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的筷子在盤子裡扒拉着,揀了塊香油沁的牛肉鋪在了白米飯上,緩慢地送入脣中,細細咀嚼着,品味着,依然沒有理會跪在一旁的明青達。
明青達不是個簡單角色,這一跪所代表的意義,也絕對不是那麼簡單。
範閒需要時間思考。
等他思考完了,他才輕輕放下碗筷,說道:“明老爺子,您年齡可比我要大上不少,這怎麼當得起?”
欽差大人雙手虛扶無力,明青達卻必須站起。
官商之間的對話開始的非常平靜與沉着,範閒望着他說道:“老爺子準備交待什麼?”
怎樣的交待能換回範閒幾名下屬的性命?範閒怎樣才肯放過明家?明青達並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他所需要的一切一切,只是範閒能暫時放過明家,爲家族以及京都方面換來必要緩衝的時間,現在局勢太不明朗,就算自己準備做根牆頭草,也得知道風從哪邊來……
他只是乞求着自己的姿態,能夠讓欽差大人稍微鬆一鬆手,能讓欽差大人相信自己,也是有往他那邊倒去的強烈願望。
範閒沒有等這位老謀深算的明老爺子回話,說道:“你心不誠,所以無所謂投誠。”
明青達面色平靜,卻嘆了口氣,說道:“欽差大人不能信我。”
“非我不能信你。”範閒低下頭說道:“你自己也不能信你,你在那條船上太久了,要下來……很難。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如果你還是在那艘船上,船上其餘的人總會要保你平安,如果你到了本官的船上,你留在原來那艘船上的貨怎麼辦?”
此貨自然並非彼貨。明青達心裡也清楚這一點,聽着範閒的話,知道不可能說服這位年輕的欽差大人,帶着一絲疲倦,自嘲求道:“請大人指條明路。”
範閒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桌上那些菜饈之間,略一思考後,靜靜說道:“你有很多兄弟,最近聽說……乙四房地夏當家也是你的兄弟?”
明青達面色不變。心裡卻開始痛苦起來,自己明家跟隨範閒的敵人已經太久,如果要讓範閒真的相信明家肯倒向自己,除非他能夠有把握將明家完全掌控在手中,而夏棲飛明顯就是範閒用來掌控明家的棋子,換了其他的任何人,範閒都不會接受這個協議。
範閒這句話,無疑就是給出了自己的條件。只是這個條件,明青達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且不論明青達不可能放手自己的家族產業,只是想到夏棲飛冰冷地眼神,還有那衣衫下面一道一道悽慘的鞭痕。他的心就開始糾結起來。
在目前的局勢中,進攻的是監察院,防守的是明家,而且明家步步後退。今日內庫標價大漲只是一個事件串的頭一環,後面的事情接踵而至,明家風雨飄搖矣。
直到此時,明青達才發現,明前這位看似年輕地欽差大人,原來骨子裡竟是如此保守謹慎加厲刻陰險,面對着自己給出的如此大的誘惑,竟是毫不動心。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原來範閒要的東西,遠遠比自己所能付出的更多,不止四十萬兩,不止是明家從此以後在江南地暗中配合,而是一種顯得有些狂妄、無比囂張,奢求對內庫產銷全盤的控制。
“還請大人給條活路。”明青達苦笑說道,先前是談明路。此時便只能談活路了。“後四標再這樣下去,族中上萬子弟。還有周邊僱的無數下人,只怕明年家裡都要揭不開鍋了。”
“明家不缺銀子。”
範閒看着面前的明家主人,心裡對於對方越來越欣賞,明明是要脅自己地話,說的卻是如此溫和卑微,一點都不刺耳,反而透着股服貼滋潤:“呆會兒的後四標……就當你明家把前幾年吞的銀子吐回來。”
他微微偏頭,眯眼打量着面色有些頹敗的明青達,心裡不停猜忖着這位明家主人心中的打算,說道:“你應該知道本官的過去,過往年間你賣東西的手法,我很不欣賞。當然,本官不是不講理地土匪,只要你們做事穩妥些,本官自然也會穩妥些。”
所謂穩妥,自然說的是昨夜之事。
範閒拿筷尖敲了敲瓷盤之沿,發着叮噹的脆響,最後說道:“執碗要龍吐珠,下筷要鳳點頭,吃飯八成飽,吃不完自己帶走……做人做事與吃飯一樣,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這就很好了。”
明青達知道在這位欽差大人面前不可能再獲得進展,得到了範閒最後這句話,他心裡稍微放鬆了少許,雖然不能全信,但他絕對相信,範閒並沒有逼着明家垮臺的念頭,對方始終是想將明家控制住,而不是摧毀掉。
而要控制住龐大的明家……夏棲飛不行,母親不行,只有自己,明青達有這個自信,所以說呆會兒自己肯定會因爲後四標吐血,但心裡明白,往後的日子裡,與欽差大人還有的商量。
商人,最不怕商量,討價還價是他們的長處。
明青達十分恭謹地對範閒再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看着明家當代主人微微佝僂着,微現老態地背影,範閒再一次將筷子輕輕擱在了桌子上,微微眯眼,直到此時此刻,他依然瞧不出明青達這個人地深淺。
先前那一跪代表的含意太豐富了,認輸?求和?投誠?爲昨夜之事補償?如果明家真地有意倒向自己,那麼今天內庫這種光明正大的場合,反而是最好表露心跡的地方……
問題就在於,範閒根本不相信這位老爺子會甘心投降,自己的牌根本還沒有出盡,明家也沒有山窮水盡。習慣於站在河對岸的大樹想連根拔起,移植到河的這面來。所必須經歷的痛苦代價,應該不是此時地明家所願意付出的。
爲什麼對方會擺出這樣一個卑微的姿態?他的上面可還是有一位老太君在,明家要投向哪方,這種關係到全族數萬人前途的大事,明青達應該還沒有能力做出獨斷。
而且這一跪,跪的並不隱秘,應該已經有人看到,而且馬上會傳開來。範閒的眼睛眯得更細了。難道對方是準備打悲情牌?在這個還沒有產生阿扁這種人物的世界中,悲情或許是可行地一招,只是刻意在衆人面前跪自己一跪,這又能悲到哪裡去?
如果換成別的官員,面對着明青達所表現出來的傾向,一定會心中暗喜,只有範閒不這般想,因爲正如明青達所料。他要的東西太多,不是明家給的起的,而且他爲這件事情已經準備了許久,他有底氣吃掉明家,而不是接受明家的投誠。
既然不論什麼時候。範閒都可以吃掉明家,那他憑什麼還要與明家討價還價來獲取對方的投誠?
非不爲,非不能,實不屑也。
清風跨門而入。吹拂走內庫大宅院間殘留地食物香氣,吹拂走猶有一絲的鞭炮火香,只有凝重的氛圍卻是始終吹拂不動,庭院間瀰漫着緊張,有若千年寒冰,有若河底巨石,春日春風難融,大江巨浪難動。
負責唱禮的轉運司官員的嗓子已經嘶啞了起來。不是因爲說地話太多,不是因爲喝的水太少,只是因爲緊張。
沿着甲乙兩廊而居的各房鉅商們也早已坐不住了,隔着鏤空的門櫺,站在房門高檻內,緊張地盯着外面。
下午是內庫後四標地叫價,兩輪叫價之後,沒有人再喝彩。甚至沒有人去抹額上的冷汗。上午被明家嚇退的泉州孫家。面色慘白地聽着價,雙眼無神地看着外面。被那兩家瘋子又驚嚇了一番,所有的商人們都覺得今日之行開了大眼,同時也是受了大驚。
那是銀子,那是銀子!憑什麼甲一房的明家和乙四房的夏家,就敢那麼往外扔?難道在他們眼裡,那些厚厚的銀票和廢紙沒有什麼區別!
嶺南熊家的熊百齡雙眼通紅地看着外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對身邊的帳房先生說道:“剛纔唱禮官是不是報錯了?”
熊家的帳房先生抹了抹額頭的冷汗:“花廳覈算的數字,怎麼可能出錯……這天爺爺啊,夏當家的昨天被殺了幾個兄弟,今天開始發狠發瘋……這明家居然也跟着發瘋!明老爺又不是強盜。”
熊百齡的口水緊張地來不及吞下去,噎在中間險些蹌着了,反手奪過一名下屬手中的茶杯灌了下去,壓低聲音罵道:“夏棲飛就是明老七,我看是他們兄弟二人幹起了真火……兄弟鬩於牆,當真刺激,明家人看來骨子裡都有些瘋。”
不止唱禮官地聲音顫抖着,江南鉅商們不停冒汗着,就連坐在正堂之中地那三位大人,此時都開始緊張了起來。
聽着第二輪的叫價,黃公公與郭錚對望一眼,臉色變得煞白一片,他們二人怎麼也沒有想到,內庫開標最後地四連標竟然被範閒和明家哄擡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明家這四連標是虧定了,而且是大虧特虧!對於黃公公與郭錚來說,明家的進帳減少,江南往京裡送的見不得光的銀子自然也要少……太多,想到此節,這二人盯着範閒的目光便有些怨毒。
範閒雖然用強大的心神保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靜,但如果有細心的人,依然可以看出欽差大人紫色官服的漿洗硬挺袖口有些微微顫抖,薄而秀氣的嘴脣抿的有些緊,耳垂下面微泛紅色。
畢竟像今天這種場面實在有些少見。慶國皇帝號稱天下最富有的人,但範閒敢打賭,一向不入戶部庫房的慶國皇帝這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銀票隨着唱禮官嘶啞顫抖的聲音,在天上飄來飄去!
一千一百五十萬兩白銀!
慶國開國十年之後,舉國的財政賦稅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將將一千萬兩!哪怕是如今已入極盛的慶國,這樣一大筆白銀依然是個不可思議地數字,這一千多萬兩銀子如果用來在江南上收買死士。足以揮手間滅掉東夷城四周的那些諸侯小國,足以成一方之霸!
這樣大一筆數量的銀子,可以換來多少美人?可以打造多少戰馬兵器?如果全數投入民生之中,可以修多少裡的堤?可以煮多少鍋粥?可以開多少堂?可以救活多少人?而……如果全部換成銀錠,又可以壓死多少人?
上午的五百萬兩銀子已經是內庫有史以來的最高標價,而下午則是輕輕鬆鬆突破了紀錄,尤其是第二輪叫價,明家便喊出了破千萬兩的價錢。這不止破了紀錄,可突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線。
之所以會有這樣地結果,當然要歸功於明家目前所處的內外交困局面,以及範閒從北齊皇帝手中借來的大批真金白銀——明家必須搶這個標,而夏棲飛卻有對衝的能力,種種因素加在了一起,才造就了這樣一個恐怖的數字。
範閒喝了口涼茶,強行壓下內心的情緒。打了個很隱秘的手勢。
可以了,就到這裡吧,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直到此時,範閒才漸漸有些明白了明青達的想法。陛下地想法,很多人的想法。
明青達奪標之時,極爲服貼地依照範閒的計劃走,一方面是受到了信陽方面的壓力。另一方面存的想法則有些玄妙。左右不過是送銀子,喊價低,賺了銀子一部分要交給信陽。喊價高,就等於把銀子送給內庫……也就等於是送給陛下和範閒。
明青達看事看地極準,他看出來朝廷需要自己的銀子,所以乾脆來個狠的,把自家的家業恨不得砸一半出來,如此一來。又奪了標,又合了範閒地意,兩邊不能得罪的人,他一個都沒得罪。
只是可惜得罪了錢,這麼多真金白銀,也不知道明家要花多少年才能恢復元氣。所謂花錢銷災,明家這一次用在銷災上的銀子,實在是下了血本。
而在範閒看來。明家在經濟方面的實力。實在已經大到過於恐怖的地步,這樣一種存在。慶國皇帝是斷然不會看他們坐大,要不然就是削弱對方,要不然就是摧毀對方。
這,就是皇帝讓範閒下江南的真正用意。
而,明青達也很清楚地把握到了這個意圖。
只是當年沈萬三依然是死了,明家……能活下去嗎?這是後來的事情,範閒也沒有辦法完全掌控,但對於明家的表現,範閒感到很受用,所以他纔會做手勢,讓夏棲飛不再出價。
不是小農意識作祟,也不是心存憐憫,而是範閒知道明老爺子地戲肯定還沒有演完,一千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已經足夠了,範閒不希望讓朝野之中的議論太多,給自己帶來太多的負面評價。
看到乙四房的強盜停止了喊價,包括官員商人們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看戲沒有看全場的遺憾與惱怒,反而都是同時鬆了一口氣,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今天下午的叫價太恐怖,那個數字太敏感,商人們不願意引發某些不好地事情發生,官員們也不希望,事態被牽引到爆發地程度。
花廳的戶部內庫聯審官員們開始進行緊張地審覈工作,最終確認了這一標,用硃筆認真而緊張地寫好底書,交由前廳。
那名唱禮官員,走到石階上,嚥了口口水潤了潤嘶啞火辣辣的嗓子,顫着聲音說道:“行東南路兼海路一坊貨物,四標連標,甲一房,明家,一千一百五十萬兩……得!”
沒有人喝彩,沒有人譁然,所有人都恨不得趕緊逃離內庫大宅院,離這個數字越遠越好。
“父親!父親!”
就在這個時候,離正堂最近的甲一房內,傳出一聲驚呼聲。
一時間,衆人都驚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看着那方,不知道明家發生了什麼事情。
“父親!您這是怎麼了?來人啊!來人啊!……快來救人!”
甲一房中,傳出明蘭石少爺驚慌失措的呼救聲,雜亂的聲音,官員們趕緊推門而入,這才發現,原來明家主人明青達面色鐵青,已是昏厥在地!
不論官商,都以爲自己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所有人都以爲,明家主人,被內外壓迫,強行搶了這四連標,卻被迫標出了天價,一想到明家有可能因爲這筆天價而走向衰敗,明老爺子急火攻心,這才昏迷不醒。
所有人都知道,明家是被誰逼到了今天這樣悽慘的境地之中,於是乎庭院內所有人的眼光,都下意識裡投向了站在石階上的欽差大人。
範閒並不怎麼驚謊,眯眼斥道:“慌亂什麼?趕緊封庫,存銀,等程序完了,趕緊送明老爺子去就醫!”
內庫開門關門都有一整套程序,宅院裡放的銀票又極多,所以很花了一些時間,一直昏迷不醒的明老爺子才被擡了出去,搬上了範閒特准駛至門前的明家馬車,直往醫鋪而去。
誰也沒有料到,熱熱鬧鬧的內庫招標,在連創幾個紀錄,惹來無數兇險之後,竟然會如此悽悽淡淡的結尾。
看着明家遠去的馬車,想到生死未知的明家主人,江南的商人們都不由唏噓不已,心中生出幾絲兔死狐悲之感。
明家人先退了,商人們在經過檢驗之後,也退出了內庫宅院,剩下的全部都是官員,開始進行內庫最後的收尾工作。
既然是賣錢的營生,自然清點四成定銀銀票的工作,纔是最關鍵的。
三位大人物站在花廳之中,看着戶部與轉運司官員登記入冊,上封條。
範閒看着明家最後那高達四百萬兩的定銀之中,最下方夾着一厚疊招商錢莊開出來的銀票,眼睛微微一眯,知道事情終於成了。
本來在計劃之中,最後這四連標逼着明家要用招商錢莊開出的現票,範閒還要刻意爲難一番,畢竟招商的信用不如天下好,而到時,黃公公與郭錚肯定會爲明家說話,如此一來,範閒又能將自己摘的更乾淨。
只是沒有想到明青達行事如此乾脆利落,範閒也就懶怠再在小處上抹漿子,只是最後明青達的昏倒……
“裝,你繼續裝。”
範閒心裡冷笑着,面上卻帶同情之色,對身旁的黃公公嘆息道:“明家艱難中標,只是明老爺子到底還是年紀大了,竟是禁不得這般驚喜,反而昏了過去,這喜事不要變成喪事纔好。”
正搓着手指,看着銀票流口水,而且依然有幾分緊張的黃公公聽到欽差大人的說話,一怔之下險些將自己的手指頭給厥折,開口就想罵,卻又不敢罵,心想哪有你這等玩了人還說風涼話的傢伙?
黃公公氣哼哼地沒有說什麼,郭錚卻皮笑肉不笑說道:“今年內庫進項比往年足足多了八成,此事傳回京都,陛下一定會對小范大人多有嘉獎,來日封王封侯指日可待啊。”
以範閒的身份,以他如今把持的權力,日後封王土侯本就是板上釘釘之事,他也不想聽郭錚的馬屁,冷笑說道:“全靠諸位大人,還靠江南衆商家體恤朝廷,寧肯虧着血本也要貼補內庫……至於本官,在這件事情裡,卻是沒起什麼作用的。”
郭錚一窒,心想明家今天把褲子都快要當了,還不是被你逼的?居然還有臉說自己沒起什麼作用?他冷哼一聲,也不再說話,只是在心裡不停罵着:“裝,叫你繼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