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沫瑾知道自己病了,且病得很重。
她昏昏沉沉,四肢無力,眼前的一切都變模糊不清。
很多時候,她都是深陷於夢境之中,李旭那冷冰的眸子,衆人無情的嘲諷反反覆覆地出現於眼前,卻無人來幫她說上一句話,也無人來護着她,只有她一人孤軍奮戰。
或許,她真得被他們都遺忘了。
身子又冷又痛,她已分不清到底過去了多少個日夜,亦或是時光根本不曾流轉,她只是靜靜地躺在板榻上,無聲卑微地躺着,好似一個已死之人。
時常,她都覺得有人叫着她的名字,一聲聲,一句句,似急切似焦慮,只是到底是誰,她卻分辯不出來,她覺着,那不過都是自己的臆想罷了,故而任由自己沉沉地睡着。
不知過了多久,她是被渴得不得不醒來,睜眼,她還是躺在木板榻上,樑晴送來的那些糕點只剩下一些碎沫,已記不得是被自己吃了,還或是被那些鼠蟲給吃了。
她不覺得餓,只是覺得有些渴,外頭的光線有些昏黃,看來,又是一天日落西山,也不知這是她在這裡的第幾日。
微微挪動着身子,努力往門口的方向望去,那裡,放着兩隻大碗,一隻碗裡放了幾個包子,另一隻,想來應該就是眼下她想要的水了。
她掙扎着起身,挪着雙腿下榻,想起身腿下卻一軟,整個人毫無防備的撲嗵摔倒在了地上,勉強撐起了上半身,卻是無論如何也起不來。
終究,她敵不過那想喝水的強烈念頭,半臂慢慢交替撐着身子往前爬去。
如今這個時候,根本不會有人來,而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什麼身份,什麼莊重,什麼臉面,她還要那些做什麼,只會苦了自己。
只是,那短短的一小段路,卻猶如遠在天邊,她怎麼都夠不到那明明好似就在眼前的東西,原來,便是近在咫尺的東西,她都得不到,抓不住,也許,這就是她的命。
忽然,外頭傳來門鎖撞擊的聲音,她怔怔地趴在地上,雙眼望着門口的方向,看着漆色斑駁的門扉被人用力推開,一襲如火似血的紅衣映入眼簾。
她順着衣裳往上望去,而後愕然地望着紅衣的主人臉。
“梓……莯……”她輕顫着,喃喃的吐出這兩個字。
千盼萬望,卻斷然沒想過,她竟然會來探視她。
梓莯木然地望着她許久,悠悠地嘆了口氣,快步走到她身旁將之輕輕扶起,與那日樑晴扶她時不同,梓莯扶着她就好似託着一片綠葉般輕鬆。
沫瑾被她扶着又坐回到榻旁,而後看她回身到了門口,端起了那碗她已經渴求了許久的水,將將走到她身旁,便她被一把搶過,咕冬咕冬的大口喝着。
一不留神,卻叉了氣,被嗆得不行,咳得怎麼都停不下來,腰身起起伏伏,她咳得甚是辛苦。梓莯在她背上稍加力道敲了兩下,她才覺好些。
“我原想你怎麼說也是太子良娣,他們應是不敢虧待了你,不想……”梓莯頓了頓,又是一聲嘆息:“唉,這皇宮果然是個吃個的地方,好好的人都能被逼到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
梓莯轉了個身,緊挨着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我初見你時,便覺你同這後宮的女子不同,彼時就想着你在這宮裡怕是熬不長久的,不過月餘,你便成了這副模樣。”梓莯似嘲諷般的輕笑了起來。
而沫瑾只是雙手緊捧着碗,呆呆地望着自己的鞋面,靜靜地坐着不說話。
“不過,你放心吧,你命不該絕,後頭還有不少的好日子等着你呢,這只是你命運之中的磨難罷了,過了這道坎便什麼都算不上了。”
沫瑾聞言,緩緩地撇過了頭去,心想着她怎能將話說得這般自信滿滿,好似她的命運便是她寫鑄的一般。
“梓莯,謝謝你。”
如今,除了一聲謝,她還能說什麼?
換作旁人,這個時候唯恐避之不及,又有幾人敢雪中送炭,而她卻還能來看她,不管是否出自真心,她只知她即便不是真心,也好過那些連奉場作戲都不願的人們。
梓莯轉過頭來,衝着她婉爾一笑,那笑容便似陽光一般的明豔,讓她原本陰沉冰寒的心突然感受了一絲的溫暖。
她伸出的手緩緩搭上了沫瑾的肩頭,像是帶着一種法術,有一股暖流從肩頭緩緩而下,蔓延過四肢百骸,拂去了身上的痛楚。
“沫瑾,保重,我等着在外頭見你。”
說罷,梓莯輕緩起身,慢慢地走向門口。
沫瑾的視線緊隨着她,看着她輕提羅裙,身姿優雅的踏過了門檻,又回頭,衝着她輕柔一笑,這才施施然離去。
今日也是奇了,外頭竟沒人立刻來將門鎖上,隱隱地還能聽到外頭有交談聲,似乎還是梓莯的聲音,只是她在說什麼,與誰說,實在聽不真切,或許是在交待外頭的那些人什麼話吧。
她出神地坐着,許久都未動上一動,便如老僧入定,連手裡的那隻碗,都未晃動分毫。
忽然,她好似又聽到了外頭有腳步聲傳來,她下意識的擡頭望去,想着,或許是那人來鎖門了,自個兒還是趁此時機多望望外頭的天地吧,否則下一回再見,也不知要到何時了。
然,予落日餘暉之中,她見到的,卻是一個她盼了許久,已然不再期盼之人。
李旭。
他終於,還是來了。
沫瑾不知曉,在她看到李旭的那一刻,她眼中的光彩比滿山遍野的百花更爲絢爛,只是,她看不到,而他,視而不見。
“殿下。”
她用沙啞乾澀的嗓音叫着他,因着震驚,身子久久都不能動彈。
“不過事隔了兩日,沒想到你竟變成這種落魂的樣子。”
他站於門口,遠遠地用冰冷的眸子望着她,連話語之中都沒有溫度,她眼中的欣喜慢慢回落,皺於平靜。
“當初,你隨樑仲出巡,後遇襲流落街頭,那時你以乞討爲生,本宮見那時的你也要比眼下要好上千百倍,蘇沫瑾啊蘇沫瑾,你怎能如此無用,你可是本宮的良娣呢,可着實有失你良娣的身份吶。”
她瞪大了雙眼,愕然地望着他,看着他嘴角邊那抹嘲諷的訕笑,心如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周身泛寒。
“你,如何知曉……”
她好似未曾同旁人提及過那段往事,他又是如何知曉的。
“你以後憑着你的能力,每日都能巧好的要到幾文錢買包子吃?那不過是我派人跟着你,每日都替你送銀子罷了,不過是某日我派去的人一個未留意,才讓你不小心被人擄走了,不過他們的目的地也是京都,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否則你以爲你將將逃出青樓,我的人便遇上了你,事間哪有如此湊巧之事。”
他,又變成了那個她初到尉羌國的李旭了,昔日那短暫的溫情又變得蕩然無存。
李旭,他再一次讓自己飛上了天,而後又重重地摔落於地。
原來一切,還是一個又一個的陰謀。
只是如今想來,沫瑾卻又釋然了,反正一切已成定局,真相如何與她無關。
“殿下,嵐良媛和孩子如何了?”
她漠然的望着他問道。
“孩子?”他怔了怔,許是未看到如自己猜測的情形,他有片刻的愕然,而後笑了起來,“蘇沫瑾,本宮從沒有什麼孩子。”
“什麼?”
沫瑾心中一冷,驚愕地望着他,不明白他話中之意。
明明,她看着嵐月的肚子一點點地鼓起來,她肚子裡明明便有了孩子,怎麼會又說沒有孩子了呢。
“嵐月同衆人說她懷了本宮的孩子,只是,本宮卻知道,她根本沒有懷上。”李旭一步步的上前,直到離她兩步之遠時駐步,微微垂下視望着她,“你們都信了,卻只有本宮曉得,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本宮的孩子。”
沫瑾被驚得張大了嘴,李旭說的一切實在出人意料,然卻讓她燃起了希望,若嵐月不曾有孕,那麼,即便是初心推了她,也不會有什麼事兒,那麼,她是不是就可以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既然,她沒有孩子,那麼初心她……”
沫瑾哀求般地仰頭望着他,盼着他不要再說出令人心寒的話。
“蘇沫瑾,只能說,你正巧成了他們計劃中的一顆棋子,她趙嵐月敢對外宣稱有了本宮的孩子,那麼自然有了萬全之策,而今她不能讓這個孩子降生,便只能選擇胎死腹中,故而時時都尋找着恰當的時機,而你的宮婢正巧給了她這個好機會,本宮真不知你這宮婢是缺心眼呢,還是嵐月安插在你身旁的人。”
“不是,初心不是,初心是晴兒的婢女。”
沫瑾拼盡了全力喊着。
不,她信晴兒,她那是瘋了纔會去懷疑是晴兒指使初心的,不會的,不會是晴兒的。
“她是晴兒的人?”
連李旭都似乎沒料到是這樣一個結果,恍惚了片刻,似纔想起來,那丫頭確是在相府見過,只是自個兒未曾留意罷了。
“殿下,你可不可以去問問初心,或是,讓我去見她,我要問她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啪的一聲,她撲通跪於地時,手中的碗摔落在地上碎成了片片,她往前跪行了兩步,膝頭撞擊到碎片往旁邊滑去,又是一陣瑣碎的聲音。她伸手抓住他的袍擺苦苦哀求。
她想見初心,親口問問她事情的真相,唯有如此,哪怕是背黑鍋,她也認了。
“不必問,推嵐月一事,她已認了,只是……”他頓了頓,曲膝蹲下身來,一手橫於膝頭,望着她道,“只是,她卻說一切都是你指使她做的,只因你看不慣嵐月平日的趾高氣揚,以及對你的種種不敬,故而你想讓她失了孩子,讓她痛苦,讓她失去本宮的寵愛。”
沫瑾搖頭,她不信,這不會是初心說的,她待她不薄,且她又是樑晴的人,初心又怎會害她,這一切定然是他們編造出來騙她的,她不信。
“不,不會的,你騙我,你在騙我。”她一推,卻未將他推開,反令自己向後重重跌去,半躺半坐於地上,痛苦垂淚。
血,慢慢自掌間溢出,慢慢地滴落在地上,殷紅的似方纔梓莯的一身紅衣,刺目耀眼。
沫瑾怔怔地望着白瓷片上蜿蜒的血絲,不知是因着手痛,還是因着心痛,淚止不住的奔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