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一種在醫學上很難鑑定的昏迷中,但我能清晰聽到任何人說話。
許朗幾乎每天都在這裡,他說他等着我醒來,他說他回去特別想揍森瑞,可是森瑞在地上撒潑打滾兒,跳着腳說自己是沒媽的孩子。
他說很抱歉有這種負罪感,讓我苦惱。
醫生不經意的話,鑽到我耳朵裡。
他說:“既然蘇小姐,已經成了植物人,在醫院休養和在家休養沒什麼區別,我本人覺得,在家休養,可以讓她心情愉悅,更利於恢復。”
“出去!以淺沒事兒,肯定會醒過來的。”
許朗聲音裡帶着哭腔,就像一個要不到糖果的委屈孩子。
我討厭這種明明什麼都曉得,動不了的感覺。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沒完沒了的黑暗,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天黑了,什麼時候又是下一天到來了。
尤其是在許朗不說話的沉寂中。我有種被拋棄的恐慌。
我看過很多得病的電影和電視劇。覺得這些男女主,整天車禍癌症,看着都累了。
沒想到,事兒發生自己身上,真特麼的難受啊。
言語的聲音,就像一束陽光,照暖了我的心房。
“那年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就跟一小貓一樣,看人眼神特羞澀,特恐懼。我看你第一眼,覺得這小孩兒真好玩兒。雖然我也比你大不了幾歲,但就覺得你是一孩子。那時候,我爸也去世了。我心情也不好,跟在管家身後,偷偷的看你幾眼。”
“其實,那時候我興致不高,但也想和你說說話。我想你失去父親,一定和我一樣悲傷。悲傷這個字眼怎麼說呢,要放大的話,比死還難受。要放小的話,其實也就那樣,我們沒法讓父親們復活,但我們得活着。”
“我知道你成了孤兒,我也知道,你要被送到福利院。像你那麼大,突然被送到那個環境,從此以後頂着別人同情的目光活在世界上,你一定不會開心。”
“我偷偷跑到福利院看你,發現你就躲在角落裡,小小的身子蜷縮起來。那些稍微大點兒的孩子,在福利院生活了幾年,變着法的使壞,往你身上丟石頭。那時候我就決定,我一定要帶你走出那個壞境,我一定要讓你過生正兒八經的生活,一定要。”
“索性我用那些年攢的零用錢,不多,二十幾萬,當時的二十幾萬也不少了,最起碼在北京買個房子也夠了。找到老蘇,開始老蘇不願淌那趟渾水,但這傢伙好賭你也知道,他欠我手下一職員幾千塊錢,我就死捏着這事兒威脅他,生逼着他收下你。這也算是給你找了一個家。雖然不大,但很溫馨。當然我後來才知道,老蘇這兩口子沒把你照顧好,讓你小小年紀心裡成熟的那麼快。我每年都給他們那麼多錢,誰知道這傢伙竟然還讓你沒錢讀書,甚至去酒吧找工作維持生活。”
“那酒吧是我的,我後來也是聽經理說,你去找工作,可憐巴巴的求他,給你口飯吃。你又重新回到我忙碌的視線裡來。因爲太忙,我之前只是給老蘇錢,沒想着親力親爲去關心你。這下我離你近了,讓手下去查了你這些年的生活。但我知道鬱城存在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心裡膈應的就跟怎麼着似的,特堵得慌。我想你這輩子都沒那種感覺。”
“我終於回神兒,我知道你喜歡那個男人,後來直到那個男人出現,你看他的眼神兒,你渴望挽着他手的樣子,你盼着掏出我魔爪對自己瘋狂的虐待,我看着心疼。”
“你總是在傷害自己,我不知道你真是小孩子毛手毛腳,還是故意看我炸毛生氣纔開心。我看你受傷,比我自己受傷還難受。”
“你這輩子,生你的人是你父母。養你的人和愛你的人,都是我許朗。我這一輩子是不是很累,對吧,很累。有時候我想,如果世界上沒有這個叫蘇以淺的女人該多好,興許我會過平靜的生活,沒準也有個女人事事都肯順從我,把我當成她驕傲。可是我不後悔,如果沒有你蘇以淺,我至今都會覺得我許朗很牛逼很厲害,天生就是叱吒商場的男人。你讓我很有挫敗感,讓我覺得灰心喪氣,讓我覺得,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女人討厭我,躲着我,寧願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也不肯跟我名正言順的在一起。”
“如果哪天,你醒了的話,能不能喜歡我一次?!”
聲音消失,我開始進入恐慌,因爲我很累,我最害怕我會重新進入夢中。那種沒完沒了的夢魘,似乎要把我吞噬,讓我走回一環又進了一環。
“喂喂喂,蘇以淺,我是陸封啊,你英俊瀟灑的弟弟啊,還記得我吧,我知道你能聽見,別裝傻了。趕緊起來,我領你去逛街去。這傢伙,知道你不想去上班,就想安逸在家待着,也不能用這麼損的辦法尋求安逸吧。”
“放心吧,我現在掙錢可多了,你想要什麼,只要不是地球月球,基本上什麼東西我都能買得起。當然了,要是我買不起,那不是還有個癡情男呢麼,跟他借就好了,許朗現在可是各種商業雜誌的常客,怎麼評價他來着,哦,我想起來了,叫翹楚,叫明星商人,很牛逼好吧。我覺得你一定在偷笑,千萬別,他們說的還真挺對的,許朗就屬於那種天生下來就適合闖蕩商界的妖豔賤貨,就是天生富貴命!”
陸封的聲音被兩聲乾咳聲打斷,某個人那麼高傲的人,怎麼受得了陸封這麼諷刺他。
“行了,醫生的意思說,你說點兒好的,以淺還樂意醒過來,你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甭說以淺了,我都不樂意聽。人你也看了,不行就趕緊離開。”
“憑什麼我走,就憑你賺錢?少爺我也掙錢不少好吧,我也盡了那什麼百富榜。反正牀上躺着這女人是我姐姐,我們可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我跟我姐說句話怎麼了。”
我聽到許朗的嘆息聲,他對我這個弟弟看來是沒辦法。
原來高傲的人也怕碰見無賴。
“姐姐,你快點兒醒來吧,我領你去看個人,你看了肯定嚇一跳,那個人你肯定熟悉。”
“得了吧,可算讓你找到個跟白衡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看你不知道怎麼嘚瑟好了。”
長得跟白衡一模一樣的男人?
我心裡還是咯噔一下,我怕是那天我嚥氣了,在黃泉碰到我爹媽的時候,我該怎麼跟他們說,陸封喜歡上一個男人。
而且對這個男人癡心不改,甚至自我安慰的找了個跟白衡一模一樣的男人。
我更加着急,我有很多問題要問陸封,但我現在這個狀態,動不了也張不開嘴。
我特想知道,那個男人會像白衡一樣對你百依百順,你會像對白衡一樣把他捧在手心裡?
你會被他氣的要死,都捨不得打他一下?
陸封跟許朗爭執很長時間,兩個人誰都不讓誰,恨不得撕破臉的架勢。
我知道他們吵吵鬧鬧只是爲了活躍下氣氛,消遣時間。
若是讓他倆翻臉,比地球毀滅都難。
在他們吵吵鬧鬧中,我無法剋制住進入夢境。
夢境還是那樣真實,還是那般嚇人,我甚至像個遊魂一樣,看着自己的肉體沒有了生命跡象,我看着自己死去。
我看着自己,腐爛腐化。
然後進入相對舒服的平靜中。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白天還是黑夜,我只知道,有人跟我說話,我很安心。
我知道有人在守護我。
我是被一雙冰冷的手給扎醒的,那個手軟軟的小小的,未知的東西總讓我很害怕。
但我這個廢物,絲毫動彈不得,沒辦法把手縮回來,即使我再害怕,也得坦然面對一切。
幸虧蘇染進了局子,要是她還在的話,我估摸着她是第一個要拔我氧氣管的人。
“阿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跟你鬧玩兒,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森瑞帶着哭腔的聲音。
他小手緊緊攥着我手指頭。
“阿姨,我從家偷偷跑出來的,這個時候爸爸不在,他去吃飯了。我只能待一小會兒,在爸爸發現我之前,溜回去,最近他對我特別狠,前幾天,他心情不好打了我,他說我犯的錯,足以讓他掐死我。”
“我只是不明白,我是他的孩子。這裡的人不經常說,傳宗接代麼,我長大能給他繁衍下一代。他還要掐死我,他不是一個好爸爸,所以等你醒過來,要慎重考慮一下,千萬不要嫁給他,他很兇的!”
我在心裡無奈的笑笑,這孩子就算是我倒黴成這樣,他都不肯可憐可憐我,讓他爸爸跟我在一起。
這孩子,看來,真的容不下我。
反倒是我覺得自己這個狀態很好,一個什麼都不用考慮的廢人安靜躺在牀上,許朗每天都陪着我,他應該會帶着電腦來病房工作,我能聽到他手指敲打鍵盤的聲音。很好聽。
“阿姨,我要走了。對不起!”
吧嗒,一下。
我能感覺到他的小嘴巴,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看來,事情也不是沒有緩解的餘地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