,所以我想讓您知道,以後請不要嘗試着做這種事情,我真的會發瘋,而且這次我險些就發瘋了。”
範閒伸出兩根手指頭,盯着陳萍萍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已經兩次了,我不希望還有第三次。”
陳圓石階下的冬日寒空中安靜了許久。
“懸空廟的事情是個意外,你也很清楚這一點。”陳萍萍淡淡說道:“至於這一次山谷裡的狙殺,真的和我沒有關係……我不是傻子,一個局總要能夠控制纔是一個局,當時山谷裡連守城弩都搬來了,你隨時可能送命,如果你真死了,就算這件事情會帶來什麼好處……你也享受不到,那這就不叫做局,而叫做愚蠢。”
陳萍萍帶着一絲譏諷說道:“你認爲我是一個愚蠢的人嗎?”
範閒反望着他的雙眼,同樣譏諷說道:“您當然不愚蠢,我只是怕你有時候聰明過了頭,對我的信心太足了一些。”
陳萍萍放在膝上祟毛毯上的枯老手掌微微動了一下,旋即微笑說道:“對你有信心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這天底下對你實力的瞭解,我應該是最清楚的幾個人之一。你向來會演戲,在衆人面前出手的次數廖廖可數,尤其是入九品之後,也就是和影子正面打過一架,天下人知道你是高手,卻不知道你高到什麼程度,尤其是不知道你身上藏的那些秘密……而我不一樣,我知道這一切。”
“說漏嘴了吧。”範閒陰陰說道:“老人家……那是伏擊!那是在京都郊外的山谷裡,對方有兩百多把弩!這完全可以去東夷城殺四顧劍了,你就一點兒不怕我死?”
“四顧劍這麼好殺,那事情就簡單多了。”陳萍萍咕噥着,“我都說過,這事兒和我沒關係。”
“你不要忘了,我假假也是個監察院的提司!”範閒大火說道:“你不蠢,難事情,如果沒有院中的人幫忙遮掩消息,那些守城弩可以堂而皇之地搬到京郊的小山頭上?如果院裡沒有人和那些王八蛋配合,能這麼輕輕鬆鬆地狙擊到位?”
陳萍萍咳了兩聲:“說不定是京都守備裡出了問題。”
範閒盯了他一眼,說道:“京都守備能知道監察院的信息流程?就算軍方可以查到我回京的確切時間,那山谷裡斥侯傳來的平安回報是怎麼回事兒?黑騎離開不久,對方就恰恰算到了這一節?”
陳萍萍嘲笑說道:“對方既然要殺你……自然要準備充分,如果連這些細節都顧慮不到就來殺你,未免也太糊塗了些。”
範閒冷笑道:“裝,繼續裝,就算那些山谷裡的埋伏不是你派個雙面烏鴉暗中幫了一手,但事情發生的過程中甚至結尾之後,你總脫不了放縱的嫌疑……您是誰?我大慶朝最厲害的人物,難道京都裡有這麼大一個計劃,你能沒聽到一點兒風聲?怎麼就沒想着給我通通風,報報信什麼的?難道說……你也覺得我天天在院子裡搶班奪權,有些礙了你的眼,所以乾脆順手把我給宰了,免得心煩……可您甭忘了,這院子當初可是你求着我進來的,跟我可沒關係。”
陳萍萍聽着這話,終於忍不住擡起頭來白了他一眼,皺着眉頭斥道:“你這小子,明明心裡不是這麼想的,也知道我不是這般想的,還偏要這樣說,以爲這樣就能如何?”
“不能如何?”範閒直接截道:“你陰了我兩道,害我兩次險些丟了性命,你總得給我一個公道。”
“說過與我無關。”陳萍萍陰沉說着,懶得理會,推着輪椅,沿着石階的下方向左手方的圓子行去。
範閒心裡一股邪火正燒着,哪裡能讓這老跛子就這麼跑了,雙手在身邊用力一推,也跟了上去。
知道監察院權力最大的兩位大人物今天要進行一場非常隱秘的談話,所以陳圓裡早已進行了相關的佈置,往日裡在圓中咿咿呀呀,連寒風也不畏懼的美人兒們都被關在了自己的屋子裡,不準出來,而一應僕婦也是各自躲着這片地域,而那位老僕人也在推着範閒來到此間後便悄然離去。
於是乎,便只有陳萍萍與範閒這兩個坐着輪椅的可憐人,此時陳萍萍在前,範閒在後,老人家在前面推着輪椅快行,範閒在後面疾追,在片刻之間,竟是繞着這座宅子的石階轉了一個大圈,這景象,看着只有那般滑稽了。
……
……
說實在話,陳萍萍今日確實是不想面對胸中邪火未盡的範閒,所以乾脆不想談了,推着輪椅在前面走,這位慶國的大人物這麼些年來都坐的是輪椅,當然比範閒要習慣的多,加上範閒受了重傷,本來就沒怎麼好,所以兩架輪椅繞着宅子轉了一圈之後,範閒已經被甩開了幾個“椅位”。
還好,陳萍萍不可能在自己家中玩輪椅遁,只是停在宅子右手方的一方小池邊上,範閒氣喘吁吁地轉着輪椅趕了上來,停在了他的身邊,回頭一望,自己二人繞着宅子逆時針轉了一圈,卻又快要回到原點,實在是有些無聊。
“我是病人。”範閒埋怨說道:“就算我的問題讓你難堪了,也不至於要這樣。”
“倒不是難堪。”陳萍萍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只是你找我要公道,我確實不知道怎麼給你。”
範閒低着頭,看着池塘裡的冰茬兒和凍斃了的黑荷枝,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呵了兩口熱霧到手上,輕輕搓着,聽着旁邊老人的說話。
“院裡的事情不要查了,沒有內奸。”陳萍萍緩緩說道:“我承認,這次山谷裡的狙殺,我是知道一些風聲的,而且確實院裡有人在幫那邊,不然也不可能把你整的如此之慘。”
“既然您不讓我查,那個內奸想必也是您故意露的一手。”範閒沉默說道:“你也知道這次我很慘,所以我不明白……懸空廟是救駕,這次陛下又不在我馬車上,爲什麼我要付出這麼多的代價。”
“你相信我嗎?”陳萍萍嘆息着。
範閒想了很久,緩緩地點了點頭。
“先不要問我。”陳萍萍幽幽說道:“以後你自然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範閒平靜說道:“不過我也不需要明白,不過我需要知道,究竟是誰向我下的手,而院中的那個雙面又是誰。”
陳萍萍靜靜地看着他,半晌後說道:“你手頭沒有證據,奈何不了對方。”
“可你手裡有。”
“我也沒有。”陳萍萍冷漠說道:“就算有,也不可能交給陛下……一來我可不想陛下震怒之下,將我們這個院子給撤了,二來,這時候交出去未免早了些。”
這話裡隱着的內容太多,足夠範閒消化太長時間,但範閒沒有怎麼理會,直接問到了事情的重點:“我還是想知道是誰想殺我。”
“這京都裡,除了你相信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想殺你。”陳萍萍平靜說道:“至於這次主事方是誰,想來我也不能瞞你,只是希望你能忍耐一下,不要壞了大的局面。”
範閒沉默了。
“是秦家。”陳萍萍淡淡說道:“只是你就算入宮抱着陛下的大腿哭也沒用,你沒證據,我也不可能捨得把那個棋子拉出來給你當證據……就算陛下因爲你的事情懷疑秦家,可是看在軍方的面子上,他也不可能因爲你幾句話就把老爺子藥了給你出氣。”
範閒忍不住搖了搖頭。
陳萍萍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一點不驚訝。”
範閒小心翼翼地伸了個懶腰,生怕牽動了背後的傷勢,微笑說道:“還是那句話,我也是個聰明人,既然此次你不是爲我謀功,那定然是要拖人下水,如今這朝廷裡還沒有下水的大勢力,便只有秦家了,這件事情並不難猜。”
長公主是從另一個方向,很輕易地推論出了秦家的參與,而範閒推論方向雖然與長公主不一樣,但得出的答案都是這樣簡潔明瞭。
陳萍萍讚賞地點點頭,說道:“如今你明白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像這樣的軍中第一高門,陛下是不會輕易動的,不然軍心不穩,這朝廷何以自安?”
“只怕有證據,但時機不好的情況下,陛下也不會動。”範閒譏嘲說道:“只是我不明白,你拖老秦家下水,想來必要的時候,自然會讓陛下知曉此事……去年一年,您在京都,我在江南,都是硬生生地逼着太子、老二和長公主狗急跳牆,如今他們還沒有跳,你又給對方加上一個秦家的法碼……您對陛下真的這麼有信心?”
陳萍萍微笑點點頭:“我一直對陛下很有信心,正如對你一樣。”
話一出口,兩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都沉默了下來,就像以前的很多次談話那樣,兩們都是極其聰明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說明白,彼此的態度在那隻言片語裡便確定了,正如範閒猜測自己的身世,正如雙方的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接近——是真實心境的接近。
“我很好奇,你爲什麼不好奇我要拖秦家下水?就算我對陛下有信心……可是如果跳牆的人少一個,總是會好處理一些。”陳萍萍溫和笑着看着範閒的眼睛。
範閒微微低頭,半晌後說道:“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原因……只不過你是想借此一役,將我將來所有的敵人清楚乾淨,老秦家和我關係一直不錯,也沒有參合到龍椅爭位中,想來……這老秦家和很多年前的故事有關係。”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陳萍萍讚賞說道:“你能判斷出這麼多,已經足夠了。”
範閒沉默,心裡涌起淡淡悲哀——他還有一個判斷沒有說出口——面前坐輪椅的這位老人身體很差,已經沒兩年好活。老人自己當然清楚這個情況,所以他必須趕在自己死亡之前將所有的事情都終結掉,所以纔會如此安排。
一念及此,範閒心頭的那絲燥意已經淡化了許多,可他仍然是忍不住問道:“如果……我在山谷裡真死了怎麼辦?”
“你怎麼會死呢?”陳萍萍嚴肅地看着他,“你要一直活下去。”
範閒笑了,這句話和父親那天的話語何其相似。
他好笑地偏着自己的頭,問道:“我爲什麼不會死?山谷裡的情況,你又不是清楚……老秦家是何等樣的門第,他們不動手則罷,一動手必然是雷霆一擊,我就算運氣再好……可是也不見得有足夠的運氣保證自己在這些狙殺裡活下來。”
陳萍萍沉默了少許之後尖聲陰沉說道:“對於秦家的佈置,我有分寸,但這次確實太險,是因爲我沒有算到三件事情。”
“我沒有想到老五的傷還沒有養好。”陳萍萍冷漠說道:“秦家那個老糊塗可不知道你身邊有這樣一位殺神,老五如果在側,這天下誰能傷得到你?”
範閒點點頭,這是第一個原因,卻依然不足以說明陳萍萍爲什麼會如此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第二件沒有算到的事情是。”陳萍萍帶着一絲詭異的笑容看着範閒,“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你居然還能忍得住不把那個箱子拿出來。”
範閒苦笑說道:“雖然不知道你一直念念不忘的箱子究竟是什麼,但我沒有,又能到哪裡去偷?”
他雖然心頭震驚,但表情與言語上依然是不露絲毫馬腳。
……
……
箱子,那個黑色的,窄窄的,長形的箱子,當年隨着一個少女,一個瞎子僕人入京都的箱子,在慶國的歷史上只發揮了一次作用,卻是改天換地的一次作用。
除了葉輕眉範閒母子二人和五竹外,沒有任何人看到過那個箱子的真面目,也沒有人知道那個箱子如何使用,但是知曉當年慶國兩位親王死亡真相的老人們,卻知道那個箱子的可怕之處,尤其是因爲不知道具體情況,反而對那個箱子產生了一種古怪的神秘感和敬畏感。
超出這個世界的存在,總是令人浮想聯翩和無限畏懼。
哪怕是陳萍萍和皇帝,也不例外,所以當範閒童年在澹州時,費介便曾經去問過五竹,當範閒入京,又不止一次面臨過這個問題。
所以陳萍萍始終沒有想明白,當山谷狙殺已經到了如此危險的時刻,爲什麼範閒……還是不肯動用箱子?
至於範閒說箱子不在他手上的廢話,老辣如陳萍萍,自然是斷不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