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第一章
今年的大雪來得格外的早,這邊境的小城銀裝素裹,被掩埋在紛揚的雪花下,大街上行人零零散散,平日裡總是很熱鬧的藥堂似乎也安靜了許多。
一個丫鬟撐着一把巨大的黑傘,護着傘下的年輕的婦人小心翼翼的穿過後堂,在一片安靜的白雪上留下兩串小巧的腳印。
“二小姐,夫人來看你了。”
那丫鬟輕輕的叫了一聲,然後掀開了門上厚厚的簾子,讓那婦人先進了門,才抖了抖傘上的雪花,將傘放在門邊,跟了進去。
屋子裡很暖和,一進屋就感受到了那如同春日一般的暖意,丫鬟將婦人身上的大氅取了下來,屋內就竄出來一個巨大的白影。
“是大白啊。”年輕的婦人輕輕一笑,臉上還保留着當年的單純率直,伸手輕輕的摸了摸大白巨大的狼腦袋。
“香雪嗎?”屋內傳來一個低低的細細的聲音,有氣無力,氣若游絲。
“嗯。”婦人輕輕應了一聲,示意小丫鬟帶着大白出了門去,她在屋內的火爐邊待了待,覺得身上的寒氣已經驅散了,才進了裡屋。
裡屋越發的暖和,空氣裡淡淡一股清淡的香味,桌子上擺着的香鼎冒着縷縷輕煙,一旁的香木牀上,躺着一個瘦弱纖細的身影。
香雪看着,就覺得心裡微微一痛,走上前去時,臉上已經帶了笑意,“怎麼就你一個人?琳琅那丫頭呢?今日可覺得好些?藥喝了嗎?”
“已經喝過了,方纔覺得有些睏倦,便讓琳琅出去了。”錦瑟淡淡一笑,一張小臉已然瘦得不成人形。
那雙曾經美麗的眼睛,只剩下一片黑沉,沒有了絲毫的光亮,眼神迷茫的不知道看向何方,她的顴骨高高的突了出來,皮膚病態的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她輕輕的靠在牀頭,身上還蓋着厚重的棉被,叫人看着都覺得沉得慌,從那雙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掌可以想象得出棉被下的身體究竟瘦弱成了什麼樣。
“你啊,最近天冷你容易發病,怎麼能沒個人在身邊看着呢?”香雪不知道說什麼,臉上的笑容都保持得異常的困難,眼睛一陣陣的酸澀。
“沒關係的。”錦瑟的聲音如同蚊子叫一般細弱,輕輕的笑着。
香雪緊緊的捏了棉被的一角,才叫自己將即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給吞了回去。
曾經她跟在錦瑟的身邊,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最羨慕的便是錦瑟的笑容,那麼多年過去了,她看着錦瑟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看着她一步步走到如今……
可她還是忘不了,忘不了她第一次見錦瑟時,那少女在一片冰雪中黑亮的眼睛和那比陽光都炫目的笑容。
可如今……那曾經美麗又溫暖的人,已經變成了這樣了。
“香雪,不要難過……沒事的,或許……”錦瑟的眼睛如今已經完全看不到東西了,她迷茫的眨了眨眼,“或許……我早便已經在等着這一刻了……”
“不會的,姑娘……不會的!”香雪一急,眼淚便留了下來,又恢復了當初她對錦瑟的稱呼。
是的,不論她如今是不是已經嫁了人,當了母親……她還是當年那個跟在錦瑟身邊的小侍女。
哪怕如今名義上,錦瑟是清竺的妹妹,她也一直只當她是當年那個錦瑟而已。
香雪哽咽着,卻堅定的握住了錦瑟瘦得咯人的手掌,無比認真的道:“公子他一定能想到辦法的,他一定能找到救你的方法,一定會回來的!”
錦瑟只是無力的笑了笑,她很累了,每日躺在牀上休息,可是她的體力還是無法支撐她說太多的話。
她有些睏倦的閉了閉眼睛,她的世界早已經只剩下了黑暗,香雪提起公子的時候,她的手微微一抖,卻還是沒有說什麼。
香雪擦掉了眼
淚,似乎從她自己剛纔的話裡又重新找到了希望一般,輕笑着安慰錦瑟,“放心吧,公子過不了多久就能回來了,前幾日我已經收到公子的來信了,公子找到了一種名貴的藥材,清竺也說對你的身體會很好的。”
慕容修雲自從詐死逃脫了南陵來到這邊境的小城後,停留的時間都很少,因爲錦瑟的身體不容樂觀,簡直惡化得連清竺都已經控制不住。
他不得不重新聯繫自己曾經組建的勢力,天涯海角的尋找一些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名貴藥材,可是那些花費了他全數精力找回來的藥材,卻沒有奇蹟般的讓錦瑟好起來。
這次找到的藥,連清竺都抱了很大的希望,所以一定會有用的,香雪就是這樣堅信着。
慕容修雲在她們的心中,總是無所不能的。
香雪輕輕的握了握錦瑟的手,輕笑道:“倒是你,這次公子回來,你想清楚了沒有?”
錦瑟搖了搖頭,雖已經沒有了力氣,卻還是堅持道:“我說得很清楚,不行。”
“爲什麼?你的身體是一定會好的,公子在外奔波時便罷了,如今等他回來了,你就好了,他就可以一直一直守在你的身邊了,你爲什麼不願意嫁給他?”
香雪咬了咬脣,實在無法相信究竟是爲什麼,叫錦瑟一直堅持着那樣冷淡又疏離的對待慕容修雲。
曾經……她最大的心願,不就是一輩子都陪在他的身邊嗎?
“你不懂的。”錦瑟很累,緊緊的閉上了眼睛,喃喃的道:“不論我這身體好是不好……何必……何必……”
香雪還想說什麼,可是錦瑟已然陷入了昏迷狀態。
她張了張脣,卻只能嘆了一聲。
錦瑟的狀態很差,幾乎清醒的時候很少很少,往往醒過來也不過幾句話就能消耗光她所有的精力。
幾乎一整天,她都會陷入無知無覺的昏迷之中。
香雪剛纔堅定的信念在錦瑟看不到的時候,從她的臉上一點點的土崩瓦解,輕輕的握着錦瑟的手,她真的很害怕。
雖然清竺對慕容修雲新找到的藥抱了希望,可是卻也不能確定那藥是否真的能治好錦瑟。
而且……香雪最擔心的便是……依錦瑟如今的狀況來看……不知道她還能撐得到慕容修雲回來嗎?
因爲如今的她,每一次閉眼……都有永遠醒不過來的可能。
香雪是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所以她越發的心疼。
不論錦瑟究竟是爲何不願意和慕容修雲成親,但她就是希望能在錦瑟彌留之際,讓她圓了她一直以來的心願。
曾經的錦瑟,就只是爲慕容修雲而活的一個女人,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陪伴着她的公子……
那個在下着細雨的早晨,在錦瑟一無所有時朝她伸出手的慕容修雲……她這輩子,在那一刻被他握住手時,就只想待在他的身邊,不論什麼身份,不論是否卑微,只要他還需要她……她就是他永遠的錦瑟。
只爲了他而活的錦瑟。
如今……還是如此嗎?
錦瑟在一片黑暗之中,已經忘記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往往她細細想起來時,能想到一些枝節細末,但她的記憶早已經殘缺不全卻是事實。
在黑暗將她完全吞噬時,她似乎看到了一絲光亮,在那裡,曾有個高大的身影,有着剛毅的臉,那一雙霸道的眼睛,卻乘着他所有的柔情。
“我說過要娶你,是真的。”
錦瑟似乎聽到他一直喃喃的重複着這一句話。即熟悉又陌生,似乎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那樣虛幻卻又叫人感受到了他的真實。
炙熱的情感,沒有一絲雜質的守護。
是他……
他是誰……?
錦瑟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覺得心臟一陣
陣的抽痛,呼吸越發的困難,整個人似乎突然飄了起來,那些虛弱和痛苦卻一下都離她遠去。
她在一片虛無之中,飄飄蕩蕩……卻喃喃自語着。
北棠風……
北棠風,是他。
*
慕容修雲的馬車風塵僕僕的停在小鎮的藥堂前時,大雪連下了幾日,馬車在大雪之中拖慢了行程。
當他到達時,車都沒停穩,他已經迫不及待的跳下車,玄青的衣衫在雪地裡依舊那樣的刺眼。
他的身影瘦弱了許多,依舊那樣的俊美,只是再沒有了當初那氣定神閒的一絲淡然,整個人都有些焦急,有些憔悴。
他懷裡護着一個黑漆的木盒,彷彿珍寶一般的一直一直護在懷裡,那木質的盒子在這冰冷的冬天,一直帶着他溫暖的體溫。
他幾步跨進了大門,卻看到清竺和香雪兩個人站在檐下,香雪的眼睛紅腫成桃了,低垂着眼不敢看慕容修雲哪怕一眼。
慕容修雲的腳步一頓,卻還是扯出了一抹笑容,“清竺,快,你看看這藥如何?”
說着,已經快步上前將手中的藥盒遞到了清竺的手裡。
清竺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手裡的盒子彷彿千斤一般的重,他幾乎拿不動。
香雪又低低的哭了起來,腿腳一軟已經跌坐在地上,沒有人扶她,連一向愛護她的清竺都已經無法做出任何的反應了。
“她在哪?我去看看……”慕容修雲的笑容有意思的僵硬,卻還是堅強的保持着,轉身朝後堂而去。
大雪已經停了,整個院子還是一片雪白,那一身青衣的清瘦身影卻顯得那樣的脆弱,搖搖欲墜。
“她……走了。”清竺的喉嚨滾動,發出了這嘶啞又難聽的聲音,“就在昨夜……很安詳,在睡夢中離開的。”
“不可能……不可能的……”慕容修雲喃喃出聲,聲音低啞,彷彿無聲。
清竺幽幽一嘆,“我們都已經盡力了,何必……”
“何必呢……何必呢……”
就如同無數次,他守在錦瑟的牀前時,錦瑟總是對着他這樣嘆息……
何必呢?
他也想知道何必呢?
可是他做了那麼多,堅持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將兩人從那傷痕累累滿是痛苦的泥沼之中拔出來,爲什麼卻還是留不住她?
他放棄了那麼多,因爲曾經她爲了他犧牲了一切來換他的真心。
他辜負了,曾經他辜負了她的真心。
所以這次,換他付出一切,來換得她的未來……可是爲什麼,這樣的短暫,他再次出現在這裡,那麼短的時間……
他甚至沒有好好的陪陪她,沒有和她一起創造出一些更美好更令人難忘的回憶來。
每一次他見到錦瑟時,她的眼睛總是那樣的空洞,她記得一些事情,卻忘記了更多的事情。
有時……她會想起很多事,但又會忘記更多……
神仙忘……究竟讓她忘了些什麼?
讓她那樣的冰冷,讓她在最後的時光,給予他的,都只是她淡然的笑和疏離的語言……
她再也不是他的錦瑟了嗎?
他用盡一切,也再換不到她的真心了嗎?
也許……這就是報應。
如今她連最後一面……也不願意見他了嗎?爲什麼不等他回來,他的錦瑟,爲什麼不等他?
當慕容修雲跪倒在雪地裡時,他痛苦得彎曲着身體,整張臉都埋進了雪地裡,冰冷的雪埋葬了他無聲流出來的眼淚。
雪花又開始飄落,寂靜的院子裡響起了大白悲慼哀傷的嚎叫。
就像它也知道,它的主人離去了……
所以那樣傷心的呼喊……希望能喚回些什麼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