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大殿下殺胡馬時,拉的那種銅刺線是怎麼發明出來的?”
“嗯?那不是鐵的嗎?”
“差別並不是太大,你知道嗎?”
說實在話,北齊還真沒有這個東西,北齊君臣對於南慶內庫三坊裡的軍工產品也是最感興趣,好不容易今天談話的一方主動提起了這個,另一方的姑娘家自然感到一絲高興,很誠懇地說道:“不知道。”
“噢,銅線這個玩意兒很難拉。”那個溫溫柔柔的聲音嘆息道:“聽說,是江南的商人們爲了搶一塊銅板,硬生生拉出來的。”
這個笑話本身是有趣的,但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就顯得比較寒冷。
所以姑娘家只是翹了翹嘴脣。
他又問道:“你知道沙州那裡沙湖破開大堤入河的通道是怎麼挖出來的?”
姑娘家搖了搖頭,不是很想陪他玩這些東西。
那人搖頭晃腦道:“因爲江南商人掉了一枚銅板,到大堤上的一個老鼠洞裡。”
……
……
海棠看着講笑話的範閒,靜靜地看了他半天。纔開口說道:“這兩個笑話我能聽懂。我只是不知道你想說什麼。”
範閒撓了撓有些發癢發痛地發頸,思思這兩天精神不大好,天天梳頭髮地時候用力過猛,頭後髮絲拉的太狠,所以起了些小紅點。他一邊撓着一邊說道:“這兩個笑話告訴我們,對於商人來說,吝嗇永遠是最值得讚賞的美德,而利益永遠是他們無法抵禦的誘惑。”
這是他前世聽的關於猶太人的兩個笑話。這時候用在江南商人的身上,倒也並不怎麼彆扭。
他轉過身來。對海棠指了指自己的背心,剛纔給自己撓癢,結果癢地範圍迅速擴大,馬上跑到了天殺的後背正中心,雖然以範閒地小手段,手掌可以輕鬆地摳到那裡。但感覺不大好。
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的背心。
海棠瞪了他一眼,手卻已經伸了過去,隔着衣服在他的背上輕輕撓了起來。
感覺到那隻可以輕鬆打敗二祭祀的妙手,在自己的癢處用無上心法撓着,範閒只覺渾體舒泰,舒服地呻吟了一聲。繼續說道:“吝嗇是商人的天性,明青達這麼肯割肉,就有些出乎意外了,而且事關利益,明年我肯定要安撫一下泉州孫家以及今年落空地商家。所以要麻煩你告訴你家皇帝知曉,明年頂多能保持今年的份額。再多,那是極難的。”
海棠嗯了一聲。
緊接着她又繼續問道:“明家準備怎麼處理?看樣子你對明青達的態度很滿意。”
範閒搖了搖頭,認真說道:“他的態度,並不能完全代表明家的態度,那天夜裡地事情還沒有收尾,我也不可能收手,明家如今的傷勢全在經濟體上,以後的一年中,單靠內庫出貨卡他,我就可以讓他家繼續流血……但明家整個肌體還算健康,如果想把他們一口吃掉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要我在江南一天,我就會隔些日子就去削塊肉下來。”
所謂蠶食,或許就是這個道理,只是海棠聽着不免有些替明青達悲哀,那位明老爺子擺足了低姿態,卻依然沒有辦法控制範閒強悍的計劃執行。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範閒解釋道:“明家肯定不會坐以待斃,問題在於,這次小言定地計劃,和對付崔家不一樣,監察院的手段全部是見得光地手段,我所進行的事情,全部依足了慶律規條,這不是陰謀,只是陽謀,面對着實力上的差距,明家不可能進行正面的反擊。你不要以爲明青達純粹是想息事寧人,他還不一樣是在耗時間,等着京裡的局勢發生變化。”
他加重語氣說道:“對於明家來說,京都的局勢一定要有變化,不然他們就只有等着被朝廷吃掉。”
海棠輕聲接道:“所以你不會讓他們就這麼安安穩穩地等下去,而是要趕在京都局勢變化之前,盡最大可能削弱他們的實力。”
“不錯。”範閒面無表情說道:“一切依足規矩來,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明家的聲譽好的有些難以理解,內庫轉運司的帳目上找不到任何問題,對方抹平痕跡的能力太強了……如今那座島上又再沒有消息過去,似乎有人在幫助他們遮掩。面對着這樣一個看似溫和有德的大家族,如果我,或者說監察院對明家逼的過於緊,明家擺出來的姿態度過於可憐,江南的士民百姓們或許會有反彈。”
“你不是一個在意別人議論的人。”海棠笑吟吟說道。
範閒也笑了起來:“這話確實。不過我不在意,不代表陛下不在意,陛下想青史留名,又想君權永固,這本來就是麻煩事。如果不是因爲這樣,朝廷有太多辦法直接把明家削平,爲什麼一直沒有動手?還不就是因爲怕在人心之中落下天子寡恩,朝廷陰刻的印象,怕在史書之上留下不太光彩的一筆。”
“慶國皇帝是這種人嗎?”海棠疑惑問道。
“相信我。”範閒苦笑說道:“陛下確確實實是一個好名之人,不然前次天降祥瑞,他也不會非要與你的皇帝爭那口閒氣……這次陛下派我下江南收明家,當然是希望我能做地漂漂亮亮。又要把明家踩死。又不能落下什麼不好地名聲,如果到時候江南甚至天下的百姓都爲明家抱不平……京都裡面那些勢力再一鬧騰,就算陛下無情到願意讓我去當黑狗,也要被迫把我召回京去。”
“既然如此,今天已經是內庫開標之後的第四天了,爲什麼你什麼都沒有做?”海棠好奇問道。
範閒笑着說道:“誰說我什麼都沒有做?抱月樓的事情,我還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提到抱月樓,海棠的感覺便有些古怪。嘆息說道:“你向我借銀子,去修河工。倒也罷了,可是我大齊朝的銀子……你卻拿去開妓院,這消息傳回上京,只怕陛下會笑死我這個小師姑。”
範閒知道,這位北齊聖女對於自己開青樓一事,總有些不大舒服的感覺。他正色說道:“河工是行善,你所知道地,我馬上要着手進行的安置流民工作也是行善,但其實你不清楚,開青樓……也是行善。”
海棠大感疑惑,心想青樓逼迫女子行那等可憐之事。和行善扯得上什麼關係?
“人類最古老地兩個職業,一個是殺手,一個就是妓女。”範閒打了一個響指,又指指後背,示意海棠不要停止撓背的動作。“這事兒你改變不了,我改變不了。連我媽都改變不了……既然如此,這個行業絕對會永遠地存在下去,那我們就不如把這個行業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訂下一些規程,儘可能地保護那些可憐女子的利益。”
先說了古龍的名言,又重複了一遍當年說服史闡立的說辭,範閒嚴肅總結道:“我開青樓,就是爲了保護那些妓女,而一味將道德頂在頭上,不理不問,兩眼一遮便當這世上並無這等事情,那纔是真正地沒有一顆仁心,把那些妓女不當人。”
當範閒具體說到抱月樓地諸項“新政”,比如請大夫和月假之類,海棠給範閒撓癢的手就已經停了下來,微感震驚地望着他的後腦勺,似乎沒有想到範閒說的居然不是虛套的假話,而是真真正正在做這些事情。
等聽到最後那句話時,海棠臉上的佩服之色一現即隱,輕聲說道:“安之說地有理。”
“嗯?”範閒有些意外地回頭,沒有想到對方會這麼認真地回話,這感覺真不好,像是徐子陵在說服師尼姑。
他搖搖頭,將這個令人難過悲哀的聯想趕出腦去,沒頭沒腦說道:“朵朵,對不起。”
這次輪到海棠意外和嗯了一聲。
範閒說道:“前幾天,你我二人生分了些,事後我想了想,這主要是我的問題,當然也有你的問題,可是歸根結底,是我的問題。”
雖然海棠不是很明白他想講什麼,也不理解這個古怪多餘佔字數兼灌廢水地句式,但依然很輕易地聯想到在北齊上京城外的古道邊,面前這位年輕人曾經說過地八九點鐘太陽,世界你的我的之類。
她的脣角泛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範閒拍拍雙手,盯着她的眼睛說道:“我奢求朋友之間的坦誠,但其實對你是不夠坦誠的,所以這是我的問題。而你自從離開北齊,來到江南之後,天天要盯着那麼多銀子,還得擔心我如何如何,你的壓力太大,讓你心緒難寧,不及當初,無法成功地化解這份壓力,是你的問題。但是,你有壓力,我有壓力,歸根結底,這些壓力是我弄出來的,所以這問題也是我的。”
海棠笑了起來,掩嘴,只露出那雙明亮有若清湖的眸子。
範閒微微一怔,下意識裡說道:“眼睛挺漂亮的。”
“嗯?”兩人間第三次嗯。
範閒呵呵笑道:“沒想到你也有小姑娘的一面……不過說到底,你到今天也沒告訴我,你到底多大了。”
看到海棠微怒神色,他不置可否地揮揮手,說道:“轉話題!剛纔不是問,爲什麼這兩天對明家沒動作?”
“你說你忙着妓院的裝修工作。”海棠也是會開玩笑地,只是偏生澀了些。
範閒點點頭。笑道:“這是一椿。當然,最主要地問題是……我在等夏棲飛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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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六的晚上,蘇州西城一帶鹽商皇商府邸聚集的地方,紅燈高懸,鞭炮喧天,一片喜氣味道,原來是這些日子在內庫一事上出盡風頭的江南水寨統領夏棲飛,正式在蘇州城裡置辦了一座院落。今天第一次開門迎客。
其實真正的江南鉅富,在蘇州城外。江南水鄉之中都有自己有大院,平日也都是居住在自己有莊園之中,很少留在城中,但是他們每一家都必然在蘇州的西城裡預着一座豪奢的住所,因爲這是身份地位的象徵,與家族實力地展現。
西城地價極貴。而且一向沒有人願意賣房產,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住進來,而夏棲飛能夠成功地開了自家的宅院,這就代表着經過內庫一役之後,江南已經承認了他地資格。
當然,住進蘇州城的夏棲飛。當然要把自己洗的乾淨一些,臉上不留一絲黑道,所以自然不能以江南水寨統領的身份入住,他如今的身份已經搖身一變,成爲了夏明記的東家。
夏明記。自然也是新開地商行,這名字裡暗藏的意味。前來道賀的商人們心知肚明,那個明家是如此的顯眼刺目,只是不知道明家今天會不會派人前來,聽說明家主人明青達老爺子那天昏厥之後,整整兩天後才醒過來,身體虛弱的一塌糊塗。
一輛馬車,停在了夏府之前,馬車全黑,沒有任何徽記,但是四周虎視眈眈的護衛,與街中頓時多起來地陌生人,無不昭顯了這輛馬車的身份。
正圍在夏宅門口的商人們趕緊走了過來,對着馬車躬身行禮,又熱切地準備迎接馬車中人。
馬車內,範閒對三皇子和聲說道:“殿下,您真想湊這個熱鬧?似乎有些不大妥當。”
三皇子甜甜一笑說道:“我知道老師在擔心什麼,不過既然老師今天不避嫌疑來爲夏棲飛助勢,多加學生一個,也不算什麼。”
範閒笑了笑,知道這個小傢伙無時無刻都沒有忘記宜貴嬪的教導,死活都要與自己綁在一處,不僅是心理上的,更是在輿論上。
一大一小,蘇州城裡的兩位貴人矜持地下了馬車,引來車外的一陣喧譁與此起彼伏的起安聲。
……
……
範閒站在房間內,用手摸着明顯是新做好的書桌,嗅着鼻間傳來的淡淡清木香味,心想這個世界別的不咋嘀,不過新裝修的房子沒有甲烷的味道,這條好處就足夠了,他忽然間心頭一驚,發現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過原來那個世界的事情,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麼。
或許是自己越來越適應這個世界了,可爲什麼自己的心裡那種不知名的渴望,一直還在撓着,讓自己心裡發癢,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渴望什麼東西。
不是菸草,不是A片,不知道是什麼。
他從走神裡擺脫出來,才發現夏棲飛和三殿下都怔怔望着自己,不由自嘲一笑,說道:“青城你受了傷,自己坐着,不要理我,我經常會發呆的。”
知道欽差大人與三皇子聯袂而至,前院來道賀的江南商人們一是暗中羨慕夏棲飛的運氣,心驚於欽差與三皇子不避人言的舉動,另一方面也不敢過於喧譁,所以前院飲酒作樂的聲音,並沒有打擾到後園書房裡的談話。
夏棲飛其實很震驚於範閒的到來,更何況跟着他前來的,還有一位三皇子!
範閒搖頭說道:“如今的江南,誰都知道你與我的關係,我想京都裡也應該知曉了。既然如此,何必再來遮遮掩掩?”
夏棲飛看了三皇子一眼,一想到坊間傳言,便也不怎麼避諱,直接說道:“提司大人,下屬怕爲您帶來麻煩。”
“有什麼麻煩?”範閒望着他溫和說道:“你替朝廷辦事,最近看似風光。但實際上吃了不少虧。”
夏棲飛想到那夜死去的兄弟。面色微黯。
“傷好了些沒有?”範閒問道。
夏棲飛恭敬應道:“好多了。”
“嗯。”範閒稍一沉吟後緩緩說道:“你不用擔心太多,關於明家,我地態度是很堅定地,或許進度會慢一些,但是……你不要以爲本官是被誰的姿態給矇騙了過去。”
明家當代主人明青達在內庫大宅院內的那一跪,以及中標之後的那一次昏厥,這些天早已傳遍了蘇州城內城外,所以夏棲飛做爲範閒手中的那把刀。最擔心的就是握刀的手,會不會忽然轉了念頭。這時候聽到範閒做出了承諾,夏棲飛傷餘之身,無由精神一振——復仇,奪回明家,是他此生最大的心願,如果沒有範閒地幫助。他永遠也做不到。
範閒看着他的神情,沉聲說道:“你爲朝廷辦事,朝廷就要爲你撐腰,再說直接一些,你既然是本官地人,本官就必須光明正大地昭告世人。這個關係,不需要扯脫,也沒必要遮掩,將來你在江南辦事,往北邊輸貨。有這層影響,都會輕鬆許多。”
夏棲飛面現感動。心裡卻有些惶恐,不知道提司大人爲什麼如此着急於挑明此事。其實夏棲飛如今還一直以爲自己是在爲朝廷辦事,他不明白,範閒用他,並不代表着朝廷用他。
讓夏棲飛往北邊輸貨,通過當年的崔家線路,與北境內的範思轍接頭,在南範閒北皇帝的庇護下,重新打通那條走私線路,這纔是範閒的目的。
如今南邊有監察院暗中理着,北邊地鎮撫司指揮使衛華,既是範閒的老熟人,又是北齊小皇帝信的過的人,這條線路本身就已經是天衣無縫,唯一需要再錘兩下的……就是起頭處的夏棲飛本人。
範閒今日頂着議論前來,不外乎就是用世人地言論,將夏棲飛牢牢綁在自己的身邊,今日之後,不論是誰,都不會相信夏棲飛不是範閒的心腹,日後走私開始,夏棲飛便是想出賣範閒,只怕也沒有人敢相信他,而且範閒的敵人也會針對夏棲飛,江南居之前已經是個良好的開端,這樣只能逼着夏棲飛把範閒抱地更緊……
以外患而牢本心,綁人上船,三皇子是死乞白賴地要上船,夏棲飛卻是不上也不可能。
……
……
“後天。”範閒離開夏府之前,最後對夏棲飛囑咐道:“需要的手續應該就齊了,到時候就該你出馬上。”
夏棲飛微感激動,雖然心裡明白,提司大人只是需要自己來吸引住明家地注意力,但是自己終究可以在蘇州府裡吼上一嗓子,似乎距離自己的人生目標,也越來越近了些。
“不過你也明白。”範閒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慶律對這種事情並沒有成例,對方是長房長子,依律論,他是佔便宜的,就算院裡幫忙,也不大可能獲得理想中的結果……失去的東西,再想拿回來,方法有很多種,你不要着急,也不要過於失望。”
夏棲飛心頭微顫,總覺得面前這位年輕的提司大人說的不僅僅是明家之事,上下級之間,似乎因爲家產這兩個字,而產生了某種同調的和諧,他一抱雙拳,感動說道:“因夏某之事,令大人費心,實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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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得。”範閒憐惜說道:“打一開始就說明了,本官也是利益爲先之人,你不要過於繫懷。”
他越強調利益,夏棲飛越覺得對方真誠,連連行禮,將他與三皇子送出府去。準確來說,範閒與三皇子只是在夏家裡略站了站便離開,前後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不過這其中所表露出來的姿態與決心,必將通過那些商人官員的嘴巴傳出去,傳到明家主事人的耳中。
馬車離開夏宅後,並沒有急着回華園,而是往北城駛去,蘇州北城多是江湖好漢,所以車旁的護衛們也緊張了起來。
“後天是什麼日子?”三皇子睜着純良無害的雙眼,問着範閒。
範閒應道:“夏棲飛入蘇州府衙,狀告明家陰奪家產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