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晨拉住了周荷。
他覺得自己拉住了太陽。
他的右手緊緊箍住周荷的腳踝,被浸沒在灼熱的光芒中,白光像針,尖利而火熱地刺進他手臂上的每個毛孔,疼得他仰頭痛呼。白光如炬,燒灼在他的臉上,好似滾燙的沸水從他的眼,他的鼻,流淌進他的頭裡。
蕭晨沒能把周荷拉下來一分,只覺得自己好像在昏沉中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就像一隻沒有思想的風箏,迎着太陽,隨風飄舞。
他感覺到這浩然的白光把自己,周荷和某種偉大而高遠的力量聯繫在了一起。他的靈魂此時好像只能仰望,只能在遠處謙卑地行着注目禮。所有不敬,不願,不屑幾乎被一掃而空,似乎剩下的只有恭敬地匍匐。
那力量高高在上,沒有說出任何一句話,但卻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一種意志:接受、服從、傳承、成長、新生!這種意志並非來自於任何個體或靈魂,而是來自於純淨的力量本身。
周荷屈服了,蕭晨看不見,但他知道,他能感覺到周荷被那力量包裹在內,她的意志似乎放棄了抵抗,和那力量合二爲一。
她,已服從。你,服從嗎?
呵,服從嗎?真是個熟悉的字眼啊。朦朧中,蕭晨感覺記憶中的父親站在他面前,用嚴厲的口吻訓斥着:
“我是你爹,我讓你做什麼,你服從就好了!”
“你現在不明白,以後就懂了,大人做事自然有大人的道理!”
“服從我安排,好好做這個工作,多少人想來還來不了,不要不知好歹!”
“社會就是這樣,你不適應它,它就讓你渾身不好受!權力就是這樣,你不服從他,它就給你顏色看!”
“所有這一切,都是爲了你好!”
“但是……憑什麼?憑什麼讓我蕭晨服你?憑什麼我要聽你們的?以前……我屈服過,更後悔過……,所以,這一次……”他從靈魂裡發出一絲微弱的怒吼:“我不服,給我滾!”
他不知道自己在痛苦中默默承受了多久,又死死掙扎了多久,直到白光乍然爆開,巨大的衝擊給了他解脫,風箏斷線,他飛了出去,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
好像很久以後,蕭晨才感覺找回了自己,他被拖着移動,周圍沒有了灼熱,只有地面的冰涼。他費力地掙開眼睛,看到的是羅玲的臉和垂在她俏臉兩側的黑色頭髮。她雙手抓住他衣服的肩領,正緊皺着眉,大眼睛時不時瞟着遠處,用力地拉着他倒退。
蕭晨剛想開口,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狂暴的吼聲,接着是岩石撞擊的巨響。他心中一驚,就看到一塊碎石掠過他的髮梢,重重的擊打在一邊的牆上,四散飛濺。其中有兩塊打在蕭晨的腿上,疼得他齜起了牙。另一塊則在羅玲白皙的手臂上劃出了一道血痕。羅玲低聲痛呼,不過趕緊壓住了聲音。
怒吼!撞擊!怒吼!撞擊!瘋狂的聲音像重錘敲打着兩人的耳膜和心房,就在不遠處,好像有幾頭大象,不,幾頭恐龍在發狂。然而蕭晨看不見,他能看到的只有昏暗的大廳天頂和羅玲的臉頰,他也用不出力,只能任由羅玲一步一步拖着他行進。而她拼勁全力,終於用最快的速度把蕭晨拉到了戰士石像的後面。然後癱坐在地,喘起了粗氣。
蕭晨別過腦袋,最先看到的是她緊緊抿着的嘴脣。她的模樣兒有些狼狽,額頭上的汗沾染了灰塵,粘住了劉海,還化開了繃帶的血水。她的眼神彷彿穿過雕像,隨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緊張地跳動。她看不見雕像外面情景,但他卻從她眼中看出了恐懼。
她果然也是會怕的。不知爲什麼,這竟是蕭晨此時唯一的想法。
蕭晨覺得渾身散架了似的,他不得不伸出一隻手。羅玲回過神來,一手託着他的背,一手握住他的臂,幫他靠到了雕像底座上。蕭晨顧不上身體的痠痛,非常小心地從石像後面探出半個腦袋,偷偷往外望去。
飛沙走石之間,有一個身上散發着白光的身影。她以豹子般迅捷的速度跳躍騰挪,隨手一拳就能在石壁上留下一個深坑,隨便一抓就能在立柱上留下深深的爪痕。
蕭晨看得直冒冷汗,這是什麼怪物!
然而就在那怪物轉身的時候,蕭晨看清了她的臉。竟然是周荷!她的相貌和之前幾乎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那清秀的小臉上透着瘋狂和痛苦,她齜牙咧嘴,青筋暴起,如同陷阱中負傷嘶吼的野獸!似乎只有最暴烈的破壞才能將這種痛苦減輕稍許。
蕭晨愣了好久,才憋出一句:“這是怪物附體嗎?”他摸了摸渾身上下,發現自己沒有什麼變化,這才鬆了口氣。
“那白光爆開後,她……她就突然這樣了。怎麼喊她都沒反應,什麼都不管,只顧自己發瘋。不過她好像並不會攻擊我們,所以,我才能把你拖回來。”羅玲用很輕的聲音說着。
“多虧你了,謝謝!”蕭晨衝羅玲感激地地點了點頭,心裡覺得這姑娘真膽大。冒着漫天飛石,從一個超人版武瘋子手底下搶人,這絕不是一般人能幹得出來的。要是換了他室友李佳那膽小鬼,說不定只會躲在角落裡尿褲子了。
“你看周荷要幹什麼?”羅玲突然起身道。
周荷原地發泄了一番以後,突然注意到了夾在牆縫裡的盔甲戰士,她對着那鐵罐頭嘶吼了好幾聲,就像一頭母獅子對着敵人示威。
可能盔甲戰士沒有任何反應的樣子激怒了她。她抄起地上的一塊碎石,就往那個戰士扔去,拳頭大的石頭包裹着一層白光,發出尖厲的嘯聲,在一聲巨響中擊中了那盔甲戰士的胸口。那戰士像被炮彈擊中一般,瞬間被砸飛了出去。
“人形大炮啊……”蕭晨喃喃道。
很快,另一個盔甲戰士衝過來,擠到了石縫口,馬上又被如法炮製地幹掉了。周荷似乎覺得這樣不過癮,接連打飛了三四個戰士以後,她順着石縫躥了出去,外面頓時想起“乒乒乓乓”的打鬥聲。
“該死!危險!”蕭晨支起身體,想要往石縫走去,卻被羅玲拉住了,她搖着頭道:“我知道你擔心周荷,我也是,但是現在我們不能出去。周荷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你能保護的小姑娘了,那些鐵罐頭太遲鈍,不會是她的對手,倒是我們,如果被磕碰到一下,就可能沒了命。”
“可是……”
“至少要等動靜小了以後。你現在真的幫不上她!”
蕭晨看到羅玲眼神堅定,心知她說的是穩妥之策,於是有些不甘地再次坐下。一時間大廳裡再無其他的聲響,只留金屬和岩石撞擊的聲音。
在一串連續的打擊聲和一聲撞擊的巨響之後,外面突然安靜了下來。
“三十二個。”羅玲說道。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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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那種巨大的撞擊聲,應該是鐵罐頭被她扔飛砸在牆上的聲音。從她衝出去到最後一錘定音,一共是三十二次,和追擊我們的鐵罐頭數量接近。看來她把道路掃清了。”
“你可真冷靜。”蕭晨訝道。
“你應該比我更明白冷靜的意義,你之前一直做得很好。”羅玲溫和地笑了笑,讓蕭晨心中感受到一些暖意。他撓着頭苦笑了一聲道:“這鬼地方的破事讓我現在有些亂。唉……還是想想怎麼救周荷吧。你怎麼看她現在的樣子?”
羅玲搖頭道:“一切發生的時候,你離她更近,你有什麼發現?”
“那白光看上去就很邪門。所以我剛纔要拉住周荷的腿,想把她拖出來。”蕭晨沿着雕像轉着圈,一邊觀察,一邊指着雕像前方的一個位置道,“當時光繭就在這個位置,我覺得有危險,就本能地拉住了她。那時候白光也照着我,好像有股力量要逼着我投降一樣。但是我不幹,硬扛着那壓力頂了過去。但周荷好像被‘那個’壓制住了。不對,應該不是壓制,更像是合爲一體了。”
“有意志的白光?是一種能量嗎?是設定好的一種‘程序’?還是他的‘鬼魂’?”羅玲看着高大的狂戰士雕塑喃喃自問。她看了一眼通往外面的石縫,問蕭晨道:“你覺得她還是周荷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連自己有沒有變化都無法確定。今天的事情像是發生在夢裡,我一直到現在還覺得自己在夢遊。”蕭晨來回走動了兩步道:“我們必須搞清楚這件事,不能不管她!”
“我有個問題。”羅玲注視着蕭晨,“在那種情況下,是什麼讓你那樣堅決地衝了出去。”
“堅決?我到沒覺得。”蕭晨笑了笑,“我只是喜歡讓自己沒機會後悔而已。”
“不是不後悔,而是沒機會嗎?”羅玲緩緩點頭,蕭晨見她右手捂着左臂,這纔想起她手臂被劃出一道血痕。他從包裡翻找了起來,想找個什麼給她包紮一下,卻被羅玲制止了,“小傷,別管它,做正事!我們必須在她跑沒影前,找到一個辦法。”
“只有一個辦法。”蕭晨伸出一個手指,“試着和她交流一下!”